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目变
夜晚的长安,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到处都蔓延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混沌气息。
“老板……你究竟在找什么?”明胤压低了声音,只觉得那刚吐出的字句,刹那间就已经被眼前密不透风的黑暗完全吞噬。
“每月大晦之日才开的夜市,总会有些特别的东西。想要捡漏淘到便宜宝贝,这可是最好的时候。”在明胤身前,是正镇定自若地执着一柄针刺无骨花灯的陈游介。此时,他锦衣夜行的姿态,如同一幅吴带当风的名画。
“那个……要说奇珍异宝,我们店里也不缺啊。”明胤可记得,谛听阁的收藏,简直就是一座宝山啊!
“好东西,我是永远不会嫌多的。”陈游介的折扇,在习习夜风中“啪”地展开,“永远要记得,我是——陈老板。”
谛听阁那位绝不吃亏,锱铢必较的,奸商老板是也。不过,身为谛听阁的小伙计,这话明胤只敢悄悄腹诽。万一被老板发现,谁知道他又会怎么变着花样整治自己。想起过去的惨痛经验,明胤十分明智地,闭嘴、迈腿。
突然,原本寥落的街道上,传来了婉转的丝竹管弦之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清郁的幽香。
接着,出现在视线尽头的,竟然是——
一辆牛车?
长安的富人们出行往往使用马车,而只有真正从容不迫悠闲自得的贵族,才会使用牛车。那一份悠然闲适,是无论多么神骏的马匹也赶不上的迤逦风姿。
更不要说那扑面而来的袅袅幽香,是如何地沁人心脾了。只不过牛车低垂的帷幕,早已经将一切窥探的视线统统遮住,让人只能用想象去描摹这牛车中人高贵的风仪。
随着牛车在石板路上一点点辚辚地辗过,周围错落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贴近了墙根,给这高贵的行列让出了一条坦荡的通路。
就连原本正在交易的买卖双方,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明胤还从未见识过如此豪华的车驾,一时间竟愣怔得忘了迈步。
“扑哧”一声,在这静默的夜晚竟然清晰得惊人。更让人讶异的是,这笑出了声的人,竟然是谛听阁那个永远风度完美无缺的陈游介。
“是谁?!”车里传来的,竟然不是娇嫩的女声?
“在下陈游介,多有冒犯了。”陈游介将无骨花灯移到明胤手中,拱手作礼。
“哼……”车内的人看来依然是余怒未消。
“请小姐千万不要怪罪才好。”陈游介继续诚恳地致歉。
呃?这个声音,固然高亢,可怎么听都是个男人吧?一向精明的陈老板竟然也会错认?
“你……你……是不是吃定了我找不了你的麻烦?!”车内的人似乎已经在咬牙切齿。
“当然。这个长安夜市嘛,谁都来得,唯有……你不可以。”
“你说什么?!”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本朝最刚正不阿的府尹大人楼平澜的独子楼东来在夜市上游荡,那对楼大人的官声,可真是……大大不好啊。”陈游介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可又清清楚楚。
京兆府尹?!明胤心里一震。要说他们这些夜游者最怕的,可就是府尹!入夜宵禁后还在长街上游荡,那可是……
“我……我……我就是来了!怎么着!”“唰”的一声,低垂的竹帘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掀起。帘后现出身形来的人,明胤尚未看清面目,就只觉得简直要被那绚烂的衣袍闪花了双眼。雕刻繁复花纹的玉带,织锦袍衫那松松垂下的前襟翻领处工整富丽的纹绣,还有……手指上璀璨生辉的各色戒指,每一样都是辉煌夺目。还没等明胤回过神来,这金碧辉煌的贵人竟然就已经“啪”的一声,从牛车上跳了下来,气势汹汹地朝陈游介直逼而来。
即使在幽暗的灯光中,这飞扬夺目的面容只一眼,就叫人自惭形秽。
“原来真是楼公子,上次的大食香料,承让了哦。”陈游介笑得坦然。
“我明明出价比你高,你却巧言令色迷惑那店主让她卖给你了,叫我在朋友面前可是……”楼东来顿住,猫似的双眼瞪得更凶了,“总之,这次的夜市,我可不会再让你捷足先登。”
“巧言令色、捷足先登?”陈游介颔首,做欣慰状,“楼公子的学养真的是进步良多啊。上次我可记得,你连字都认不全呢。”
楼东来更怒了,可是显然在此口水战里不占优势,也不上他的牛车了,只气哼哼地转身自顾自就迈步向前。
虽然陈游介顺利地占了口舌上的便宜,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跟那个任性的大少爷作对的后果就是,所有他看上的东西,都会被对方高价收走,他压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走了一大圈后,他竟然还是两手空空。倒是楼东来,几乎要把他随行的牛车填满了。
看来,今天晚上只能空手而归了。陈游介偃旗息鼓,正要转身。
突然,只听长哞一声,那牛车竟然直冲过来!通红的双眼,俨然是疯了!车夫早就跌下了车驾不见踪影。
陈游介急忙闪身。
楼东来却是猝不及防!仓促间,他竟然踩到了衣摆,硬生生就要被那疯牛撞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火光骤然跃到疯牛蹄前,原本径直冲过来的牛蹄不自觉地歪了几分,楼东来只觉被人狠狠一扯,紧接着他就一屁股跌坐在了滚滚尘埃之中。而那头气势汹汹的畜生堪堪擦过他的身畔,朝着长街的另一头扬蹄而去!
饶是楼东来自负胆大,此时也不由得有几分庆幸。要被这几百斤的犍牛踩中,就算不至于丢了小命,只怕也是要伤筋动骨。就更别说他身为纵横长安的天之骄子竟然连头牛都躲不过,该会是一件怎样让他抬不起头来的丑闻了。
楼东来定下神,只见眼前那正在燃烧的,是一个原本最精致的针刺无骨花灯。而正扶着他站起来的,却是刚才站在陈游介身边,他一眼也没有瞟过的那个消瘦少年。
“刚才,是你……救了我?”楼东来简直无法相信,刚才在疯牛冲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少年,用火光让疯牛闪避了寸许,又抓住那瞬息的时机救人。可他早已经撕裂的半幅衣袖,还有正从肩头一点点渗落的血迹,都在切切实实地告诉楼东来,没错,就是他。
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明胤急忙将胳膊藏到了身后:“这个……没关系的。”
“谁说没关系的?我的无骨花灯啊……就这么烧没了。松三娘长安独一份的手艺啊!”陈游介望着早已经烧得几乎全成了灰烬的花灯哀叹。
“我赔给你!”楼东来说着就要掏钱,却发现两手空空。钱袋还在牛车上。
“如果你还想要回你的钱的话,我建议你赶紧去追上那辆发疯的牛车。”陈游介的话音未落,就听到了远处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显然,是那牛车正在制造下一起事故中。
楼东来看了看明胤,又望了望远处,终于急忙跑了过去。
“疼吗?”陈游介审视着明胤被刮伤的胳膊。
“还好……”明胤自认是皮糙肉厚。
“好,既然有人送了礼物过来,我们怎么也得去看看清楚。”陈游介说着,已经跨步向前。
“你是说,刚才那头牛……?”
“当然,要不然你以为这种训练有素的牛会突然发疯吗?”陈游介冷冽一笑,幽深的眼眸中,没有一丝的怯意,只有夜之王者不容置疑的骄傲。
长街尽头,刚才还气度雍容的牛车,此时已经破败不堪。而楼东来却没有发火,而是轻言细语地在安抚着一个姑娘。看看那满地破碎的坛罐和花朵,原来那疯牛最后冲撞了的,竟然是一个在夜市上卖花的摊子。而那些破碎的陶瓦罐里原本盛着的就是各式的水生花卉。一眼望去,那色泽斑斓的水柳、鸢尾、竹芋……都已经被牛蹄践踏得稀烂,没了半分模样。
而那罪魁祸首的牛,此时正瘫软在地,口鼻中正涌出白沫。
“似乎是有什么人,用特制香料迷了这畜生的本性,可是此时气味太杂,我一时间也判断不出了……”陈游介沉吟,“算了,我们走吧。”说着,他已经转身,明胤也疾步跟上。
“这个,你叫什么名字?”楼东来竟然追了上来。
明胤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金碧辉煌的贵公子竟然是在跟自己说话。
“明胤。”
“我叫楼东来,这个……这个送给你。”楼东来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一个陶罐塞到了明胤的手里。然后,就急匆匆地转身。
陶罐里,正盛开着一株小小的白色莲花。而楼东来转身的手里,似乎也正捧着同样的一罐莲花。
陈游介沉声:“你以后,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回答他的,是楼东来一声响亮的“哼”。
其实刚才,楼东来是有点不好意思吧?明胤想。
次日午夜。
陶罐里,原本白色的莲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如果它不是如此突兀地单独存在于此,而是在一位少女的身上,那会是一只让人赞叹的纤纤玉手,或许文人墨客会为它写下浓丽婉转的诗篇。可是,这样一只玉手,却是插在陶罐之中。诡异的组合让人禁不住心悸。可它依然保持着如同花朵般的姿态,兀自伸展着,朝向天空的方向。
“这是什么?”明胤忍不住低声问,小八也歪着脖子,迷惑地左右看。
“这就是人家给你的报答。”陈游介冷哼一声。
“这……到底是什么?”虽然已经见识过奢香夜宴上妖怪横行的盛况,可是看到眼前这诡异的白色纤手,明胤还是觉得冷汗直冒。
“化白骨为花,在夜市上行骗,还真是不错的主意。只可惜昨晚我们光顾着注意那头疯牛了,却让人钻了空子。”
“幸亏我发现得早,要不然,这东西就在半夜扼你咽喉……取你生魂。”陈游介的话语声,突然越来越低,带着隐隐的威慑与恐吓。
“啊!”明胤叫了起来。
果然还是怕了。陈游介冷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楼公子不是……他该不会已经……我们赶快去通知他吧!”明胤说着,已经跳了起来。
“楼公子住哪儿呢?对了,府尹府邸就在旁边,我这就过去吧?”明胤喃喃自语着,完全没有意识到陈游介的脸色已经变了又变。
“你自己刚刚脱离危险,还管那个楼东来做什么?”
“这个……发现了危险,跟周围的人示警,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明胤说着,已经一头冲了出去。
这么毫不迟疑地,就选择了帮助别人吗?明明那个人,昨天才刚刚认识,半点交情也谈不上……
“嘭”的一声过后,是两声错落的“哎哟”声,双双跌倒在地的,正是一头冲出去的明胤和一头冲进来的楼东来。只不过,在痛叫过后,明胤揉的是额头,楼东来揉的是肩膀。身高差异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
“那个花!”
“那个花……”
又是同时响起的两声又同时停住。明胤怔住,原来楼东来也是发现了异状,所以才急匆匆跑过来向他示警的?
这边,也迅速明白过来了的楼东来,霎时间已经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待到那回荡在整个谛听阁的笑声结束的时候,楼东来已经拍着明胤的肩膀:“不枉我这么辛苦跑过来向你告密,还好你没事。”
告密?把秘密告诉我的意思吗?那个不叫“告密”好不好?楼少爷,你的学问真的是……让人无语。可是,面对着如此热情的笑脸,如此爽朗的笑声,一切原本的生疏与隔阂瞬间不复存在。
“刚才这个花突然变成了手,掐住了我的咽喉,还好我身手敏捷才逃过一劫!”楼东来说着将一个封得密密实实的铁盒放在了桌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东西才好,就索性拿过来了。”
“你是说,决定要向我这个‘天才术士’求助了吗?”陈游介微笑。
“呃……”楼东来一滞,可是想到自己私游夜市,才招惹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麻烦,要是放不下身段向陈游介求助,真让自己那个最严苛的爹知道了,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想到这里,楼东来咬了咬牙,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虽然这一声几乎低不可闻,却已经让与楼东来多次交锋的陈游介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既然楼公子这么诚心诚意地求助,我自然是会全力以赴为你排忧解难。”陈游介笑得连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得意。简而言之,终于打败了死小孩的感觉就是好啊!
死小孩楼东来当面吃瘪,只能选择性无视。
“如果你不怕,就看看吧。”陈游介发话。
楼东来当然不怕。纵横长安的天之骄子什么时候害怕过?
桌子上放着两个釉色暗沉的陶罐,一个陶罐里依然是一朵白色的莲花荡漾在清波之上,而另一个陶罐里,却是一只纤纤玉手。虽然只有这一截手臂,却依然娇嫩如生。从那整整齐齐被截断的切口处,并没有一滴鲜血渗出。
“这个怎么还是花的样子?”楼东来禁不住奇怪。
“我们店里这个,杀戮的法术正发动的时候,就被老板制住了,封住了它的变化。而你那个,一击不能得手后,它就又恢复了花朵的伪装,以期再次下手。”明胤不待陈游介示意,就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接下来呢?该怎么做?”楼东来的眼眸里,不光没有一丝恐惧,此时简直已经是在激动了。
“这个,要看你怎么选了。”陈游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因为,这个诡计原本的目标,就是要对付你啊。我和明胤,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陈游介把所有的情绪都静悄悄地隐藏在笑容背后,“要知道,令尊大人上任后,就一直力行要扫荡夜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所以她们要对我下手?”
“楼大人最疼爱的儿子,又性喜夜游,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目标了,不是吗?”
楼东来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开口:“你要我选什么?”
“当然是,选择现在处理掉这白骨花就完事,还是……追出幕后的真凶。”
“老板……”明胤禁不住瞪了一眼陈游介。明明就算没有楼东来,你也肯定要追查下去的,何必非要拖他下水?
你不觉得,拖他下水的话,我们可以赚点查案的费用?陈游介的目光在无声地回答他。
老板你……明胤无语。
“当然是追查真凶!我的牛车,我的性命……怎么可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楼东来昂头。
明胤擦汗,为啥你非把牛车放在性命前面,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很好,那我就静待事情解决后,楼公子你送来的丰厚谢仪了。”陈游介的营业用笑容上阵。
“现在,先借此物一用。”陈游介说着,楼东来脖子上,那雕铸成飞鹰纹样的银牌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
楼东来反对的意见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到那个银牌在月光中散发出袅袅的烟雾,随着那烟雾越来越浓,在浓雾中依稀而现的身影,竟赫然是另一个楼东来!
没有人说话,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敲响了一个幽暗的鼓点,告诉人们,好戏开场了!
那个假的楼东来面色恹恹的,趴在桌边就做沉睡状没了动静。
随着陈游介的指尖轻动,原本束缚了那朵白骨花的禁制已经解开。
只见它如同属于一个最优雅的舞姬般,轻盈地舒展着纤细的指尖。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一幕太过于诡异,只怕明胤简直要掩不住喉间的赞叹。
随着这只手的动作,保持着花朵虚像的另一只手,也显出了原本的模样。两只手,仿佛是找到了另一半翅膀的蝴蝶般,合拢在一起,朝着沉睡中的“楼东来”急袭而去。
“咔嗒……”暗沉的,拧住脖子的声音。这两只手,竟然是……一双手。这一双手,将从楼东来身上正飘摇而出的一团明亮的光华,轻盈地捂住。那动作优美得,如同是一位垂髫少女正在捕捉着翩然飞舞的蝴蝶一般,小心翼翼中,又带着不自知的天真残忍。
然后,合拢的手掌如同闭拢的花苞一般,带着那美丽的战利品,朝着屋外飞掠而去。
长夜,开始了。
“你怎么也来了?”明胤急了。
“我怎么不能来?”楼东来反问。
明胤没有想到,跟着陈游介的脚步追寻而来的,除了自己,竟然还有这个一看就很麻烦的贵公子楼东来。
明胤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很危险的。”如果不是怀里有小八在,明胤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气就这样孤身追踪过来。身为曾经的大唐知名术士明崇俨之子,他没有从过世的父亲那里继承到术法,却得到了小八作为相依相伴的伙伴。甚至,他都没有想到,彼此的牵绊能那么深,能让小八放弃了修炼和飞升,心甘情愿地舍弃了头上的龙角,以没角的小龙的姿态,留在了他的身边。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外行人跟着瞎掺和。”陈游介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把上次淘到的极品龙涎香分你一半。”楼东来显然迅速看清了形势。
“全部。”
“一半。”
“三分之二!”
“成交。”
陈游介指点着远处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火焰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一股浓重的晦气,想必是有古怪,你真的要去?要知道,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那龙涎香我可没处找人兑现去啊。”
“我会活着让你拿到龙涎香的!”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楼东来简直是要咆哮了。这个人,真是彻彻底底的奸商!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陈游介的脸色和声音都是前所未有地沉重又不容置疑,楼东来竟然难得地没有反驳他,而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白色的花朵,在夜风中蓬勃绽放。夜风徐徐吹过,有花瓣飘摇着落下,枝头的繁花,却依然灿烂。
楼东来不知道自己熟悉的曲江之畔,怎么会出现这么一片繁茂的花海。月色下的花朵分外娇艳,似乎流转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润泽光华。
“这是琼花。”陈游介凝视着那如雪的花瓣,微微一笑。听到琼花,楼东来倒也罢了,明胤却是一阵激动,这就是前朝天子即使要开凿运河也要目睹的绝世名花?果然是玉质仙姿,美不胜收。
正激动间,一瓣落花朝他飘摇而去,他忍不住伸出手掌,想要接住这洁白的精灵。
“啪”的一声,他的手腕已经被陈游介敲了下去。
“长安不会有真正的琼花。你看到的这些,都是幻象。”
“呃?”
“如果琼花能在长安生根,隋炀帝又何必劳师动众?”陈游介的话音未落,就见明胤的脸色骤然变了,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身后。
在陈游介的身后,楼东来早已经将一枝琼花折在了手中,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而那刚才还在月光下飘摇盛开的花朵,此时却正化作烟雾,缠绕在了楼东来的胳膊上!
陈游介疾呼:“笨蛋!快丢下这花!”
“你说什么?!啊啊……怎么回事!”楼东来的身影,仿佛是被捕兽网拖住了一般,朝着琼花深处一头跌了过去。
明胤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原指望自己能将这拖拽的势头稍缓,谁知道那股力量大得惊人,他只觉得整个身躯都仿佛在朝着泥沼间陷落一般,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胤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一切,让他茫然。没有预想中的黑暗与深邃,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是白云和白雪凝聚而成的世界。
可是,明胤已经知道,无论是看不透的黑暗,还是无边无际的蒙白,都隐藏着未知的险境。
“这里……这里是哪里?”楼东来揉着胳膊,也撑了起来。
“幻境,我想,是比刚才琼花的幻境,更深一层的幻境。”
“刚才那个花,突然缠住了我的胳膊……”楼东来说着,一滴血,正从刚才被烟雾绳索牢牢捆缚的胳膊上,慢慢地滑落……滴下。
吧嗒。
一滴血,红色的血迹在这只有白色的空间里,显得如此激烈而突兀。
耳边,仿佛有隐隐的号角和歌吹在那一刹那震响。那一滴鲜血,仿佛是打开了所有门扉的钥匙,当楼东来和明胤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白茫茫的世界消失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宫殿,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它的辉煌,不是因为那雕梁画栋翠幕金阁,而是……镜子,一面面的镜子。被精心磨制的铜镜,在无穷无尽地折射着瑰丽的光华。让人的眼睛如同陷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迷阵之中,找不到那唯一的真实所在。当你用目光注视镜子的时候,却只觉得那重重叠叠的镜子中早已经有一千双眼眸在注视着你。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
“这……是什么?”楼东来的双眸禁不住眯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太华美绚烂,反而让人有一种本能的不真实感。
看了看前后左右层出不穷的镜子,明胤从来没有如此盼望过陈游介的出现。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的血滴下来后,这里就出现变故了。”明胤竭力压低声音,那每一面铜镜后面,似乎都摇曳着未知的恐惧。
“变故?不是挺好看的吗?比刚才白茫茫的一片有看头多了。”楼东来说着,已经伸手敲了敲其中的一面铜镜。明胤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听到铜镜发出了沉闷的“咣”的一声。
“这……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真实?”明胤试探着摸了摸,的确,触手冰凉光润的质感肯定地回答了他。
“这么漂亮,就让我游览看看吧。我早就想见识一下皇宫了。”楼东来说着,兴冲冲地就往前走。
“那个……你就不害怕吗?”明胤的脑子简直是黑线一团了。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刚才还受了伤,这会儿又看到了那些诡异的异象,竟然还能如此兴高采烈地要游览?他当这里是什么?名胜古迹吗?!
楼东来愣了愣:“有什么好怕的?”
“也许会有怪物冲出来啊!”明胤只觉得自己的耐心在被迅速消耗。
“怪物?不是还没有吗?”楼东来歪头。
“既然还没有,我们就赶快逃走啊!”明胤真的想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的头脑里是不是没有害怕这回事。
“既然还没有,我们正好可以好好欣赏一番美景嘛。”楼东来的双眼亮晶晶的。明胤抚额,彻底明白过来,这个不安分的府尹大人的独子,既然能无视父亲的警告游荡夜市,自然是个内心充满了冒险精神的角色。要他现在就悄悄逃走?除非把他一头敲昏了拖走。可是……看看他那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身材,明胤只能无奈地放弃了这个计划,跟着那个兴高采烈的家伙,快步走了上去。
“哇!你看,就连天花板上都是镜子!如果有人在这里点起一根烛火,肯定会绽放出千万光芒!”楼东来睁大了双眸,惊喜地饱览这眼前的一切。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楼东来的粗神经感染,明胤也渐渐开始欣赏起面前这弥漫着诡异光华的一切。想起刚才楼东来说的皇宫,没错,这里的确很像皇宫。虽然明胤也从未踏足过那个天家之地,可是,眼前的奢靡繁华早已经无声地告诉了他一切。
“这个宫殿,也太大了点吧。”楼东来骤然停下了脚步。
“嗯。”明胤猛然醒悟,急忙看了看四周。没错,无论朝哪个方向看,他都只看到重重叠叠的镜子,看不到尽头。一般来说,无论宫殿有多大,殿宇有多深,总会有尽头。可是,眼前这个陈列满了镜子的殿宇,没有尽头!
“这么大……早知道……我……”一开始还兴冲冲的楼东来终于有了几分倦意。
“我就该带点吃的来。”
“你就不该来!”
同时响起的两声不同的话语,让他们顿时都愣了。
“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你还能想到吃?!”明胤真的有一种由衷的无力感。他那么辛苦地救这个家伙是为啥啊!
“我不该来?!原来你也跟我爹一样,觉得我就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败家子!”楼东来怒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这么危险,我们应该尽快离开!”明胤急忙解释。
“哼,不想管我,你就自己走。”楼东来说着,一甩衣袖就已经疾步冲入了铜镜之间。
看了看四周那看不到尽头的铜镜,再看看即将消失在重叠的铜镜之间的楼东来,明胤咬了咬牙,朝着楼东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楼东来的手腕,被明胤紧紧地拉住。
“我是不会逃跑的。”别扭的少年并不肯回头。
“就算不逃跑,也要先把伤口包扎起来啊。”明胤低头从衣襟上撕下布条,将那还在渗出鲜血的手腕一点点细致地包裹起来。
渐渐地,原本倔强僵硬的手腕,终于变得柔软。
“反正……也都看得差不多了,本少爷就跟你一起回去吧。”楼东来轻哼。
笑容霎时就跃上了明胤的面庞,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明胤已经汗湿重衣。他发现了,这个殿阁里的镜子,竟然……在动!
那些镜子仿佛是长了眼睛一般,在静悄悄地滑动着。无论他们朝哪个方向前进,那些堆叠的铜镜总能逼得他们一次次地绕回原来的地方。
从他们踏足到这个交错着真实和虚幻的境地中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那黑暗中的黑手始终没有现身。只是将他们困在这循环往复的镜阵之中,慢慢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摧残着他们的精神,一点点地、不动声色地,将他们推入死地。
“如果……老板在这里的话……他一定马上就能找到这阵法的机关所在……”
“如果老板在……”
明胤禁不住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
“闭嘴!”楼东来突然开口。
明胤顿时愣住。
“你看清楚一点,你心心念念的那个老板,他不在这里!你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楼东来厉声道。
“可是,老板对付这样的事情,比较有经验。”骤然目睹这样的楼东来,明胤禁不住嗫嚅着。
“那么,你告诉我,当拉车的牛发疯的时候,是谁想到先用花灯吓偏了牛蹄,又拖开我的?”
“我……”
“既然那时候你能有勇有谋地自己判断自己做决定,为什么现在你不可以了呢?!既然他不在这里,你要想的,就不是怎么去依靠他的力量,而是你自己应该怎么做!”楼东来说完,愤愤地转身用袖子扇着风,“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
望着他的背影,明胤只觉得刚才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了。不要总是想着老板的帮助,最重要的,是自己现在能做什么?
“小八,飞上去看看,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不要冒险,有危险就快回来。”明胤把怀里的小八放了出来。
“会飞的……灵蛇?”楼东来目送着小八的身影,迷惑地问。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告诉你的。”明胤微笑。
小八并没有飞多高,在半空中就停住了。正在明胤觉得奇怪的时候,他发现小八并不是停住,而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壁垒阻挡了。小八虽然试图用身躯去撞开壁垒,可是徒劳无功。
“不要撞伤了,你去看看这个迷宫有没有出路。”明胤急忙说。
小八一摆尾巴,就迅速地盘旋飞舞开来。让明胤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在他和楼东来停下脚步后,就再没有发生过变化的迷阵,又迅速地变化了起来,速度比刚才他们走的时候加快了十倍!
也就是说,这个迷宫会根据闯阵者的行动,自动调整变幻的速度。他们走得慢,迷宫的变化就迟缓;小八飞得快,迷宫的变化就疾速。
没过一会儿,小八就眼睛里转着蚊香圈圈跌了下来。明胤眼疾手快地赶紧把它接住。
“一直在变……我都看不清楚了。”小八的声音也像喝醉了酒。
“这可怎么办?”楼东来皱了皱眉,显然这种无端端被束缚的感觉开始让他觉得不自在了。
明胤望了望头顶和四周,显然,那布下一切迷局的人,是想慢慢地将他们的体力耗尽,然后再取走他们的生魂,就跟之前白骨花的目标一样。既然……那时候陈老板能够用法术束缚住白骨花的变化,现在……我们应该也可以做点什么。
“铜镜虽然不是那么好破坏,可是……要是我们使劲的话,还是可以砸得乱七八糟的吧?”明胤喃喃自语。
“呃?”楼东来的双眸顿时就亮了。
不待明胤继续,楼东来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哼,不是非得找那个黑心术士才能破迷阵的,想要破迷阵,拆了它就好了!你说得很对!”说着他已经一抬腿,朝着距离最近的那面铜镜,狠狠地踢了过去!
“啊……”那一声属于少女的痛呼声如此清晰地响起,久久回荡在空中。
楼东来的脸色,瞬间错愕!眼前的一切如此诡异,让他几乎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了。他曾经围猎过冬季草原上穷凶极恶的狼群,也曾经在星夜追着猎物万里疾驰,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一面铜镜,竟然能发出少女的惨叫声?!
仿佛,楼东来的这一脚,打开了某个禁忌的开关。
那一面面的镜子中,竟然都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少女的形象!
那些虚幻的少女从铜镜中飞舞而出,在半空中聚拢、纠结。渐渐地,汇集成巨大的光的旋涡,就在那折射了无数光华的殿宇中,仿佛一张大口,即将把他们吞噬!
明胤从来没有觉得,光芒有一天也会如同黑暗一般,成为如此让他恐惧的东西。可是,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是自己现在可以做的!
在那光的洪流席卷中,明胤只觉得自己犹如一片树叶,被浪涛卷起,抛向了半空中,又重重地落下。跌在了铜镜密密匝匝的缝隙间的他突然发现,从他们踏入幻境开始,就一直变幻无尽的铜镜迷宫,此时竟然停止了变化!
操纵那些铜镜的灵体都脱离了铜镜,所以……这是逃跑的最佳良机!
“你快逃!”明胤的话语,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我……”楼东来的反对声在那一刹那,就被灵体的旋涡席卷而来的声音,彻底吞没!
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还有夜风中习习的寒意,楼东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曲江之畔。
得救了!
刚才,刚才的自己真的是被灵体急袭而来的旋涡推开的吗?那最大的助力,不是来自那个不起眼、却目光坚定的少年吗?
楼东来,突然无法回答自己!
他总是任性妄为,从来不会去顾及他人的感受,他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身为家中最受宠爱的独子,出身高贵的楼氏家族,他的人生,一直如此。可是,此时此刻,他真的不想承认,自己竟然……真的在……懊恼。
“楼东来?”那个平时最讨厌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楼东来从来没有如此惊喜!
他冲到了陈游介面前,扯着他的前襟:“有什么法术赶紧使出来!明胤有危险!”
“我一直想打破结界进去救你们,可是结界的入口一直在变化。”陈游介的脸上,也是从未有过的沉郁与焦急。
“刚才,刚才很多灵体朝着我们冲过来。明胤他,把我推开了……怎么办!”楼东来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真不知道陈游介听明白了没。
“他在结界里面,对吧?”陈游介面色沉重。
“嗯,你快救他。”
“本来,就算是我,也很难从外面打开这个结界,不过,还好有你。”陈游介说着,托起了楼东来受伤的胳膊。那里,还缠绕着明胤的一片衣襟。
“这个,应该能用。”陈游介解开那个衣襟打成的结,然后他的手指一抖,原本一片宽幅的衣襟,渐渐地越变越长,越变越细,最后变成了一根在夜空中焕发着淡淡荧光的纤细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慢慢地没入了看不见的黑暗虚空之中。
“明胤还活着……属于他的衣服上的萤火还亮着就是证据,那是生气的光华。这根绳索会引导我找到属于明胤的生气所在。我要追过去了,你留下来吧。明胤这么辛苦把你送出来,我不能让他的辛苦白费。”陈游介说着,已经纵身跃起。因为他已经看到,那绳索上属于生气的萤火,在变弱。
“让我也一起去,全部的龙涎香都给你!”楼东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说过,你活着才能兑现承诺。”陈游介头也不回。
“我……我要去救我的朋友!”楼东来的声音,哽了一下,却是如此坚定。
“碍事的小鬼,来吧!”
在那荧色绳索的引导下,楼东来仿佛是骤然从极高处跌入了深潭一般,全身的骨肉都被急剧地挤压过,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当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还是……来了吗?”在不远处的高台上,是一个宫髻高耸衣衫华丽的美人。她绰约的风姿,高贵又说不出地楚楚动人。
“能够制造出将我陈游介挡住的结界,阁下果然是非同一般的高人。”陈游介说着,目光却一丝也没有离开那正躺在她脚下、生死未卜的明胤。
楼东来想要冲上前去,却被陈游介用目光阻止了。
“看来,我这次还真的是惹上了个不好惹的角色啊,天才术士陈游介。”那美丽的女子幽幽地轻叹一声。她唇齿间吐出的话语,却是分外高傲:“见了本宫,还不跪拜?!”
“本宫?”楼东来愣了,能如此自称的,可只有皇宫里的那些贵人们。转头看去,原本神色凝重的陈游介,却在唇边慢慢扬起一抹笑意,一振衣袖就已经躬身作礼:“草民拜见娘娘。”
女子妙目流转:“想不到,你也还算是有些见识,竟能看破本宫的身份。”此时,她投向陈游介的目光,更加意味深长。
“迷楼、镜殿,还有刚才的琼花幻境,如果我现在还想不出您的来历,就真的是枉读史书了。不是吗?前朝贵妃……李妃殿下。”
楼东来心念急转,前朝?也就是说,她是隋朝的妃子?隋灭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可是眼前的美人,俨然还是二八妙龄的少女。不对,她绝不会是普通人。
只是,楼东来此时没有心情也没有思绪去想这其中纷繁复杂的来龙去脉。因为明胤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么久了!怎么陈游介还在这里不紧不慢地跟这个女人闲扯?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这里忙着勾搭美女?!
“我管你什么李妃张飞,快把明胤交出来!”楼东来终于按捺不住,径直就要冲上前去。只是,他的脚还没迈出去三步,就觉得自己的身躯竟然不听使唤了,仿佛是被看不见的手钳制住了全部的动作!
“无礼的鼠辈,非得受些教训才能懂规矩。”李妃微微一笑。
陈游介的扇子一展,从那扑扇的微风中竟然有一团团的雪花席卷而出!待到风止之际,楼东来竟然看到,看似空荡荡的他们与李妃之间,竟然纵横交错着无数根丝线!而此时,这些丝线上都沾满了陈游介扇风鼓起的雪花。如果不是这些雪花让那些丝线显形,只怕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到底自己是着了什么道儿。
怪不得从踏入这里开始,陈游介明明看到明胤就躺在那里,却一直没有动作,就是防着这些鬼蜮陷阱。
“被你发现了呢……还真是不可爱。”李妃掩着衣袖轻笑,那衣袖后的双眸却如同利箭般,激射出气势汹汹的怒火,“只可惜,我没工夫陪你们玩了!”
只见李妃振臂一挥:“去!”
楼东来看到,那些从镜子中现形而出的少女灵体们又气势汹汹地裹挟在了一处,那汹涌流转的光的旋涡,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急袭而来!
陈游介面色一凝,一把抓起楼东来就朝后疾退!而在同一瞬间,那些四散交错的丝缕骤然集结,转瞬就形成了一道牢固的壁垒,将他们彻彻底底地挡在了外面。
而那刚才还汹涌澎湃的灵体的旋涡,竟然也在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糟糕!刚才的那些灵体只是幻象!她其实只是要赶我们走!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么急不可耐。”陈游介喃喃自语。楼东来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紧张的陈游介。那个男人竟然……也会为别人着急?!
镜殿的怨气,那些少女的灵体……还有明胤……那个李妃到底要做什么呢?为什么,她会突然急不可耐?!
陈游介的头脑,在急速地思索。如果不能洞悉一切的缘由,贸然出手只会让事态更加复杂!
“怎么天还不亮!要是天亮了,这些妖物鬼怪总会无所遁形吧……都八月初三了,怎么天还亮得这么迟!”楼东来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再啰唆让陈游介分神,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你刚才说什么?!”楼东来的胳膊,突然被陈游介紧紧地握住。
“我说……天怎么还没亮……”
“后面!”
“都八月初三了……”
“对!今天就是……”陈游介的脸色,渐渐从焦急的沉郁中,升腾起了一种异样的犀利。
“原来如此!”
“现在,我就让你看看,长安最绚烂的……烟火!”陈游介的手指间,突然有好几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跃。他将折扇一挥,那些小火苗如同放出了笼子的小鸟一般,四散飞去。在那小火苗的后面,都拖曳出了长长的尾翼。如果是平时看到眼前的景色,楼东来会惊喜地鼓掌欢呼,可是此时此刻,他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他只担心一件事——明胤的安危!
几只小小的火苗都熄灭了,只有一只在黑暗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如同一只火之鸟正舒展开蓬勃的火之翼!
当那巨大无比的羽翼震动的时刻,楼东来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同时看到了半空中散落的金色的飞末!仔细看过去,那些并不是飞末,而是……曾经操纵了镜殿里众多铜镜又将他们拒之门外的,缫丝的结界。此时,那曾经透明到看不见摸不着的结界,在陈游介的火鸟之翼下,正一点点地被燃烧殆尽。原本密不透风的结界,正在一点点地分崩离析,化作了无处可寻的齑粉。只有空气中,还隐隐回荡着那些属于硝石的气息。
火鸟之翼点燃了那些早就被陈游介无声无息沾染上硝石粉末的丝缕,然后,就是爆炸。这就是陈游介的做法,简单、直接、有效。
而曾经被隔绝的真实,也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李妃端立在一个法阵的中央,而在她的脚边,明胤正静悄悄地躺着。虽然万分焦急,可楼东来还是从陈游介的面庞上断定,明胤还活着。
李妃的嘴角噙着笑意,仰望着那金色的飞末溅落,仿佛对此时的异状毫不在意。
“想不到你竟能打破我的缫丝结界。”
“不是打破,是毁掉。比起解开结界的枢纽,还是彻底烧了它来得痛快。”陈游介的脸上,不再有那些面具般彬彬有礼的笑容,而是洋溢着真正的怒火!
他的折扇已经再度展开,那些曾经被所有人忽略了的,轻飘飘的白色的雪花再度蓄势待发。只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些,正是硝石的粉末。也就是刚才在火鸟之翼下被刹那点燃,让缫丝结界瞬间崩溃的利器。虽然看似微小,却是绝不容忽略的存在。
“我已经说过了,我开始……不耐烦了。”陈游介身上的威压之势,已经越来越明晰。
李妃微微地摇着头,仿佛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不耐烦。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此时,明胤的身躯,突然,动了动。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了明胤身上。
明胤一点点地撑了起来,他的眼眸似乎久久无法适应眼前的一切,步态和眼神都显得茫然。
“明胤,你没事吧?”楼东来的声音,有一丝发颤。涌上心头的狂喜,让他的喉间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
明胤的视线,慢慢地转向他。那带着茫然的目光中,没有楼东来熟悉的温暖,只有陌生。
“朕……怎么会在这里?!”
朕?明胤在说什么?楼东来茫然了。
“臣妾李氏,恭迎陛下重新临世!”李妃的面庞如同月光般,绽放出欣喜的光华。她躬身,盈盈一拜。
陈游介的目光,骤然一沉。
明胤那熟悉的面庞上,纠结着的是绝不属于他的痛苦神情。陈游介熟悉的那个总是开朗微笑的少年,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吞没了。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有着相同容貌的陌生人。
“明胤”淡漠地扫过面前的众人,那种带着上位者惯常的淡然与无视的目光,如此冰凉又陌生。陈游介以为再不会为任何事情动摇的心绪,在那一瞬间,竟然被那无视的目光,狠狠地撕裂开一道尘封的伤口。
陈游介抬手,止住了楼东来想要冲到“明胤”身边的动作。
“明胤”的脸上,那没有一丝表情的神情,让楼东来突然不寒而栗。那是……犹如蛰伏的兽,正蓄势待发的神情!
楼东来突然不敢想象,下一秒会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朕……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朕早就已经……被杀了。”说着,“明胤”抚上了脖颈,明明没有一丝伤痕的脖颈却让他露出了更加痛苦的神情。
推测,在眼前一点点地被证实。可是,陈游介的神情,越来越沉重。他宁愿自己是错的。
“不!不是梦,那时候王世充派人来鸩杀朕……那时候,那时候……朕是真的,死了。”“明胤”的面色混合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失魂落魄。
李妃急忙劝慰:“陛下,一切都过去了。”
“皇泰主杨侗,前朝亡国之君。十四岁的时候被权臣王世充推上皇位成为傀儡,不到一年后被王世充鸩杀。原来你处心积虑复活的,就是他。”陈游介面色凝重,声音却低不可闻。
这就是答案!让李妃急不可耐的原因就是,她必须在当年杨侗赴死之日,将他复活!因为,这是一年中的最好时机!而明胤,却是万中无一的适合承载灵体而不会产生任何排拒的,明氏一族的血脉!
李妃缓缓轻笑:“当然。我原本只是想找个适合的少年的身躯。我开始选择的本来是那个莽撞小子楼东来,你们却把明氏一族最珍稀的人妖融合的血脉送到了我的手边。如此一来,我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个集结了百妖之力复活的陛下的灵魂,会与身躯无法融合了。真的是……感激不尽。”
推测完全被证实了,陈游介的心在一点点,没有尽头地下沉。
“明胤,不会回来了。现在,陛下将代替他活下去。”女子的眼眸中,泛起了憧憬的波澜。
“不!我要把明胤的神志唤回来!”陈游介说着,手中已经抖出了数张符咒。
让人诧异的是,李妃并没有阻止他,她的叹息声意味深长:“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这种法术一旦完成,绝不可能逆转结局。只怕你的符咒,唤不回明胤的神志,只会伤了他的身体。”
陈游介的身形,顿时僵住。没错,李妃说的都是事实。
身为纵横长安的天才术者,陈游介从未像今天这样,无能为力!
突然,一种若远若近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一片碎片,掉了下来。接着,是又一片!
陈游介抬起头,他看到了,那经历了近百年都不曾朽烂的迷楼、镜殿,竟然……开始崩塌!
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前,它还是那样地金碧辉煌、迂回曲折,可是在这瞬息之间……一切竟然就已经分崩离析。而在同一时间,崩溃的还不只是镜殿,还有那些原本寄身在铜镜里少女的灵魂。随着那些铜镜的碎裂,这些少女们也纷纷脱体而出。混乱的镜殿里,到处是纵横奔涌四散奔逃的灵体。
原本,李妃用缫丝控制着她们的行动,借用了灵体的力量来施展法术。可是,当那些缫丝被陈游介的硝石雪花付之一炬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再能控制她们。而此时,镜殿自身都即将崩溃,李妃又如何能力挽狂澜?!她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切,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
她的神识,顿时纷乱。这一刹那的迷乱,更是将眼前的局面崩毁得更加不可收拾!镜殿内部虽然已经崩溃,可是那些原本四散的少女灵体,渐渐地纠集起来,结成了巨大光流。此刻,仿佛是正在喷吐着巨大旋涡的白色巨蟒,朝着李妃的方向,急袭而去!
陈游介的唇边掠过一丝冷笑:“看来,不用我们收拾她,她自己就要承受法术的逆流了!”没有足够实力的人,操纵妖灵,复活死灵,一旦自身的法力有失,就要承受这百灵噬身的逆流。
这些闭锁多年的灵魂,一旦控制她们的神识纷乱,就立刻自迷了心智,只知道放纵本能地胡乱攻击!陈游介冷笑,就让你自食恶果吧!
“不!”那属于少年的清澈嗓音是如此清晰,压倒了那一切喧嚣!
陈游介的身躯骤然一震,这声音,与他记忆中的明胤,是如此相似!
一条青色的龙,在那白色旋涡即将裹挟而来的时刻,盘旋在了女子与“明胤”身畔,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那百千灵体的咬噬,统统挡下!
还来不及感叹这瞬息间发生的一切如此震撼,转眼,那条龙就已经“吧嗒”一声,跌在了地上,瞬间就又恢复了小小的原形。
“明胤”急忙把它捧在了怀里。怎么回事?现在操纵这个身体的……是明胤吗?
没错,能驱使小龙小八的人,只会是明胤!
陈游介激动地疾步冲上前去。
而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生生顿住了脚步。
“明胤”将刚才吓得跌坐在地的李妃,轻轻地搀扶了起来。那种苍茫中又带着忧伤的目光,绝不属于明胤!
怎么回事?!
一个大胆的猜测,如同夜空中闪过的电光般,瞬间照亮了陈游介的头脑。
明胤在抗争!他在用自己的全力夺回身体的归属!而那振聋发聩的一声“不”,正是他在那瞬息间的胜利!虽然,这胜利的时间短促得可笑,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陈游介仿佛看到了,那个顶着乱发的小子,带着倔强的眼神,正紧紧地抿着唇。
连对这法术一无所知的你都没有放弃,我又怎么会被眼前的一切蒙蔽了双眼,裹足不前?!
没有任何一种法术,可以真的操纵人心!希望不死,人心不灭。
明胤,你告诉了我,比法术还要重要的东西。陈游介翻涌的心绪,一点点地清明,他知道,一切,尚未成定局!绝望之中,还有希望!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明胤”缓缓地念出了一首诗。
李妃的身形,骤然顿住。
“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李妃震惊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一丝惊喜的焦点。
“你不是李妃,朕的李妃,并不是你这般模样。”
“李妃”怔了怔,原本娇艳的面容上顿时有几分掩不住的尴尬。即便如此,她的风姿,依然是如此夺人心魄,让人不忍苛责。
“明胤”宁静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她:“我想起来了,你是……侯夫人。死后才艳冠天下的美人,侯夫人。祖父当年,也曾为你唏嘘感叹,叹息错过了你如此红颜。”他口中的祖父,正是隋炀帝杨广,那个早已经属于过去时代的名字。
而侯夫人的面色,却渐渐从震惊中苏醒,仿佛在那一瞬间,就已经找到了一切爱恨纠结的源头。
“我十五岁那年入宫,整整九年……从来没有见过陛下一面,我的青春,就这样在毫无指望的深深后宫中,被吞噬掉了……
“我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消失掉……”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妙龄的女子,在那迷楼之中,被时光静悄悄地磨灭了年少的容颜,在那没有尽头的时光里无望地等待着君王的一夕宠幸。而身处末世的她们,连那最后的微弱的希望,也被历史的潮汐彻底吞没,什么也没有留下……
没有人记得,她们,曾经是那么地美好。
所以才会在人世间徘徊不去,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复活皇帝,寻回那过去时光里曾经的美好。
其实……她们只是,寂寞啊。
没有选择复活那位带给了她们无数哀伤和眼泪的隋炀帝,而是选择年少的皇泰主杨侗,不就是希望能够借着重生那个少年,也让自己的生命可以再一次沉浸在虚妄的青春中,让一切再度开始吗?如果,这次不再选择那个辜负了自己的无情帝王,一切,是不是会有一点不同?小小的微弱的希望,最后终于孕育成了巨大的波澜,在近百年之后,在唐的天空下,拍响了巨大的涛声,让天地间如此清晰地回响着,那绝望之中又挣扎着希望的不甘的祈祷……
侯夫人的肩膀,在颤抖着,而她原本清晰的容貌,竟然开始影影绰绰变得模糊起来。这是维持她形象的法力正在迅速消退的缘故。
“所以你就纠结迷楼里的万千怨女的灵体,让我复活?因为,你想回到属于你的时光里去?”此时,伸出手去,将带着泪珠的她轻轻搀扶起来的,是暂居在明胤身躯里的亡国之君。那已经走过了生与死的少年,眉宇间是坦荡荡的宁静。
“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这里已经不是属于我们的现世。”
侯夫人抬起头,注视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为什么?”
“我读过你的诗,可惜,你却没听过我的绝命之祝祷。那时候我说: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
“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侯夫人没想到,那个少年天子,竟然根本就不愿再成为帝王!
“所以,我不需要复活,我只想走上属于我自己的全新的轮回之路。”少年说。
侯夫人颓然地低下头:“你是说,我做的全部……都错了吗?”
少年摇了摇头,他的唇边是一抹释然的微笑:“能让我目睹绝世美人的风采,这一场相遇,又怎么能说是错了。
“虽然只有这短短的一瞬间,但是,我会用我剩下的全部记忆,记住我曾与你,这位让无数人无限仰慕惆怅的美人相遇……”
少年天子的话语,如同扬州春天那映着暖阳的柔波,在那里,春光正好,青春年少……即使,只在刹那之间,起码那盛开的花朵,曾被欣赏;那倾世的容颜,曾有人怜惜。
少年天子的笑容,如此真实,在那一瞬间就填满了无穷无尽寂寞日子里全部的荒芜。侯夫人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掌之间:“虽然世人都叫我侯夫人,其实我的闺名本是叫:侯玉芝。”
她的笑容如此美丽,涤荡了积郁百年的寂寥。一阵风吹过,明胤的身躯渐渐地倾斜下去,而一抹明亮的萤火却从他的衣袖间冉冉飞舞而出。少年天子,走上了属于他的道路。此时,侯夫人已经消失了,她也化作了一道明亮的萤火。
两道明亮的萤火飞了起来,冉冉上升,最后,消失在了苍茫的夜空之中。
长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将镜殿里残余的灵体收服,完成法事将她们再次送入轮回,已经是数日之后。
终于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的明胤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楼东来焦急的双眸。
“东子,我没事。”
“没事就好。”楼东来松了一口气,突然,他跳了起来,“你刚才叫我什么?东子?!给你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叫我楼大少爷!”
“明明就是东子。”明胤微笑。
镜殿已经化作了一片残垣。浅浅的晨曦正笼罩在上面。
镜殿之畔,陈游介的面色却没有一丝轻松。他有一种预感,一切,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