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羽音鸣
夜晚的谛听阁,映照在清浅的月色中,似乎是一只安然入睡的兽,带着纯然无害的平和从容。
齐风静悄悄地匐在屋檐的阴影边,等着这座大宅彻底陷入沉睡。
这里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回廊假山,池塘繁花,俨然一座精致的宅邸。可是,在齐风的眼中,无论是回廊那隐含八卦的布局,还是飞檐下悬挂的惊鸟铃铛,无一不暗藏玄机。
不过,比起这些布局,谛听阁的神秘主人,才是最让人心惊胆战的存在。
之前有个自恃艺高胆大的同行,也曾夜闯谛听阁。可是最后,他竟然对自己曾夜探谛听阁的事情没有了半点记忆。
一想到这些,齐风的指尖,禁不住一紧。
可是,不能退!
齐风咬了咬牙,侧耳听着远处巷子里传来的打更的声音。时辰到了!这正是人睡得最沉,最容易得手的时候!
紧了紧遮面的布巾,齐风悄无声息地跃入了庭院之中。抬头望了望掩映在朦胧的薄云间越发难以捉摸的月色,他收敛了心神,朝着库房掠去。
库房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的鱼形锁在夜色中泛起圆润的光华。锁做成鱼形,正是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齐风伸手,将那冰凉的锁扣到手心里,当他正准备开锁的时候,那个鱼形锁竟然轻轻地滑开了。
怎么回事?齐风一愣。不过,既然锁开了,他自然不会再迟疑。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齐风就利落地侧身掠入。
眼睛迅速地适应了库房里更加幽深的黑暗。一眼望去,这里竟然丝毫没有预想中的珠玉灿然、满目辉煌。传说中,谛听阁可是长安秘藏珍宝最多的地方啊。怎么会……放眼望去,只有一只只的乌木箱子,重重叠叠地堆积在一起。
难道,宝物都在那些箱子里面?
齐风心念急转,立刻伸手要掀开箱子。可是,箱盖纹丝不动。
他明明已经用尽了全力,怎么会这样?
从潜入谛听阁,到刚才锁自动打开,一切都顺利得过分,原本还以为是老天垂怜格外眷顾,原来,困难是在这里等着他呢。齐风咬了咬牙,再多加一把力。可是,那箱子简直如同猛兽紧紧咬合的利齿般,严丝合缝。
冷汗,已经从脊背上悄无声息地渗出。
正当齐风准备竭尽全力,再度尝试的时候,窗外突然大放光明!
糟糕!有人来了!
顾不上多想,齐风急忙将身体隐入阴影中。
那耀目的灯火,终于渐渐暗淡。
齐风跃起,再度开始自己未竟的事业。
当他刚感觉到手底的盖子稍有松动的时候,那灯火,竟然再次出现!而且,比之前更为耀眼,若不是他躲闪得快,只怕他的身影立刻就要暴露在这灯火之中!
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齐风已经感觉有几分蹊跷。没错,看刚才那窗外灯火耀目的样子,绝不是寻常灯笼能有的光亮,只有那种九支大烛台才能如此夺目。可那种东西,寻常人只怕一个都拿不起来,更别提要举着它来回奔忙了。再则,就算有人臂力过人,能举着这重硕之物来去,走路的时候也难免要笨重一些,脚步声自然也会分外清晰。
可是,这灯火每次出现的前后,虽然是看着灯火由暗至明,又渐渐暗淡下去,而那本该出现的脚步声音,却是一点也没听见!齐风从未失手,靠的就是耳聪目明。怎么可能,有人靠得如此之近了,他还全无察觉?
一想到这里,齐风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渗得更加多了。
这谛听阁,真的是有古怪!
回头瞟了一眼那依然敞开的门口,他知道,此时抽身,他依然是安全的。
可是……深入宝山,怎么可以就此空手而回?!
他咬了咬牙,深呼吸一口,再次朝箱盖发力!
出人意料,箱盖几乎是一瞬间就被掀开了。将那触手几乎毫无重量的盖子拢在手中,好像刚才的沉重不堪简直是个懵懂的笑话。
齐风急不可耐地探手入箱。最先触及手心里的,是一个长长的东西,触手冰凉,俨然玉质。齐风急忙将它握在了手心里,不知道怎么的,那刚才还寒得让他手心一颤的东西,这一瞬间却又骤然袭来一股热流!齐风惊呼一声,几乎脱手。
与此同时,刚才还轻若无物的盖子,骤然沉重!齐风再也无法撑住箱盖,只能急忙放手。他几乎已经能预想到,这箱盖落下时发出的沉重撞击声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齐风急忙将那东西往怀中一塞,转身飞掠而去。
谛听阁。
陈游介正斜倚在胡床上,听着那条透明的鱼儿在对他低声细语。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这条鱼,与那鱼形锁上的鱼,别无二致。
“所以,你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放他进去了?还奉送走了我的东西?”陈游介皱皱眉头,“游鳞,我可不记得当初我们的契约是这样的。”
那尾被叫作游鳞的透明红色鲤鱼吧嗒地舞动着尾鳍,转了个身:“可是你也曾说过,如果机缘到了,就不要强留。”
“我……可……”陈游介揉揉额角,大半夜的突然被叫起来他就已经够不爽了,竟然除了要承受突如其来的财物损失,还得受这种小家伙的气……
好吧……机缘来了,是吗?
陈游介将目光投向那窗外清冷冰凉的月色,而他的眼眸,也是同样的淡漠。就让我看看这一场机缘,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吧。
“骨笛,鹤骨笛。”古玩行里的老手肯定地说。
“啊?”齐风愣住。
老手铁口直断:“这东西,不过是骨笛,实在不算什么值钱物件。要细说起来,只怕还有人嫌它晦气。别说卖钱,就算是送人,只怕也是没人要的。”
“难道……就只能自己吹吹了?”齐风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地干涩。
那老手一笑,竟然又摇了摇头,轻轻巧巧吐出几个字:“只怕,这都不行。”
“什么?!”说它不是值钱物件倒也罢了,怎么会……连寻常吹吹也不行了呢?
老手此时,已经是带着几分前辈对后生小辈的怜悯口气了,轻轻指点着那笛子上一个乐孔,道:“你没发现吗?这个孔的位置不对,没法吹奏出正确的音节。”
齐风的脸色,彻底地垮下去。闹半天,他忙活了这么久,最后到手的东西,不光不是件宝物,甚至连件像样的东西也算不上,至多就算个……扔货?!
老手显然是早已经在这典当行的柜台后看尽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不动声色地扬手送客。齐风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去。
怎么办?他现在急需用钱!那个该死的谛听阁老板,竟然把这种破烂货藏在那个什么宝库里,让他以为凡是宝库里的必然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早知道,那时候我就多摸几把啊!齐风满心都是懊恼,彻底忽略了,那时候,自己压根就没有机会多取什么出来,甚至可以说,能全身而退都已经是万幸了。
齐风越想越着急,他这些日子以来精心筹谋此次行动,为的就是一举得手,摆脱眼前的困境。可是……
“齐家老大,你是不是来给药钱的啊?说起来,我可是卖足了你这个老邻居的面子,那些上好的老参可都是一个定银也没有要就这样赊给你的啊。我记得,你可说过,初七就一次给我结清的……”
齐风抬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附近的药铺门口,那坐堂的老郎中显然是早就盯着他了,一溜烟地跑了出来,拦在了他的身前。
“这……”齐风张口结舌。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从谛听阁顺出宝贝来,就立刻脱手换成现银,马上把这笔账给结了。可是……眼下要他拿什么来还账?
“这……今天时辰不是还早吗?回头,回头我一准给您送过来……”齐风说着,瞅准了个机会就朝老郎中身后一蹿,立时就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老郎中自然没能追上来,齐风自己,却也觉得肚子一阵阵地翻腾。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到现在,他已经快十个时辰水米未进了。虚汗全部涌了上来,齐风只觉得,眼前渐渐地……黑了下去。
预料中的,那跌落尘泥的粗砺触感却并没有直击而来,相反,他仿佛一下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
齐风是被一阵浓郁的香气唤醒的。
这香气,不是花魁发丝间让人怦然心动的幽香,也不是天香倾国的牡丹花香,而是一大碗肉汤的浓香!
齐风几乎是扑到了那个汤碗里,大口大口地呼噜着,完全忘记了此时自己身处何地。
等到一碗汤已经彻底见了底,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处精致的屋子里,且不说陈设精致华美,只看那屋角熏炉中燃起的袅袅熏香就知道,必然是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
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素衣单衫本来就够落拓了,刚才喝汤的时候还溅了好几滴油渍在上面。这狼狈情形,真的是想遮也遮掩不过去。
“你醒了吗?”说话间,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外走来。
要说风度翩翩的少爷公子,齐风见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完全不同。其实,细看过去,他也只是身形修长,白衣无瑕,可是,最特别的,是他的声音,那声音中有一股云天中而来的高渺气息,让人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犹如天界梵音般,叫人不知不觉就为之动容。
齐风急忙拱手做礼:“让公子见笑了……”
齐风知道,想必是他将饿昏过去的自己救了回来。可是,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此时的他,都已经落魄至此,不过说些空话致谢。可是,这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这一碗穷途末路时送上的肉汤,对齐风来说却已经是胜过万千金银,让他连感谢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白衣少年不在意地微微颔首,不待齐风开口,就又道,“我素来最爱音律,只是苦恨没有一个知音。父母长辈都说音律不过是雕虫小技,只有读书科举方是正道。我今日看到兄台昏迷之际,手中犹自紧握着一支笛子,就知道兄台必然是如我一般爱乐的知音,于是就贸然搭救,只盼能与兄台有知音之缘。”
“笛子?”齐风愣了愣,在昏迷的那一瞬间,他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来稳住身形,那时候,笛子正好从袖中滑出,他不由自主地,紧握住了那手中仅剩的全部。
“不就是这个吗?”白衣少年指一指桌角边,正放置着的那支笛子。
齐风简直是要自嘲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吹笛弄笙的纨绔少年,也曾有人赞他“一曲横吹动京城”。可是,从得到这支笛子开始,他就只是将它当作一个值钱的古物,竟然丝毫也未曾想过要吹奏一番。
想不到,短短几年艰苦生活的磨砺,就已经将他改变至此了吗?连看到从前心爱的乐器,都只会想到,它是不是镶金玉琢,是不是价值连城,而彻底忘记它原本的功用。
缓缓伸手,将那支笛子拿在手里,那曾经在长安花坊里肆意笙歌的寰薄少年,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齐风将笛子凑近了唇边,吹出了第一个音。
这是一曲《鹧鸪飞》,虽然只是一首简单的民间俚曲,但是轻柔婉转,正适合许久不曾吹奏的他试练。
白衣少年带着满满的笑意,注视着他的动作。仿佛他出手搭救他,为的就是此刻。
乐音舒缓又灵动,仿佛是一对对鹧鸪正在比翼飞翔,重重的枝蔓落落的繁花间,划过了它们一双双的羽翼。白衣少年的双眸一刻也没有离开齐风,那种纹丝不动的注视,甚至让齐风觉得,他是透过自己,看到了什么遥远又绮丽的景象。这是对演奏者最大的赞美!齐风控制着气息的变幻,一鼓作气,将乐曲吹至高潮!
突然,犹如玉瓶坠地般,音色轻灵华美的笛子,竟然出现了一个突兀的撕裂般的音节!
齐风的吹奏,戛然而止。
刚才还沉浸在美妙音乐中,此刻却不得不豁然中止。那一刻,齐风犹如被人从温泉中,扔进了寒冷的冰室。那么美好绚烂的开头,却……只能有如此不堪破落的结局。简直,就犹如一夕之间,被以谋逆之罪下狱的齐氏一门。原本以为花正香酒正浓,繁华富贵的日子还悠悠长长,却不知道,一声雷霆,齐家就已经灰飞烟灭……
齐风长叹一声,放下了笛子,带着一丝歉意望着面前的少年。那未染世事的剔透双眸,真的就如同当初的自己一般,只知道悠闲度日。
“你父母长辈要你用心向学,也是为了你的将来好。我……本想吹一曲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只可惜……”齐风不再接着说下去。那支骨笛的一个乐孔的位置不正,竟然无法发出正确的音节,他也只能憾然放弃了。
说着,齐风已经拱手,作别。
“可否请兄台留步?”白衣少年在齐风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开口。
齐风停住,看着他。他剔透的双眸竟然隐隐现出一丝金色的光华,难道他有胡人的血统?齐风禁不住揣测。
“我初到长安,正缺一位西席,不知道兄台可愿意?”少年说着,已经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礼,“学生贺云浮,在这里见过先生了。”
“我?”齐风简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样一番奇遇。他在说什么,他要雇他做先生?要知道,长安少年,只要家境富裕都会竭尽所能地为家中子弟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来做先生,这种职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么一个曾经的纨绔子弟,现在的鸡鸣狗盗之辈?而且,就这样半路上救回来一个人,管了饭还不算,一下竟然就要登堂入室当起先生来,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
“这种事情,贺公子你总得问过家中长辈,才好做主吧?”
“家中父母都在乡下老宅里,这京中事务,父母亲叫我自己全权处理,先生您大可以放心。”贺云浮的唇边浅浅地漾起一抹笑意,这笑容如同梨花开放一般,极清浅,却又犹如暗香袭来,竟然叫人难以拒绝。
见齐风没有再推拒,贺云浮早已经挥手叫下人端上一盘银两:“这些就作为定银吧,请先生不要嫌弃弟子简慢就好。”
银子!齐风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加速。有了钱就可以把母亲的药钱结清,可以为妹妹置办嫁妆……家里的饭桌上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过荤腥了……
可是……齐风又本能地觉得,似乎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思想已经全被母亲的药钱、妹妹的嫁妆,还有家里饭桌上久已经不见的肉食填满,再也想不出其他拒绝的理由……
仿佛是在一瞬间开启了某一扇不知名的大门一般,原本以为早已经陷入不可逆转的潦倒泥沼中的人生,开始骤然焕发出了前所未见的亮色。结清了药钱,再加上贺云浮不由分说请来的名医,母亲的病情开始一天天地好转。久不见油烟的灶间终于又开始弥漫起久违的肉香。原本面黄肌瘦的妹妹也开始一天天地面色红润,恢复了曾经的少女的活泼。
母亲的健康,妹妹的笑靥,这些在齐风的人生当中曾经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失而复得之后,顿时显得如此难得。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是因为一个人——贺云浮。
这个明明是偶然相遇的少年,却因为那支骨笛,就认定了齐风会是自己的知音。先是那救了命的一饭之恩,后来就是请他做自己的西席,接着就是请医送药,对齐家照顾周全。如此种种,怎能让齐风不感激在心?
齐风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为贺云浮尽心尽力。
渐渐地,齐风在贺云浮府中,已经不再像是一个简单的西席,而更像是一位亦师亦友的存在。齐风带着贺云浮,看遍了长安的繁花,游遍了曲江的清波。那些曾经以为早已经过去的繁华旧梦,又一点点地被唤醒。他突然发现,即使是家族已经败落三年,在内心深处,他依然还眷恋着这种生活。
而把这一切重新带回他身边的,正是贺云浮。
那个总是闪烁着带着一丝金光的双眸的少年,总是那么认真地请教他,把他所有的话都认认真真地听进去。甚至,连齐风笑说你一直长不高,就是因为没有早起健身,这位从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大少爷,竟然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哈欠连天地在庭院里健身。这种被彻底信任的感觉,比起那些财物,更让齐风感动。
从前,齐府风光的时候,他是齐府的大少爷、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二世祖。在家里,却是父亲眼中不折不扣的只知道拈花惹草吹笛弄弦的纨绔子。父亲从来就没有寄望于他能光耀门楣。父亲看着他的眼光,总是淡漠的无视。而家败之后,母亲和妹妹只是迫于女人不方便抛头露面的限制,才勉强地相信了他。可是齐风知道,那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而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贺云浮如此地信任着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付于他。甚至,连府里每月收到的银钱也如数交由他管理。
贺云浮那金色的双眸中,仿佛真的是蕴含着阳光一般,他将目光投向齐风,齐风就能感觉到,那种被信任的温暖和力量。
贺云浮又在吹笛,吹他最喜欢的那首《云鹤追》。那一首高亢入云的古风笛曲,在他的指端和呼吸间破空而来。让齐风觉得仿佛听到了,白鹤在伸展开洁白的羽翼,那扑棱的羽声,扑面而来……
明明,这乐曲声如此高亢,吹笛的少年又是如此挺拔夺目,可是,齐风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
在睡梦中,他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天地之间,仿佛什么也不曾剩下。只有无处不在的寒气,将他紧紧束缚。他发现自己感觉如此冰冷,是因为他正踏足在冬季的冰湖之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渔夫,天寒地冻的时节,依然要到冰湖上来凿洞捕鱼。
然后,他发现,在那枯黄的衰草败苇间,竟然有一抹红色?!
他顾不上脚底汹涌而上的寒意,朝着那点亮了他视线的红色奔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那一抹红色,竟然是一只丹顶鹤。那曾经展翅云端的仙家精灵,此时竟然奄奄一息地匍匐在衰草间,只有勉力睁开的双眸间,泄露出一线如同阳光般的金色,给这寒冷的大地,带来了一抹暖意。
这个眼眸……这个金色……
“就算我吹得不好,你也别这样堂而皇之地当面就睡着了吧?”贺云浮笑着,用笛子敲敲齐风的头。
贺云浮在人前是一派翩翩公子的派头,对着齐风却完全暴露出他少年活泼的本质。这拿着笛子当棍子敲人的动作,他做来是一丝也不觉得不妥,还大口大口地喝起了茶。那咕嘟咕嘟的声音,说是饮牛都有人信,完全失却了贵公子的修养。
“你这样子,若是被人看到,你贺公子的名声可就丢干净了哦。”齐风揉揉脑门上的包,还不忘教训他。
“那些做派是给外人看的,你我还讲究那么多做什么?我才懒得在你面前装风雅。再说……”贺云浮促狭地拖长了声音,“刚才是谁,更不风雅地听着我的《云鹤追》都能睡着了的啊?我可看得清楚,你睡着了还会流口水哦。”
啊?齐风愣住,赶紧擦嘴。低头却发现嘴边并无水痕,抬头就已经看到那个一开始还风度飘逸脱俗,唬人唬得一把罩的贺云浮,此时已经笑得要直不起腰来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憋了半天才叫道:“明天送来的太湖莼鱼,你还是别吃了!我去退掉好了!”说着,就已经朝门口而去。
一听到等了那么多天的美味要飞,贺云浮急忙跳了起来,追了过去,一路还不忘讨饶:“别……我错了还不行吗?莼鱼啊,我等了好多天的啊……”
齐风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贺云浮怎么总是会忘记,他自己才是这个宅子里说了算的那个呢?
真的是,孩子啊。
入夜,窗外的月色,一点点清浅地洒在屋内。自从他做了贺府的西席,家里的情景顿时好了许多,此时的他也能舒服地睡个安稳觉了。月色如水,他闭上了双眼。
蒙眬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一曲高亢的《云鹤追》。
齐风又在做梦。
他梦到自己在打渔,而在他的身边飞舞着的,是那一抹让人心动的红色。那只丹顶鹤,恢复了健康,此时正在他的身边。不过,齐风在打渔,丹顶鹤也没闲着。齐风这边还无所得,那边丹顶鹤已经准确地叼起了一条鱼。那流转着金色光华的双眸里,竟然真真切切地有几分嘚瑟。
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打渔技术竟然会被一只鹤瞧不起的齐风,再一次气鼓鼓地挥舞起了渔网。这次好像手底很沉!齐风大喜。
正当他满怀期望地拉起网的时候,却发现拉起来的不过是一截烂木头?!
接着,他就听到了丹顶鹤高亢清越的鸣叫声,都不用解释,肯定是那只扁毛家伙在嘲笑他!
齐风,是在梦中笑醒的。
为什么,会反复地梦到那只丹顶鹤?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一曲《云鹤追》?齐风迷惑了。
在回家的巷口,齐风遇到了老六。那是个獐头鼠目总是佝偻着身子的家伙。他总是灰扑扑地团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悄悄地掠取。老六,曾是齐风的同伙。没错,齐风觉得这个词,乃至这个词所定义的那一段人生都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时候,老六却出现了,用他依然佝偻的身躯和那身躯下浓重的阴影向齐风提示着,那段人生曾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他的人生当中。
“齐公子,你这些日子发达了啊。我看过了,那贺府可是……”老六说着,咽了咽口水,嘴角早已经藏不住一丝垂涎。
“那里你不能动。”齐风沉声。
老六抹了抹嘴角,打了个哈哈:“我知道行里的规矩,你的,我不跟你争。可是,你吃肉也得让旁人喝口汤不是?”
“我说了,贺府你……不能动!”说到最后三个字,齐风的气势已经隐隐威压。
老六抬起了头,那烟尘满面的脸庞上此时迸射出来的,却是一丝威胁:“你别以为你算个角色了,我老六出来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那时候穷得没办法,哭着喊着要跟六爷我学艺,这时候就翻脸不认人了?好……你等着瞧!”
齐风心中一寒,要知道,老六做这无本的买卖一辈子了,可不是寻常角色。但是,要他任由贺府财物受损,他也是断然做不到的。
而此时,老六那灰扑扑的身影,早已经不知消失在了何处。
齐风的心,按捺不住地,沉重起来。
就在齐风张罗着贺府上下严防死守半个月后,贺府依然出现了失盗。而且丢失的,是贺云浮最喜欢的那支从不离手的玉笛。
找遍了全府都没有踪迹的玉笛,却被发现,正在齐风准备给老母亲带回去的一盒点心里。
而当被发现的时候,齐风原本正提着这个食盒要往门外告辞而去。
顿时,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下人们,都哑了声音。可是,那射过来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却早已经道明了一切。
鸡鸣狗盗!忘恩负义!斯文败类!
齐风从未失手被擒,但是这不代表他在遭受这些视线谴责的时候,可以安之若素。他发现,那种挥之不去的心虚的感觉,其实,一直如影随形。他甚至无法挺起胸膛,大声地为自己辩解一声。因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早已经是个资深的偷儿。
“少爷,这种人还留着他做什么?送到官府去吧。”已经有人在说。
送官?不可以!不是为了牢房里那些皮肉之苦,而是……那一辈子要强高傲的母亲,该是怎么样地痛彻心扉!
“我……没……”
齐风刚开口,就已经有人低声道:“其实齐家破落好几年了,他家当初是被抄家的,一点东西也没留下来,他就这么撑了这几年,只怕手脚早就不干净了……”
“没错没错……”
那些以为早已经尘封的往事,正一点点地翻卷而上,齐风仿佛看到,那三年前未曾将他吞噬的泥沼,此时再一次地显出了狰狞的面目。
在那些密密匝匝的闲言碎语间,齐风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沉入那黑暗的深渊。
真的,已经不能再维持下去了吗?那其实早已经破碎的、光鲜的虚像。
“啊!我竟然将这事情全忘光了!我吩咐厨房给你母亲准备点心的时候,看着那东西做得喷香酥脆,就忍不住自己拿起来尝了一块。那时候顺手将笛子放在食盒里,竟然没有觉察。现在一看到,我才想起来!糟糕糟糕,竟然是差点要错怪好人了!”贺云浮在众人的注视中疾步走了过来。只不过,虽然他如此大方地替齐风开解,却依然阻不了那些下人们疑惑的眼神。真的是这样吗?
贺云浮浑不在意地微微一笑,凑近了那个朱漆食盒。食盒里放着的那盘点心,还分毫未动。明明笛子已经找到,他还管这食盒干什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贺云浮笑着点了点食盒里整整齐齐码着的那盘点心。不多不少,正是七块。
“没错,贺府的点心素来都是一盘八块待客的,这少了的那块,可不就是我吃掉了的吗?”贺云浮说着,还摇摇头,笑容中有几分少年的俏皮,“明明这东西平时堆起来我也不想多吃,怎么今天听说是送给别人吃的,就还愣是没忍住偷尝了这一块呢?还差点把笛子丢了,冤枉了个好人啊……”
贺云浮年纪轻轻,原本在下人面前就不喜欢做威严慑人的态度,此时他挠头苦笑的样子,让刚才贺府上下密布的乌云散开。毕竟,他还年少,小孩子一时不留神弄忘了东西也是常有的事儿。
一时间,没有人再追着齐风盘问,反而大家都埋怨起那个发现笛子不见了就满院子嚷嚷的小厮来了。一场风波,就此散去。
“这点心被我偷吃了一块,刚才推推搡搡的只怕东西也落了灰,我叫他们再做些给你带去吧。”贺云浮说着,拉齐风坐下了。
“我……我还是离开吧。”齐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刻,只是无论云霞多么灿烂,也不能掩饰夜晚即将来临的事实。就算这里能给他片刻的安宁,可是那个曾经为盗的阴影,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今天的事情,想必就是老六一个不动声色的报复。
而比这个报复更严重的是,贺云浮还能信任他吗?这一次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真的可以吗?与其一直贪恋这份明亮,还不如尽快地回到属于自己的黑暗当中去。
“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人要暗害你。”贺云浮金色的眼眸中,迸射出不容置疑的光华。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中,这一抹金色,依然璀璨夺目。让齐风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被这样信任着。
“可是……也许我,不值得你这样一份信任。”齐风艰难地开口。
“不会的。”贺云浮摇摇头,那笑意一点点从金色的眼眸中扩散开来,他带着一点俏皮的尾音开口,“难道,你要证明我是错的吗?”
齐风猛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真实地被那一团温暖的光辉包裹着。那种久违的、被如此信任的光华,是这么熨帖心灵。
下人们送来了重新做好的点心,齐风告辞而去。
在他的身后,那一曲熟悉的《云鹤追》又袅袅地响起。他突然明白了这一曲的意义。鹤,本来就是最高洁无垢的鸟儿,贺云浮是在用这一曲告诉他:我,真的相信你。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打湿了眼眶……
一曲终了,贺云浮凝视着刚才齐风消失的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轻轻地,挥了挥衣袖。仿佛是一滴水就这样落入了平静的湖面般,透明的空气中,缓缓地荡漾起一圈圈看不清的涟漪,然后……然后……当所有的涟漪平静下来的时候,整个贺府,消失了。最后悬浮在贺云浮掌心里的,是一滴剔透的水滴。仿佛,是刚才齐风落下的泪滴。
贺云浮昂起头,慢慢地闭上了双眼,那最后的一抹足以代替阳光的金色,消失了……
此时,满天绚烂的云霞都已经散去,只剩下沉沉的黑夜在盘踞着。
这一天,街市上的人们议论的都是同一件事,为贺千秋节,当今圣上大赦天下并特开恩科。齐风向贺府走去,一路上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却是母亲的叮咛。
“不要忘了我们齐家的名声……要重振家风啊……大赦天下又开恩科,正是个机会啊……”
那些东西,齐风不是没有想过,可是,要把那些已经丢了足足三年的学业在一夕之间捡起来,谈何容易?他甚至已经不确定,自己这双手,是否还能拿起笔,写出锦绣文章。更何况,他现在身为贺府西席,全家的生计全在于此,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为了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前程,让母亲和妹妹受苦节衣缩食供自己应考呢?
当他走进贺府书房的时候,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贺云浮站了起来,金色的眼眸光华流转:“我们一起去应考吧?”
“真的吗?”齐风激动地脱口而出。
贺云浮皱皱眉,有点苦恼地点头,可那唇角的笑意却真真切切地泄露出少年的促狭:“总不能让家里的长辈,见天说我是个吃闲饭的纨绔啊!”
在齐风眼中,贺云浮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光不是纨绔,简直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此时看到他如此贬低自己,也禁不住喷笑出声,用扇子敲了敲他的头:“你又胡说了。”
“怎么可以敲我的头?要是敲坏了,考不中可怎么办?”贺云浮夸张地嚷了起来。
齐风没奈何地摇头,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欢喜。太好了,若是跟贺云浮一起应考的话,一切的难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齐风又在做梦。
最近他总是会梦到那只仙鹤。在梦里,那顶着红色光华的丹顶鹤,总是跟着打渔的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本平淡的生活,因为那一抹红色变得如此鲜亮。他仿佛突然发现了生活的乐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有了它的陪伴,他每天打到的鱼都变多了。即使在十网九空的枯水季节里,他也能几乎不落空。原本清贫的日子,因为那只鹤的出现,渐渐变得富足。
齐风是带着满足的笑意睁开双眼的。梦中带来吉祥的丹顶鹤和身边总是给他带来好运的贺云浮,鹤……贺……仿佛都是某种说不出的缘分,将彼此契合在了一起。
齐风与贺云浮的考试十分顺利,频频过关斩将,不久就进入殿试。
母亲听说他有望得中,欢喜得连连烧香拜佛,只求齐家祖先保佑。
在这样的时刻,齐风想的,自然是如何潜心苦读,让自己能在朝堂之上一举高中。
可是,有些阴影,是躲也躲不开的。老六又不动声色地从巷子的拐角处慢慢地踱了出来。
一看到他那佝偻的身影,齐风就忍不住地有气。
“你还敢来?说,上次那支笛子,是不是你搞的鬼?”
老六抬起那总是耷拉着的眼皮,刚才还刻意低哑的声音此时却变得高了三分:“你果然是后生小辈,我要那支笛子为的什么?可不都是为了你那个朋友吗?”
“什么意思?”
“那支笛子你可曾细看过?”
“当然细看过。”那笛子乃是上好的玉质,触手生温,正是所谓翩翩君子温润如玉。齐风说起那支笛子,就不自觉地浮现出齐风执着笛子吹奏的情景。
“我看……你并不曾细看过。那支笛子,可不仅仅是玉质温润那么简单。你就没有看到,那支笛子的内部,刻了两个极小的篆字吗?”
极小的篆字?齐风想了想,那笛子内似乎确实刻了个什么字,但是他并未多想。
老六满意地注视着齐风陷入迷惑的脸庞,不紧不慢地道:“那两个字……正是——‘辅机’。”
“什么?!你是说,那是……”齐风差点失声叫出来,饶是他急忙噤声,也不免彻底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本届的主考大人,正是许敬宗许大人,当年那个案子就是他办的。总有人说他办案不公,要提……翻案。如今你献上此物,不愁许大人不能再在皇后面前立一功。到那时候,你想要高中,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你别胡说了,一支笛子,哪能牵扯出这么多是非来?”
“在你这里,是不行,可在许大人那里……就不同了。就凭贺府这来历不明的偌大身家,许大人就能办他们一个乱党余孽的罪来。到时候,家产充公,可不正是大功一件?”老六那总是混浊的双眼里,此时已经迸射出贪婪的光芒。
“现在,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把那笛子偷出来,去献给许大人。”
“我……贺府有恩于我,这种事情,我不能做。”齐风只觉得虚汗一层层地渗出来,他的头脑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热气笼罩着,怎么也恢复不了清醒,只能急促地摇着头。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凡事有大有小,你献上此笛,正是忠君爱国的表现!贺府的家产原本就来历不明,哪里就那么干净?难道,你要置忠君爱国不顾,只为那些微好处就丢了家国天下的大义?”老六不紧不慢地说着,还不忘长叹一声,“可怜你八十老母,还盼着能亲眼看到你重振齐家的声威呢。”
一瞬间,齐风想起来了,齐家破落的时候,那些平时趋之若鹜的亲戚朋友们避之不及的景象;那些平时谄媚逢迎的笑脸,一下就变成了冷漠的白眼。若不是家中老仆为他们挪出那破落的半拉小院子,只怕他和母亲连头顶的片瓦遮身都做不到。可今天,机会来了!只要他能献上那支笛子,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平步青云!
因为谁都知道,辅机,正是曾经的凌烟阁第一名臣长孙无忌的字,而他因为反对今上改立武氏为后,才遭削爵流放自缢身亡。虽然此案已经过去经年,可是朝野一直没有平息的,是隐隐的为其平反之声。此时若是能献上这支笛子,再度罗织出他的罪名,相信是皇后最乐于看到的。
仿佛已经从他的面色间,窥伺到了他全部的心绪变化,老六满意地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路我已经给你指清楚了,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说着,老六如同来的时候那样,不动声色地再度消失在了巷角。
怯懦的食腐者,只敢在暗处推波助澜,若是事情能成,他自然会迫不及待地来分走那污秽的盛宴中属于自己的一杯羹;若是不成,他就依然躲在属于自己的黑暗中营营役役冷眼旁观。
可是……现在不是鄙视老六的时候,到底,要不要做?
齐风仿佛看到了自己向许敬宗敬献上那支笛子,然后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奖赏。也许是几百两金银再加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官职。像他这样的罪臣之子,能如此翻身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其他的他也不敢奢求了。
可是,真的要去换吗?用贺府、用贺云浮去换那几百两金银,去换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
不!贺云浮给予他的,是最艰难时候的一碗饭,是千夫所指时最珍贵的信任,是……将他当作最重要的朋友的那一份信赖!他怎么可以,就为了这些,去背叛这样一份情义?!
齐风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进家门的。
抬眼看到的,是母亲在艰难地浆洗着衣服,妹妹则在飞针走线地刺绣。母亲洗的衣服和妹妹做的刺绣,都不是家用的,而是为了挣钱,接的外头的活计。母亲的手指上都密密匝匝地缠着布条,而布条下面,是纵横交错的裂口,那是常年洗衣被水浸泡出的裂痕。而妹妹,她明亮的双眼早已经在没日没夜的刺绣中一点点地被摧残。
如果……那么母亲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妹妹也……即使只是几百两金银,即使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也足以让这个前途暗淡的家庭,从此恢复生机!
齐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
在睡梦中,他再一次看到了,那飞扬的丹顶鹤。
而自己,正将它轻轻地拢在怀中。早已经熟悉了这种抚摸的丹顶鹤安然地接受着抚摸。渐渐地,那抚摸的手法越来越重,当丹顶鹤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它已经……再也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血,染红了手指。为什么鹤血的气息会这么浓厚、这么鲜红?
不要想,不能多想!
杀了它!用它的腿骨来做笛子!
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最喜欢笛子,尤其是鹤骨笛。只是全镇上下却没人能献上一支让知府大人满意的鹤骨笛。于是,有富户贴出告示,说只要有人能献上鹤骨笛,就赏银一百两!一百两!那样就可以买自己的船了!他的心里被这个念头牢牢地填满了。他知道,那云天之外的精灵没有人能捕捉到,除了他。
反正,鹤总是要死的,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其实没什么关系……
他用力地朝丹顶鹤最纤细的脖颈处,折下去!
那曾经流光溢彩的金色眼眸慢慢地闭上了……仿佛是天边那最美的霞光,被黑夜彻底吞噬掉一般,那么地……寂寞。
他忘不掉这个眼神,他的心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到最后,他制作笛子的最关键时刻,当他制作笛子上最后那个乐孔的时候,孔,打歪了。
鹤骨笛,没能完成!
那个最高的羽音,这支笛子无法发出来,它只会发出如同撕裂般的哭泣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牺牲了那么多……可最后,手心里却依然,什么也抓不住……
齐风,是流着泪,醒来的。他手心里抓着的,正是那支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破音的鹤骨笛。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吗?齐风喃喃自语。他的指尖,慢慢地抚摸过那冰凉的笛身,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丹顶鹤那带着生命的温度。那是珍贵的回忆……再也不容亵渎。
那种错误,他,再也不想犯第二次了。
因为,那样的信任,他绝不想背叛第二次了!
“就是这样,那支笛子,你赶紧处理掉吧。”齐风一鼓作气,将老六的那些计划和盘托出。看到面前的贺云浮依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急忙又道:“只怕你府里的下人也有跟外人勾结的,你赶紧肃清一番,不可以给那些宵小之徒再留下机会。再不然,就避走他乡一段时间,总之,不能待在这里任人鱼肉啊!”
贺云浮静悄悄地看着他,那带着一抹金色的眼眸纹丝不动。如果说平时的他,眼眸中总仿佛摇曳着春天的波光,而此时的他,就仿佛是凝结了的冰湖,没有一丝齐风熟悉的那种温和。
“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贺云浮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轻、非常淡。齐风想起来,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贺云浮说话的声调就是这样的。
“想不到,你会这样做。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呢?”贺云浮昂起头,盯着齐风。
齐风突然发现,那个他总觉得过于稚嫩的少年,其实已经很高大,甚至早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因为,此时他的眼神,就犹如上位者,正在冷漠地注视着麾下的臣子,不带丝毫怜悯地冷眼相看。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你不是很需要钱吗?捅给许敬宗,这样,他们肯定会给你一碗饭吃,给你个小官儿当当的啊。”贺云浮淡淡地笑着,只是,他的笑容如同浮在冰面上单薄的阳光,找不到一丝温度。
齐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听到这样的话。他只是控制不住地,上下审视着面前的少年。这,真的是他熟悉的那个一心一意地信任着他、依恋着他的贺云浮吗?
“怎么回事……你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受了风寒?”齐风伸臂,想要摸摸他的额头。迎接他的,是狠狠的一下重击!猝不及防的齐风,就这样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痛楚从腹间传来,让他的额头瞬间挂满了冷汗。可是,比起身体的重创,更加让他迷惑的,是贺云浮。
为什么?那个总是言笑晏晏的孩子,会这样对他?那总是伸出来握紧他双臂的手,怎么会突然变成了拳头?
“你为什么不出卖我呢?是因为觉得你向我示警,我能给你更大的好处?”贺云浮冷笑着质问。
“不!”齐风用力地摇着头,“我绝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担心……我担心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比起我的安危,不是你母亲的健康、妹妹的婚事、你自己的前程,来得更要紧吗?我这么一个跟你非亲非故的人,你为什么要管我的死活?!”
“你……不是非亲非故,你是我的……知音!”齐风忍耐着身体巨大的疼痛,咬着牙说完了那最后两个字。
“知音?!”回答齐风的,是贺云浮讥诮的大笑声。
然后,缓缓响起的,是贺云浮平静的述说。
“你不觉得,我们当初的相遇,实在太过巧合了吗?
“因为,我的计划,就是用这三个月的时间,彻底得到你的信任,然后,再将你的人生,彻底地推入深渊!”
“你说……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
“你相信吗?我就是当初被你杀死的那只鹤。你在那一夜夜的梦境中,应该早已经想起了当初的往事吧?”
齐风的身体,骤然僵硬。
“我所做的,跟当初你对我做的,完全一样。”
在雪中的援救。在陋巷中的一饭之恩。
在渔村里的朝夕相处。在贺府里的日日相对。
在寒冷日子里的彼此照应和信任。
在千夫所指时,贺云浮那笃定的信任与关心。
一直到……最后,齐风亲手扼杀了那全心信赖着他的鹤。
“你为什么不干脆地……杀了我?”齐风的声音在颤抖。那些原本属于前世的烟云,却如此执拗地,弥漫到了今生。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想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想你跟我一样,被完全信任的人,害死。”说到最后,贺云浮的金色双眸里,渗透出来的,是复仇的血丝。
“那……请你,动手吧。”齐风闭上了双眼。
长久的沉默,笼罩在彼此之间。
齐风等了很久很久,那预想中的重击却迟迟没有来临。当他终于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是贺云浮的背影。他的声音,带着些低哑的粗砺,不复曾经的清润美好:“只是,到了最后的最后……你为什么,要不顾自己的荣华富贵,来告诉我这些?!如果你再无耻一下,我就可以……我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将你斩杀!为什么……为什么?!”
齐风彻底怔住,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知道,那梦中曾有过的无边无际的懊悔,他,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了。
“留下笛子,你滚吧。”这是贺云浮最后对齐风说的话。
齐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看不到贺云浮的表情。他却觉得,那正背对着他、站立得如此笔直的少年,是在哭泣。
天光,在一瞬间,就被黑夜完全地,吞噬掉了。
长安雾霾,遮天蔽日。
谛听阁里,陈游介看看杯中的酒,禁不住长叹一声,“这么黑,真是无趣啊。”
正在艰难地清点着货物的明胤以为自家老板终于感受到一丝丝自己的苦楚了,赶紧提要求:“多点几盏灯吧?”
陈游介却好像彻底没听到他的要求一般,自顾自地嘀咕:“怎么好像没有了太阳照着,这酒的味道都差了许多?”
明胤无奈地耷拉下了肩膀。就知道,指望他这个黑心老板体察民情,是愚蠢的。
突然,他想起来了:“那个鹤骨笛已经不见好多天了,你都不找找吗?”
陈游介望望窗外那如同夜色般浓黑的天光,皱了皱眉:“是啊,是得找找了。不过……也许是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了?”明胤可是记得,他这个老板,对自己一丝一毫的经济损失,都是锱铢必较的,怎么今天,竟然是这番口气?
“因为,它有它必须要做的事情了。”陈游介仰望着那混浊的天空,淡淡地一笑。
天空中重重的雾霾,在寻常人的眼中,只不过是暗沉的黑色浓云。而在真正的术者眼中,却是一团团正在纠集的恶灵。失去了太阳带来的纯阳正气的镇压,那些潜伏在京城地面上蠢蠢欲动的恶灵们,正在一群群地集结在一起,试图吞噬京城中那蓬勃的生气。他们,要将这繁华富丽的京城,变成一座死城!
贺云浮握着那支鹤骨笛,静悄悄地悬在七重浮屠之上。这里,是全京城雾霾最重的地方,而他,曾经的鹤精,现在的鹤骨笛之灵,要做的事情就是涤荡雾霾,驱散妖气!
笛,古人谓“荡涤之声”,故笛子原名为“涤”。它的能力,正是振聋发聩,涤荡妖气!
将骨笛送至唇边,缓缓地,那一曲《云鹤追》从他的唇边流淌开来!
这一曲,并非是普通的乐曲,而是可以镇妖邪、驱百鬼的无上妙音!
随着乐曲的逐渐变幻、升高,那些原本纹丝不透的浓云,仿佛被一只雪白的仙鹤撕开了一道裂口一般,渐渐地变得稀薄起来。
乐曲声在流转涤荡,而那些浓云聚集的速度,却更快!贺云浮好不容易才驱散开一片,可是,它们又迅速地翻滚聚集起来!
而且,不光是聚集,那最浓黑污浊的一片,已经开始渐渐聚集出了隐约的……人形!
贺云浮心中更急,吹奏的速度越来越快。可是,那个人形依然在他的面前逐渐清晰。当那个形状最后凝聚起来的时候,贺云浮看到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娃娃。如果忽视他灰黑的面色的话,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个非常可爱的、圆眼睛、双下巴、全身都圆滚滚的娃娃。只是,这个娃娃的目光中满是怒气。
“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不要我?”
婴灵!这是婴灵!
每次战乱,最先被牺牲的,总是这些无辜的孩子!
巨大的婴灵在不断膨胀着身躯,遮蔽着原本透彻的天空。凝视着那越来越膨胀的身躯,贺云浮的神色,也越发沉重。那首《云鹤追》他已经将前半阕吹奏了数遍,可是,除了能让那婴灵膨胀的速度稍稍放缓外,看不到什么直接的作用。
如果……不是这几个月来疏于修炼,将力量耗费在了维持幻术来复仇的话,说不定……一个声音在细声低语。心绪,骤然一乱,手底的音节顿时乱了一拍。面前的婴灵,立刻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再次地,更加睁大了双眼。
那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的双眸里,荡漾着水汽,婴灵虽然是恶灵,可是,此时他的面容,却是如此懵懂无辜。
维持着吹奏的节奏,贺云浮紧紧注视着婴灵下一步的举动。
只见他的嘴角慢慢地荡漾起一抹笑容,低低的笑声一点点溅落:“真……好听……妈妈……哄宝宝睡觉……”那含混不清的声音中,那股久违的思念之情,不知不觉地,包围在贺云浮的身旁。
婴灵,其实只是在无意识地破坏,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心中那些说不清楚的情绪,弥漫得更加分明了。
刚才还睁大了雾蒙蒙双眼的婴灵,此时却仿佛是孩童在依恋着母亲的双手一般,伸着胖乎乎的手指,一点点地朝贺云浮靠近。
那浓黑的雾霾凝聚成的浑圆的指尖,一点点、一寸寸地,距离贺云浮越来越近。
这是危险!
危险!
可是,明明心底的警铃声已经如此响亮,贺云浮却不想避开。因为,这是孩子在对母亲伸展出来的,信任的遮挽。他,不想让他落空。
突然,贺云浮手中的笛子,竟然脱手而出!
再定睛看去的时候,一只面目狰狞的恶鬼,正牢牢地抓住了那支笛子!
鹤骨笛是重要的法器,如果丢失,他将无法再……
贺云浮心中大震,急忙念出招来雷火的咒文。
可是,在这浓云遮天蔽日的时刻,那一抹稍纵即逝的雷火,能有多大作用?贺云浮真的没有自信!不过,那恶鬼偷袭得手后正得意,猝不及防间被雷火击中,手指一松,那支鹤骨笛已经“嗖”地朝地面坠去!
贺云浮急忙朝地面掠去,可是,那浓黑的巨大婴灵立时遮挡在了他的面前。
怎么办!失去了重要的法器,只怕……今天是凶多吉少!刚才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心软,竟然任由他靠近?明明,信任根本就是……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心底的这句咆哮,远远地,竟然在那看不清的浓云之下,传来了……《云鹤追》的乐曲声!怎么回事?!虽然是一样的乐曲,只是吹奏之人不再给乐曲中灌注涤荡恶灵的法力,这刚才还能退敌的一曲,此时却丝毫没有了威慑之力。
听着那首曲子,贺云浮急忙朝地面掠去。婴灵的阻挡让他左冲右突,而在这仿佛变得无限漫长的时间中,一个推测,慢慢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不可能的!那个懦夫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刻跑出来?只怕,他只会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可是……知道这《云鹤追》上阕一曲的人,除了……他想不到其他人。
终于,脚底传来了清晰的触感。贺云浮落在了地面上,浓黑的雾霾,让他几乎连伸手的咫尺之间都无法看清。可是,那乐曲依然如此执拗地传来。只不过比起最开始时乐曲的流畅婉转,此时的乐音竟然已经开始断断续续……
糟糕!雾霾中有瘴气!
虽然由于他的压制,瘴气并未四散开来,可是,如果长久地置身在这浓稠的雾霾中,普通人很快就会……
贺云浮加快了脚底的步伐,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冲了过去。
终于,那个身影一点点地现出了身形。
是齐风。
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灰暗,可是,他依然在执着地吹奏着那一曲《云鹤追》,明明由普通人吹奏绝不会产生什么效果的乐曲,却在他执着的努力下,依然将那浓黑逼退了数尺。
在觉察到贺云浮的出现时,齐风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容。他停下了笛声:“还好,你没有事。”
贺云浮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迅速地膨胀着。他劈手就从齐风的手中夺走了那支笛子,恶狠狠地道:“又到这里来给我添什么乱?!给我滚!”
“你是在用你的法力,涤荡京城的恶鬼吗?我也可以帮你的,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笛声也可以……”齐风的话语,戛然而止。贺云浮已经头也不回地朝雾霾中飞去。
“为什么你不吹奏《云鹤追》的下阕?如果上阕能涤荡百鬼,那么下阕一定……”齐风急忙追问。在他看到京城满天的雾霾的时候,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这不是普通的天象。而那犹如迷宫里为了引导真相而留下的金色丝线般的笛声,却将他引到了这七层浮屠之下。
他将染血的手指,背在了身后,他不想告诉贺云浮,他是怎么样压抑着惊惧,从一只面目狰狞的恶鬼手中,夺回了这支笛子。因为他知道,这是属于贺云浮的重要的法器。
而此时,看起来他还是帮不上任何忙。他只能把盘旋在心底好久的疑问,和盘托出。
贺云浮曾说过,这首《云鹤追》有上下两阕,上阕温柔婉转,下阕慷慨激昂。可是,从刚才开始,贺云浮所吹奏的,一直是上阕,那应该更能驱除百鬼恶灵的下阕,却始终没有响起。
“这是因为……这支笛子,无法吹奏出下阕。”贺云浮的身影,终于停住,冰凉的声音,穿过雾霾传来。
“为什么?”
“你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吗?这支笛子,无法发出正确的音节,而那唯一错误的音节,就是代表着高亢激昂的‘羽音’,没有‘羽音’我无法吹奏出那《云鹤追》震慑百鬼、涤荡妖魔的下阕。”
“难道……”齐风喃喃自语。他想起来了,当年,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惶的他,无法直视那曾经属于天空精灵的最后碎片,他,怎么也无法完成那最后一个乐孔。到最后,随意下手的结果,就是乐孔出错,他,彻底地毁掉了一切。丹顶鹤翩然的生命,和他自己平淡生活中全部的光彩……
仿佛已经从他的眼眸中,透视出了一切,贺云浮淡淡地点点头:“就是这样。我生来就是残缺的,无法成为真正的法器。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贺云浮的话语声越来越慢,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笛子上染满的血迹。他想起了那只恶鬼,他不愿意再思考下去,齐风是怎么将这支笛子,牢牢地握在手心里的。
“咕……咕……”一种带着黏腻味道的吞咽声,骤然从头顶传来。
贺云浮一怔,抬头看去的时候,他的眼眸骤然凝滞!那个刚才还睁大着懵懂双眼的婴灵,此时已经变了模样!它看起来长大了一些,面上的神情也幻化得更加分明。可是,最清晰的,是他嘴角垂下的涎水。他不再朝贺云浮伸出手指,而是驱赶着足下的层云,一点点地向前蔓延,而那越来越清晰的“咕……咕……”声,却是从它的腹中传出的……
在觉察到贺云浮的存在后,它张开大嘴,迟钝地朝他扑过来。在那洞开的喉间,闪烁的,是点点魂火!而那看似唇边涎水的东西,并不是水,而是浓重的晦气!
一滴,两滴……
被那黑色的涎水溅落到的地面,竟然迅速地变成了灰白的死地之色!至于那些植物,更是在瞬息之间就已经变作了焦黑的朽木……
原本懵懂的婴灵,现在正在迅速地黑化,变成饿鬼。
不能再迟疑了!
“云浮,这里很危险!”齐风看着那一滴滴黑色的黏液在漫延,他控制不住地向后急退。可是,贺云浮却依然挺立在那黑暗之中,义无反顾。
“这是我身为法器的意义,即使……我无法去剿灭恶灵,我也要战斗到最后一息。这就是我的使命。”贺云浮说着,不再回头。
使命。
齐风凝视着那个在浓黑的雾霾中分外单薄的背影,心中从来没有如此懊恼,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在这样的时刻,竟然一点忙也帮不上!
贺云浮的笛声,再度响起。
《云鹤追》的乐曲缭绕在耳畔。明明是和缓的乐曲,齐风却在这乐曲中,听到了隐隐的金石之声。贺云浮此时正在以生死做搏,而他,怎么可以就此逃离?!
可是,与最开始不同,贺云浮吹奏了半天的《云鹤追》,那饿鬼的变幻却并没有因此中止,相反,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幻生。贺云浮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他成长的历程。那原本面团般的身躯,在逐渐地变得修长,他……即将幻化成年的姿态!
“你的笛声,对我没用!”恶鬼发出刺耳的讥笑声。
贺云浮迎上他的目光,反击:“真的吗?”
“当……”恶鬼的声音,突然被另一种声音打断。
齐风感觉到,自己的头顶,正在滴落雨滴!那原本厚重得如有实质的浓黑云雾,顿时在雨水的洗礼中,略略地减弱了原本的威势。恶鬼少年的面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
“想不到……刚才你是在招来雨水。只可惜,你真的以为这种凡间的雨水,能奈我何?!”
贺云浮冷冽一笑:“若是雨水不行,那么……雷呢?”
说话间,那裹挟着闪电的雷声已经霍然砸下!
恶鬼少年一惊,急忙躲闪!
可是,这惊天的雷火……并没有落空。
齐风的全身,都被那金色的雷火彻底地笼罩着!怎么会这样?!
贺云浮见状大惊。他没有想要劈他的!他怎么会,正好站在那个最容易误中雷火的角度?!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贺云浮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看到那个满身是火的人,正在朝着他跑了过来!
贺云浮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如此沉重,竟然一步也迈不动。
齐风的脸,仿佛在微笑着,仿佛这一团火,已经清清楚楚地涤荡掉了他心里所有的遗憾和悔恨。他朝着贺云浮,伸出了他正在燃烧着的手指……
然后,他的指尖戳到了鹤骨笛的笛身上,贺云浮眼睁睁看着那曾经属于人类的手指,是怎样一寸寸地化作飞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景象。他猛然发现,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认识过齐风,因为现在的齐风,燃烧着火焰的齐风,是如此满足。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明白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齐风,已经倒了下去。
“《云鹤追》的下半阕,我……送给你了。”
他在说什么?!
贺云浮低下头,他看到的是前所未见的景象!在鹤骨笛的笛身上,一个全新的乐孔正在成形!那是齐风,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交换而来的乐孔。曾经错误的那个音节,终于被调回了正道。鹤骨笛终于可以再度吟唱出全新的、完美的乐章。
贺云浮伸出手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遮挽住任何东西。
在那天雷降下的一瞬间,齐风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要把所有的悔恨燃尽。我要把最初的美好,还给你。
贺云浮将鹤骨笛再一次地送到了唇边。
从未有过的笛声,如同狂龙在险滩中怒吼,如同传世的名剑,发出第一声的长啸!那浸透了齐风全部生命的乐曲,在疯狂地蔓延着!《云鹤追》的下半阕,没有悔恨,没有迷惘,只有我的信念!
这一天的长安,下了一场持续一整天的豪雨。有人听到了百鬼的恶号,有人却听到了绝美的乐章。
据说,那乐曲美好得让人,想要哭泣。
踏着未干的湿泥,陈游介捡起了地上的鹤骨笛。
齐风为了让鹤骨笛回归正音,不惜以身为烛,洞开新的乐孔。
而贺云浮,身为鹤骨笛的精灵,在用尽全部灵力涤荡了长安的妖气后,陷入了长久的沉睡。他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重新吸收天地灵气,才能再度觉醒。
不过,等到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会发现另一个跟他伴生的灵体。他们,将会一直在一起。不过,这个消息,就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再告诉他吧。
陈游介缓缓地抬起头,在空气中,仿佛有仙鹤,在清亮地振动翅膀……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