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破碎离乱歌
动荡的不仅是尘嚣,也是人心。一曲曲离别的歌,亲人执手谆谆,朋友把酒辞行,愁肠难断,黯然销魂。这些离乱之曲读起来看似波澜不兴,其实情浓切切,激荡人心。
黯然销魂,唯别故土
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果偶然见到一些居住的民家,总会觉得别有一番韵味。农家的袅袅青烟,点缀着葱郁的江山,一幅可静可动的温馨画面,往往会吸引过往行人的驻足观望,猜测那小楼乌房中居住的不是野民,便是世外之人。
地处西南的三峡,古往今来都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留笔墨或拽诗文的地方,在这里或许遗下了很多名士的足迹,但更多的是行走在山间的住户。由于水域的变换和地址变迁,巫峡深处的一户人家举家迁徙,背着锅碗瓢盆、床褥席子,拉着牛、马、狗登船,准备南下换个好地方垦田居住。但让人惊奇的是,船尾竟有一棵小小的被连根拔起的水青树。
从古到今,大凡搬家迁居,搬家具、搬动物都属正常,可是竟有人带着树木,实在是件奇闻。一问这户人家的主人才知,原来他们等到换了新家之后,要把树种到门前,这样就不会有离故乡太远的感觉了。
这眷恋故土之情,说起来简单,细想之下,忍不住叫人为之动容。
人类眷恋故土纯属常情,特别是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彷徨,那噬心蚀骨的滋味,只能用黯然销魂来形容。南朝江淹在《别赋》的开头就用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来形容齐梁时代动乱导致了人们流离失所。时光流转到了南宋末年,又是一个史无前例的乱世,金人南下,直打得赵宋江山不保,元人铁蹄又来袭,金、宋皆灭,多少人沉浮在这世上,朝不保夕。大字儿不识一个的老百姓,背着包袱四处奔逃,逃到哪儿就在哪儿安家落户,甭说带走一棵门前的树苗,就算是心爱的小物件,也顾不得携带。那些文人墨客同样也遭受着流离失所的命运,他们比普通百姓幸运的是,可以用自己的笔和智慧创造无数的丧乱词曲和诗句,以抒情怀。看着这些充满离愁的词曲,如何能不悲从中来。
重冈已隔红尘断,村落更年丰。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玄都观里桃千树,花落水空流。凭君莫问,清泾浊渭,去马来牛。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元好问《人月圆》
这两首曲子是文人元好问重临故土时所写。他本来是金哀宗时期的一个小史官,专门负责记录历史。他在金朝为官不过数年的时间,蒙古人的铁蹄就已来到,金首都开封汴京失守,他成了蒙古人的俘虏,后来流落在外。至于他的家乡忻州,早在他年轻时就被蒙古人攻破。几十年之后,年过半百的元好问回到老家,看到家乡与从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家乡的人口虽多,可是大多数都很面生,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其实已如隔世。
首曲的第一句,交代的便是他对盛衰无常的感慨。在家乡逗留数日,元好问决定“移居”此地,并开始对定居的屋子和周围环境进行整修:窗户对着远山,屋后种植长松,而种树、种田的工作交给孩子们去干,自己则坐在屋中,看庭前屋后,察看树上有几只鸟、池塘里有几条鱼。这种生活幽静闲适,却无事可做,他只好喝酒观月。但到头来却忍不住一腔酸楚,满腹故国的不堪回首。
明明回到家乡却没有回到家的感觉,听起来似乎可笑,但是如果家乡没有等你、认识你的人,土地也换成了其他国主来统领,人当然会变得对周围充满陌生感。第二首曲子便继第一首,将元好问“居无定所”的情感进一步升华。
在长安城的玄都观里,曾经开满了无数桃花,清风拂过,桃舞妖娆,可是一夜之间,桃花便凋谢被溪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看到这种情景,元好问心情更抑郁,暗道再没必要去谈论奔流在长安城外的河水是清泾还是浊渭,来来往往的是马还是牛,总之一切都匆匆地消逝,根本就无回天之力把当时的美景挽留。
南唐后主李煜的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元好问在曲子中也用了“花落水空留”一语,意思与李煜的相去不远。桃花在词人、曲人的笔下,成了寄托怀念的事物,然而流水无情,将落下的桃花尽数漂走,使得元好问的哀思无处承载。
在第二首曲子里,元好问还借用了东晋谢安和羊昙的典故,来形容自己的悲痛心情。谢安是东晋的著名宰相,晚年受谄,辞官离开京城建业(今江苏南京),后来他又带病回到京城治疗身体,在路过西州门(建业的城门名)时,对自己的侍从说:我可能活不久了。没过多久,谢安竟真的离世。谢安生前特别疼爱他的外甥羊昙,羊昙得知舅父去世伤心不已,每次出京都避开西州门,怕触动了心事。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无意间走到西州门,仆人告诉了他身处的位置,羊昙一听,号哭一通,借曹植的《箜篌引》仰天悲呼:“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羊昙的这番话是说谢安大半生富贵显赫,且将东晋治理得井井有条,盛世重现,可是他的晚年却那般凄凉,惨淡地归于黄土。羊昙对人生无常的悲,正与元好问的心情相符,因此,元好问借谢、羊的典故,以寓自身的万念俱灰。
家园被夺,的确可悲;无家可归,则更是令人难受。法国作家都德在他的《最后一课》中,以一个童稚无知的小学生自述的方式,写普法战争后被割让给普鲁士的阿尔萨斯省一所乡村小学所上的告别祖国课。当老师怀着悲痛的心情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时,能体会个中酸楚的人,就会变得哽咽无言。
古代世界战争频发,为人类造成的罹难太多,走投无路者遍地都是。重新定居下来时,过去的阴影始终无法抛却,唯有一醉方休,感慨不管活着时享尽了多少荣华富贵,死后都不过一抔黄土。人生有限,世事无常。《人月圆》后曲的最后一句话,既是羊昙的感慨,也是历尽种种沧桑之后元好问的长叹。
一首首思念故土的曲子,唱不尽的丧乱之情,继元好问之后,许多久经动乱的文人内心当中仍对旧河山进行着哀悼,杨果便是其中之一。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杨果《小桃红·采莲女》
杨果与元好问几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金亡后出来做官,然而元朝内部又极其黑暗,因此他描写事态的散曲与元好问多少会有共通之处。这曲《小桃红》是杨果在白日听闻河面上采莲女欢快的歌声,对兴亡的感慨本已被冲淡,可是到了晚上,江上偏偏传来商女凄切的歌,一时间悲从中来,回忆起南朝陈后主荒淫无度,与当下的帝王都是半斤八两。他的最后一句“司马泪痕多”,正是影射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两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来升华自己思念故国、离家失意之情。
去者已矣,来者可追,失去乡土,任何人都不愿如此,但又能如何?世事无常,住在山野间的小民尚且因地质的变动被逼得迁徙,那么被人情事态所逼的情况就更时有发生了。人们怀念故土故国,单只去疾呼悲呼如何伤心难过,想必也于事无补。其实,如果还有力气,不如去将故土重新建设成自己的家,让美好的江山成为后人的故土,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