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一 李商隐生平及著作简介

李商隐(约811—约859),字义山,号玉谿生、樊南生。唐怀州河内县(其地含今河南沁阳和博爱)人,自祖父起迁居郑州荥阳,后遂占籍。

他在诗中自称“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而高、曾祖以来无显宦,实已是“宗绪衰微,簪缨殆歇……泽底名家,翻同单系;山东旧族,不及寒门”(《祭处士房叔父文》)。其父李嗣曾为获嘉令,后辗转于浙东、浙西观察使幕府,商隐随之漂泊,并接受启蒙教育,“五岁读经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十岁时,父死,乃侍母北归,所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生人穷困,闻见所无”,以致只能“佣书贩春”为生。(《祭裴氏姊文》)后数年间,与弟羲叟在堂叔李某处读书学文,十六岁即“能作《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樊南甲集序》)。约在此时或稍后,曾“学仙玉阳”,与女冠交游。

大和三年(829),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因赏其才,召其入幕,令与其子令狐绹、绪等游,并向其传授骈体章奏作法。楚调太原,商隐亦随往。在此期间,曾数次应举,均落第。开成二年(837),由令狐绹力荐,登进士第。该年冬,令狐楚死。次年春,商隐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不久,娶王女为妻。当时,官僚集团牛(僧孺)李(德裕)两党争斗方酣,令狐属牛党,王茂元被视为李党,商隐的行为本非出于党派意识,但在令狐绹看来,却是“忘家恩”、“放利偷合”(《新唐书·李商隐传》),遂渐渐疏远和排斥他。此年,商隐应博学宏词试,初已录取,复审时被“中书长者”黜落。开成四年(839),再试书判拔萃科,始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但不久即被调补弘农尉,在县尉任上又因“活狱”触忤上司,受到申斥。幸后任观察使姚合挽留,迁延一年多,终于辞职去长安,求调他任。会昌二年(842),商隐又一次应书判拔萃科考试合格,被任为秘书省正字。仅半年,因其母去世,按例去职守制,三年服满后复职。

会昌六年(846)三月,唐武宗卒,进入宣宗执政的大中(847—859)时期。大中之政,往往与会昌相反,而与商隐命运最为密切的是牛李两党地位的彻底互换。会昌年间在平藩、灭佛以及外交方面卓建功勋的宰相李德裕被贬死崖州,李党的郑亚、李回等亦纷遭窜逐,而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绹等则先后入相。商隐此时不再向牛党靠拢,却跟着被贬为桂管观察使的郑亚去了桂林,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同情李党的政治态度。此后,随着郑亚的再贬,商隐离开桂幕,除短期在京兆府任职外,先后在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徐州)、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今四川三台)府中从事。其间偶回长安,获国子博士之职,时间很短。大中九年(855)府罢归长安,次年由柳仲郢荐为盐铁推事,曾游江东。

大中十二年冬,因病返郑州,不久,卒。

李商隐胸怀“欲回天地”——力促唐王朝中兴——的志向,但身处晚唐已无实现抱负的可能。他一生遭际坎坷,备受压抑,以依人作幕、代草文书为业。其骈体章奏与哀诔之文因形式瑰丽、情文并茂而在当时极负盛名,曾自编为《樊南甲、乙》二集,今尚存三百多篇。亦有少量短赋与散文作品留存,如《虱、蝎、虎、恶马》诸赋及《李贺小传》、《上崔华州书》、《别令狐拾遗书》、《与陶进士书》、《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等。几篇咏物短赋,实寓讽刺官场和社会丑恶现象之意。而其文则有“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上崔华州书》),“孔子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于涂中耳”(《元结文集后序》),“是非系于褒贬,不系于赏罚;礼乐系于有道,不系于有司”(《与陶进士书》)等语,充分表现了他愤世嫉俗的情绪和某些反传统意识。

二 李商隐诗歌的成就和影响

作为晚唐最杰出的抒情诗人,李商隐继承屈原、阮籍以至李白、杜甫批判现实、关切民生、以诗歌艺术为生命的传统,倾注毕生精力创作了大量作品,其诗今存600首。

这些作品按题材内容和创作角度可大致分为两类。一为时事政治抒情诗,这类诗视线较外向,多涉及社会现实或历史现象,有较多客观反映成分;一为个人生活抒情诗,这类诗笔触较内向,侧重舒泄心灵世界的波澜与感应,主观成分较重。当然,这种区分是相对的,两类诗歌之间存在着深刻的互渗互证关系,归根到底,它们都是诗人对客观信息的反应,是外部世界在诗人心灵上的投射。而在艺术上,则除上述诸家外,还广泛地吸收、熔铸南朝乐府、齐梁歌诗以及韩愈、李贺等人的诗歌创作经验,形成了他独特的“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原诗》)和朦胧多义、哀感顽艳的风格。商隐诗各体俱有佳作,尤以五七言律绝成就突出,七言律诗的造诣更是上追杜甫而独步晚唐。

李商隐的时事政治抒情诗多与唐文宗大和初至宣宗大中末(827—859)的政治事件、政治人物和现象有关。如少作《随师东》,即有感于朝廷讨伐叛镇久而无功,充分暴露出军政窳败而作。大和九年(835)甘露之变发生,宦官滥杀无辜,极为嚣张,多数官僚士人噤不敢言,商隐却连作《有感》二首和《重有感》,既严谴宦官,又痛责谋事不密酿成惨祸的李训、郑注,更委婉批评了用人不当的唐文宗。开成二年,绛王女寿安公主出降成德节度使王元逵,商隐从中看到藩镇的坐大和王朝的软弱,作《寿安公主出降》深致忧虑。同年冬,因护送令狐楚灵柩途经凤翔,见到京西农村凋敝和民生极端困苦的状况,有长篇史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形象而全面地描述了唐朝二百馀年政治由盛转衰的过程,并阐发“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的观点,力图警醒当权者。此诗的规模和思想深度,均堪与杜甫《北征》媲美。友人刘因在对策中纵论时政,指斥宦官,受到贬逐,终于冤死。他一连作诗四首哭吊,“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以强烈的抗议之声打破了文坛的沉寂。大中年间,商隐反潮流地作《李卫公》、《漫成五章》(之四、之五)、《旧将军》诸诗,对会昌宰相李德裕给予高度评价,寄予极大同情。

咏史也是李商隐政治诗重要内容。他既敢于直咏本朝史事,如《龙池》、《马嵬二首》讽刺唐玄宗的荒淫误国;更善于借前代史事讽喻现实,像《瑶池》、《汉宫词》、《贾生》、《南朝》、《齐宫词》、《北齐二首》、《陈后宫》、《隋宫》等,或讥求仙,或刺淫佚,或嘲不能用贤,都是意味深长的名篇。这些作品内容的尖锐辛辣和措辞的委婉深曲、抒情的沉挚和议论的隽永结合得好,故很得历代诗评家的赞赏。由于深感危机四伏,颓势难挽,商隐的政治抒情诗中常常弥漫着无望和迷惘之绪,他的许多诗篇仿佛是预先为唐王朝唱出的曲曲挽歌。

李商隐的个人生活抒情诗,或感事咏怀,如《安定城楼》、《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或即景咏物,如《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蝉》、《流莺》之类,都贯穿着伤叹一生坎坷不幸的感情线索,而又能提升到对时世的批判和对高洁人品的歌赞,具有代表同时代文士的典型意义。而对于亲情、友情,特别是爱情的讴歌,则是此类诗歌中感染力最强的部分。《骄儿诗》以柔爱之笔写儿子衮师的娇憨聪慧和对儿子的热望;《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夜雨寄北》等将对友人的悠长思念化入萧瑟景物的描绘、凄清氛围的渲染,做到了情景融合无间。

爱情诗,从早年模仿李贺诗风的《河内》、《河阳》、《燕台诗四首》和模仿南朝乐府民歌的《柳枝诗五首》,到那些以女冠、女仙为歌咏对象的优美七律,以及独创一格的《无题》组诗,是李商隐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许多篇的本事虽不易探索,但它们所传达的既缠绵又浓烈的情感,却足以引起千秋读者的共鸣;尤其是那些新颖别致的意象、纤秾明丽的诗句,如:“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碧城三首》之一)“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重过圣女祠》)“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等,更是脍炙人口,流传不衰。寄内和悼亡诗是另一类型的爱情诗,在商隐诗作中也占相当分量,前者如《对雪二首》,后者如《房中曲》、《西亭》、《夜冷》等,均以深情绵邈见长。纵观这些作品,它们的意义已不止是一般地讴歌爱情,有许多篇实已升华为对女性的赞美,对女性生活和命运的深切同情和关怀,对她们种种不幸遭遇的忧愤和不平,表现了古代一个正直诗人和男子对女性的善待乃至爱护尊重,从而也显示了中华文明中与歧视压迫妇女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传统。这在今天看来,还是多么难能可贵!

李商隐诗有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在表现爱情、悼亡以及对坎坷身世的自我感伤乃至对唐王朝衰亡的预感时,往往彼此融渗胶结,浑然化为一体;他又善于采用曲折多层的隐喻、象征手法,遂使他的一部分作品涵义十分丰富深厚,颇难阐释。尤其是一些《无题》诗和类似无题的《锦瑟》等篇,其创作动机以及原初的、真正的涵义几乎成为千古之谜。然而这恰是它们永恒魅力之所在,历代读者反复研读它们,不断取得理解的超越,也不断地从中获得美感享受和心灵的共鸣。

在晚唐诗坛,李商隐与杜牧、温庭筠齐名,人称“小李杜”、“温李”。历代受其影响的诗人颇多,如晚唐的唐彦谦、韩偓、崔珏,宋初的西昆诸人及贺铸、晏几道、秦观等词家,元末的杨维桢,明代的杨基、高启、程嘉燧、王彦泓,清代的黄景仁、孙原湘、陈文述、樊增祥等。直到近现代,还有许多旧体诗人和新诗作者受着他诗歌的泽惠。

李商隐的诗集最初由宋人编集,后历有增补。为其诗作注,亦自宋人始,然宋注已佚。明、清两代新注不辍,尤以清人成绩可观,较著名的有朱鹤龄、程梦星、姚培谦、屈复和冯浩的笺注。商隐文散见于《文苑英华》、《唐文粹》、《全唐文》等书,清人据以搜集重编,有徐树穀、徐炯《李义山文集笺注》、冯浩《樊南文集详注》和钱振伦《樊南文集补编》等。今人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则为近年集大成的研究成果。

三 关于本书的几点说明

新时期以来,李商隐其人其诗,曾是古典文学研究,特别是唐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产生了很多研究成果,上述刘学锴、余恕诚两部著作外,单李商隐的传记和诗歌选本,就有好多种。这些和上述许多前人注本都是本书需要认真参考的。有所趋避,也均以这些成果为前提。

本书所选李商隐诗之原文,所据是通行本,个别有异文的,则择善而从。

关于选目,除代表作不得不选外,尽量选入一些别家未选的佳作,以使读者更广泛地接触李商隐诗,并了解李商隐其人。现总计选入李商隐诗一百多首,约占李商隐全部诗作四分之一左右。目录编排按内容大致分为五个单元,简言之,即:有关李商隐生平的诗、女性诗、时事政治诗、咏史诗、咏物及其他诗,在目录上以空行显示。这种划分是相对的,有的诗实际上应跨两类,甚至可兼三类,而且各人见解也会有不同,故不必拘泥地看。

关于注释,以简洁明了为宗旨,力求重点突出,适当注意视野的开阔。

关于解读,这是惟一可以较多发挥个人见解之处,故尽量阐发己意,甚至提出一些不成熟意见供读者思考,避免人云亦云,但也并不故意标新立异。

虽经努力,但限于能力,结果未必尽如人我之意,竭诚欢迎读者批评商榷。

董乃斌

200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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