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洲国的童话:殖民设计与解殖书写(代序)
刘晓丽
近代日本在东亚侵略扩张,其殖民统治多种多样,伪满洲国情况最为特殊。伪满洲国既是日本帝国扩张占领的一个区域,又不同于当时的中国台湾、朝鲜、“关东州”(旅顺、大连)等占领地,可以被称为“非正式殖民地”(Informal Colony)。中国台湾、朝鲜、“关东州”等占领地被日本称为“外地”,即被想象成日本“内地”国土的延长线。而“满洲国”虽然实际的操纵者是日本关东军和日本官吏,但名义上的“国家元首”为清代逊帝溥仪,对外宣称“独立国家”,构造一系列的“国家”意识形态,例如“王道乐土”“五族协和”“新满洲”等等。也就是说,伪满洲国,不仅是日本经济开发与掠夺的试验场、未来战争供给地,还是日本殖民政治的试验场。在这个政治试验场中,培养“少国民”是其非常重要的计划,他们从学制教育、少年社团、儿童读物等方面进行规划。重新制定初等教育计划,把初等教育改分为“国民学校”阶段和“国民优级学校”阶段,私塾教育改称为“国民学舍”,目的就是培育伪满洲国的“少国民”意识。还组织各种少年社团,甚者相当于伪满洲国统治政党的“协和会”,也有吸纳青少年的“青年团”组织。儿童读物方面,大量译介日本少国民读本,单行本读物之外,还有专门的报纸和杂志或开辟儿童专栏,或集中刊载供儿童阅读的作品,例如《盛京时报》的《儿童周刊》,《大同报》和《泰东日报》中的儿童专栏,还有《满洲学童》《小朋友》《斯民》《新满洲》《华文大阪每日》等杂志。目前学界在伪满洲国儿童教育方面研究较多,缺乏对儿童社团和儿童读物方面的研究。
本书将研究视线投向了伪满洲国时期儿童读物,选择“童话”这一特别的文体作为研究对象。全书由五章构成。第一章从探究伪满洲国童话的源流开始,对伪满洲国的童话概念进行梳理,以这一时期公开出版的童话作品为线索,分析殖民者如何利用童话进行“未来国民”的塑造,分析伪满洲国童话写作的两种分流与多重向度,以此呈现殖民地童话创作的复杂性与特殊性。第二章至第四章,分别以“一刊”“一报”“一人(作家)”的案例形式,对伪满洲国的童话创作进行从平台到作家的全面分析。这三个案例以实证的方式具体对应第一章中提出的“两种分流及多重向度”。第二章以《满洲学童》作为案例,分析殖民者的“植入与控制”。作者对《满洲学童》杂志及其所刊部分童话进行考述,重现伪满洲国“植入式童话”这一创作现象,揭露殖民者对儿童刊物的把控与设置,探讨他们利用童话来虚构“乐土”的实质。同时,以该杂志上“抗击英美”的童话为例,更深层次分析“献纳文体”的时代寓意,探究童话作家真心与无意的迎合,以此重现殖民地童话创作的纠结与挣扎。第三章以《泰东日报》作为案例,展示两种分流之中较为复杂的“中间层”,这里包含了“把控”“游离”“解殖”等多种形式的童话创作,且“把控”下有“附逆”“合作”“迎合”,“游离”中有“自觉与不自觉”“自我与时局”,“解殖”时有“消解与挣扎”。这些童话创作分流中的多重向度,正隐藏于《泰东日报》这类报刊的文艺栏目之中。同时作者在本章中还着重分析了《泰东日报》文艺副刊所掀起的“童话热潮”,并以此追溯伪满洲国时期“关东州”的特殊童话土壤与作家源流的形成过程。第四章以伪满洲国时期著名童话作家杨慈灯为案例,将他作为童话作者中“游离与解殖”的代表。作者对杨慈灯的生平进行考证,梳理他在公开媒体上发表的作品,分析其军旅作品与童话作品之间的关系,并着重论述其童话创作中的两个向度,以此展现游离于殖民者“官方意识”之外的童话作家的生存与创作情况。第五章是对伪满洲国 “满系”“日系”“蒙系”“俄系”“鲜系”作家多语系、多族群童话创作情况的考察,作者尽可能地呈现童话创作的交汇处与多样性,以期从伪满洲国各语系及族群童话写作的幻想、植入与附和之中,探究殖民者倡导的“植入式童话”与作家主观意识形态之间“同与异”的撕扯与张力。结语部分则探讨日本殖民者如何全面立体地渲染“新大陆”“新满洲”,如何将“苦海”虚构为“乐土”,并重点分析童话作为“解殖文学”的重要价值。
作者的研究扎实且富有创造性,翔实地展示出伪满洲国童话的重要特征——殖民设计与解殖书写相随相伴,“少国民”计划与自然童心相背相离。从本书的四个附录:《满洲学童》目录、1931—1945年《泰东日报》所刊童话作品目录、1931—1945年杨慈灯作品目录、1945—2018年伪满洲国文学研究论文目录(多人整理),可以见其史料搜集和整理的功力。就我所知,作者陈实是国内外《满洲学童》搜集量最多的学者。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搜集和研读,陈实详细地考察出日本殖民者如何借用童话这一文学形式,作为意识形态宣传和文化侵略的一种工具,例如指派或倡导作家创作一种将“五族协和”“王道乐土”等殖民宣传嵌入文本的童话,意在教育和影响青少年。陈实把这种童话称之为“植入式童话”,将这个来源于医学和广告学的名词放入文学研究之中,这是一种创造性的借用,非常形象地点出这类童话作品的特征。与此同时,陈实的研究也呈现了伪满洲国童话的复杂性,即并非所有的童话都是“植入式童话”。一些爱好童话创作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以“附逆”“迎合”“解殖”“游离”等姿态,也发表了数量众多与“少国民”计划无关的童话作品。而且,即便是“植入式童话”也因其植入技术的粗劣达不到其目的,在植入伪满洲国意识形态的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植入了与其“少国民”计划相左的内容。这些童话作品犹如腐蚀剂般慢慢地消解、溶解、拆解着殖民计划、殖民统治,可以归入我近些年提出的“解殖文学”( Lyo-colonial Literature)一系。
在关注伪满洲国童话总体特征的同时,陈实还特别关注了伪满洲国的少年写作现象,这种所谓被规划的“少国民”写作,更能折射出殖民统治的意图及其给殖民地青少年造成的殖民创伤。就“献纳诗”而言,伪满洲国组织中小学生作者写作,当时的《满洲学童》《小朋友》以及各种校刊,都登载了大量的“献纳诗”。这些少年作者大部分时间接受的是殖民教育,在主体意识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伪满洲国的观念就强行切入了他们的头脑之中,我曾采访过一位1926年出生于长春的老人,他说:“当日本宣布投降后,溥仪发表了《退位诏书》,我当时的心情很失落,觉得自己的国家没有了。那个时代,没人告诉我中国是我的国家。”这个老人的情况也许有一定的代表性,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东北殖民教育的强迫性。该时期有部分少年会认同“大东亚共荣圈”等说教,自愿自觉地写“献纳诗”。一些少年把写“献纳诗”当成一种游戏,一种娱乐,一种学习。写“献纳诗”与“对对联”“填词”等诗词练习活动没有差别,而“献纳诗”因为发表容易,给这些少年带来了孩子气的积极性,他们要把这种游戏玩到花样翻新,尝试着各种玩法。《满洲学童》上还刊出这样一首《圣战字塔》:
这些稚嫩的童心被蒙上了灰尘,当少年成年后该如何面对这不更世事时的“游戏”,悔恨、耻辱、恐惧等情感,将伴随本该是趣味十足的少年回忆,面对自己的晚辈和朋友为此事也要时时说谎掩盖,当面对如我这样的研究者时也得尽力避开写“献纳诗”的事情。日本统治东北14年,犯下滔滔罪行,造成的人身与心灵的苦难蔓延于众多个体漫长的一生。
本书另一个特点是借用图像资料解读文学作品,这类研究虽然在学界已经比较常见,但是对于伪满洲国研究,特别是童话作品研究,有其另外的意义。第一,很多童话刊发时,原本就配有图片,图片原本属于童话文本的一部分。第二,书中使用的很多伪满洲国时期的明信片,是第一次“出土”的,其中凝结着伪满洲国时期的很多信息,不仅作用于童话研究,还可以为其他伪满洲国研究提供新素材。本书中论及翻译童话作品《老鳄鱼的故事》时,使用了当时的明信片,解释“为什么二战时期日本形象常为章鱼”的问题;《桃太郎》的插图变化,解释了日本殖民者怎样借用“桃太郎”形象宣传征服意识、强制崇拜意识和武士道精神等军国主义、国家主义思想。这种图文并用的研究,也增加了研究著作的趣味性。
这是我第一次给自己的学生写序,在此,我还想多说说作者陈实。陈实博士是我的“老”学生了。从1999年他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就读本科至今,一晃20年。我犹记得他20年前在课堂上的样子,当时我自己还在读博,在我的文学写作课上,他一直坐在前排,时不时向我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当时他就展露了一些文字上的特长,为此我常会为自己负责或熟悉的杂志向他约稿,他来者不拒且交稿迅速,写出的文章多幽默冷峻,文笔斐然。有时候师生聚会,他常常带来一些新鲜的笑话,讲笑话是他另一个特长,冷面讲述的他,时常令人喷饭。
陈实本科毕业后去做了媒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有时他会回学校看望老师,我从他那里听到很多工作上的趣事和艰辛,为他高兴,也常常告诉他要坚持练笔,不要丢了自己的兴趣。后来他很快在单位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了杂志社的领导,再见时他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样,告诉我有时候整本杂志一半文章都出自他写的,只是用了不同的笔名。再后来他突然下海经商了,这个消息让不少人震惊,那段时间我先生正在办画展,陈实跑去画展,先生握着他的手说了句:“潇洒!”他哈哈大笑。似乎这就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总是阳光灿烂,无所畏惧。
然而他做生意期间会回归校园却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2010年他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的研究生,此时华东师大也早已搬迁至闵行,两所学校隔街相望。这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充满巧合,2012年我开始招收博士生,陈实跑来对我说,希望继续跟我攻读博士学位,我笑着说:“考上了再说吧。”后来,32岁的陈实成了我招收的第二届博士生,毕业10年后再次回到了华师大。
我时常和其他博士笑言,陈实的研究方向在进入博士阶段前就已经确定了。当时他刚从交大硕士毕业,暑期帮我一起编辑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的一套丛书《伪满时期文学资料整理与研究》。他走进我办公室的那天中午,伪满时期著名童话作家杨慈灯的儿子夏正社先生的顺丰快递正好到达。快递来的是一个笔形U盘,里面装满杨慈灯的作品。我顺手递给陈实,告诉他回去好好看看。后来他仔细阅读了这些文本,再见面时说:“原来伪满洲国时期还有这么多童话作品,我就研究这个吧!”
我很支持他的这个选择,也深知史料研究的不易,当然更知道他是一个执着的学生。果然,性格开朗的他很快和夏正社先生成了忘年交,两人多次奔赴东北寻找资料,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图书馆,采访了伪满时期的老作家及其后人,寻获了杨慈灯大部分作品之余,还收获了《满洲学童》《华文大阪每日》等报刊上大量的童话作品。他还从旧书市场、海外网站购得不少伪满时期的原刊,这些珍贵的资料让很多研究者惊羡。研究之外,陈实还“顺便”寻觅了一些伪满洲国时期的瓷器、明信片等物,俨然如同一个伪满洲国时期老物件收藏者,这一方面是他本身热爱生活的性格所致,一方面也是对研究史料的某种辅助,毕竟文字与物品都是一种对历史的解读。
四年的博士生涯,陈实顺利地完成了博士论文,现在他已经是海内外伪满洲国童话研究首席专家。2017年毕业后他选择到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任教,也变成一位教书育人者。作为教师仅两年,他已主编伪满洲国文学研究相关图书7本,发表论文多篇,这让我十分欣慰。他业余生活酷爱养花,尤爱仙人掌。有时候我在想,锋芒毕露、内心柔和,扔在沙漠也会坚强生长,悄然绽放,这是仙人掌,也是陈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