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尝到在国内挤火车的滋味了。一四三次列车从西安始发,开往乌鲁木齐。在兰州站买票时,只能买到硬座票了,而且是不对号入座的。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妙。果然,这一列车开抵兰州时,全车爆满,还有不少站立的旅客。我提着两个兰州名产白兰瓜上车,只能勉强在车门边,找到一个立足点。穿着蓝布衣的乡下农人,老是想往门边推挤。他们随身带着一袋袋的谷物、长豆、花椒,甚至母鸡,好像去赶集,又像刚从集上回家。有的累了,半躺在地上睡觉。

我把随身那件行李,塞到一个硬座底下,便走向第九车厢,找列车长去,看看能否补到一张卧铺票。软卧是别想了。上车前我已问过。列车员说:“都满了,都满了。”我最大的希望是补一张硬卧,否则就得站立几乎二十个小时,才能到酒泉。站着度过漫长的一夜。

第九车厢上的那个列车长席前,永远围着那么多人在补票。两名办事员,或许见惯了,一点也不急躁。一个收钱,一个慢条斯理地开票,很有涵养的样子。补票的人,多是乡下农夫。他们可能是在某个小站上车,还没买票,或者没买票被查出来的。大家挤成一团,没有排队。谁的手伸得最快,谁就最先补到票。

看看这光景,不知甚么时候才会轮到我。还是再过一小时后回来看看。午饭还没吃。我取出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把一个白兰瓜切了当饭吃。这瓜甜美多汁,和美国的白蜜瓜有些相似。在闷热的车厢里,有缘吃到这种兰州名瓜,确是一大享受,也是很大的安慰。

一小时后,再回去第九车厢看,补票的人还是那么多。两小时后,还是没办法。后来遇到列车长,他说,“还在点算空的硬卧铺,迟点再来看。”一直到三个多小时后,我才补到一个硬卧。后来才知道,在国内火车上,这也是很够幸运的了。稍后,我从乌鲁木齐返回兰州,就连硬卧也补不上了,在硬座上坐了两天两夜,度过了一段将近两千公里的难忘旅程。

下午,火车开始进入狭长的河西走廊。一大片、一大片荒凉的戈壁滩。偶尔有一小群牛羊,在比较肥美的草地上放牧,像风景明信片上的画面。祁连山脉一直在火车窗口的西南边上出现。那么近,仿佛伸手可以触摸。远古的长城废墟,点缀在戈壁滩上,像牧民遗弃的羊圈。

初秋穿越这一片风景,所有色彩都是低沉忧郁的。甚至连下午的阳光也仿佛酷热不起来。这里一棵树也没有,无法衡量秋叶的颜色。我泡了一杯茶,默默坐在窗前,想起一千多年前,经过这条走廊到西域去屯田的唐代士兵,和他们的死敌回纥及吐蕃军队。他们当年所见到的景物,恐怕和我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列车在一片金黄的夕阳下,奔向武威,又在一片黑夜中到站。汉代曾经在这里屯田,居延汉简也在此出土。我走到站台上,买了一袋子小笼包当晚饭。

晚上十一点多,列车员催促大家就寝。灯全熄了,只留下走道上一盏小小的夜灯。硬卧一点也不“硬”,和软卧一样,都是一张棉褥。其实,硬卧少了软卧铺上的那张靠背,床上的空间反而比软卧的大一些。

我补到的硬卧,在最上铺,离车顶极近,令人觉得窒息。辗转难眠,我起来坐在走道的小凳上,看着火车在黑夜中驶过狭长的河西走廊,在两座高山的峡谷中穿过去。最动人的时刻,是火车在徐徐转大弯的时候。可以见到火车头前的大灯,射向戈壁滩上的铁轨。前面几节是硬座车厢,一个个小小的方形窗口上,依然亮着灯光和人影。硬座车是不熄灯的。在戈壁滩的黑暗中,有一盏牧羊人的灯火,幽灵般的在空气中飘浮着。火车转过大弯后,它就消失了。

列车在半夜两点多驰过张掖站。这儿便是陶渊明诗所说的,“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的张掖。睡在下铺的一名年轻的出差军人,夜里起来上厕所,见我睡不着,竟主动地把他的下铺,和我换上铺。终于,张掖以后,我又一次在火车上,睡在沉沉的中国大地上,在睡梦中奔驰在西北的大漠上。夜里气温越降越低。风在紧闭的车窗外吹着。我把火车上的毯子都盖上了。

清早七点十六分抵达酒泉,天还很黑。火车站建在茫茫大漠中一个无人烟的地方,四周全是戈壁滩,离县城至少还有十公里。一辆公共汽车,斜斜切过一个大戈壁滩,缓缓地把旅客载进县城。穿过南关的城楼时,天都快亮了。我在北大街的县汽车站下车。

一走出站门,第一个印象是,酒泉出奇的干净。马路上打扫得一张纸屑、一块果皮也没有。连路两旁的黄泥地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或许,其他内陆城市太脏了,一到酒泉这个清洁的塞外小镇,感觉和对比便分外强烈。或许,酒泉多回民。穆斯林对洁净的要求,在城中处处表现得特别明显。

后来读易君左在1954年初版的那本《祖国山河》,发现四十多年前,他在1947年夏,初到酒泉时,他当时所见到的酒泉,也是十分干净的。他写道,“酒泉虽只有几条大街,但清清楚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看来,这个大漠上的绿洲小城,很久以来就是这么洁净的了。

晨曦下,路两边那一排古旧的矮小老店屋,一点也不显得破落。反而像一尘不染的样子,有一种动人的简朴魅力。几个回民妇女,在路边摆卖瓜果蔬菜。我沿着这条北大街往南走,再转个弯,拐进一条小巷,到酒泉宾馆投宿。

或许旅游旺季已过,宾馆冷冷清清的,格外寂静。一走进客房,祁连山就在窗口上,仿佛被窗子框了起来,像一幅画挂在那儿。房里的摆设像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古拙的书桌、旧式的玻璃橱,老式竖立的衣帽架,令人兴起一种怀旧的心情。地上铺着地板,厚沉沉的,发出一种木质的温馨。

从西安西行以来,我已经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没洗澡。一大早,宾馆还有热水供应,再迟些就没了。我赶紧去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然后,又像刚抵西安那样,先睡他三个小时的“早觉”,补充两夜来在火车上不足的睡眠。

九月中的酒泉,已经很有些秋意了。睡醒时,有一种秋高气爽的舒畅。我决定去看嘉峪关,从县汽车站搭公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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