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许广平:向着爱的方向奔驰

我寄你的信,总喜欢送到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绿色铁筒内,我总疑心那里是要慢一点的,然而也不喜欢托人带出去,于是我就慢慢地走出去。

乖姑!小刺猬: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座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马幼渔的侄子、齐寿山的朋友、未名社的一伙;还有几个阔人,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识他们了。那么,我的到北平,昨今两日,必已为许多人所知道。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如旧,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她说,害马为什么不同来呢?我答以有点不舒服。其实我在车上曾想过,这种震动法,于乖姑是不相宜的。但母亲近来的见闻范围似很窄,她总是同我谈八道湾,这于我是毫无关心的,所以我也不想多说我们的事,因为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平常似常常有客来住,多至四五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打开过了,这非常可恶,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他的女人,廿六七又要来了,那自然,这就使我不能多住。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也不高兴,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十二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今天就是这样吧,下回再谈。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五夜

小白象

昨夜饭后,我到邮局发了你的一封信,回来看看文法,十点多睡下了。早上醒来,算算你已到天津了,午饭时知已到北平,各人见了意外的欢喜,你也不少的高兴吧。今天收到《东方》第二号,又有金溟若的一封挂号厚信,想是稿子,都放在书架上。我这两天因为没甚事体,睡得也多,食得也饱,昨夜饭增添了二次,你回来一定见我胖了。我极力照你的话做去,好好地休养。今天下午同老太太等大小人五六个共到新雅饮茶,她们非常高兴,因为初次尝尝新鲜,回来快五点了。《东方》看看,一天又快过去了。我记得你那句总陪着我的话,我虽一个人也不害怕了,两天天快亮就醒了,这是你要睡的时候,我总照常地醒来,宛如你在旁预备着要睡,又明知你是离开了。但古怪的感情,这个味道叫我如何描写?好在转瞬天真个亮了,过些时我就起床了。

(一九二九年)十五日下午五时半写

小白象:

昨天食过夜饭,我在楼上描桌布的花样,又看看文法,十一点了,就预备睡。睡得还算好,可是四点多又照例醒了,一直没有再困熟,静静地躺着,直至七点多才起来。昨日你本于午饭时到了,又加之听三先生从暨大得来消息,西匪退出乡土了,原因是湘军南下包围,如此别方面不致动作了,也可稍慰。今天上午我在楼下缝了半天衣服,又看看报纸,中饭的时候,三先生把电报带来了,人到依时,电到也快,看看发电时是“十三,四○”,想是十五日下午一点四十分发出的,阅电心中甚慰(虽然明明相信必到,但愈是如此愈非有电不可,真奇怪)。看电后我找出一句话说:“安”字可以省去。三先生说,多这个字更好放心,三先生真可谓心理学家,知道你的心理了。我直至此刻都自己总呆呆地高兴,不知何故。

这几天睡得早,起得早,晨间我都在下面吃早粥的。今天那个地方完全不痒了,别的症候也好了,想是休息过来的缘故,以后我当更小心,不使有类似这类的事体发生,省得叫远路的人放心不下。阿ブ当你去的第一天吃夜饭的时候,把我叫下去了,还不肯罢休,一定要把你也叫下去,后来大家再三给她开导,还不肯走,她的娘说是你到街上去了,才不得已地走出,这人真有趣。上海是入了梅雨天了,总是阴阴沉沉,时雨时晴,那种天气怪讨人厌的,你一到家大家都遇到了吗?太师母等都好?替我问候。局面现时安静,听说三大学之被封,是因前大陆校长鼓动三校学生预备包围市党部,替桂方声援之故云,不知确否。

愿眠食当心。

小刺猬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六日下午

小白象:

今天下午刚发一信,现时又想执笔了,这也等于我的功课一样,而且是愿意习的那一门,高兴得就简直做落去吧,于是乎又有话要说了——

这时是晚上九点半,我一边洗脚,一边想起今天是礼拜五,明天是礼拜六,又快过去一礼拜了。此信明天发,省得日曜受耽搁,料想这信到时又过去一礼拜了,得到你的回信时又是再一礼拜,那么总共就过去三个礼拜了。那是在你接此信、我收到你复此信时候的话。虽然真个到临还有些时光,但不妨以此先自快慰!话虽如此,你没有工夫就不必每收一信即回一封,因我已晓得你忙,不会怪念的。

生怕记起的又忘记写了,先写出来——你如经过琉璃厂,别忘记买你写日记用的红格纸,因为已经所余无几了。你也许不会忘记,我是提一声较放心。

我寄你的信,总喜欢送到邮局,不喜欢放在街边绿色铁筒内,我总疑心那里是要慢一点的,然而也不喜欢托人带出去,于是我就慢慢地走出去,说是散步,信收在衣袋内,明知被人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些事自然而然似觉含有秘密性似的。信送到邮局,门口的方木箱也不愿放进去,必定走到里面投入桌子下。心里又想,天天寄同一名字的信,邮局的人会不会古怪?挽救之法,于是乎用别号的三个较生眼的字,而不用常见的二字,这种思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也没有支配这个神经的神经,就让他胡思乱想吧。当走去送信的时候,我忆起有个小人夜里走到楼下房外信局的事,我相信天下痴呆不让此君了。但北平路距邮局远,自己总走不便,此风万不可长,宜切戒!!!

今日下午也缝衣,出去寄信时又买些香蕉、枇杷,回来大家分吃,并且下午又曾大吃烤豆沙烧饼一通。你近日来是不是大吃火腿呢?云腿吃过没有?还堪入口否?我身体精神都好,食量也增加,而且不必吃消化药,只不过继续做一种事情,久就容易吃力,浑身疲乏。我知道这个道理,总小心调节,坐坐就转而睡睡,坐睡都厌就走到四川路缓缓来回一个短路程,如是就不致吃苦了。

时局消息,阅报便知,不及多述了。有时北报似更详悉,此间由三先生看看外国报,也有些新闻听到。听说京汉路不大好走,津浦照常,但你来时必须打听清楚才好。

小刺猬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七夜十时

小刺猬:

昨天从老三转上一信,想已到。今天下午我访了未名社一趟,又去看幼渔,他未回,马珏是因疮进病院多日了。一路所见,倒并不怎样萧条,大约所减少的不过是南方籍的官僚而已。

关于咱们的故事,闻南北统一以后,此地忽然盛传,研究者也很多,但大抵知不确切。上午,令弟告诉我一件故事。他说,大约一两月前,某太太对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个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气愤。而母亲大不以气愤之举为然,因告诉她外间真有种种传说,看她怎样。她说,已经知道。问何从知道,她说,是二太太告诉她的。我想,老太太所闻之来源,大约也是二太太。而南北统一后,忽然盛传者,当与陆晶清之入京有关。我因以小白象之事告知令弟,他并不以为奇,说,这也是在意料中的。午前,我就告知母亲,说八月间,我们要有小白象了。她很高兴,说,我想也应该有了,因为这屋子里,早应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这种“应该”的理由,和我们是另一种思想,但小白象之出现,则可见世界上已以为当然矣。

不过我却并不愿意小白象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并无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北平倘不荒芜下去,似乎还适于居住,但为小白象计,是须另选处所的。这事俟将来再议。

北平很暖,可穿单衣了。明天拟去访徐旭生。此外再看几个熟人,另外也无事可做。我觉得日子实在太长,但愿速到月底,不过那时,恐怕须走海道回了。

这里和上海不同,寂静得很。尹默、凤举,往往终日倾心政治。尹默之汽车,昨天和电车冲突,他臂膊碰肿了,明天拟去看他,并还草帽。台静农在和孙祥偈讲恋爱,日日替她翻电报号码,忙不可当。林卓凤在西山调养胃病。

我的身体是好的,和在上海时一样。据潘妈说,模样和出京时相同。我在小心于卫生,勿念,但刺猬也应该留心保养,令我放心。我相信她正是如此。

附笺一纸,可交与赵公。又告诉老三,我当于一两日内寄书一包(约四五本)给他,其实是托他转交赵公的,到时即交去。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七夜

  1. 小白象即鲁迅。
  2. 音近“阿菩”,周建人女儿周瑾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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