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像一个幽灵,但完全不是

辑一 像一个幽灵,但完全不是

偶然的花衣裳

在通往消失的路上,寂静的走廊

一个从不低头的人,他穿着花衣裳

他突然看见了它。

灯光幽暗,足音空响,不可能有别的事

被想到。不可能有别的言辞——

“一个人,一阵风,都将消失。”

可是,花衣裳,一件存在了很久的事物

就像一只亡命的兔子,它飞驰而过

其实仍在自己的家中,睡眼惺忪

懈怠,不抵抗,对死亡一无所知。

偶然的花衣裳,它也可能是玫瑰中最坏的一枝

徒有玫瑰的形象。爱花的人看见它,就像

房屋看见道路,亡灵看见爱情

但它出现了:先于这些事物的真实。

理想的虚假

我记不住那些人的姓名,他们的生命过于漫长。

命运之叶落下一片两片,令我想起

在雅典,一幕诗剧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推迟。

在无限的秋天中,这个事件曾被遗忘

又注定被隐约提起。

它是少数人梦境中异样的热情的源头。

我猜想当时的情景——失望的观众和大白于天下的

一名配角演员的死因,都在有限的场地上。

有一些流言蜚语,但还不足以写入诗剧。

后来那些刻板的故事和谦恭的思想也不会将它们留意。

它们在世俗的尊严中消失了,而且不必感谢时代。

这个在历史和艺术中都找不到痕迹的偶然事件

只在少数未来的梦境中出现:像一个幽灵,但完全不是。

这才让人感到惊奇。

而在东方,一位诗人写道: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

他让一首赞颂朋友的诗篇变得富于遗忘。

我能感到他对于相似之物的彻底迷恋

和一种远离梦境的理想的虚假。

通惠河

今天我来到这神奇的源头

它更像一条河的结束,黑暗,平静

觉察不到我的行走。

我的目光短暂地看见——的确,它被看见

冬天越来越深,一个早已抵达春天的人

过早地看见了它。

漫长的行动,也许并不艰难的行动

这仅仅是一部分:它们自己延长着

就像坚韧的蛛丝。

它们不可能缩回去,因此,不可能没有猎物。

我转身,就像被占据的道路转身

离开那些不能自拔的占据者。

诗经

因为年代久远,我的死已不可深究。

但我曾是一首诗的主人。

时光流逝,我已记不得有过怎样的生活

因为时光并未把我留住——仿佛只有一天

我就在主人的厨房里度过了一生。

我见过的老鼠多于今天的羊群。

或许它们还记得我:一个饶舌的厨子

送往迎来,仿佛后世的风尘女子。

我的遗忘已消失在别的遗忘里。

我没有记忆。

可我值得庆幸:历史不曾从我这儿取走什么秘密。

那些简短的话语(我不懂文字)

我好像说过一两次

我不记得曾有人听见。

如今我已无法将它们再重说一遍。

春天的书房

如今时过境迁,爱情的歌谣已难以听见

在毕生的畏地,一片绿色之后

巨大的春天扶摇而来

窗外的树长得高大、结实,如我前世的爱人

时光流逝,她盛年的力量不可抗拒

她有必死的勇气,也敢于杀人

我要等多久才能像爱人那样

相隔一步之遥,目睹心爱的世界

抚摸手边的一切,让他们惊觉而惘然

经过春天,我要打败所有的书

我要干我熟悉的营生,让红色和绿色同归于尽

让他们邪恶,面对前世的深情问心无愧

小小的知情者

不同于幸福的女子,不同于灾难,你是

小小的知情者,不惧怕任何生活

就像我不怕你的关怀,就像花

开在枝上,但也不怕小小的迁徙

因此你是远游的女子,也是守家的女子

在红尘的围困中渐渐彻悟

那些虚假的困难,如同简单的话语

忽然说出来,而它曾经多么难以启齿

在想象的幽谷中默诵着神秘

如今已音容渺茫,但也没有悲伤

怀念也不是必需的一物,春天也可以不来

大雪中,秋树下,你一样怀有最初的感激

和最初的锋芒,平原的锋芒,它可以

马不停蹄回到家乡,可以不杀人

而结束那些妄言与妄想,那些不健康

我想到这短短的一幕

一只杯子碎了。一个人已远去。

春天的故事到了夏天,也到了秋天。

时光已所剩不多。一年的收成带来喜悦

就像一些欲说还休的话

感伤越过了它们。

在人们的畏惧中,冬天的足音已经临近

这礼貌的宾客也是最后的宾客

他的到来是覆水难收。

隐水归于大地。一只杯子完好如初。

我想到这短短的一幕。

我也想到那些畏惧的人中

有一些天性快乐,有一些少年懵懂

有一些人心中有大片的锦绣山谷

百鸟鸣唱着,但只有百鸟鸣唱其中。

我想得更多的是一位老人

他也看到这短短的一幕,但他已不知短暂为何物

他也不知漫长为何物,不知将一棵树比作一个人

是悲伤还是幸福。

在水上

一条鱼度过晚年时光

它脱下心爱的衣裳和

皮,肉,骨头

挂在水草上

一条鱼把随身携带的事物分给大家

变成一条更小的鱼

属于它自己

回忆,生活

我爱过美味的花生和充实的土豆。

我爱过一碗粥,爱那只盛粥的碗。

我爱过旧衣中较新的一件。

我爱过落雪天,老人们含笑走过。

我爱过梦中的小小庭院,门外一片敞地。

我爱过春天的一条狗,冬天时满地爬着它的孩子。

十四岁时,我爱过一个盛装的女人,

爱过那些卑琐的故事和流言。

三十一年光阴流逝,我爱过的事物多于光阴,

多于忧伤和快乐,多于卑鄙。

当爱欲潮水般涌来,我也曾爱过祖国的语言,

用它们写作是幸运的,用它们冥想有双倍的幸运。

在街市的灯光中我还短暂地爱过

那些一言不发的灰暗的神灵,

他们仿佛沉沙的折戟等待着磨洗,其实却是

大地的流水、天空的行云,

我们身边普通的芳邻。

我把他们还给爱他们的人,我也把他们还给仇恨。

那么多无法随身携带的事物,

我让它们有一个好去处。

回忆和光阴,我也让它们慢慢散开,

犹如历史的迷雾消失在工地的迷雾中。

他们

他们的灵魂在转移

他们的肉体在隐蔽

他们谎称已死

他们终将离去

他们骑在幸福的刀背上

他们躲在死亡的怀抱里

那幸福的锋芒难以伤害的

死亡也不能向他们攻击

他们是一张纯粹的皮

他们是尘埃无边无际

他们面对凶器

就像天空面对着大地

他们在水底纵火

他们在火中沐浴

他们是不可能的往事中

唯一抵达未来的先驱

安定门落日(之一)

我朋友中的一个,如今他只有虚幻的落日

清凉的落日,停顿的落日

如今只有我听见他行走的消息

落日映照下,人们川流不息

在这个黄昏,他们行走于北京

仿佛全然是虚幻,快乐而不可信

更多的情爱在生长,就像渐升的明月

在天空的黑板上画出了车轮

耀眼的白光呵,没有一点闪动

我在月光下饮水、食物,等待来日的朝阳

我也等待着,抵挡来日的雨雪

抵挡我朋友中的一个——他也将从天而降

献给娟娟的十四行诗(选篇)

非洲原野上散漫的动物多么像一个过去的人

多虑而无虑,热爱而不爱。

这就是植物的玫瑰。

这就是旧世界的美。

经你之手,这一切摧毁。

大地卷了边,原野翻了天。

一堂斑马算术课掉落了黑板。

啊,你来了,越准确的越多余。

我说的是,天下未变,生活已变。

一年的算计未变,一生的前途已变。

变与不变,我可以说更多。

但说什么能比得上你的无言?

“幸福给了你,难道还有其余?”

我浮想联翩,用尽曲辞,只是为了将这句话掩盖。

他们无法理解的不过是

一个市井儿的堕落。

他们未便分享的不过是

一只猫的老虎姿态。

你热爱动物,不喜欢人类

担当了报端的假新闻。

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加上一个爱人,也不及你虚名的一半。

那么多财富,看起来全无所有。

你藏得浅,挖得深,仿佛是

一个瞒天过海的高手。

其实那不过是玫瑰发出了家具的声音

草原发出了环佩的声音

美发出了你的声音。

秋风吹尽了,秋雨落光了,秋天去了。

我变小了,像这颗星球。

一个人的阴谋带走了大地

一个人的幸福带来了小气。

我一年年活到现在,见到了你,爱上了你。

我过去不是个守财奴,现在也不是

——唯愿你的仗义疏财倍加于我

使我一日财尽,流落街头,得你救济。

一块不好吃的蛋糕,我端给你。

你一辈子啃它,到老了

为它脱光牙齿。

我吃的是另一块,这多么不公平。

我的牙缝里塞满你的宿命,这多么不公平:

谁的爱多,谁的心肠就硬。

一二九七年,我在客栈里醒来。

多么失望,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自由那么多,品质那么少。

一个时代只留下了一盏油灯。

这个梦让我往下睡,睡得沉:

我一生的怀旧是被盯梢?

七百年前有一个浪荡儿

想到了我,说出了我,“那个人”?

这声音多辛酸,那个人不是

“什么人”。但这不要紧。

我可以一直睡到它没了影。

多干净,只有睡。

多干净,只有你一人来

手举闹钟,丁零零,丁零零。

短短一个月,雅宝路已变了样。

短短一个月,我们的女儿已

吃光了钙片,长出了新牙

说着更加匪夷所思的话。

短短一个月,那么多人在这里碰了壁

丢了魂,扔掉了幻想。

短短一个月,一锅热粥熄了火

见了底,转移了肚肠。

短短一个月,我对你的爱又退了一大步。

而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的爱

又攀上了新高峰。

短短一个月,我的罪孽又加重——

美丽的赃物藏深了一米

无辜的姿态增添了七分。

我的目光扫过小事物、中事物,在大事物面前

深深低下头。爱人,你已有些大。

这条街已有些大。

这个国家已有些大。

我多么不愿对你说这些话:

我对你的爱不是用健康,而是用疾病

不是用一匹在辽阔草原上奔驰的马

而是用一只死得其所的苍蝇。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这多么宿命。

这个人难道不曾化身千万

阅尽了沧桑,懵懂了世情?

爱人啊,我们联手做得比他好。

没有一阵风能吹凉所有的水

也就没有一把刀能将这连体儿分开。

孔子

我的生命中只有两件事,出生和灭亡。

我不曾唱过那支辱没我的歌:

泰山就要倒了,房梁就要塌了,哲人就要死了。

我说过下面的话,舌头老掉了牙:

因为空气中没有仁爱,我要求仁爱。

因为大地上没有忠诚,我要求忠诚。

因为人心中没有惧怕,我要求惧怕。

因为我终将一死,所以我指鹿为马。

多少人用我的头脑思想

我的头脑却空空荡荡。

我的教育完全失败。

我的学生只配做塾师。

而我的诗歌只剩下了偏旁。

我的名声只剩下了羞耻。

我的灭亡只剩下了棺材。

我的棺材只剩下了木板。

但是,谁在鲁国的乡间小道上看到过我的身影?

谁享用过我亲手腌制的腊肉?

谁,在一次私人谈话中小偷般记下了

那些完全不属于我的可怕的言辞?

我知晓大多数不可靠的事物。我懂得遗忘。

我写出了它们:一两个年龄。

寒冷的冬夜我偶然梦醒

听到的只有一个声音——

风的呼啸,风的生长,风的灭亡。

当我听到万籁俱寂唯余风的声音

我的儿子便是姜子牙或伍子胥

虞舜或纣王,周公或仲尼。

我写下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写下了乌托邦——一个旧魂灵。

我命中注定也写下了历史:我的三千弟子

七十二种黑暗,七十二道鬼影。

1998年

风中站立

多少年,我不能对此说一句话。

一个生命来到世上,如何能不在神秘的笼罩下?

一个人,假若他就是我

如何能不对另一个人的命运感到惊慌?

当我站立风中,我不是独自一人:

冬日的严寒已带走这世上的许多生命。

他们曾是另一些人,另一些苦难,另一些偶然的降生。

如今他们什么也不是。

假若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谁替我活在这世上?

谁接下这虚度的年华?

过去的都已过去,将来的再不会到来。

一位亲人脱口叫出我的名字,答应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我如何能不感到神秘的惊慌?

如何能不用尽我的一生,将他怀疑?

而当我独自一人站立风中

一场大雪从傍晚下到次日清晨

一些缄默不语的人匆匆走过积雪的大街

横穿半个北京城,去寻找他们梦想的生活

我的生命便只剩下了感伤。

我从他们一掠而过的面容中认出了

他们的母亲和祖父,他们的新思想,旧灵魂。

我听到飘雪的空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喊:

“谁在我们中间?谁是一个新人?”

我敞开大衣却无法现身。

但我已想到遥远的巴尔干,一位塞尔维亚母亲也曾这样高喊:

“你们中有谁见到了我的儿子?”

在那个更为寒冷的地方,一个人完全不同于我

一座城市也完全不同于我居住的北京:

这里充满回忆,而那儿唯有遗忘。

但我不会对此多说一句:死了的人如何能看到这世上的美景?

一名以色列士兵看见了拉宾?

一位街头艺人看见了贵妇白皙的后颈?

一个阿根廷老人看见了夜幕又一次降临?

“事物存在于遗忘中”?

假若一个罗马人来到我们中间,而我已老眼昏花

我如何能相信别人的眼睛?

假若我曾梦见一个幽灵匆匆走过积雪的大街

横穿半个北京城,去往他梦想的生活

我却看见他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

一辆自行车,一张北京人通行证

我如何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我独自站立风中,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在诞生,在灭亡

仿佛我并非父母所养。

但我分明看见大雪飘飘,落满了整个北京城

一辆卡车驶上了人行道——这世界的一角尽在眼前。

1998年

新生活

屋顶上,狗尾巴草温柔地晃动。

八月的风轻轻吹来,炎热即将被带走。

两个头发花白的河北老人缓步走过,

回头看我的长发,惊讶已不多。

他们对一个青年男子的不理解仿佛已

一点点消失在时代的前进中。

新世纪的第二个夏天即将过去,

这一条等待拆迁的小胡同就像是

人世间不易触动的品德,龙的影子

突然呈现出迅捷的无知和美好,

在八月的风中迎接着冬天的炉火。

但是,三年的变迁即将结束,

新生活在十五公里外的郊区

挥着巨大的绛红色的手。

2000年

地上的风,地上的人类

来自地上的风,请向天上吹

来自地上的人类

也要在天上睡

一把大火烧过我

一把大火是骨头

我是骨中的髓

还要更多的风

吹动天上的水

还要更多的骨髓

养活天上的鱼类

白发苍苍的风,白发苍苍的鱼类啊

请你们一起追赶我

请不要放过

尘埃中最小的尘埃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朗诵会

多少年,它闭着嘴

牙齿像一排十二月的路灯。

尘土被雨点打湿,鸟粪一样滚动;

被阳光晒干,掩埋了鱼骨。

一个湖,在十公里以外。

遗忘,以及遗忘的快乐

从一个陌生的会议厅,传向

容纳它的,熟悉的公园。

是的,它是公园;污浊的回忆

曾在那些高尚的人们中间传递。

岸上,三三两两的人连成了一线。

低翔的鸟落下来,又更低地飞。

在湿地上,一种相反的力量吐着泡

在柳树下集合、生长,决定着理想。

烂泥溅起来,一块毛巾已脏,

那么脏,不像我暮年的呕吐物,

那么多,不似我的往昔。

阳光收了回去,林中视野开阔。

一个大湖紧靠在挡住视线的

障碍物上。啊,那波光,不敢靠近。

慢慢地,人迹中有了兽蹄印,

秩序中有了讨孩子欢心的混乱。

一棵柳树终于退出了湖区,那些

藏不住的,小昆虫,纷纷告别了这个盛夏。

2000年

乡村即景

一声声,魔鬼的青蛙

在稻田里,旅游者的足迹

被贫穷地毁坏。

烤玉米的香气穿过一个中年人

出自悔恨的欣喜,

一阵风吹来,吉普车的后窗

向着广阔的陈旧敞开。

凭着对旧事物的隔膜和热爱,

年轻的导游打开了

众人的心扉,使他们成为

往昔的,错误的预言家。

乡村美景在望,饥饿的浮云

在蔚蓝的天空渐渐飘散,

方圆十里的酷热被

突然涌来的秋天消融掉。

2002年1月26日

童年的素歌

从六岁起,寒冷在记忆里扎下根。

一晃十几年,一桩不幸的婚姻和

一场不幸的革命,携手埋下温暖的种子。

如今发黄的回忆正是当年

被错误估计的新式的棉鞋。

阳光照着暗棕色的电线杆,

作为猎物和作为美景的麻雀

在蔚蓝的天空留下快乐的污点。

但是,快乐不全由遗忘带来,

更奇妙的,对于往昔的憧憬

朝向我尚未出生的年代。

拖拉机,草帽,金沙江的

挖泥船,这些美的魔法师

在一年之内篡改了时代。

灰色、金黄色的华丽图卷

犹如不朽的海伦引导着混乱的希腊,

向一个儿童指明了纵欲的方向。

在大地的远方,令人吃惊的

祖国的绿宝石闪着不应有的光芒,

在风暴的中心驱散了风暴。

书籍崇拜结束了,又开始。

对于图书馆的普遍失望使我踏上

凭借小聪明的人生旅途。

从十岁到二十岁,记忆的宝库

堆满了蛊惑的废金属。

整整二十年,它们叮当作响,

我平庸的双手一再下降,

一种天大的责任突然将它们

从信仰的底部抬高了一寸。

现在,我的童年已经过去。

人生四分之一的光阴已成为

和死亡一样坚定的虚无。

回忆之风吹来,满地的落叶,

那些不属于我的黄和绿

如今都写着我僭越的姓氏。

蝙蝠

在黑夜的尽头,

曙光随着手表的指针来到屋外。

树梢上已有小鸟恼人地叫,

不明是非的迟睡者

把喜悦和懊丧搅到了一起。

一个梦啊,根本不是。

半卷的窗帘下还有一些黑,

即将暴露的新生活

仍能用旧的静默来装饰。

大约一个小时后,

推土机的轰鸣在音乐厅响起,

不可信的鬼神在那里出现。

别的远方,一枝粗大的玫瑰,

许多人吊在它的枝上。

命运降得很低了,

想象力微张着翅膀,

轻轻地,一再逞能地飞,

希望无愧于一个人的停顿。

一些不能容忍的广大,

出现在绿叶初绽的小院里,

将要度过它们蜉蝣般的一生。

通往大街的胡同,

又将被截去三分之一,

明确的、局部的混乱,

像笼罩成吉思汗那样,

把魔鬼的翅膀带给一个普通人,

使他从庸碌上升到极乐。

窗外,汽车驰过十年前的柏油路,

一篇新文章被细细打磨。

偶尔回头的行人脸上,

一些小人跳着羞愧的、快乐的舞蹈,

淡淡的阳光完全着了魔。

从昨夜流逝的岁月里,

往昔放弃了大部分权利,

新的一天即将带走的温暖的床榻

升起在蔚蓝的天空。

2001年

漫长的夏季

我感到漫长的夏季

在暴戾的享乐中,

不停地推卸掉去年的责任。

一样的酷热在它的

粗俗的厌烦中长出了

不同以往的大片的浓荫。

我有些恍惚,仿佛玫瑰

顷刻间遗忘了可敬的凋谢。

死亡未曾造就这辽阔的国土,

并使它知晓永生的可畏。

一个迟睡者可能已错过

黎明的清风和鸟啼,

他的梦想却不同于梦境:

无穷的变化就是不变。

夏日的晴空不是被恐惧

而是被热爱混淆着,

星光下阴郁的灯光也一样

无法为黑夜写下新的一页,

却像灰尘覆盖图书馆一角,

照亮了这个星球上公正的错误。

2002年4月15日

答友人

多少炊烟升起了又降下。

多少人去了就不再回来。

一个人活到三十岁,四十岁,

什么样的苦难能使他飞身向前,

把忍受的一切再忍受一遍?

岁月大得没有边沿,

生活的火箭嗖嗖向前,

掠过的都掠过,附着的都附着,

这就是我们享乐的经过?

这就是听不出来自谁的

“命运啊”的教科书?

我不这么看,也希望你不。

在这个并不寒冷的冬天,

寒冷随时会来到我们身边,

随着一场大雪的到来,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太危险!

回忆泼下的脏水、蜜水,

没有一滴不出自乌有的将来,

扫帚和笤帚,旧黑与新黑

犹若千年的对子等你去对。

对吗?不对!

一对,你就对掉了午餐,

再对,你就对掉了

我们短暂生命中唯一长久的

带着罪恶感的上元灯会。

2002年11月21日

进行曲

早晨,一两点星光照着麻绳,

塔楼轻轻晃,树侧身,

快乐的人将快乐推开,

看捆绑,松绑,

一霎时晨曦不再,

轮子多起来,

蓝与黑坐上跷跷板,

前进的一律退,

退到码头,车站,乡政府,

掉过头,再拐弯,

心头一酸,脚下一溜烟,

跑过卷帘、花墙、宅基地,

啊,铁皮变胶皮、牛皮,

家中妻儿红脸皮!

2002年11月28日

南小街

又一次,我慢慢走过南小街,

马路宽得像及第的状元,

不到一年,破的旧的全飞了,

令我感到心虚:我还能在这儿久住吗?

这美景一般的大马路

仿佛应该瞥见于旅途,

消逝在不能持久的记忆中,

但现在,它日日顶着我的腰,

把另外的往昔塞入我脑海,

回头看,只有白得耀眼的栏杆,

哪里有肮脏的小餐馆?

老街坊半年前迁往城外,

如今又回来,看开满小黄菊的花坛,

仿佛扔过一回的旧螺丝,

围着新机器转,却不抱奢望,

我呢,心虚归心虚,

幻想多少有一点,

毕竟我天性执拗的胳臂

拧不过繁华的大腿。

2002年12月1日—6日

雪后初晴

雪下了五天,终于停了。

新植的矮树上,一圈圈草绳映着雪光。

气温下降了七八度,窗上结了冰花。

满街的行人被打磨了一般,

脚下润滑,额头闪亮,

抱怨着寒冷,却像赞美着寒冷。

平安夜匆匆过去,醒来即是圣诞节,

亲友的祝福从旧到新,不过一侧身。

但一夜大风毕竟吹走了

时代的新气象,遗忘又回来。

转瞬间,一切都熟悉了。

暖冬跌落尘埃,阳光坐上太师椅。

回忆则幽灵般雀跃着,

在两者间挑起来年的是非。

2002年12月25日

哀歌,为老咪送行

十五个小时过去了,现在

十八岁半的老咪又长了一天。

在我左边半公尺,它躺在

一个老式木抽屉里面,头靠边沿,

两只耳朵狗一样竖起。

下午四点以前,它一直侧卧在我的床上,

一块蓝底白花的浴巾半垫半盖,

因为娴静而令我落泪。

整整一天我都在哭。公车上,单位里,

都留下我不知羞耻的迟钝身影。

到了晚上,我忽然想

既然不可能不悲伤,不如想想为何悲伤。

其实根本不用想:一切悲伤都来自回忆。

老咪患了乳腺癌,一年半前已是晚期;

而在猫的寿算中,它的年纪早一百开外。

尽管它无数次抓咬过

爱它的所有家庭成员,得到的爱却从未减少。

在它生命的最后一星期,它每晚都与我爱人同眠。

作为猫,它全然是幸福地老死的。

明天,当我将它暂葬在后院,

我的悲伤仅仅来自女儿的一句话:

以后只有一个地方能见到它了,在梦里。

2003年4月1日晚 极度悲伤后

东华路一带

仿佛只有一点点时间

可以停下来,看这逝去的

突然掉头的美景。

这些外乡人……怎么可能

不为我上演华丽的过场,

勾钩子,做姿态,投下影子。

呵,我怎么可能四十岁

仍是如此步履匆匆,

往东华门赶,去约会,

而又强烈地在脑海中停下来。

不可能,又一个少年代替了我

把驻足的经验完全荒废。

但的确荒废了……大部分,

不久前,是因为忙,

几年前,是因为对孤立的美的遗忘。

啊,人生几乎在一瞬间改变。

逝去的又回来,怎能不

为它停下匆匆的脚步?

把贫苦的,不美的

需要战争,谴责战争的世界抛诸脑后?

在儿童剧院门前的敞地上,一刹那

快乐的,深呼吸的魔鬼远去了。

我几乎不曾慢下来。

我知道,不是我的坚定,而是我的动摇;

我害怕逝去的又将逝去。

2002年5月25日—6月16日

自家乡返京

从较远的家乡回到北京,

望见我的胡同,我的家,

一对恋人轻笑着走过,

消失在即将完工的南小街工地,

我想停下来想一想,

十天来所见的黑暗,

是否能抵消这眼前的景象?

天气格外凉爽,使思想不连贯,

脚步仿佛上了弦,

转眼就到了家门口,

呵,这又一次归来尚未开始,

我就将它收进了回忆,

几天后列车载我南下,

哐当声中黎明的江南,

带给我另一些陈旧的感想,

而在北上的归途中,

我的脑海可能一片混乱,

在更远些的岁月,

我的生活是否完全由

提前到来的往昔构成?

2002年8月12日

秋夜

一夜大风,早上出门

满院子都是绿色的落叶,

不像是冬天。

十一月了,秋天仿佛已过去了一年,

许多事已不能用旧眼光来看。

但回忆不同,只是跟着老祖宗:

“心之官则思”即便错了,

也要用“吾日三省吾身”来更正。

上溯一个月,秋意正浓,

郊游的人蜜蜂一样

在一个又一个林子间快乐地嗡嗡,

传递着节俭的轮回说。

朴素的,有趣的,自由的臣服,

就这样和他们的新生活相连,

并对有幸进入他们灵魂的

少数不寻常的时间做鬼脸,

吐舌头,达成“啊”的一声妥协。

2002年11月10日

美丽——给娟娟

你说的美不是你的美。

你后退,虚无却前进。

今冬的Only 难道不是

去年的华衣?

它是领头羊,但它身后

不一定有我们脑海中的群众。

这就是白云在人间,

那样高,又那么近。

鸟儿则不同啊,

它的混乱一锤定音。

来自羽毛的荣耀可能在

一个人清晨的懊丧中找到。

我想说,在你有力的反对中

美是不同的,也是不变的。

2002年11月14日

写给玛利亚·儿玉的十行诗

怀着不洁念头提及你美丽姓氏的人中

有几个惊恐的柏拉图。

令人尊敬的豪尔赫已找到他的乳名。

他的混乱和准确仍然混乱和准确。

在你白皙、微凉的手掌上

羊皮手卷鼯鼠一样铺开,

期待着轻轻一跃。

一个影子的到来使你遗失了

对一切影子的判断力。

在东方,这意味着复仇的生活。

2004年4月6日

五月

即将到来的日子仿佛有距离,

可以被缩短、填补、建造羊圈。

空气中没有铅和铁。

柳枝在等待一个瞬间,

献出额头、腰椎、完美的角度。

生活小心地退一步,把未知交出。

一九六五年的毕业生把青春

放回一九五五年的国际狂欢节。

椰子树上有眼泪滴下,

落在一天之内赶到的旅游者肩上。

他来自安阳或西安,见惯了铁锤。

呵,波涛,高过了梦中的山峰。

在四月的弹簧上,

火箭穿过了羊的腹腔。

2005年4月30日

天性诗

你的星座、血质,都大于你的选择。

你不能说别的话,像李白推卸掉掩盖的责任。

糟糕并不坏,而生活质量下降,有十万人为你承担。

开头,你不明白,结局就捣糨糊。但糨糊何尝不在古代?

地球就这样。仿佛只有一滴水,按着蒸发生长。

时间长,没有思想能合拍,只能歌唱、演讲、把女人比作花。

一和二,二和三,就那样爬山。

你看见圣贤了吗?还有小偷的光环,也在不远处闪。

倘若想,讽喻、对比、人民的斗争,都不是。

有多少理想披着命运的外衣?

看看皱褶吧,你的衣袖、你的地质。

书桌上有两三道沟缝,你去看,就像战俘的游览,宁静

 得没有下一刻。

2008年11月12日

空气中有万物

那么小,不够生活来消灭。

时光流逝呵流逝,天与地

嚼烂了一千遍,仍带鱼刺。

当你遥望乡野、城堡、我

的失恋,一条盲道已高速。

差不多是遗忘保全了历史。

差不多是近视创造了电子。

但肌肉、血管、爱和骷髅

看到的事物,只有一只手。

它抓住,车轮大小的销魂、

噩梦大小的哀痛;它抓住

眼前的仇恨、身后的闹钟。

云彩下,它抓住一次落空

给胸怀世界的儿童,让他

看清楚——空气中有万物。

2009年2月10日

为海子第二十个忌日写下的几行诗

在人群中,我已经不认识你。

你来了,你走了,像罗马诞生了另一个罗马。

二十年前,你打开了一个世界,并亲手将它关闭。

然而它至今仍是一座花园,有不绝的游人

和像崇拜自己一样崇拜你的,未来的创造者。

爱他们吧。现在你有了爱他们的能力。

现在,你无须坐在太阳上,就能获取最美的火焰。

2009年3月26日

我写我不写

我写绿化绿到黑,远望更不像

救命的洪水。但不写反对荒芜之诗。

我写游泳池、股票池、村主任家的

不锈钢洗手池,但不写化粪池。

我写婴儿无德,少年有愧,八九十岁后

回忆即传说。但不写成长的烦恼诗。

我写青春随风逝,革命靠牙齿,玄妙的

道德经迷恋登徒子。但不写两小儿辩日。

我写植物诗,动物诗,万物之诗

但不写沧海一粟渺茫诗。

我写一切诗但不写

你们命薄如纸。

2009年5月23日—6月23日

神秘诗

你将万物的关节捏成一个孤零零的岛屿。

你是不可知的,就像天鹅的恐惧来自蚂蚁。

我看到一万年和十万年只有几分钟行程;

你和你的祖国,也短于一夜的丛林。

是什么使你将人生遗忘?

是什么,使你在曾祖父的回忆中化作鸟鸣?

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曾得眷宠。

功劳簿上,你仅获一缕氢弹的愁绪。

但爱情重叠而必须。

哀莫大于心死的一幕将迎来人民的欢聚。

你知道,未来的秘密就在于

从爱人弥留的耳垂上,拔除一枚永生的鱼刺。

2009年7月12日

秋色中

落叶多了,满城见情侣,

遍地是童年的惋惜。

墙角下,美到让人咳嗽的

脚踏车的影子,把我带回一九七三年的苏州。

我写过那么烂的文字,爱过那样的祖国,

如今,连羞耻也不能回去摸一摸。

我记得昔日的某个时刻,

站在人民商场的楼顶平台上,

看到美丽的秋色,低于我突然想飞的恐惧。

如今,恐惧已带不回一丝幻觉。

2009年10月22日

重游南小街

早点铺换了人,油条已陌生。

我知道这是艾雅法拉火山

在此燃起陈旧的火焰。

亲爱的娟娟,地球已进入新的活跃期,

我们将在不断的惊呼中度过余生。

但刺鼻的臭鸡蛋不是末日,

蜷缩地图一角的瓦砾上

也没有十分光辉的仇恨。

阴郁的春日蛊惑我

踏着市井的感伤回到这里,

说明新思想并不能带来新的人生。

和某些人相似,我总能看到未来的波涛

从太平洋涌向红星胡同十四号的废墟,

而今天,它或许将从二道沟一带

撤回“偕老同穴”的,蔚蓝的故居。

2010年4月24日

十一月

十一月,厌烦了吧。落叶要你写不愿写的烂诗。

白银要你喜欢黄金。胃病要你把它当王子。

朋友说,此人像异耳狐,妖里妖气的不在乎进化。

东家短西家长的老板娘,品德不比甲骨文差。

我在红星胡同,二道沟,碧水柳荫下度着

十一月的某一天幸福。亲人皆叹惋:此人,累得像个屁。

阳光下,依然有人说无限。

轿车里探出,几天后或许蜷缩于永恒的,高质量脑瓜。

十一月的身材仍旧适合,易经的轻便算计,也像它一样

凡事多绕几个弯,把未来当过去。

鸟粪也不讨人嫌了。慢一点有惊喜。但在十一月的棋盘上

弈着黄金残局的人民,只有快一点,才能与君王见高低。

2010年11月5日

北京即景

我眼花,看到掉下的未曾掉下。

东四环一角,朗逸在未来拒绝我

从第三个出口离开恍惚。

卖弄是应该的。一辆红色荣威吐着白沫,

示意我对这座城市做出反批评,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我只能对暮色中的车灯说,你们美。

有劲的植物的影子,也想给我煎荷包蛋。

那么快就消失,那么快就重现,仍旧赶不上

庸人自扰的思想。

满桌摊开的杂物中,它像节能灯那样诱人而不能服众。

哈,我拿它来比喻几秒钟一掠而过的天空,

完全无视绿化带昂贵的两翼,

绿化带下半米的暗土中,无所不在的小精灵,是否快乐?

重要的,最重要的快乐,北京也在它面前退却。

半小时内,我的腰会晤我从未谋面的脑子,

都奢望,获取天边的清晰轮廓。

多么有意义。但不能往下引申出我的人生。

多么精密的少。但不能在绿化带两翼间穿针引线,

缝纫那些关键的缺口。不,我不会说

“缺口即出口”,因为它徒具诗歌的脾气。

2011年1月31日

有时

想到你,你是他的存在,花不为你开,生活在甜蜜的

椅子下方的缝隙,广阔的纠结捧出痰盂,让你准确地低下头,

不为生活,也不为世界,短暂而惊人地蒙昧。

三套世界观,没有一套践约,租赁的诚意仿佛不在微白的

拳头中,彩色的掌纹笑对地图,那是去年夏天,

不能更改的已经更改,像抓耳挠腮的猫,比喻不了馋。

贪食鱼吃掉的,二道沟边还有余芳,不为蒙昧的凉爽,穿

过桥洞下

厚薄均匀的水蒸气,世界告慰着生活,一样的复调,

一样的肮脏,不需要登上舞台,云中君就纷纷而来下。

2011年5月30日

无尽

饭盒停下来,给三个人看,雪山上也有阶级,

沙漠里也有雀斑。屈原停下来,美国人说停偏了

几十米远,但不要紧,密西西比本来就不叫密西西比。

晚餐也要随着节奏,到一百年后去哺育夜莺,在一扇

动物学的落地窗上映照革命。它身后的午餐去往糜烂,

身前的早餐不清楚命运,是否愿意带给它一个破碎的家庭。

土豆绕着广场,希望绕着锅台,不只为宇宙而流汗。

年年开的油菜花,年年想着玫瑰和茉莉,那是她越过田野

无尽的阳光看到的,诱人的阴影中,无尽之凋谢。

2011年6月5日凌晨

偶感

吊儿郎当的一生是政治家的一生。

暴雨的一生是右手,摸着汗湿的后脑门,越高越胆怯。

此刻没有一生,桌子在纳闷时间的流逝为什么

有一生,没一生,邻居仍旧用咳嗽开灯。

电梯到房门的一生,犹豫用不用

换个懂行的,喜欢数学和文学的少年的手,拦一辆车

载到电视台直播间,说声抱歉,就是此地

曾将沃土当垃圾,掩护我,来错了人世,用对了修辞。

2011年7月23日

短暂停留

晚九点,二道沟的波光要我

停下来抽支烟,护栏上坐一坐:

“虽然是工地的灯光,但很像

月光给你这人生的一刻。”

我犹豫,好像坐下了但可能

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内起了雾,

使我看不清这地球的一角有个人

是否放弃了片刻的享受。

河道拐弯不远处,停满了汽车。

它们白天是不美的,令我皱眉叹气,

无辜地承担我越来越感到的人类的不堪。

但此刻,它们安静的暗影美到骨子里,美到

将我迅速赶回比美更重要的家里。

2011年9月27日

无端诗——献给母亲

风姿驮着奶奶,暗影针穿过青边碗,三粒米

呢喃乖囡,别跑题到泥地,唱首诗擦黑,变宇宙的粗烟囱

为细,冒出来,两条辫子的妈妈,美丽怕有喜。

2011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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