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草香

一枕草香

我的记忆中有稻草的香味。

天冷了,祖父的土炕上要铺稻草。稻草装在一个黑色的布套里,布是黄河滩特产的家织布,非常厚实,不用担心稻草茬会钻出来扎人。草褥子铺得平整,暄腾,阻挡了寒气。被子也换成厚的了。推开门,屋子里弥漫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很冷的时候,木门外面还会装一扇风门,遮挡凛冽的北风。风门上钉着厚塑料布,一开门,塑料布呼答呼答的响。

厨房里烧的是稻草叶子。秋天,搂稻草叶子是孩子们干的活儿。在稻垛子之间,我们专门拣稻草叶子厚的地方下手。田间还残存着稻子特有的气味,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让人内心兴奋。稻草叶子很软,暄,不长时间就能填满一包袱。背着稻草叶子走回家去,它们在我背上释放出白天储存的热量。瘦弱的我,拥有一个被稻草包裹的胖胖的童年。

叶子填进灶膛之后,“轰”的一声,着一阵急火,很快就烧尽,不像棉花柴、木柴那么耐久。这种草叶子里偶尔会有遗落的稻穗。烧火的时候,母亲把它们挑拣出来放在风箱上,时间久了,稻穗上落了一层灰。这些稻穗,主要用来喂鸡。攒的多了,把稻穗一撒,鸡们一哄而至,大白鹅也赶来凑热闹,它一叫唤,鸡们自动退避三舍。大白鹅当仁不让,将脖子一仰,稻穗“刷拉”一下就被吞进去。有个别漏网的穗子,混在叶子间被填进灶膛,随着温度的升高,“噼啪”一声脆响,爆裂成大米花,白莹莹的,又很快被灶火吞噬,让人心疼。

下霜了。田野里的稻茬上落满晨霜,晨曦中呈现半明半暗的色调。裹着夹衣的男人牵着牛来池塘边饮水,睡眼惺忪。老牛无声地跟在主人后面,细细的蛛网遗落在草叶上,蚊虫都已经隐匿了。夏天的时候,蚊子多,牛虻也多,夜间围着老牛叮咬。把陈年的稻草点燃,压上些青草或者刺蓬棵子,烟就起来了。青烟缭绕在牛棚的旁边,熏蚊虫。老牛卧在一蓬青烟旁边,慢慢反刍,睫毛长长的,神秘而温柔。

祖父肯定地说,有人专门伺候着熏蚊子,太上老君家里的牛也不过这样的待遇。

冬天,大地把热传给了稻草,来自地下绵长的温暖,继续留在人间,而大地在屋外被冻裂。

稻谷入仓,稻草被垛成长方形或者圆形的垛子,围绕在房前屋后。外皮被风吹雨淋的变成了灰白色,抽开垛子,里面的稻草还是干绿色的。老鼠打洞,把一些稻草横着咬断,鸡鸭刨蹬。地排车停在南墙根下,用塑料布苫盖着。稻草垛旁边拴着牛,一个完整的家就是这样。

女人在家里忙着把稻草打成草苫子。屋里屋外,是草苫子的世界。隔一段时间,就有大车来把它们拉走,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村庄满了,田野空了,往东一看,果园里的小屋就显现出来。小屋灰趴趴的,很不显眼。夏天的时候,小屋被绿树和各种瓜果环绕着,颇有点童话意味。小屋有两间,一里一外。外间用来做饭、堆放杂物,里间睡觉。一棵老杏树,在窗前探出横斜的枝桠,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树上开满粉红色的杏花,非常好看。看园的老人,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住几天,其余的时间就长在瓜园里。收秋之后,大人们喜欢到瓜园来玩,下棋的下棋,打扑克的打扑克。外间冷了,人就都挤到里间,炕上也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再铺两个化肥袋子,稻草茬露在化肥袋子外面。人坐上去,窸窸窣窣的响,总感觉屁股底下藏了几只老鼠。

大人们东拉西扯,每个人都抽烟。年轻的抽纸烟,上了年纪的点着旱烟袋,烟袋锅子小小的,杆子被摩挲得极光滑。我常担心那烟头会引着了火。它们离稻草炕那么近。

刮北风了,雪下大了,草垛仍在,草垫子仍在,让人放心度过一个个寒冬。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