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不时髦的读书

第一辑 不时髦的读书

人与书之间

弄了一阵子尼采研究,不免常常有人问我:“尼采对你的影响很大吧?”有一回我忍不住答道:“互相影响嘛,我对尼采的影响更大。”其实,任何有效的阅读不仅是吸收和接受,同时也是投入和创造。这就的确存在人与他所读的书之间相互影响的问题。我眼中的尼采形象掺入了我自己的体验,这些体验在我接触尼采著作以前就已产生了。

近些年来,我在哲学上的努力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就是要突破学院化、概念化状态,使哲学关心人生根本,把哲学和诗沟通起来。尼采研究无非是为我的追求提供了一种方便的学术表达方式而已。当然,我不否认,阅读尼采著作使我的一些想法更清晰了,但同时起作用的还有我的气质、性格、经历等因素,其中包括我过去的读书经历。

有的书改变了世界历史,有的书改变了个人命运。回想起来,书在我的生活中并无此类戏剧性效果,它们的作用是日积月累的。我说不出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是什么,也不太相信形形色色的“世界之最”。我只能说,有一些书,它们在不同方面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在我的心灵历程中留下了痕迹。

中学毕业时,我报考北大哲学系,当时在我就学的上海中学算爆了个冷门,因为该校素有重理轻文传统,全班独我一人报考文科,而我一直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理科底子并不差。同学和老师差不多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我,惋惜我误入了歧途。我不以为然,心想我反正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与人生无关的某个专业小角落里。怀着囊括人类全部知识的可笑的贪欲,我选择哲学这门“凌驾于一切科学的科学”、这门不是专业的专业。

然而,哲学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有意思,刻板枯燥的哲学课程很快就使我厌烦了。我成了最不用功的学生之一,“不务正业”,耽于课外书的阅读。上课时,课桌上摆着艾思奇编的教科书,课桌下却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易卜生,等等,读得入迷。老师课堂提问点到我,我站起来问他有什么事,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说来惭愧,读了几年哲学系,哲学书没读几本,读得多的却是小说和诗。我还醉心于写诗,写日记,积累感受。现在看来,当年我在文学方面的这些阅读和习作并非徒劳,它们使我的精神趋向发生了一个大转变,不再以知识为最高目标,而是更加珍视生活本身,珍视人生的体悟。这一点认识,对于我后来的哲学追求是重要的。

我上北大正值青春期,一个人在青春期读些什么书可不是件小事,书籍、友谊、自然环境三者构成了心灵发育的特殊氛围,其影响毕生不可磨灭。幸运的是,我在这三方面遭遇俱佳,卓越的外国文学名著、才华横溢的挚友和优美的燕园风光陪伴着我,启迪了我的求真爱美之心,使我愈发厌弃空洞丑陋的哲学教条。如果说我学了这么多年哲学而仍未被哲学败坏,则应当感谢文学。

我在哲学上的趣味大约是受文学熏陶而形成的。文学与人生有不解之缘,看重人的命运、个性和主观心境,我就在哲学中寻找类似的东西。最早使我领悟哲学之真谛的书是一本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残篇集,内容包括赫拉克利特的“我寻找过自己”、普罗塔哥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苏格拉底的“未经思索的人生不值得一过”,犹如抽象概念迷雾中耸立的三座灯塔,照亮了久被遮蔽的哲学古老航道。我还偏爱具有怀疑论倾向的哲学家,例如笛卡尔、休谟,因为他们教我对一切貌似客观的绝对真理体系怀着戒心。可惜的是,哲学家们在批判早于自己的哲学体系时往往充满怀疑精神,一旦构筑自己的体系却又容易陷入独断论。相比之下,文学艺术作品就更能保持多义性、不确定性、开放性,并不孜孜于给宇宙和人生之谜一个终极答案。

长期的文化禁锢使得我这个哲学系学生竟也无缘读到尼采或其他现代西方人的著作。上学时,只偶尔翻看过萧赣译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因为是用文言翻译,译文艰涩,未留下深刻印象。直到大学毕业以后很久,才有机会系统阅读尼采的作品。我的确感觉到一种发现的喜悦,因为我对人生的思考、对诗的爱好以及对学院哲学的怀疑都在其中找到了呼应。一时兴发,我搞起了尼采作品的翻译和研究,而今已三年有余。现在,我正准备同尼采告别。

读书犹如交友,再情投意合的朋友,在一块儿待得太久也会腻味的。书是人生的益友,但也仅止于此,人生的路还得自己走。在这路途上,人与书之间会邂逅、离散、重逢、诀别、眷恋、反目、共鸣、误解,其关系之微妙,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给人生添上了如许情趣。也许有的人对一本书或一位作家一见倾心,爱之弥笃,乃至白头偕老。我在读书上却没有如此坚贞专一的爱情。倘若临终时刻到来,我相信使我含恨难舍的不仅有亲朋好友,还一定有若干册体己好书。但尽管如此,我仍不愿同我所喜爱的任何一本书或一位作家厮守太久、受染太深,丧失了我自己对书对人的影响力。

1988.5

爱书家的乐趣

上大学时,一位爱书的同学有一天突然对我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一辈子别无成就,到头来只是染上了戒不掉的书癖。”我从这自嘲中听出一种凄凉,不禁心中黯然。诚然,天下之癖,无奇不有,嗜书不过是其中一癖罢了。任何癖好,由旁人观来,都不免有几分可笑、几分可悲,书癖也不例外。

有一幅题为《书痴》的版画,画面是一间藏书室,四壁书架直达天花板。一位白发老人站在高高梯凳顶上,胁下、两腿间都夹着书,左手持一本书在读,右手从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有天窗,一缕阳光斜射在他的身上和书上。

如果我看见这幅画,就会把它揣摩成一幅善意的讽刺画。偌大世界,终老书斋的生活毕竟狭窄得可怜。

然而,这只是局外人的眼光,身在其中者会有全然不同的感想。叶灵凤先生年轻时见到这幅画,立刻“深刻地迷恋着这张画面上所表现的一切”,毫不踌躇地花费重金托人从辽远的纽约买来了一张原版。

读了叶先生的三集《读书随笔》,我能理解他何以如此喜欢这幅画。叶先生自己就是一个“书痴”,或用他的话说,是一位“爱书家”,购书、藏书、品书几乎成了他毕生的主要事业。他完完全全是此道中人,从不像我似的有时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书痴。他津津乐道和书有关的一切,举凡版本印次、书中隽语、作家逸事、文坛掌故,他都用简洁的笔触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借他的书话,我仿佛不仅参观了他的藏书室,而且游览了他的既单纯又丰富的精神世界,领略了一位爱书家的生活乐趣。于是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说到底谁的生活都是狭窄的。一个人何必文垂千秋、才盖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文,善解盖世之才,也就算不负此生了。尤当嗜权嗜物恶癖风行于世,孰知嗜书不是一种洁癖,做爱书家不是淡泊中的一种执着、退避中的一种追求呢?

叶先生自称“爱书家”,这可不是谦辞。在他眼里,世上合格的爱书家并不多。学问家务求“开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爱的不是书,而是收益或古董。他们都不是爱书家。

爱书家的读书,是一种超越了利害和技术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谈心,获得的是精神上的安慰。叶先生喜欢把书比作“友人”或“伴侣”。他说常置案头的“座右书”是些最知己的朋友,又说翻开新书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新的伴侣,而随手打开一本熟悉的书则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还借吉辛之口叹息那些无缘再读一遍的好书如同从前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临终时记起它们,“这最后的诀别之中将含着怎样的惋惜”!可见爱书家是那种把书和人生亲密无间地结合起来的人,书在他那里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样牵扯着他的情怀,陪伴着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爱书的人,想必都领略过那种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静,独坐灯下,摊开一册喜欢的书,渐觉尘嚣远遁,杂念皆消,忘却了自己,也获得了自己。然而,这种“心境澄澈的享受”不易得。对于因为工作关系每天离不开书的职业读书人来说,更是难乎其难。就连叶先生这样的爱书家也觉得自己常常“并非在读书,而是在翻书、查书、用书”,以至在某个新年给自己许下大愿:“今年要少写多读。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应该多读多写。万万不能只写不读。”

这是因为以读书为精神的安慰和享受,是需要一种寂寞的境遇的。由于寂寞,现实中缺少或远离友人,所以把书当友人,从书中找安慰。也由于寂寞,没有纷繁人事的搅扰,所以能沉醉在书中,获得澄明的享受。但寂寞本身就不易得,这不仅是因为社会的责任往往难于坚辞,而且是因为人性中固有不甘寂寞的一面。试看那些叫苦不迭的忙人,一旦真的门庭冷落,清闲下来,我担保十有八九会耐不住寂寞,缅怀起往日的热闹时光。大凡人只要有法子靠实际的交往和行动来排遣寂寞,他就不肯求诸书本。只有到了人生的逆境,被剥夺了靠交往和行动排遣寂寞的机会,或者到了人生的困境,怀着一种靠交往和行动排遣不了的寂寞,他才会用书来排遣这无可排遣的寂寞。如此看来,逆境和困境倒是有利于读书的。叶先生说:“真正的爱书家和藏书家,他必定是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我相信这是叶先生的既沉痛又欣慰的自白。一个人终于成了爱书家,多半是无缘做别的更显赫的家的结果,但他却也品尝到了别的更显赫的家所无缘品尝的静谧的快乐。

爱书家不但嗜爱读书,而且必有购书和藏书的癖好。那种只借书不买书的人是称不上爱书家的。事实上,在书的乐趣中,购和藏占了相当一部分。爱书的朋友聚到一起,说起自己购得一本好书时的那份得意,听到别人藏有一本好书时的那股羡慕,就是明证。

叶先生对于购书的癖好有很准确的描述:“有用的书,无用的书,要看的书,明知自己买了也不会看的书,无论什么书,凡是自己动了念要买的,迟早总要设法买回来才放心。”由旁人看来,这种锲而不舍的购书欲简直是偏执症,殊不料它成了书迷们的快乐的源泉。购书本身是一种快乐,而寻购一本书的种种艰难曲折似乎化为价值添加到了这本书上,强化了购得时的快乐。

书生多穷,买书时不得不费斟酌,然而穷书生自有他的“穷开心”。叶先生有篇文字专谈逛旧书店的种种乐趣,如今旧书业萧条已久,叶先生谈到的诸如“意外的发现”之类的乐趣差不多与我们无缘了。然而,当我们偶尔从旧书店或书市廉价买到从前想买而错过或嫌贵而却步的书时,我们岂不也感到过节一般的快乐?那份快乐简直不亚于富贾一举买下整座图书馆的快乐。自己想来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即使在购买别的商品时占了大十倍的便宜,我们也绝不会这般快乐。

由于在购书过程中倾注了心血、交织着情感,因此,爱书的人即使在别的方面慷慨大度,对于书却总不免有几分吝啬。叶先生曾举一例:中国古代一位藏书家在所藏每卷书上都盖印曰“借书不孝”,以告诫子孙不可借书与人。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们每个爱书的人想必都体会过借书与人时的复杂心情,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书,一旦借出,就朝夕盼归,万一有去无回,就像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在心中为它筑了一座缅怀的墓。可叹世上许多人以借钱不还为耻,却从不以借书不还为耻,其实在借出者那里,后者给他造成的痛苦远超过前者,因为钱是身外之物,书却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爱书家的藏书,确是把书当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叶先生发挥日本爱书家斋藤昌三的见解,强调“书斋是一个有机体”,因为它是伴随主人的精神历程而新陈代谢、不断生长的。在书斋与主人之间,有一个共生并存的关系。正如叶先生所说:“架上的书籍不仅一本一本的跟收藏人息息相关,而且收藏人的生命流贯其中,连成一体。”这与某些“以藏书的丰富和古版的珍贵自满”的庸俗藏书家是大异其趣的。正因为此,一旦与主人断绝了关系,书斋便解体,对于别人它至多是一笔财产,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那位训示子孙以“借书不孝”的藏书家昧于这层道理,所以一心要保全他的藏书,想借此来延续他死后的生命。事实上,无论古今,私人书斋是难于传之子孙的,因为子孙对它已不具有它的主人曾经具有的血肉相连的感情。这对于书斋主人来说,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憾事,既然生命行将结束,那和他生死与共的书斋的使命应该说是圆满完成了。

叶先生的《读书随笔》不单论书的读、购、藏,更多的篇幅还是论他所读过的一本本具体的书,以及爱书及人,论他所感兴趣的一个个具体的作家。其中谈及作家的奇癖乖行,例如19世纪英国作家的吸鸦片成风,纪德的同性恋及其在作品中的自我暴露,普鲁斯特的怕光、怕冷、怕声音乃至于要穿厚大衣、点小灯、坐在隔音室里写作,这些固可博人一笑,但是,谈及人和书的命运的那些篇什又足令人扼腕叹息。

作家中诚有生前即已功成名就、人与书俱荣的幸运儿,然更不乏穷困潦倒一生、只留下身后名的苦命人。诗人布莱克毕生靠雕版卖艺糊口,每当家里一文不名,他的妻子便在吃饭时放一只空餐盆在他面前,提醒他拿起刻刀挣钱。汤普生在一家鞋店做帮工,穷得买不起纸,诗稿都写在旧账簿和包装纸上。吉辛倒是生前就卖文为生,但入不敷出,常常挨饿,住处简陋到没有水管,每天只好潜入图书馆的盥洗室漱洗,终遭管理员发现而谢绝。只是待到这些苦命作家撒手人间,死后终被“发现”,生前连一碗粥、一片面包也换不到的手稿便突然价值千金,但得益的是不相干的后人。叶先生叹道:“世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作家的原稿,但是同时也是最不值钱的。”人亡书在,书终获好运,不过这好运已经和人无关了。

作家之不能支配自己的书的命运,还有一种表现,就是有时自己寄予厚望的作品被人遗忘,不经意之作却得以传世。安徒生一生刻意经营剧本和长篇小说,视之为大树,而童话只是他在余暇摆弄的小花小草,谁知正是这些小花小草使他在文艺花园里获得了不朽地位。笛福青壮年时期热衷于从政经商,均无成就,到六十岁屈尊改行写小说,不料《鲁滨孙漂流记》一举成名,永垂史册。

真正的好作品,不管如何不受同时代人乃至作者自己的重视,它们在文化史上大抵终能占据应有的地位。里尔克说罗丹的作品像海和森林一样,有其自身的生命,而且随着岁月继续在生长中。这话也适用于为数不多的好书。绝大多数书只有短暂的寿命,死在它们的作者前头,和人一起被遗忘了。只有少数书活得比人长久,乃至活在世世代代的爱书家的书斋里——也就是说,被组织进他们的有机体,充实了他们的人生。

爱书家的爱书纯属个人爱好,不像评论家的评书是一种社会责任,因而和评论家相比,爱书家对书的选择更不易受权势或时尚左右。历史上常常有这样的情形:一本好书在评论界遭冷落或贬斥,却被许多无名读者热爱和珍藏。这种无声的评论在悠长的岁月中发挥着作用,归根结底决定了书籍的生命。也许,这正是爱书家们在默默无闻中对文化史的一种参与?

1989. 9

读书的癖好

人的癖好五花八门,读书是其中之一。但凡人有了一种癖好,也就有了看世界的一种特别眼光,甚至有了一个属于他的特别的世界。不过,和别的癖好相比,读书的癖好能够使人获得一种更为开阔的眼光,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我们也许可以据此把人分为有读书癖的人和没有读书癖的人,这两种人生活在很不相同的世界上。

比起嗜书如命的人来,我只能勉强算作一个有一点儿读书癖的人。根据我的经验,人之有无读书的癖好,在少年甚至童年时便已见端倪。那是一个求知欲汹涌勃发的年龄,不必名著佳篇,随便一本稍微有趣的读物就能点燃对书籍的强烈好奇。回想起来,使我发现书籍之可爱的不过是上小学时读到的一本普通的儿童读物,那里面讲述了一个淘气孩子的种种恶作剧,逗得我不停地捧腹大笑。从此以后,我对书不再是视若不见,而是刮目相看了,我眼中有了一个书的世界,看得懂看不懂的书都会使我眼馋心痒,我相信其中一定藏着一些有趣的事情,等待我去见识。随着年龄增长,所感兴趣的书的种类当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书的兴趣则始终不衰。现在我觉得,一个人读什么书诚然不是一件次要的事情,但前提还是要有读书的爱好,而只要真正爱读书,就迟早会找到自己的书中知己的。

读书的癖好与所谓刻苦学习是两回事,它讲究的是趣味。所以,一个认真做功课和背教科书的学生,一个埋头从事专业研究的学者,都称不上是有读书癖的人。有读书癖的人所读之书必不限于功课和专业,毋宁说更爱读课外和专业之外的书籍,也就是所谓闲书。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对自己的专业产生浓厚的兴趣、做出伟大的成就。英国哲学家罗素便是一个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出了伟大成就的人,然而,正是他最热烈地提倡青年人多读“无用的书”。其实,读“有用的书”即教科书和专业书固然有其用途,可以获得立足于社会的职业技能,但是读“无用的书”也并非真的无用,那恰恰是一个人精神生长的领域。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我从来不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上课偷读课外书乃至逃课是常事。我相信许多人在回首往事时会和我有同感:一个人的成长基本上得益于自己读书,相比之下,课堂上的收获显得微不足道。我不想号召现在的学生也逃课,但我国的教育现状确实令人担忧。中小学本是培养对读书的爱好的关键时期,而现在的中小学教育却以升学率为唯一追求目标,为此不惜将超负荷的功课加于学生,剥夺其课外阅读的时间,不知扼杀了多少孩子现在和将来对读书的爱好。

那么,一个人怎样才算养成了读书的癖好呢?我觉得倒不在于读书破万卷,一头扎进书堆,成为一个书呆子。重要的是一种感觉,即读书已经成为生活的基本需要,不读书就会感到欠缺和不安。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名言:“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林语堂解释为:你三日不读书,别人就会觉得你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当然也说得通,一个不爱读书的人往往是乏味的因而不让人喜欢的。不过,我认为这句话主要还是说自己的感觉:你三日不读书,你就会自惭形秽,羞于对人说话,觉得没脸见人。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你就必定是个有读书癖的人了。

有一些爱读书的人,读到后来,有一天自己会拿起笔来写书,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现在成了一个作家,也就是以写作为生的人。我承认我从写作中也获得了许多快乐,但是,这种快乐并不能代替读书的快乐。有时候我还觉得,写作侵占了我的读书时间,使我蒙受了损失。写作毕竟是一种劳动和支出,而读书纯粹是享受和收入。我向自己发愿,今后要少写多读,人生几何,我不该亏待了自己。

1997.6

愉快是基本标准

读了大半辈子书,倘若有人问我选择书的标准是什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愉快是基本标准。一本书无论专家们说它多么重要,排行榜说它多么畅销,如果读它不能使我感到愉快,我就宁可不去读它。

人做事情,或是出于利益,或是出于性情。出于利益做的事情,当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我常常看见名利场上的健将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奋斗不止,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我并不认为他们的叫苦是假,因为我知道利益是一种强制力量,而就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性质来说,利益的确比愉快更加重要。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亦即仅仅为了满足心灵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标准。属于此列的不仅有读书,还包括写作、艺术创作、艺术欣赏、交友、恋爱、行善等等,简言之,一切精神活动。如果在做这些事情时不感到愉快,我们就必须怀疑是否有利益的强制在其中起着作用,使它们由性情生活蜕变成了功利行为。

读书唯求愉快,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关于这种境界,陶渊明做了最好的表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在《五柳先生传》中,这句话前面的一句话是:“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可见要做到出于性情而读书,其前提是必须有真性情。那些躁动不安、事事都想发表议论的人,那些渴慕荣利的人,一心以求解的本领和真理在握的姿态夸耀于人,哪里肯甘心于自个儿会意的境界。

以愉快为基本标准,这也是在读书上的一种诚实的态度。无论什么书,只有你读时感到了愉快,使你产生了共鸣、获得了享受,你才应该承认它对于你是一本好书。在这一点上,毛姆说得好:“你才是你所读的书对于你的价值的最后评定者。”尤其是文学作品,本身并无实用,唯能使你的生活充实,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你喜欢读。没有人有义务必须读诗、小说、散文。哪怕是专家们同声赞扬的名著,如果你不感兴趣,便与你无干。不感兴趣而硬读,其结果只能是不懂装懂,人云亦云。相反,据我所见,凡是真正把读书当作享受的人,往往能够直抒己见。譬如说,蒙田就敢于指责柏拉图的对话录和西塞罗的著作冗长拖沓,坦然承认自己欣赏不了,博尔赫斯甚至把弥尔顿的《失乐园》和歌德的《浮士德》称作最著名的引起厌倦的方式,宣布乔伊斯作品的费解是作者的失败。这两位都是学者型的作家,他们的博学无人能够怀疑。我们当然不必赞同他们对于那些具体作品的意见,我只是想借此说明,以读书为乐的人必有自己鲜明的好恶,而且对此心中坦荡,不屑讳言。

我不否认,读书未必只是为了愉快,出于利益的读书也有其存在的理由,例如学生的做功课和学者的做学问。但是,同时我也相信,在好的学生和好的学者那里,愉快的读书必定占据着更大的比重。我还相信,与灌输知识相比,保护和培育读书的愉快是教育的更重要的任务。所以,如果一种教育使学生不能体会和享受读书的乐趣,反而视读书为完全的苦事,我们便可以有把握地判断它是失败了。

因为它在那里

我“发现”了一套好书:中国商务印书馆和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1995年合作出版的《西方名著入门》。之所以说“发现”,是因为不曾看见大小报刊宣传它,而它比绝大多数被宣传得很热闹的书有价值多了。事实上它一直默默无闻,初印三千册,迄今没有重印。全书共九卷,收入了西方自古至今文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各门类的中短篇名作,其中有相当部分是首次译介的。

这套书原是为西方读者准备的,编者在书首写有篇幅甚长的序和导言,交代编书的意图。读后觉得,其意图对于我们亦非无的放矢。

现代社会是一个娱乐社会。随着工作时间的缩短和闲暇的增加,现代人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于娱乐。所谓娱乐,又无非是一种用钱买来、由时髦产品提供、由广告逼迫人们享用的东西。如果不包含这些因素,人们便会觉得自己不是在娱乐。在娱乐中,人们但求无所用心,彻底放松。花费昂贵和无所用心成了衡量娱乐之品级的尺度,进而又成了衡量生活之质量的尺度,如果一个人把许多时间耗在豪华的俱乐部或度假村里,他就会被承认是一个体面的人士。当然,这样的人是不读书的,至少是不读世界名著的,因为那不太费钱却需要用心。

如果闲暇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工作的时间,那么,我们确实可以认为,一个人的生活质量将越来越取决于他如何消度闲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该书的编者提出教育目标发生了变化的命题。过去,教育的目标是为职业做准备;现在,教育应该为人们能够有意义地利用闲暇时间做准备,也就是说,应该使人们有能力在闲暇时间过一种有头脑的生活,而不是无所用心的生活。在编者看来,阅读名著无疑最有助于实现这个目标。

名著之为名著,就因为其作者如同圣伯夫形容苏格拉底和蒙田的那样,是“拥抱所有国家和所有时代”的,他们的作品触及了某些人类共同感兴趣的重大问题,表达了某些最根本的思想。正由于此,它们不会是普通人所无法理解的。有了这一点基本的信心,编者便劝告读者在阅读时尽量把注意力放在能读懂的内容上,而不要受阻于不懂的地方。我很赞赏编者的这一劝告。我相信,越是读伟大的作品,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原则就越是适用。读名著原是为了获得享受,在享受中自然而然地得到熏陶和教益,而刻意求解的读法往往把享受破坏无遗,也就消解了在整体上受熏陶的心理氛围。

从前的时代,由于印刷的困难,一个人毕生只能读到不多的几本书,于是反复阅读,终身受用不尽。现在不同了,出版物如汪洋大海,席卷而来。每月都有许多新书上架,即使浅尝辄止,仍是目不暇接。印刷业的发达必然导致阅读的浮躁。哪怕明知名著的价值非一般书可比拟,也沉不下心来读它们,很容易把它们看作众多书中的一种罢了。回想起来,真是舍本求末,损失莫大矣。那么,此刻,这套《西方名著入门》摆在面前,唤醒了我对名著的眷恋,使我决心回到它们那里。

有人问一位登山运动员为何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它在那里。”别的山峰不存在吗?在他眼里,它们的确不存在,他只看见那座最高的山。爱书者也应该有这样的信念:非最好的书不读。让我们去读最好的书吧,因为它在那里。

1997.7

读永恒的书

人类所创造的精神财富是通过各种物质形式得以保存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形式就是文字。因而,在我们日常的精神活动中,读书便占据着很大的比重。据说最高的境界是无文字之境,真正的高人如同村夫野民一样是不读人间之书的,这里姑且不论。一般而言,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关注精神生活的人会对书籍毫无兴趣。尤其在青少年时期,心灵世界的觉醒往往会表现为一种勃发的求知欲,对书籍产生热烈的向往。“我扑在书籍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高尔基回忆他的童年时所说的这句话,非常贴切地表达了读书欲初潮来临的心情。一个人在早年是否经历过这样的来潮,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和预示了他的精神素质。

然而,古今中外,书籍不计其数,该读哪些书呢?从精神生活的角度出发,我们也许可以极粗略地把天下的书分为三大类:一是完全不可读的书,这种书只是外表像书罢了,实际上是毫无价值的印刷垃圾,不能提供任何精神的启示、艺术的欣赏或有用的知识。在今日的市场上,这种以书的面目出现的假冒伪劣产品比比皆是;二是可读可不读的书,这种书读了也许不无益处,但不读却肯定不会造成重大损失和遗憾。世上的书,大多属于此类。我把一切专业书籍也列入此类,因为它们只对相关的专业人员才可能是必读书,对于其他人却是不必读的,至多是可读可不读的;三是必读的书。所谓必读,是就精神生活而言,即每一个关心人类精神历程和自身生命意义的人都应该读,不读便会是一种欠缺和遗憾。

应该说,这第三类书在书籍的总量中只占极少数,但绝对量仍然非常大。它们实际上是指人类文化宝库中的那些不朽之作,即所谓经典名著。对于这些伟大作品不可按学科归类,不论它们是文学作品还是理论著作,都必定表现了人类精神的某些永恒内涵,因而具有永恒的价值。在此意义上,我称它们为永恒的书。要确定这类书的范围是一件难事,事实上不同的人就此开出的书单一定会有相当的出入。不过,只要开书单的人确有眼光,就必定会有一些最基本的好书被共同选中。例如,他们绝不会遗漏掉《论语》《史记》《红楼梦》这样的书,柏拉图、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

在我看来,真正重要的倒不在于你读了多少名著、古今中外的名著是否读全了,而在于要有一个信念,便是非最好的书不读。有了这个信念,即使你读了许多并非最好的书,你仍然会逐渐找到那些真正属于你的最好的书,并且成为它们的知音。事实上,对于每个具有独特个性和追求的人来说,他的必读书的书单绝非照抄别人的,而是在他自己阅读的过程中形成的,这个书单本身也体现出了他的个性。正像罗曼·罗兰在谈到他所喜欢的音乐大师时说的:“现在我有我的贝多芬了,犹如已经有了我的莫扎特一样。一个人对他所爱的历史人物都应该这样做。”

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至少就精神食物而言,这句话是对的。从一个人的读物大致可以判断他的精神品级。一个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与一个只读明星逸闻和凶杀故事的人,他们当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我甚至要说,他们也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上,因为世界本无定相,它对于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面貌。列车上、地铁里,我常常看见人们捧着形形色色的小报,似乎读得津津有味,心中不免为他们惋惜。天下好书之多,一辈子也读不完,岂能把生命浪费在读这种无聊的东西上。我不是故作清高,其实我自己也曾拿这类流行报刊来消遣,但结果总是后悔不已。读了一大堆之后,只觉得头脑里乱糟糟又空洞洞,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歌德做过一个试验,半年不读报纸,结果他发现,与以前天天读报相比,没有任何损失。所谓新闻,大多是过眼烟云的人闹的一点儿过眼烟云的事罢了,为之浪费只有一次的生命确实是不值得的。

1996.7

直接读原著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中说:“只有从那些哲学思想的首创人那里,人们才能接受哲学思想。因此,谁要是向往哲学,就得亲自到原著那肃穆的圣地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师。”对于每一个有心学习哲学的人,我要向他推荐叔本华的这一指点。

叔本华是在谈到康德时说这句话的。在康德死后两百年,我们今天已经能够看明白,康德在哲学中的作用真正是划时代的,根本扭转了西方哲学的发展方向。近两百年西方哲学的基调是对整个两千年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反省和背叛,而这个调子是康德一锤敲定的。叔本华从事哲学活动时,康德去世不久,但他当时即已深切地感受到康德哲学的革命性影响。用他的话说,那种效果就好比给盲人割治翳障的手术,又可看作“精神的再生”,因为它“真正排除掉了头脑中那天生的、从智力的原始规定而来的实在论”,这种实在论“能教我们搞好一切可能的事情,就只不能搞好哲学”。使他恼火的是当时在德国占据统治地位的是黑格尔哲学,青年们的头脑已被其败坏,无法再追随康德的深刻思路。因此,他号召青年们不要从黑格尔派的转述中,而要从康德的原著中去了解康德。

叔本华一生备受冷落,他的遭遇与和他同时代的官方头号哲学家黑格尔适成鲜明对照。但是,因此把他对黑格尔的愤恨完全解释成个人的嫉妒,我认为是偏颇的。由于马克思的黑格尔派渊源,我们对于黑格尔哲学一向高度重视,远在康德之上。这里不是讨论这个复杂问题的地方,我只想指出,至少叔本华的这个意见是对的:要懂得康德,就必须去读康德的原著。广而言之,我们要了解任何一位大哲学家的思想,都必须直接去读原著,而不能通过别人的转述,哪怕这个别人是这位大哲学家的弟子、后继者或者研究他的专家和权威。我自己的体会是,读原著绝对比读相关的研究著作有趣,在后者中,一种思想的原创力量和鲜活生命往往被消解了,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躯体某些局部的解剖标本,以及对于这些标本的博学而冗长的说明。

常常有人问我,学习哲学有什么捷径,我的回答永远是:有的,就是直接去读大哲学家的原著。之所以说是捷径,是因为这是唯一的途径,走别的路只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最后还是要回到这条路上来。能够回来算是幸运的呢,常见的是丧失了辨别力,从此迷失在错误的路上了。有一种普遍的误解,即认为可以从各种哲学教科书中学到哲学,似乎哲学最重要最基本的东西都已经集中在这些教科书里了。事实恰恰相反,且不说那些从某种确定的教条出发论述哲学和哲学史的教科书,它们连转述也称不上,我们从中所能读到的东西和哲学毫不相干;即使那些认真的教科书,我们也应记住,它们至多是转述,由于教科书必然要涉及广泛的内容,其作者不可能阅读全部的相关原著,因此它们常常还是转述的转述。一切转述都必定受转述者的眼界和水平所限制,在第二手乃至第三手、第四手的转述中,思想的原创性递减,平庸性递增,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是无须提醒的吧。

哲学的精华仅仅在大哲学家的原著中。如果让我来规划哲学系的教学,我会把原著选读列为唯一的主课。当然,历史上有许多大哲学家,一个人要把他们的原著读遍,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以一本简明而客观的哲学史著作为入门索引,浏览一定数量的基本原著,这个步骤也许是省略不掉的。在这过程中,如果没有一种原著引起你的相当兴趣,你就趁早放弃哲学,因为这说明你压根儿对哲学就没有兴趣。倘非如此,你对某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发生了真正的兴趣,那就不妨深入进去。可以期望,无论那个大哲学家是谁,你都将能够通过他而进入哲学的堂奥。不管大哲学家们如何观点相左、个性各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必能把你引到哲学的核心,即被人类所有优秀的头脑所思考过的那些基本问题,否则就称不上是大哲学家了。

叔本华有一副愤世嫉俗的坏脾气,他在强调读原著之后,接着就对只喜欢读第二手转述的公众开骂,说由于“平庸性格的物以类聚”,所以“即令是伟大哲人所说的话,他们也宁愿从自己的同类人物那儿去听取”。在我们的分类表上,叔本华一直是被排在坏蛋那一边的,加在他头上的恶名就不必细数了。他肯定不属于最大的哲学家之列,但算得上是比较大的哲学家。如果我们想真正了解他的思想,直接读原著的原则同样适用。尼采读了他的原著,说他首先是一个真实的人。他自己也表示,他是为自己而思考,绝不会把空壳核桃送给自己。我在他的著作中的确捡到了许多饱满的核桃,如果听信教科书中的宣判而不去读原著,把它们错过了,岂不可惜。

2002.11

经典和我们

我的读书旨趣,第一是把人文经典当作主要读物,第二是用轻松的方式来阅读。

读什么书,取决于为什么读。人之所以读书,无非有三种目的。一是为了实际的用途,例如因为职业的需要而读专业书籍,因为日常生活的需要而读实用知识。二是为了消遣,用读书来消磨时光,可供选择的有各种无用而有趣的读物。三是为了获得精神上的启迪和享受,如果是出于这个目的,我觉得读人文经典是最佳选择。

人类历史上产生了那样一些著作,它们直接关注和思考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大问题,因而是人文性质的,同时其影响得到了许多世代的公认,已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因而又是经典性质的。我们把这些著作称作人文经典。在人类精神探索的道路上,人文经典构成了一种伟大的传统,任何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无法忽视其存在。

认真地说,并不是随便读点什么都能算是阅读的。譬如说,我不认为背功课或者读时尚杂志是阅读。真正的阅读必须有灵魂的参与,它是一个人的灵魂在一个借文字符号构筑的精神世界里的漫游,是在这漫游途中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因而是一种个人化的精神行为。什么样的书最适合于这样的精神漫游呢?当然是经典,只要我们翻开它们,便会发现里面藏着一个个既独特又完整的精神世界。

一个人如果并无精神上的需要,读什么倒是无所谓的,否则就必须慎于选择。也许没有一个时代拥有像今天这样多的出版物,然而,很可能今天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阅读得少。在这样的时代,一个人尤其必须懂得拒绝和排除,才能够进入真正的阅读。这是我主张坚决不读二三流乃至不入流读物的理由。

图书市场上有一件怪事,别的商品基本上是按质论价,唯有图书不是。同样厚薄的书,不管里面装的是垃圾还是金子,价钱都差不多。更怪的事情是,人们宁愿用可以买回金子的钱来买垃圾。至于把宝贵的生命耗费在垃圾上还是金子上,其间的得失就完全不是钱可以衡量的了。

古往今来,书籍无数,没有人能够单凭一己之力从中筛选出最好的作品来。幸亏我们有时间这位批评家,虽然它也未必绝对智慧和公正,但很可能是一切批评家中最智慧和最公正的一位,多么独立思考的读者也不妨听一听它的建议。所谓经典,就是时间这位批评家向我们提供的建议。

对经典也可以有不同的读法。一个学者可以把经典当作学术研究的对象,对某部经典或某位经典作家的全部著作下考证和诠释的功夫,从思想史、文化史、学科史的角度进行分析。这是学者的读法。但是,如果一部经典只有这一种读法,我就要怀疑它作为经典的资格,就像一个学者只会用这一种读法读经典,我就要断定他不具备大学者的资格一样。唯有今天仍然活着的经典才配叫作经典,它们不但属于历史,而且超越历史,仿佛有一颗不死的灵魂在其中永存。正因为如此,在阅读它们时,不同时代的个人都可能感受到一种灵魂觉醒的惊喜。在这个意义上,经典属于每一个人。

作为普通人,我们如何读经典?我的经验是,无论《论语》还是《圣经》,无论柏拉图还是康德,不妨就当作闲书来读。也就是说,阅读的心态和方式都应该是轻松的。千万不要端起做学问的架子,刻意求解。读不懂不要硬读,先读那些读得懂的、能够引起自己兴趣的著作和章节。这里有一个浸染和熏陶的过程,所谓人文修养就是这样熏染出来的。在不实用而有趣这一点上,读经典的确很像是一种消遣。事实上,许多心智活泼的人正是把这当作最好的消遣的。能否从阅读经典中感受到精神的极大愉悦,这差不多是对心智品质的一种检验。不过,也请记住,经典虽然属于每一个人,但永远不属于大众。我的意思是说,读经典的轻松绝对不同于读大众时尚读物的那种轻松。每一个人只能作为有灵魂的个人,而不是作为无个性的大众,才能走到经典中去。如果有一天你也陶醉于阅读经典这种美妙的消遣,你就会发现,你已经距离一切大众娱乐性质的消遣多么遥远。

经典是人类精神财富的一个宝库,它就在我们身旁,其中的财富属于我们每一个人。阅读经典,就是享用这笔宝贵的财富。凡是领略过此种享受的人都一定会同意,倘若一个人活了一生一世,从未踏进这个宝库,那是遭受了多么巨大的损失啊。

2003.2

好读书

1

人生有种种享受,读书是其中之一。读书的快乐,一在求知欲的满足,二在与活在书中的灵魂的交流,三在自身精神的丰富和生长。

要领略读书的快乐,必须摆脱功利的考虑,有从容的心境。

青少年时期是养成读书爱好的关键时期,一旦养成,就终身受用,仿佛有了一个不会枯竭的快乐源泉,也有了一个不会背叛的忠实朋友。

2

藏书多得一辈子读不完,可是,一见好书或似乎好的书,还是忍不住要买,仿佛能够永远活下去读下去似的。

嗜好往往使人忘记自己终有一死。

3

有时候觉得,读书是天下最愉快的事,是纯粹的收入,尽管它不像写作那样能带来经济上的收益。

4

世人不计其数,知己者数人而已;书籍汪洋大海,投机者数本而已。我们既然不为只结识总人口中一小部分而遗憾,那么也就不必为只读过全部书籍中一小部分而遗憾了。

5

金圣叹列举他最喜爱的书,到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止。他生得太早,没有读到《红楼梦》。我忽然想:我们都生得太早,不能读到我们身后许多世纪中必然会出现的一部又一部杰作了。接着又想:我们读到了《红楼梦》,可是有几人能像金圣叹之于《西厢记》那样品读?那么,生得晚何用,生得早何憾?不论生得早晚,一个人的精神胃口总是有限的,所能获得的精神食物也总是足够的。

6

好读书和好色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不求甚解。

7

某生嗜书,读书时必专心致志,任何人不得打扰。一日,正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叩门求访。某生毅然拒之门外,读书不辍。海德格尔怏然而归。

8

精彩极了!我激动不已。我在思想家B的著作中读到了思想家A曾经表述过的类似思想,而这种思想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

且慢,你是在为谁喝彩:为B,还是A,还是他们之间的相似,还是你自己的共鸣?

我怔住了,只觉得扫兴,刚才的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9

学者是一种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写书。

作家是一种以写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读书。

10

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往往是我们年轻时读的某一本书,它的力量多半不缘于它自身,而缘于它介入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机。那是一个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我们好歹要崇拜一个什么人,如果没有,就崇拜一本什么书。后来重读这本书,我们很可能会对它失望,并且诧异当初它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们不必惭愧,事实上那是我们的精神初恋,而初恋对象不过是把我们引入精神世界的一个诱因罢了。当然,同时它也是一个征兆,我们早期着迷的书的性质大致显示了我们的精神类型,预示了我们后来精神生活的走向。

年长以后,书对我们很难再有这般震撼效果了。无论多么出色的书,我们和它都保持着一个距离。或者是我们的理性已经足够成熟,或者是我们的情感已经足够迟钝,总之我们已经过了精神初恋的年龄。

11

书籍和电视的区别:

其一,书籍中存在着一个用文字记载的传统,阅读使人得以进入这个传统;电视以现时为中心,追求信息的当下性,看电视使人只活在当下。

其二,文字是抽象的符号,它要求阅读必须同时也是思考,否则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义;电视直接用图像影响观众,它甚至忌讳思考,因为思考会妨碍观看。

结论:书籍使人成为文明人,电视使人成为野蛮人。

读好书

1

严格地说,好读书和读好书是一回事,在读什么书上没有品位的人是谈不上好读书的。所谓品位,就是能够通过阅读而过一种心智生活,使你对世界和人生的思索始终处在活泼的状态。世上真正的好书,都应该能够产生这样的作用,而不只是向你提供信息或者消遣。

2

一个人能否真正拥有心智生活,青年时期是关键。青年时期不但是心智活跃的时期,而且也是心智定向的时期。如果你在青年时期养成了好读书和读好书的习惯,那么,这种习惯在以后的岁月里基本上改不掉了。如果那时候没有养成,以后也就基本上养不成了。

智力活跃的青年并不天然地拥有心智生活,他的活跃的智力需要得到鼓励,而正是通过读那些使他品尝到了智力快乐和心灵愉悦的好书,他被引导进入了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心智生活之中。

3

有的人生活在时间中,与古今哲人贤士相晤谈。有的人生活在空间中,与周围邻人俗士相往还。

4

攀登大自然的高峰,我们才能俯视大千,一览众山小。阅读好书的效果与此相似,伟大的灵魂引领我们登上精神的高峰,超越凡俗生活,领略人生天地的辽阔。

5

优秀的书籍组成了一个伟大宝库,它就在那里,属于一切人而又不属于任何人。你必须走进去,自己去占有适合你的那一份宝藏,而阅读就是占有的唯一方式。对于没有养成阅读习惯的人来说,它等于不存在。人们孜孜于享用人类的物质财富,却自动放弃了享用人类精神财富的权利,竟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多么大的损失。

6

一个人的阅读趣味大致规定了他的精神品位,而纯正的阅读趣味正是在读好书中养成的。

7

读书的档次大体上决定了写作的档次。平日读什么书,会在内听觉中形成一种韵律,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意识的内在格调和趣味,写作时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走。

8

读那些永恒的书,做一个纯粹的人。

9

许多书只是外表像书罢了。不过,你不必愤慨,倘若你想到这一点:许多人也只是外表像人罢了。

10

每次搬家,都要清一批书。许多书只是在这时才得到被翻看一下的荣幸——为了决定是否要把它们扔掉。

11

书太多了,我决定清理掉一些。有一些书,不读一下就扔似乎可惜,我决定在扔以前粗读一遍。我想,这样也许就对得起它们了。可是,属于这个范围的书也非常多,结果必然是把时间都耗在这些较差的书上,而总也不能开始读较好的书了。于是,对得起它们的代价是我始终对不起自己。

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在所有的书中,从最好的书开始读起。一直去读那些最好的书,最后当然就没有时间去读较差的书了,不过这就对了。

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如此。世上可做可不做的事是做不完的,永远要去做那些最值得做的事。

12

当前图书的出版量极大,有好书,但也生产出了大量垃圾,包括畅销的垃圾。对于有判断力的读者来说,这不成为问题,他们自己能鉴别优劣。受害者是那些文化素质较低的人群,他们的阅读被引导和维持在了一个低水平上,而正是他们本来最需要通过阅读来提高其素质。

怎么读

1

许多人热心地请教读书方法,可是如何读书其实是取决于整个人生态度的。开卷有益,也可能有害。过去的天才可以成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为压抑自己的偶像。正因为此,几乎一切创造欲强烈的思想家都对书籍怀着本能的警惕。

2

书籍少的时候,我们往往从一本书中读到许多东西。我们读到了书中有的东西,还读出了更多的书中没有的东西。

如今书籍愈来愈多,我们从书中读到的东西却愈来愈少。我们对书中有的东西尚且挂一漏万,更无暇读出书中没有的东西了。

3

人们总是想知道怎样读书,其实他们更应当知道的是怎样不读书。

4

读贤哲的书,走自己的路。

5

一个人是有可能被过多的文化伤害的。蒙田把这种情形称作“文殛”,即被文字之斧劈伤。

我的一位酷爱诗歌、熟记许多名篇的朋友叹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莱尔,我们还写什么诗!”我与他争论:尽管有歌德,尽管有波德莱尔,却只有一个我,这个我是歌德和波德莱尔所不能代替的,所以我还是要写!

开卷有益,但也可能无益,甚至有害,就看它是激发还是压抑了自己的创造力。

6

我衡量一本书的价值的标准是:读了它之后,我自己是否也遏止不住地想写点什么,哪怕我想写的东西表面上与它似乎全然无关。

7

在才智方面,我平生最佩服两种人:一是有非凡记忆力的人;一是有出色口才的人。也许这两种才能原是一种,能言善辩是以博闻强记为前提的。我自己在这两方面相当自卑,读过的书只留下模糊的印象,谈论起自己的见解来也就只好寥寥数语,无法旁征博引。

不过,自卑之余,我有时又自我解嘲,健忘未必全无益处:可以不被读过的东西牵着鼻子走,易于发挥自己的独创性;言语简洁,不夸夸其谈,因为实在谈不出更多的东西;对事物和书籍永远保持新鲜感,不管接触多少回,总像第一次见到一样。如果我真能过目不忘,恐怕脑中不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而太阳下也不再有新鲜的事物了。

近日读蒙田的随笔,没想到他也是记忆力差的人,并且也发现了记忆力差的这三种好处。

8

自我是一个凝聚点。不应该把自我溶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而应该把大师们的作品吸收到自我中来。对于自我来说,一切都只是养料。

9

有两种人不可读太多的书:天才和白痴。天才读太多的书,就会占去创造的工夫,甚至窒息创造的活力,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白痴读书愈多愈糊涂,愈发不可救药。

天才和白痴都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尽管原因不同。倒是对于处在两极之间的普通人,知识较为有用,可以弥补天赋的不足,可以发展实际的才能。所谓“貂不足,狗尾续”,而貂已足和没有貂者是用不着续狗尾的。

10

有的人有自己的独特感受,有的人却只是对别人的感受发生同感罢了。两者都是真情实感,然而是两码事。

11

读书犹如采金。有的人是沙里淘金,读破万卷,小康而已;有的人是点石成金,随手翻翻,便成巨富。

12

在读一位大思想家的作品时,无论谴责还是辩护都是极狭隘的立场,与所读对象太不相称。我们需要的是一种对话式的理解,其中既有共鸣,也有抗争。

认真说来,一个人受另一个人(例如一位作家、一位哲学家)的“影响”是什么意思呢?无非是一种自我发现,是自己本已存在但沉睡着的东西的被唤醒。对心灵所发生的重大影响绝不可能是一种灌输,而应是一种共鸣和抗争。无论一本著作多么伟大,如果不能引起我的共鸣和抗争,它对于我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前人的思想对于我不过是食物。让化学家们去精确地分析这些食物的化学成分吧,至于我,我只是凭着我的趣味去选择食物,品尝美味,吸收营养。我胃口很好,消化得很好,活得快乐而健康,这就够了,哪里有耐心去编制每一种食物的营养成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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