4.蔡府茶叙

4.蔡府茶叙

蔡府是整个陈留郡的坐标,也是整个中原地带的坐标,从黄河南岸的濮阳一直到淮河北岸的寝县(今固始县),只要提起蔡府,稍有学识的人都会指出它坐落的方位。倒不是因为蔡邕在朝廷为官,而是他的学识,还有他的琴艺和他的书法。加上他这么有本事的人不断受贬,四处逃亡,就更增添了人们对他的同情和敬仰。

陈留在中原腹地,千万年来,黄河将大戈壁的细沙和黄土高原的肥沃浮土都带到下游了,泥土重,走低处,边走边沉淀,淀平一处又去另一处,老百姓呼之为滚。于是,黄河滚着,将并不平坦的华北、中原的沟沟壑壑全部填平了,滚出了华北平原和豫中豫东平原。

蔡府就在豫东平原上,在一望无际的平坦里,蔡府茂密而又高低错落的树木和飞翔在林间的鸟群,给平原单调的平坦增添了起伏。

然而,在东汉末年群雄争霸的时日,这种明显的地标性宅院,恰恰成了豪强觊觎的目标。许多人不理解,大才子蔡邕,难道不明时局,将一对女儿放在豫东平原,自己却在关中平原腹地长安做官。女儿若在他跟前,他的威势也让歹人望而生畏;而女儿远在陈留,怎能受到他的保护?

当然,朝廷要员,家宅自有军士保护。但是,在董卓弄权的时期,汉献帝的诏令已经很难在关中以外得以落实,更何况左中郎将蔡邕的家属?!

但是,朝廷文书却在陈留得以落实,原因很简单,这是保护蔡中郎将的文书,这是保护本地名流的文书。圉县县令说,如果做地方官的不保护好朝廷大员的家宅,这个地方官迟早会被地方百姓装进棺材。

其实县令是得便宜卖乖,早在蔡邕全家还在长安的时候,曹操就对他说过:“为官圉县,护好蔡府,当为首要。”昭姬和妹妹回到蔡府后,曹操干脆派人带了一干兵士,将圉县原来护蔡府的军士换了,粮饷也由曹操发了,所以,与其说是圉县兵士保护着蔡府,不如说是曹操的兵士保护着蔡府。但曹操做事严谨,他让要员给圉县县令送去两个字,是他写在一块手帕上的,俨然是蔡邕隶体:管鲍。

送字的要员告诉县令,曹公与左中郎将蔡邕,师生之谊甚厚,曹公写这两个字送你,就是说明这个意思,同时,曹公写在他自己用过的手帕上,含意分明:见物如见他。

县令当然心领神会,所以他每周都要到蔡府巡视,他对外说,这是拜访。

东汉四分历二月的蔡府,虽然有松柏等长青树木,但大多树木伸着灰苍苍的枝桠。树林中有一方水池,边沿弯曲,大约半亩,池的东西两方,有蜿蜒细流,西为入流,东为出流,池中水面的冰已经化开,但没有融尽,还在水面漂着。一枝去年的残荷折断了腰,却连着筋,叶子与一片冰凝在一起,难舍难分之情,让人唏嘘。

十六岁的昭姬是在早晨听见冰面开裂的声音的,嘎的一声,不大却很清脆,然后是接连着的吱咝声,很快,这声音就没有了,不久,听见扑通一声,那时候她正在弹琴,就把这状态弹进去了:

二月冰开水出的欣喜、二月鱼儿见天的高兴、二月化冰成水的新奇、二月春草破土的萌动,还有天上鸟雀的飞翔鸣叫,农人在暖阳处收拾农具时对耕作的期待。

弹了一遍,又完善了一遍,然后反复弹奏,渐渐成了一首琴曲——《二月》。妹妹明姬在一旁听得入迷了,禁不住拍手。她停下了弹奏双手往琴弦上一抚,看着妹妹,亲切地问她:“早晨的字,写完了?”

妹妹说:“没有,你的琴声太诱人了,我忍不住过来看你弹琴。”

她对妹妹一笑,说她要把琴谱记下来,妹妹就可以弹了。说着离开琴台,到一边的书案旁,揭开砚台盖,然后到里屋,从樟木箱子里拿出珍贵的布纸。妹妹赶紧到书房练字。

写字当要用笔墨纸砚,宋苏易简《纸谱》研究了汉代的纸:“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此说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的出土考古陆续证明,出土地点有新疆罗布泊汉代烽燧遗址、西安灞桥汉墓、居延肩水金关汉代屯戍遗址、扶风中颜村汉代窖藏、天水放马滩汉墓、安西悬泉置汉代邮驿遗址、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武威旱滩坡东汉墓、兰州伏龙坪东汉墓、新疆民丰东汉墓,先后十批。纸的品质也高低不等。出土的多为竹纸、草纸、皮纸,说明最为大众接受;而渔网纸、麻纸较少,说明纸质好,珍贵,用于富贵人家;而最为贵重的布纸,一般用于书写重要典籍。《后汉书·蔡伦传》记载,元初元年(114),邓太后鉴于内廷所藏经传传抄多误,乃诏儒者刘珍及五经博士等人于东观校订,令蔡伦监典此事。蔡伦是造纸术的总结推广者,命传抄经文,一律用布纸,存于皇室。而下发给朝野各州郡的经书,一般都是用比布纸次一等的皮纸所抄录。

昭姬离开长安的时候,父亲专门给了她一沓布纸,叮嘱她,凡有新曲,用布纸记录,以便保存流传。

昭姬当时就想,父亲太知道蔡家琴的地位了,京城乐坊所演奏的,大都是蔡家的琴曲,而抄录琴曲的,则是皮纸,破碎之处,有缝有粘,十分珍贵。所以她创作的新曲,必须是耐受千万遍翻看的布纸,因为这是原始稿。

她写得非常认真,写着写着,再到琴上弹一下,做些许修改,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写完了,认真校了一遍,旋律就在她心中流淌。

突然听见姨娘的声音:“昭姬,你看谁来了?”

昭姬这才意识到自己十分专心于记录琴曲,忘记了身外的一切,起身一看,惊喜地叫道:“曹太守!”连忙行礼,“真没想到太守会来,我说喜鹊今天早晨怎么叫得那么清脆;还有,水面的冰,也是今天早晨化开的……”

曹操看着美丽而又清纯的昭姬,微笑道:“我能看看你的新曲吗?”

昭姬高兴地将琴曲递给曹操,“今天刚刚谱的曲子,曹公能费神费耳,正弦校音么?”

曹操一笑,说了声“洗耳恭听”,就坐在琴房的坐椅上。门外不远处,站着卫觊兄弟俩和护卫长,其他军士,分散在各个重要出入口。

丫环已经将茶放到曹操面前的茶几上,姨娘坐在曹操身后,明姬站在案前,看着姐姐刚刚写好的谱子。

昭姬小的时候,曹操官职还不高,父亲的诗文书法琴艺却已经名冠朝野,曹操经常去家里拜访父亲,还经常带着她玩。后来父亲被贬西北,曹操专门派人送去皮袍,父亲被赦,也是在回来的路上接到曹操的通报,告知朝廷凶险,让他们东游躲避,并介绍了远在会稽的朋友……

昭姬微调琴弦,双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道:“太守,开始吧。”

曹操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胡须,温和着一张脸,点点头。

昭姬开始弹奏,由于是弹给她非常敬仰的人物,所以她特别认真更重要的,她想通过这个曲子,把自己住在圉县的心情告诉曹操。她并不知道曹操此行的目的,但她猜想,曹操肯定是不放心她在这里的生活,看她是否愉快,所以亲自来了。她要告诉他,她很快活,这儿是她的家乡,这儿才有鸟语花香,这儿有她熟悉的气息,如早春清澈的空气,如早春飞翔的鸟儿,如早春水中的游鱼,如早春破土的新苗……

一曲散后,曹操领头鼓起掌来,屋里屋外的人都鼓起掌来。

曹操说,昭姬到圉县将近半年了,他一直放心不下,这回来一看昭姬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他就放心了;还说这首曲子,完美地呈献了昭姬目前在家乡自在的状况,应该把曲谱送给她父亲,让他知道女儿的状态。

昭姬走下琴台,微微朝曹操一鞠躬,恭敬地说,要不是曹公扶持她哪会有今日之安乐。

曹操站起身说:“不能这样说,令尊是我的恩师,他又远在长安我离你只有两百里,没能早点来看你,我已经心中不安了。”

昭姬微微一欠身子,说她会终生铭记太守之恩。太守一直喜欢这张焦尾琴,父亲已经把它送给我了,也许正因那端焦尾,这琴弹起来,才有如此神韵,盼曹公抚琴赐教。

昭姬知道,曹操弹琴的技艺,远在她们姐妹之下,但她想从曹操的琴声里听出曹操目前的心思。

曹操双手抚琴,昭姬听见:冷峻高大的群山安静肃穆,蜿蜒奔流的长河浑厚开阔,低空中有鸟儿在飞,田野里有农人在劳作。

她想,这正是她刚才的琴曲中没有的。她的曲子是小环境、小滋味、小心情,曹公的曲子是随心而弹的,却一下子呈献出大气势,禁不住想,胸怀大志者,心中自有天地山河苍生。

琴声突然一转,山谷起寒流,疾风走沟窜壑,弄得山里阴风惨惨,山顶上却没有丝毫显现;宽阔的滔滔长河里,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汹涌。刹那间,山间阴风卷起黑洞洞的乌云,冲出山峦,扑向平原,田间劳作的百姓匆匆返家,低空飞翔的鸟儿慌慌归林。长河突然起浪,片刻间波涛汹涌,浪花飞溅,一叶小舟被推上浪尖,刚刚扬起来,又被拽下浪峰,顷刻间卷进旋涡,舟沉人亡。

昭姬脸色阴沉,眼光凝重。妹妹明姬依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天地间,涌动着肃杀之气,生灵为之噤声。豁然间,一声凄厉的长鸣,似鹰鹞冲向乌云,又似蛟龙破浪握涛。琴声戛然而止。

曹操直视前方,眼光从昭姬姐妹头顶飞过,眼睛里满含着天地雄风。明姬的手悄然间松开了姐姐的手,一双眼睛出神地看着曹操。

昭姬没有笑,却站起身,朝曹操鞠了一躬,真诚地说:“感谢曹公,让深宅大院的女儿家知道了天下大势。”

曹操走下琴台,双手展在胸前说:“献丑了。”

昭姬钦佩地说:“曹公以琴说势,小女万不能及。”

明姬眼明,匆匆过去,把曹操刚才坐过的坐椅用手抚了一下,请曹操坐。

曹操坐下,小啜一口茶,轻轻放下,说:“你们姐妹已经听出来了,我是在告诉你们天下情势,按说女儿家就应如琴曲二月,闲步于花草流水之间,但是,在弱肉强食的当下,如果没有防备,必然招致杀身之祸。”

明姬点头说:“曹公琴中时势,让我清醒,最后那飞跃之鸣,我想正是曹公本人之心声。”

昭姬也点点头,说:“我想起父亲在去年冬天送我回老家的情形父亲是不能出长安城的,到了城门前,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到老家比这儿安全,那儿有孟德。’随着又感叹说,‘这个乱世,如果没有孟德,我真的看不清乾坤。’”

曹操看着昭姬说道:“蔡公如此高评孟德,令我感激,我曹操决不负蔡公所望。”

昭姬又点点头说道:“天下大势,太守如此清晰,自然能够审时度势,挽狂澜于既倒!”

曹操又小小啜了一口茶说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你们俩的事。”

昭姬和妹妹一惊,昭姬急问:“为我俩?!”

曹操道:“是的,令尊派专人送书于我,你俩可以看一下。”说着从腰囊里拿出蔡邕的信,交给昭姬。

昭姬看着,手已经开始抖动,及至看完,眼泪扑簌簌流淌下来。

明姬伏在姐姐的肩膀上一起看,姐姐流泪了,她已经泣不成声。

曹操在屋里走了几步,到书案跟前,见有皮纸铺着,砚里还有残墨,就拿起一根羊毫毛笔,膏好墨,悬腕写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圉”字。

昭姬姐妹自然过去了,看见这个字,昭姬擦去眼泪,“请曹公赐教。”

曹操放下毛笔,轻声说,“目前你俩,就如此字。”

昭姬看着“圉”字,点点头,“是的,你的保护如那密不透风的四面高墙,保护着我们,我们才能在蔡府幸福地生活,才能有《二月》这样的曲子出现,但是,这高墙之外,已经风声鹤唳,随时会风云突变父亲将我们姐妹的终身大事托付于曹公,足见父亲识事识人。父亲既然不能离开长安,曹公即如父亲,我们姐妹,听曹公安顿。”

曹操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说:“蔡公信中所言送信者,你可知是谁?”

这正是蔡昭姬看了信后一直在琢磨的,父亲提议,必然不是轻率的,但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曹操道:“明帝时,诏命河东一位大儒进洛阳,拟委以重任,可惜他带领家小,一路鞍马劳顿,到了河东安邑,就一病不起,最终卒于安邑,明帝降旨,就让他葬于安邑,他们家也在安邑居住下来……”

昭姬的心开始忐忑,倒是明姬开口道:“河东卫家是当代名门,卫子夫做过孝武帝的皇后,卫青做过大将军,当代大儒卫嵩,就是死在赴任的路上,其孙卫觊、卫宁,去年立雪蔡门,拜我父亲为师。”

曹操没想到,蔡卫两家已经有了交往,自然一笑说:“看来这是天意。”后看着昭姬问她是否与卫宁见过面。

昭姬脸上泛红,低下头说没有见面,只是知道他们来她家求教于父亲,并于年前,派人来提过亲,按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身就定了,但是父亲疼她,征求了她的意见,是她未同意。

曹操疼爱地看着昭姬,问她为何不同意。

昭姬咬了一下嘴唇,说了她的心理,其实是谁提亲,提的是谁,都不重要,她当时想的,就是她的父亲。他本不想为官,却被董卓逼进朝廷,整日在刀尖上过日子,她想多陪父亲几年……

曹操点头赞扬昭姬的孝心,又说:“蔡公眼下急于让我操办你们的婚事,也是为了保全你们。这个卫宁,你觉得合适吗?”

昭姬轻柔地回答:“我与妹妹涉世太浅,怎能知道,请曹公决断。”

曹操点点头:“蔡公家的女儿,知书识礼!仲道在品德文采方面,已有造诣,我想,昭姬也许看过他写的文章。”

昭姬低头说:“看过,是那篇《河东耕渔表》,当时不知作者情况,只觉得考记详实,文字严密,可能是一位博学的老者,没想到竟是一位年轻人。”

曹操问:“从这篇文字当中,可见此人德行否?”

昭姬答:“可见。”接着说,“不关心苍生百姓者,不会深入民间调查;不关心民众疾苦者,不会报此表于朝廷。”

曹操不禁瞥了昭姬一眼,看来她是愿意的。心中的感叹是瞬间的,曹操微微一笑,掩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没等曹操接话,卫觊匆匆过来,喘喘地报告说,有两个穿官服的朝廷大员,到了蔡府门前,要蔡昭姬接旨。

曹操脸上没有震惊之色,心里却震动于董卓办事的心狠手辣,他想过,董卓的人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赶着官车,做着迎昭姬入宫的宣传;一路率先跑来,抢占先机,宣布诏书。只要昭姬一接诏书,事情挽回,就要费周折了,但他没想到,董卓老贼真这么做了。

得知卫觊让他们在门口等着,他便让卫觊和他一起到门口应对。曹操和卫觊走到院子正中间的青砖路上,胸有成竹地向四周一看,让卫觊率伏虎的兵士在这儿守着,轻声叮咛:“动手就在这会儿!”

卫觊握紧剑柄,让曹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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