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四日
天刚破晓,乌鹙便在田边小溪畔一棵槟榔树梢上直叫着:
“吃酒,吃烧酒!”
一早便要吃酒,直是酒鳖!其实乌鹙是种庄重有威严的鸟,穿着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长长的尾羽,末端分叉,往外反曲,活似一支船锚;在初秋的此时,由于换羽,尾羽往往形成三层对钩,竟像年轻姑娘穿着三层裥裙,样子不免有几分滑稽。乌鹙的嗓门很好,音质宛似片钢琴,尤其吹口哨,可以说天下无双。而它那强烈的地盘观念,不允许有体积比它大的外客侵入,倒成了小鸟们的天然护卫,为一方重镇,真教人起敬!因了这样的性格,喜鹊、乌鸦、厉鹞(北方人叫老鹰),往往成了它猛烈攻击的对象,农人因此视它为益鸟,百般优宠,从不加害。水间有鹭鸶,旱田有乌鹙,一白一黑,同为农庄的象征鸟。
待晨课已毕,一家六口——包括牛、狗、猫和两只鸡——都吃过了早饭,日头早探出了山头,升起一丈高了。提了犁,牵了牛,这就开始了今年头一次的秋收。昨天割好的番薯垅就在牛涤边,刚一出户,便踏进收获场,并且清爽得很,不像水田,平时拖泥带水,收割时里外一片粟芒,教人厌恶,这是我爱旱田旱作的无上因由。农夫似我,快何如之!当然,今天心情格外的好,收成是老天给农人最大的奖赏,怎能不喜形于色呢!
刚套好了犁,乌鹙就停止了叫唱,凭老习惯,我就知道它们准会飞下来,跟在犁后跳。果然,刚翻开了泥土,它们早跟在我的脚后跟边,在啄食蛴螬、蝼蛄、蚯蚓之类的土虫了。
约莫半个钟头之后,新翻泥土味吸引来了族亲一群小孩,大约有十个。这是惯例,犁番薯,别家妇孺有却番薯的权利;薅土豆、割稻也同例,要让人家捡落米的、落穗的。孩子们见我才犁了一半,未曾采收,都站在田头看,算是很规矩。乌鹙们大概都吃饱了,只剩一只还跟在犁后跳,其余的早飞上树梢去了。几十只麻雀落在新翻泥土上,一边吱吱喳喳吵着,一边在啄食其中的小虫;几只赤腰燕在土面上穿梭回翔,画着优美的线条。日头已到三竿高,照得泥土味越发扩散,对农人来说,这是世上唯一最提神醒脑的香味,吸在肺里,渗在血中,元气百倍。
最大的一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没有上学,是一位族兄的长孙,要帮我收拢番薯;其余的孩子也一齐要下来。我答应了,叮咛他们不能做手。他们举手发誓,有的说若做手屁股给蜜蜂叮,有的说若做手下次灌不出土蜢,有一个说睡觉时愿给七脚林蜈(北方人叫壁钱)压梦——俗传梦魇是睡梦中被七脚林蜈正面照着引起的。于是孩子们七手八脚忙成一团,但是不到半分钟便吵起来了,个子高气力大的,划了一截地段不准别人插手,个子矮气力小的偏就不听。最后那个年纪最大的孩子给他们分配地盘,把年纪小的分配到田垅的另一头去;小的虽不服,又不敢不听话,嘟噜嘟噜地各自去了。不一会儿,只听见小的在那一头喊着:“这一县好大呀!八条,总共八条!十斤,十斤重!”分明是在向大的吹嘘。那小的也是一位族兄的孙子,才不到七岁,哪里提得起十斤重的东西?这些孩子们有种天然的群欲将他们箍在一起,但是各怀鬼胎,只有完全公平的分赃,才能教他们相安无事。但是完全的公平是不可能的,故他们随时随地都要起内讧,上一分钟零点几的不公平,下一分钟非得取偿则绝无均势与安定之可言,这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雏形。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犁完了那另一半,定睛一看,孩子们早将番薯堆成五堆,像五座小山一般。只见他们满头大汗,一脸泥土,个个成了京戏里的角色,大花脸、小花脸,脸谱之奇特,真匪夷所思,可谓创未曾有之奇。看到这般模样,我叫他们歇手,他们却不肯,说要攻完为止;他们早已忘记了原先要来却番薯的事了。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孩子们果然攻完了,番薯堆多出了三堆。我叫他们歇一歇,喝喝水。他们一窝蜂跑向小溪,跳了进去,争着饮上游的水,又吵起来。只见他们往上游挤,挤了二十来丈,大概全都争到清水喝了,才相继跳了出来。这些孩子们分离了不能过活,在一起又不能相安,争吵是他们的特性,要到长大了争吵才会向里沉,变成彼此礼让、互相涵容。这又是人类社会文明的真实历程。
拿了把伞,绑了竹枝,插在番薯堆边,搬了一张矮凳子,我坐下来摘番薯蒂。本来这种小工,是妇女的工作,大男人是不屑做的,可是我是例外,没有女人帮忙,只有自己动手做了。
孩子们歇了不到几分钟,便又争着在却番薯了。只听见最大的那孩子在发号施令,号令一响,孩子们各自冲进田里,手排脚翻,忙着找寻脱了蒂的零薯。不一会儿工夫,个个都有所获,都拿到一定的地点放齐。一个钟头不到,两分地的新犁地被翻搅得稀烂,孩子们个个都捡到一大堆,红皮的、黄皮的,间或有白皮的。大都是小拳头般大小,竟有大似人头的;说是他们做了手脚,不免有失公正,偶尔那样大的大薯被看漏了是有的。于是又听见那个大的孩子在发号施令了,他提议大家同时回家拿畚箕或笼子,在大路旁会齐,列队进来,以免有人偷了别人的番薯。这倒是好办法。制度自然是定出来的,小孩们早已有创制的先天能力,否则社会制度怎有可能呢?
果然他们列队进来,将捡到的番薯搬了回去。
日头向晡时,已摘蒂的一半番薯,装在麻布袋里,共十六袋,叠在牛车上,套了牛,载往镇上去卖给番薯商。若不是那些孩子们帮忙收拢成堆,单靠我一个人,怕要忙上一整天,直到日落之前,还未必能收拢好,不说摘蒂、装袋、载运了。
坐在车前,脚底下的车辕不停地起伏簸动着,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向晚的西北风迎面拂来,一天的日光热次第消退,清凉透骨。偶一抬头,只见满天披着一层灰云,匀匀的、薄薄的、静定的,像一匹久蒙尘埃的绢缯,给人无限宁谧的柔和感。
再没有比傍晚的天色变得更快的了,天空中似乎下着一种灰黑色的云末,直把空气的分子间空隙塞满,远处渐渐地看不清了,近处越来越恍惚了,地面更是积落得厚;尤其夹在两边高过人头的蔗田间的牛车路,暗得更快。一铺多路(十里为一铺,合五公里)才走了一半,看着暮色渐深,不免有点儿困意,靠着栅板,略微休憩片刻,让赤牛哥信步前进。说实在的,自从我决心做个农人,除了老天之外,我最感激的,就是正走在我前面,拖着载重两千多斤硬木车的这一头赤牛哥。说是人类感激畜生,或有点儿不合常情,但是这是事实。赤牛哥本来完全不必依靠我便可以自由自在无虑匮乏地过活。地面上有的是草,小溪里有的是水。除非当作老天的用意来解释,否则牛马鸡犬一点儿也不欠人类的情。俗语说:“一切天注定。”也许这是事实。否则我一分一秒都不敢叫赤牛哥给我服役。虽是天注定,心存感激是应该的。若一切事情都认为当然,未免太没心肝了。
夜鹰飞过
偶尔有夜鹰从头顶上掠过,睁开眼睛,只见暝色中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大约有一两尺的宽幅。此鸟昼伏夜出,滤食夜空中的蚊虫为生,古人误以为蚊虫由它嘴里吐出,故叫它蚊母鸟。
牛车颠簸得厉害,爬过陡坡,便是仑仔顶庄。我急急跳落辕下,一边呼喝着,一边帮着推车。赤牛哥使力拖着,蹄甲刮着石砾,咔咔地响;鼻子里冒着白烟似的,发出风柜般的送气声。上了崎,远远地便传来狗吠,狗吠声是村夜的特色,不免有几分亲切温情感。
过了仑仔顶,街市在望。一路经过田野,经过荒原,那辽阔的黑暗之中的孤单落寞感,此时渐渐地被灯光与市声所融解,像是从一场昏睡中醒了过来一般。
一进南门,便是番薯街;街路的另一面是一片空地。挑了一家熟店卸了货,将牛车赶过空地来,给赤牛哥解了轭,拴在辕前,放了一总草;空地上有一个水栓,提了一桶水,放在赤牛哥嘴边。走进店里,店主人差不多快磅完了。总共两千五百四十三斤,每斤行情一元半,共计三千八百一十四元五角。折好麻布袋,捆成一捆,放在车上。我于是踱到夜市去吃一年里难得吃到几回的各种零食。
店铺里的商品,映着灯光,玲珑满目,对于欲望大、虚荣心强的人是一种鼓舞,但也是犯罪的根源。人类的欲望和生活质量,很难得划出界限,因此这些商品是福是祸确也很难说。沿街浏览一过,只当作一场艺术品展览,不落进实用层面来看,自然是另一种纯粹的经验。
在夜市零食摊上吃了一碟子日月蛏、一碗碗粿、一碗公鳣鱼面,肚子撑得几乎走不动了。看见新出的纽橙(俗误写作柳丁),买了一斤。回程,出了南门,剥了一个吃,还好,还可以吃。
一路上枕了麻布袋,放头酣睡,就任由赤牛哥拖回家去吧;赤牛哥路早跟人一般熟了。反正,今夜还得赶夜工,摘完另一半的番薯蒂,大概天也快亮了,好再赶一趟早车。
- 裥裙:褶裙。裥,普通话发音jiǎn,闽南语发音景。
- 厉鹞:老鹰。厉鹞,闽南语发音利叶(语音)。
- 牛涤:牛棚、牛屋。涤,普通话发音dí,闽南语发音diǎo。《礼记·郊特牲》:“帝牛必在涤三月。”
- 却番薯:却,捡的意思。却,闽南语发音kuo(轻读)。
- 薅土豆:薅,拔的意思。普通话发音hāo,闽南语发音kāo。土豆,即花生。
- 做手:意同“做手脚”。——编者注
- 林蜈:北方人叫壁钱。林蜈,闽南语发音nǎ鹅。
- 一县:一串。县,闽南语发音gua(带鼻音)读下去声,如提东西的提(本字是“何”字)。
- 一铺:铺,普通话发音pù,闽南语发音po读上去声,普读诉的声调。
- 一总草:总,捆。总,闽南语发音zàng。
- 日月蛏:海镜。蛏,普通话发音chēng,闽南语发音tān。
- 鳣鱼:黄斑色形似鳗。鳣,普通话发音shàn,闽南语发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