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着天际遥望,白云在天上飘着,却不能将我的心交给它带到你怀里,又不能把我的话送到你耳边。我轻轻地在这里说:我安好着,祝告我的爱人也安好。
我的佳铭:
你的信到来的时候,我正发着寒热。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凭空地病了起来。不过我请你放心,那是一点不要紧的,不是什么大病,大概又是自己不小心、贪凉的缘故。
这里有一个老女仆,她是看我长大的,待我很好。所以病了也不觉得寂寞,虽然此外也没有什么人来我的房里了。不过有着这么一个忠诚服侍我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而且你的信给了我无限的安慰,佳铭,读着你的信,我含着热泪而微笑了。这是欣喜的泪,我因为欣慰着这枯寂的人世中,有你在挚爱我。我笑,我为你而微笑了。向镜子里看看自己,是灼热的双颊和润湿了的眼睛,但我的微笑是浮现着的。
我心里的热情,像两颊给了热度一般地燃烧着,我祝福你,也为自己祝福。
你是不会抛弃我的了,因为我已见到你一颗鲜红的心。
请你不要为我担忧,这小病是就会好的,至多不过两三天。我也一点不寂寞,因为我有许多幻想建立在你身上,也够消磨时光了。并且妈妈的相片就悬在我床的对面,她整天伴着我,我怎么还会寂寞呢?
早上,在半睡状态中,我好像见到你,下意识地伸开两手想握住你时,才在睡梦中醒来了。我只能给自己一个苦笑。
此刻我的热度已退了,病就算这样的好了吧。老妈子看见我现在在握着笔写信,一定又要发急起来,说一些没有次序的啰唆的话,那我和她分辩也不会清楚的,也许累得我又要笑起来。佳铭,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已退烧了。要我搁着你的信,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安心。
你告诉我的好玩的情景,也可以做我在寂寞中的遐想。
敬祝安好。
宝玥
六月二十日午
佳铭:
计算日子,我给你的信已发出了五天了,我相信你知道我病着,不会把这信搁着不复的吧?但现在分明已五天了,那真差不多是一个例外。
记得你总是马上复我的信的,那次你有点不舒适的时候,也照例写信给我,那么现在为了什么呢?你也病了吗?佳铭,假如你不幸而真的病着,你能不能写一个字让它到达我这里来,做我卧病中的一点安慰?然而,若是你真的病了,我又哪里愿意你勉强握笔呢?我是这样矛盾着,矛盾着,因而我深深地苦痛了。
尽我可能地去思索,越思索我却越糊涂了。最后我料定你是病,或者你是忙,假如除了这两个原因外,还有别的,那么我实在不敢想这是什么原因了。你告诉我吧!佳铭,我在高度的发热中苦念着你,是怎样一件不幸的事啊!
热度虽是每次退清的,可是也每天反复,我又请医生诊治了一次,也不见得好起来,我或者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病的滋味是很难消受的,何况在病中还要苦念着你,连仅仅你的能安慰我的信,也没有收到。住在学校的病室里,这一区好似深山的幽谷,满是阴愁的气氛。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听到隔室同学的呻吟,更使我烦恼起来,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跑开了。我怎样能忍耐地躺着呢?病里就格外容易想起许多不必想的事,然而也必然的,使我要想起永远不能再见的爸爸和妈妈。爸爸的面貌,多少是模糊了,但我也构成了一个明显的幻想。热度高的时候,在昏迷中我好像看见他们慈爱的微笑,在我耳边说柔软的话;等到我要抓住时,又像烟一样地消散了。我又筹划着自己的前程,将怎样好好地去做。我好像看见自己的血被人家践踏着,可是无数的群众,已向前奔跑了。我微微地笑着。
然而大多的时光,我在忆念着你。你又为什么不给我只字呢?躺在床上,就觉得时间分外地长了,每分钟都是拖得长长的,好比蜗牛爬行。我有时候毫无理由地诅咒,过后又自己发笑起来。
听到窗外的鸟鸣,在卖弄它们的歌喉,我又想到我们那次同学游了。如今已是盛夏将老去的时光,我们却没有一个机会在欢笑中把夏送去。
同学们也不能怎样地陪我,陪我的只是窗头的阳光。黑夜到来的时候,就只有一盏孤灯了。
你想到我这个可怜的人吗?
敬祝安好。
宝玥
六月二十六日
佳铭:
我应该向你说些什么话呢?好像落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我有点茫然了。
我已搬到青山病院里,因为病总是不见好,住在学校里太不便了。我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确已消瘦了不少,为病而这么瘦削吗?还是想念你的缘故呢?你能不能回答我?
此刻是即将破晓的时光,深夜三点钟光景,我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醒来了。那实在是一个错杂的、纷乱的梦。
起先我梦到在妈妈的跟前,啊,我虽是一个伶仃的孤儿,却也在梦里还抓到这一点可贵的幸福,我希望每夜能做这样的梦,那多少是一种幸运。后来好像在现实中一样,我是病着,软弱地躺在床上,而你却温存地为我看护,你体贴我,总是含着微笑,殷勤地照顾我。佳铭,我是怎样欣喜呢?可是从睡梦中醒来,又过分地凄凉了。一切是比烟雾还不可捉摸呢。何尝有妈妈,更何尝有你呢?然而梦中那一瞬,是值得宝贵的。佳铭,梦也不给我一个完美的梦,我终于惊骇得醒了,因为不知怎地我梦到你的不幸,你好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因为这样,我惊骇得叫醒了,现在,我的心还是狂跳着。
佳铭,这大概因为我想得太多,才做着这些可笑的梦吧?然而我更念你了,你好吗?
那第二封信离开到今天,又是一个星期,你仍然一个字也不寄给我。我再三读你最近的一封信,你的信里是充满着无限的热情、无边的蜜意,难道你这样使我茫然地不理我了吗?我是了解你的,我深信你绝不会这样。但摆在面前的事实,要我怎样地去解释呢?
这好多天中间,你知道吗,我是那样地为你痛苦?
去不了的是我的病,抓不破的是眼前这空间,我一心想到你面前去,解答这一个哑谜。若是我的信给邮局遗失了,那么总不是每一封信都如此吧?
天好像已发光了,电灯却更暗淡下来。我不能够再坐着多写,头晕得又要去睡了。
我很知道保重,望你勿念。
候你的信。
敬祝康健!
宝玥
六月二十八日深夜
佳铭:
我哭了。生活使我害怕起来,难道我近来一直在梦里吗?似乎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不然的话,我怎么一直不能得你的音讯呢?
几封信都到达你的面前了吗?
相隔几十里的路途,但我始终不能想象到你的情景,这三个星期中,你的生活如何?到现在,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了。假如你是病了的,那我想你也不会忍心使病着的我这样发急,至少也能写一个字吧?
我的病已好了一点,原来是患了伤寒,前几天最厉害的时光,医生一点也不许我动弹。身体的苦楚,我能够容受,可是心灵的不安,却摧残了我。因为我的身体不能支持,尤其因你好久不写信给我,我没有勇气提笔了。可是今天精神已恢复了一些,我又忍不住要给你写信。
回想到这三星期不幸的生活,连你,最亲热的好友也不给我一点安慰,我是忍不住流泪了。
你说过是同情我的,而且是关心我的,那你不会因我的病,就摒弃我吧?
一个失了父母的孤儿,在叔叔的照拂之下,病了能够住医院,虽然钱是父亲留下来的,也很可以说是幸运的了。有无数的大众,患着危险的病症,不敢请一回医生,好坏都凭命运。那么我住的虽是三等病房,已使我的心灵中感到不安。
三等病房是很大的一间屋子,里边睡十四位病人,中间各种病人都有。看着人家一张张枯黄瘦削的脸,听他们痛苦的呼喊,我时常想逃跑了。这里只有病弱的面容、苦痛的悲愁。我希望自己能快一点脱离。
但人家还有人来慰问,我呢?我连你的一封信也不能得到啊,还有什么呢?
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向我表示的诚意,总不会使我失望吧?我是不和富贵有缘分的人,也不想和一切肤浅的时髦相接近,想来你总不会为了这些原因吧?
我还有许多话,不过不知道怎样说了才最适合。盼望你的信,因为只有它是足以安慰我的。
敬祝安好。
宝玥
七月三日
爱人:
我同时诵读着你两封长信,热血在我周身沸腾,心灵更为它狂跳了。我忘形地径自读着,亲爱的,我几乎疯狂了。从每一行里,从你的字迹里,我体味到诚挚的爱、不安的情绪。
我悔了,我深深地悔了,把这一点小病告诉你,累你掀起无限的愁绪。然而,佳铭,你这样地发愁,你应当知道更使我难堪吧?我知道你想到自己是和我一样的身世,料想我处在这种没有一个亲人的家庭里,为这小病又够受凄凉了,你因而更发愁的吧?可是请你放心,我早说想到你的一切,看到慈母的遗容,我就无限地欣喜和安慰了。我知道只要自己创造,光明是就在眼前的,我有了你的鼓励,有了你的鞭策,过去的愁绪可以完全忘却,而面前的荆棘,也有勇气去披斩的。
爱人,假如你相信我不是过分懦弱的一个女子,你也该信任我有勇气和命运争斗的,只要你是永远地爱我。要是你能够抱住这样的信心,则我诚意地说你不要为我而发愁。我绝对信任你是一个能奋斗、有勇气的青年,如今有这样的感慨,无疑是为了我。我怎么也没想到假如给云天远隔的爱者在孤寂的环境中病了的时候,该是怎样着急,不过我本来不是了不得的大病,希望你也是为了我,仍旧很愉快着,不要愁了吧!因为假如你为我的小病就愁到这样,那我更不能安心了。
我向着天际遥望,白云在天上飘着,却不能将我的心交给它带到你怀里,又不能把我的话送到你耳边。我轻轻地在这里说:我安好着,祝告我的爱人也安好。
真的,我前天就已经完全好了,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我不愿意再使自己发愁,因为我知道你不欢喜我这样的。家庭的环境,无论怎样不会再改变得好的了,我现在已不愿为它枉费眼泪了。
但我读了你的信,禁不住掉下泪来。
昨天傍晚,我一个人到爸爸妈妈墓前去,青草密密地掩着,无限的荒凉,无限的悲怆。我默默地在那边站着,像圣教徒祈祷一样地站着,空旷的天上,已到处是晚霞了。
我不流泪,因为我安慰地下慈父慈母的心灵。只是悲楚的情绪中,我在心头盘旋着壮语,为自己的前途建筑那光明的园地。那时我又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