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雎
賀新婚歌。
一
關關雎鳩(jūjiū),
在河之洲。
窈窕(yǎotiǎo)淑女,
君子好逑(qiú)。
關關鳴叫着的雎鳩,
就在那河中的小洲。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
與君子喲天造成偶。
〖異文〗關雎:《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作疋。關:《玉篇》又作。雎:《爾雅》《説文》皆作鴡。洲:《説文》引作州。窈窕: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作茭芍。好:上博楚簡作。逑:郭店楚簡、上博楚簡作,《釋文》“本亦作仇”。
〖韻讀〗鳩、洲、逑,幽部。
【關雎】王雎的俗稱,故取以爲篇名。
按:舊以爲《詩經》之篇名,只是隨意撮取首句二字而已,並無實在的意義。唐顔師古《匡謬正俗》卷八云:“蔡南問:‘《詩》關雎、尸鳩,於今何鳥?’董勳答曰:‘舊説云:關雎白鷢,尸鳩鵩鵂。’未之審。按:關關,和聲;雎鳩,王雎。《詩序》總撮句内二字以爲篇名耳,不得即呼雎鳩爲‘關雎’也。譬猶‘交交桑扈’,豈可便謂桑扈爲‘交桑’乎?‘于嗟乎騶虞’,豈可謂‘于騶’耶?問者混糅,答又不析,俱失之矣。”方以智《通雅》卷四十五亦云:“詩本謂雎鳩之聲關關,後人合‘關雎’爲篇名。”今之治《詩經》者,亦多從此説。然考稽典籍,“關雎”乃王雎之俗稱。其證有三:第一,關雎之名習見于古籍。《毛傳》一曰“若關雎之有别也”,再曰“后妃有關雎之德”。顯然都是作爲鳥名而應用的。前一“關雎”一本作“雎鳩”,陳奂遂以爲作“關雎”者誤。但阮元《毛詩正義·校勘記》則云:“小字本同,閩本、明監本、毛本亦同,相臺本‘關雎’作‘雎鳩’。案:‘關雎’是也。下傳云‘有關雎之德’可證。相臺本因《正義》云‘若雎鳩之有别’,因改此傳。考《正義》凡自爲文,每不必盡與注相應,不當據改也。”東漢張超《誚青衣賦》云:“感彼關雎,性不雙侣。”《後漢書·皇后紀·光烈陰皇后》:“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風。”徐鉉《草木圖》云:“關雎在河洲上爲儔偶,未常移處。”陸佃《埤雅》卷七云:“關雎和而摯,别而通,習水,又善捕魚。”第二,關雎之名亦見於民俗之中。東漢彭城相繆宇墓前室西横額上刻鳥魚圖,題曰:“關雎求魚。”宋王銍《默記》(中)云:“李公弼字仲修,登科初,任大名府同縣尉。因檢驗村落,見所謂魚鷹者飛翔水際,問小吏,曰:‘此關雎也。’因言:‘此禽有異,每棲宿一窠中二室。’仲修令探取其窠,觀之,皆一窠二室,蓋雄雌各異居也……仲修且歎村落猶呼關雎,而和而别,則學者不復辨矣。”可證關雎名非文人雅士杜撰。第三,《詩經》篇題取名方式,凡以疊字起頭的篇子,篇名或取前兩字,或取後兩字,所取一定是名詞。若後兩字爲一名詞者,絶對是以後兩字爲篇名。如:“采采卷耳”、“采采芣苢”、“肅肅兔罝”、“喓喓草蟲”、“燕燕于飛”、“習習谷風”、“孑孑干旄”等皆是。若句中只有一字爲名詞者,則與一疊字組合以成篇名,但所取篇名一般要獨立成意。如:《湛露》“湛湛露斯”、《蓼莪》“蓼蓼者莪”、《楚茨》“楚楚者茨”、《皇華》“皇皇者華”等。“湛露”,即濃露(《楚辭·九章·悲回風》:“吸湛露之浮涼兮,漱凝霜之紛紛”)。“蓼莪”、“楚茨”、“皇華”雖不曾見作爲固定的辭彙被人引用,但在語法上作爲獨立成意的詞語是可以成立的。這就是説,《詩經》撮取篇名,時亦有意義,非全任意爲之。詩之所以取“關雎”爲題,則在於《詩經》編訂成書之時,“關雎”是作爲鳥名而存在的。而鳥之所以名“關雎”,亦當與此詩之流傳有關。
可疑者是“雎鳩”本爲鳥名,詩何以不以“雎鳩”名篇?疑其間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雎鳩乃是出現於圖騰中的名字,在古代對鳥的指稱中並不常見,故《毛傳》特注一筆云:“雎鳩,王雎也。”依《毛傳》通例,熟悉之物,一般不加注。如“維鵲有巢”之鵲,“誰謂雀無角”之雀,“雄雉于飛”之雄雉等,皆無注。對於不常言及的名物,則是以通俗之名明之。如云“黄鳥,搏黍也”,“倉庚,離黄也”等。“雎鳩”一名即屬此類。古代冠以鳩名的鳥很多,《左傳》中提及有“五鳩”(祝鳩、雎鳩、尸鳩、爽鳩、鶻鳩),散見於古籍者有糠鳩、役鳩、錦鳩、斑鳩、緑鳩、來鳩、鳴鳩、桑鳩、學鳩、浮鳩、楚鳩、鵓鳩等。以鳩爲名之鳥其間到底是什麽關係?事物間往往有同物異名、同名異指的情況,要想把鳩族類鳥分得一清二楚甚屬不易。以鳩爲名的鳥中,有兇猛的鷹、鶚,也有温柔的斑鳩。《禮記·月令》有“鷹化爲鳩”之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今也不太清楚。至於其何以都名鳩?雎本已是很具體的鳥名了(見《説文》),綴加一個“鳩”字,是什麽意義呢?筆者認爲這與圖騰有關。《左傳·昭公十七年》記少昊立國,他手下的官吏即是一大群鳥,如鳳鳥氏爲曆正,玄鳥氏爲司分,伯趙氏爲司至,祝鳩氏爲司徒,爽鳩氏爲司寇,鶻鳩氏爲司事,而雎鳩氏則是一掌管法制的司馬官。所謂“雎鳩氏”,顯然是指以雎鳩鳥作圖騰的氏族首領。“氏”字即指首領,羅香林有《釋氏》一文曾言及此。其云:“中土傳疑時代,各族首領與部落,多稱氏者……”(《東方雜誌》第42卷第19期)雎鳩一名,在先秦古籍中除了《左傳》作爲圖騰名稱出現以外,目前發現的也只有《詩經》的《關雎》一篇。後世則多出現於與解“經”有關的語境中。這暗暗透露出了一種信息:雎鳩爲圖騰鳥之名稱,現實中並不存在。其所以加“鳩”字,當與“鳩”鳥胞族有關。像鶻鳩、爽鳩之類恐怕都屬於同一種情況。《左傳》所謂的“五鳩”,當是鳩鳥胞族中的五個氏族,他們都以鳩名,表示他們出於同一個母族,猶如後世兄弟命名多以字相從一樣。其名爲“鳩”,與現在生物學上所謂的鳩鴿類又大不相侔。根據人類學家們的考察,在原始人的同一個胞族中,其氏族類别往往相去甚遠,如美洲易洛魁人卡尤加部有兩個胞族,第一胞族的氏族是熊氏、狼氏、龜氏、鷸氏、鰻氏;第二胞族的氏族是鹿氏、海狸氏、鷹氏。鄂農達加部也有兩胞族,第一胞族是狼氏、龜氏、鷸氏、海狸氏、球氏。第二胞族是鹿氏、鰻氏、熊氏(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册)。這種情況正與“五鳩”的複雜性相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山海經》中找到旁證。《大荒東經》云:“有蔿國,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有中容之國。帝俊生中容,中容人食獸、木實,使四鳥:豹、虎、熊、羆。”“有司幽之國。帝俊生晏龍,晏龍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食黍,食獸,是使四鳥。”“有白民之國。帝俊生帝鴻,帝鴻生白民,白民銷姓,黍食,使四鳥:虎、豹、熊、羆。”“有黑齒之國。帝俊生黑齒,姜姓,黍食,使四鳥。”明明是四獸,而却謂之“四鳥”。郝懿行的解釋是:“經言皆獸,而云使鳥者,鳥獸通名耳。”袁珂先生則云:“帝俊之裔之有‘使四鳥:豹虎熊羆’能力者,蓋出於《書·舜典》所記益與豹、虎、熊、羆争神神話……益(即燕──筆者注)與豹、虎、熊、羆四獸争神而四獸不勝,終臣服於益,《舜典》帝曰‘往哉汝諧’之實質蓋指此也。四獸既臣於益,故益之子孫爲國於下方者,乃均有役使四獸之能力。”(《山海經校注》)其實如用圖騰制解之,疑團便可冰釋。所謂中容、司幽、白民等,皆當爲部落名。這些部落都是帝俊之後,以鳥爲圖騰。每個部落中都有虎、豹、熊、羆四個氏族。因爲這些氏族都出于鳥圖騰,他們雖有各自的圖騰,但都是鳥族的後裔,故而總謂之曰“四鳥”。在現代人看來,這是極不合情理的,但對原始人來説,這則不成爲問題,因爲一個事物的形狀比起它的本質來是微不足道的。崔載陽在《初民心理與各種社會制度之起源》一書中就曾指出:“在野人心目中,一物之本質比起一物之形狀遠爲有意義。我們總以一樹只不過樹枝、樹幹、樹根、樹葉之總體,然在Laritj族,在那圖騰先祖死的地方而生的樹,就是這些圖騰先祖。雖是樹,其實是先祖。一如在别的地方,外表雖是頑石,其實亦是先祖之遺體,亦是先祖。”(《中山大學民俗叢書》)《左傳》所謂的“五雉”、“九扈”,大概也是如此。雎鳩是圖騰鳥,對自然界的雎鳥而言,這鳩字完全可以不要。而“關雎”則不然,它的意義要明確得多,它是將鳥的鳴聲與鳥的名字相結合而呼鳥的。這樣的例子,在生活中並不少見。如鴿,又叫鵓鴿;燕,又叫乙鳥。李時珍説:“鵓者,其聲也。”“乙者,其鳴自呼也。”(《本草綱目》卷四十八)疑《詩經》之編纂者已不大明白雎鳩與圖騰的關係,故捨雎鳩而取關雎爲名。
【關關】鳥和諧歡快的鳴叫聲。
按:《毛傳》:“關關,和聲也。”孔穎達《毛詩正義》曰:“《釋詁》曰:‘關關雍雍,音聲和也。’是關關爲和聲也。”朱熹《詩集傳》:“關關,雌雄相應之和聲也。”今之學者,多從《朱傳》之説,以“關關”爲雌雄相應之和聲。丁惟汾《詩毛氏傳解故》更闡釋之説:“和聲爲雌雄和鳴之聲,雌雄各别,一則呼咕,一則呼呴。始則一呼一應,咕呴之聲歷歷分明。繼而漸急,終則聲亂,咕呴之聲混合而爲關關之聲矣。”然《詩經》中形容鳥鳴多用疊字,非獨和鳴而然。如:“黄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周南·葛覃》);“雝雝雁鳴,旭日始旦”(《邶風·瓠有苦葉》);“風雨淒淒,雞鳴喈喈”(《鄭風·風雨》);“交交黄鳥,止于棘”(《秦風·黄鳥》);“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小雅·伐木》);“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小雅·鴻雁》)。其他動物的鳴聲也以疊字,如“喓喓草蟲”、“呦呦鹿鳴”、“蕭蕭馬鳴”、“蟲飛薨薨”等等。因而“關關”當爲鳥鳴聲,未必是雌雄和鳴聲。而且《詩經》中也找不到以鳥象徵男女愛情的例子。日本著名的《詩經》研究專家松本雅明就曾説過:就《詩經》來看,在所有的鳥的表現中,以鳥象徵男女愛情的思維模式是不存在的(《詩經諸篇の成立に關する研究》)。宋鄭樵《通志·昆蟲草木略序》曰:“凡雁鶩之類其喙褊者,則其聲關關;雞雉之類其喙鋭者,則其聲鷕鷕,此天籟也。”此亦以“關關”鳴聲而非雌雄相應之和聲。日本中井履軒《詩經雕題》曰:“關關只是聲之令善而已,不當雌雄論之。”其説甚是。朝鮮丁鏞《詩經講義》云:“禽聲之著于文字,蓋多有音無義,鸚聲之栗留,鳩聲之吉匊,只取諧聲。《詩》之緜蠻,即此類。雞之喈喈,雁之嗈嗈,雎鳩之關關,皆一例也。”尹廷琦《詩經講義續集》云:“陸賈《新語》云:‘《鹿鳴》以仁求其群,《關雎》以義鳴其雄。’然則‘關關’者雌聲也,以興淑女也。”此亦是破雌雄和鳴之説的。劉孝綽《詠衆姬争物》“河鳥復關關”,魏收《晦日泛舟應詔詩》“關關新鳥呼”,鮑照《代悲哉行》“關關鳴鳥列”,吴均《贈王桂陽别詩》“黄鳥尚關關”,皆以“關關”摹鳥聲。《玉篇》云“關關,和鳴也,或爲”,寒山詩“鳥語聲”,張宇《和李子微村居》詩“花落鳥”,皆是。牟應震《詩問》云:“關關猶言交交,謂雌雄兩相關注也。”以“交交”説“關關”是,而謂“雌雄兩相關注”則不見其然。考《秦風·黄鳥》曰“交交黄鳥”,而吴均詩則曰“黄鳥尚關關”,是“關關”與“交交”相同。《毛傳》訓“交交”爲“小貌”,朱熹訓爲“飛而往來之貌”,皆是望文生義之論。其實“交交”即“咬咬”。嵇康《贈秀才從軍詩》即作“咬咬黄鳥”。《玉篇》:“咬咬,鳥聲也。”《文選·鸚鵡賦》:“采采麗容,咬咬好音。”李善注引《韻略》:“咬咬,鳥鳴也。”“關”與“交”都是見母字,《邶風·凱風》:“睍睆黄鳥,載好其音。”韓詩作“簡簡黄鳥”。“簡簡”古在元部見母,與“關關”爲雙聲疊韻,可知關關、交交、簡簡,乃是一聲之轉。不過聲雖相近,用字不同,意思就有可能有别。錢鍾書先生説:“象物之聲,而即若傳物之意,達意正亦擬聲,聲意相宣(the sound an echo to the sense),斯始難能見巧。”(《管錐編》) 此一點古人亦早窺破,故對於“關關”的用字,每多異解。如范王孫《詩志》卷之一引《詩測》云:“關之爲言通也、貫也,‘關關’者,彼此相關,是聲中見意,未必是相應之和聲。”前所引牟應震説,則以“雌雄兩相關注”解“關關”之聲。日本學者皆川愿《詩經繹解》,又以“關關”爲“鰥鰥”,謂其宜有内耦而以獨處。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云:“‘關’訓‘通’,亦訓‘交’。鳥之情意通,則鳴聲往復相交,故曰‘關’,重言之曰‘關關’,謂鳥聲之交相和悦也。”陳奂《詩毛氏傳疏》卷一亦云:“關,古讀如管,如‘管叔’《墨子》作‘關叔’之比,與和雙聲得義。”陳氏解《毛傳》,每多創意,此是以“關”與“和”古音上的聯繫,以解《毛傳》“關關,和聲也”之訓。《毛傳》所謂的“和聲”,當是指和諧的叫聲,未必是雌雄和鳴之聲。《爾雅·釋詁》説:“關關、噰噰,音聲和也。”所言也是指聲音之和諧。“關關”之聲,口型變化由小到大,聲音洪亮而清脆,聽之有和樂之感,所以《毛傳》才與“和聲”聯繫起來。而孔穎達申之曰:“聲音和美。”雖然他仍是指雌雄相和而言,但“和美”二字却下得甚妙,可表現出歡快活潑之氣氛。而“交交”則不同,古在宵部,其發音口型由大到小,故帶幾分哀嚎。《莊子·齊物論》“咬者”,陸氏《釋文》引司馬彪云:“聲哀切咬咬然。”所以“關關雎鳩”所起興爲樂事,而“交交黄鳥”則以起興哀事。聞一多認爲:“雎鳩喻女,關關而鳴,狀女子笑語聲。”(《風詩類鈔乙》)不可從。
【雎鳩】又名鶚,因以食魚爲主,故又叫魚鷹,爲雕類猛禽。
按:《左傳·昭公十七年》有“鴡鳩氏”,字作“鴡”,與《爾雅》、《説文》同。古從“鳥”與從“隹”每多同。《毛傳》:“雎鳩,王雎也。”然王雎爲何鳥,諸家仍有歧説。今知者如下:一、鶚鳥、魚鷹説。《爾雅·釋鳥》:“雎鳩,王雎。”郭璞注云:“雕類,今江東呼之爲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邵晉涵《爾雅正義》曰:“後世謂之魚鷹……而色蒼。”二、白鷗説。《禽經》云:“王雎亦曰白鹥。”鹥即鷗,白鹥即白鷗。三、鷲説。孔穎達《毛詩正義》引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雎鳩大小如鴟,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謂之鷲。”鷲即雕,見《廣雅·釋鳥》。四、白鷢説。《説文》云:“鷢,白鷢,王雎也。”陸璣《詩疏》云:“揚雄、許慎皆曰白鷢,似鷹,尾上白。”白鷢即白鷂子,郝懿行《爾雅義疏》已言之。五、蒼鷃説。《太平御覽》卷九百二十六《風土記》云:“説《詩》義者,或説雎鳩爲白鷢。白鷢鸇屬,於義無取。蓋蒼鷃大如白鷢而色蒼,其鳴戛戛和順,又游於水而息於洲,常隻不雙。”六、鳧類説。鄭樵《通志》卷七十六云:“雎鳩,《爾雅》曰王雎,鳧類,多在水邊。尾有一點白。”朱熹《詩集傳》承此説而云:“雎鳩,水鳥,一名王雎,狀類鳧鹥,今江淮間有之。”七、杜鵑説。李時珍《本草綱目》於《鶚》一則下云:“(雎鳩)黄氏以爲杜鵑。”方以智《通雅》引錢文子《詩詁》云:“王雎,杜鵑也。”八、布谷説。見方以智《通雅》引郝氏説。九、屬玉説。方以智《通雅》云:“《爾雅》:‘雎鳩,王雎。’王者玉也,其屬玉乎?”牟庭《詩切》同方氏説。十、鴛鴦説。張叙《詩貫》卷一:“雎鳩,狀類鳧鷖,即俗所稱水鴛鴦也。兩兩群飛而不亂,故以興淑女。”十一、黎雎説。胡文英《詩經逢原》云:“雎鳩,未詳。或曰高陽土名黎雎,黄黑色。”十二、山禽説。王夫之以爲山禽。竹添光鴻《毛詩會箋》亦云:雎鳩山禽,而非水鳥,經言在河之洲,非常在也。十三、鷓鴣説。見聞一多《詩經通義乙》引陳寅恪説。十四楚鳩説。聞一多以爲雎、楚相通,雎鳩即楚鳩,也叫夫不(鴂鴀)。十五、大雁説。今人駱賓基《〈詩經·關雎〉首章新解》一文倡此説。十六、雄鳥説。今人傅道彬云:“雎鳩即雄鳩。”十七、雎水之鳩説。今人鄢維新《〈關雎〉本義與楚地婚俗》一文倡此説。十八、雊鳩説。今人嚴國慶《“關關雎鳩”新解》一文倡此説。十九、天鵝説。今人宫玉海有《“雎鳩”原來是天鵝》一文倡此説。各家異説,多據《鄭箋》“雌雄情意至然有别”一語,輾轉發揮,殊少根據。因先認定“關關”爲雌雄和鳴,故而即在自然界尋找“雌雄情意至然有别”之鳥以當之,遂而出現了鳧鹥、鴛鴦、天鵝、大雁之説。然而,遍檢先秦典籍,未見有以情鳥喻夫妻者,雌雄和鳴既不可信,鴛鴦、天鵝之説自難成立。就純生物學意義考之,當以郭璞《爾雅》注、邵晉涵《爾雅正義》爲是。日本東條一堂《詩經標識》亦曰:“王雎之鳥,解者不一。郭璞雕類之説,獨得其正矣。”稻生宣義《詩經小識》亦言:“雎鳩解者不一,當以郭景純所説爲正。”《左傳·昭公十七年》記郯子言少皞氏以鳥名官,以雎鳩氏爲司馬。孔穎達疏説:“司馬主兵,又主法制。擊伐又當法制分明,故以此鳥名官,使主司馬之職。”掌管軍事與法制,自然要十分威嚴,非柔順的小鳥如鴛鴦之類所能承擔,而兇猛之鶚則甚宜其職。《本草綱目·禽部》云:“鶚狀可愕,故謂之‘鶚’。其視雎健,故謂之‘雎’(按:李氏誤“雎”爲“睢”,故有此説)。能入穴取食,故謂之‘下窟鳥’。翱翔水上,扇魚令出,故曰‘沸波’。”焦循《毛詩草木鳥獸蟲魚釋》言:“嘗求之大江南北,有好居渚沚而食魚者,正呼爲鶚,五各反,王之入聲,緩呼之爲王雎,急呼之爲鶚。此古之遺稱,尚可求諸土語者。”此亦可備一説。王雎體長約二尺餘,趾有鋭爪,善捕魚,故又名魚鷹。日本岡白駒《毛詩補義》以爲雎鳩鷙鳥,有喻剛毅之意,剛毅或嫌於婦德,故冠以“關關”,而見和諧,以備婦德。實則此詩乃是以魚鷹求魚以象徵男子之求愛,與古之搶婚制有關。説見後。
【在河之洲】河中的島嶼,是古時女性和男性學宫所在的地方。二句言:在河洲之上,傳來魚鷹和諧歡快的叫聲。
按:《毛傳》:“水中可居者曰洲。”陳喬樅《韓詩遺説考》録《韓詩章句》曰:“詩人言雎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必於河之洲隱蔽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於私宫,后妃御見,去留有度。”孔穎達《正義》解“在河之洲”曰:“言后妃雖悦樂君子,不淫其色,能謹慎貞固,居在幽閒深宫之内,不妄淫褻君子,若雎鳩之有别。”蘇轍《詩集傳》曰:“水中可居者曰洲。‘在河之洲’,言未用也。”《毛詩李黄集解》卷一記李樗言“在河之洲”曰:“此言所居之所也。”雎鳩“雖爲儔偶,更不移處,既能有别矣又能關關然其聲之和。而以取譬后妃居深宫之中,嚴毅而有别”。黄櫄説:“在河之洲,取幽深之意而已。先儒之説則曰:雎鳩猛鷙而有别,以見后妃之嚴毅不可犯也。河洲取其遠離於水,以見后妃之不淫於色也。”考諸家所言,可注意者有二:一以河洲喻深宫后妃居所,二以其爲男女有别之地。“河洲”字本作“州”。《説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曰州,水周繞其旁。从重川。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詩》曰‘在河之州’。”《字彙·水部》云:“洲,本作州,後人加水以别州縣之字也。”《爾雅·釋水》云:“水中可居者曰洲。”《廣雅·釋水》:“州,居也。”《釋名·釋水》:“洲,聚也,人及鳥獸所聚息之處也。”所謂“居”就是居住,即《易傳》所謂“穴居而野處”之“居”。大禹治水,劃天下爲九州,實際上是以水爲界,劃爲九個區域。《淮南子·墬形訓》説:“宵明、燭光在河洲,所照方千里。”《尚書·説命下》云:“既乃遁于荒野,入宅于河。”僞孔傳云:“遁居田野河洲也。其父欲使高宗知民之艱苦,故使居民間。”孔穎達疏云:“河是水名,水不可居,而云‘入宅于河’,知在河之洲也。《釋水》云:‘水中可居者曰洲。’初遁田野,後入河洲,言其徙居無常也。”於是可證河洲爲先民棲居之地。“州”與“島”古同音,古所言“州”,實即今所言之“島”。但考《詩》之河洲,非一般意義上的島嶼。古之經師在闡釋《關雎》時不厭其詳地强調一個“别”字,且將“河洲”與“隱蔽無人之處”、“慎固幽深”相綰結,看似荒唐,實淵源有自。河洲實乃貴族女子嫁前性隔離教育之地。所謂“别”,實指隔離。詳見《總説》。
又:冢田虎《冢注毛詩》云:“河,蓋西河,《禹貢》雍州據西河。”朱右曾《詩地理徵》言:“文王后妃太姒,郃陽人,故詩人詠之以河洲起興。陝西同州府郃陽縣東南四十里爲大河經流。”按:郃陽今作合陽,在黄河西岸。亦古西河之地。黄河古於此溢爲大澤,今其遺蹟尚有十五萬畝蘆葦蕩。此地有處女泉,有太姒古里傳説,與詩中環境頗爲相類。據此地百姓言:古時姑娘出嫁前,要到這裏沐浴。疑此爲古俗,當與古代女性隔離有關。
【窈窕】閨門幽深的樣子。
按:《毛傳》:“窈窕,幽閒也。”《文選》卷二十一顔延年《秋胡詩》李善注引薛君《韓詩章句》曰:“窈窕,貞專貌。”《鄭箋》譯“窈窕淑女”爲“幽閒處深宫貞專之善女”,蓋合毛韓兩家之意而言之。揚雄《方言》卷二曰:“美狀爲窕,美心爲窈。”《楚辭·九歌·山鬼》王逸注:“窈窕,好貌。”王逸學《魯詩》,此蓋《魯詩》説。《孔疏》曰:“窈窕者,謂淑女所居之宫,形狀窈窕然。故箋言幽閒深宫是也。傳知然者,以其淑女已爲善稱,則窈窕宜爲居處。”漢儒其説已歧,後世經師,出入於漢儒之説,或以爲窈窕言德容,或以爲指居處。如楊慎《升庵經説》曰:“窈窕訓深宫爲是。深宫之地是幽閒。深宫固門曰幽,内言不出曰閑。窈窕言其居,貞專言其德。今解者混之,遂以窈窕爲德,誤矣。”姚際恒《詩經通論》曰:“‘窈窕’字從穴,與窬、窩等字同,猶後世言‘深閨’。”陳啟源《毛詩稽古編》曰:“窈窕,毛云幽閒也,又云是幽閒貞專之善女,明是指德而言,非謂所處之宫也。”吴夌云《吴氏遺著》曰:“‘窈窕’當與‘嬈嬥’通。窈窕,婦容也;淑,婦德也。”也有迥異於以上諸説者,如皆川愿《詩經繹解》説:窈窕有二義,其一婦女佳冶之貌,其一物狀杳遠難探之意,此詩乃兼二義而用之。龜井昭陽《毛詩考》則説:“窈窕,高貴態度也。”丁惟汾《詩毛氏傳解故》:窈窕爲籊籊之音轉,《衛風·竹竿傳》:“籊籊,長而殺也。”窈窕本義爲體長而高。體長而高,又舉止幽閒,故《毛傳》訓爲幽閒。
今考漢四家傳《詩》,用字多有異同,字異者義每有别。而於“窈窕淑女”一句,四家未見有異文,是四家於此認識相對統一。竊以爲,“窈窕淑女”乃是指處於特殊時期、有特殊身份的女性。“窈窕”二字皆從穴,自當與洞穴有關。《説文》:“窈,深遠也。”“窕,深肆極也。”是“窈窕”本義爲言洞穴之幽深,即如張舜徽先生《説文約注》卷十四所云:“窈窕二字本義,皆言穴之幽深寬閑,故字從穴。”據考古學及人類學家研究,人類的歷史有幾百萬年之久,這幾百萬年間,人類幾乎是在穴居中度過的,真正脱離穴居也只有幾千年。《詩經·緜》記周先人居處曰:“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周易·需》:“需于血,出自穴。”《墨子·節用中》曰:“古者,人之始生未有宫室之時,因陵丘堀穴而處焉。”《禮記·禮運》曰:“昔先王未有宫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吕氏春秋·先己》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先民初以自然之洞穴爲居處,後由山地進入平原,仍沿穴居之俗而構製宫室。《後漢書·東夷列傳》:“(挹婁)土氣極寒,常爲穴居,以深爲貴,大家至接九梯。”《舊唐書·北狄傳》:“靺鞨……無屋宇,並依山水掘地爲穴,架木於上,以土覆之。”在殷墟發掘中,曾發現許多豎穴竇窑,深深淺淺,方方圓圓,形狀各異,學者們認爲此與遠古的穴居習俗有關。所謂“窈窕”者,原初自當是形容居處洞穴之狀的,而引申則有了形容宫室、山道等幽深之意。故楊慎《升庵經説》卷四舉證曰:“陶淵明《歸去來辭》‘既窈窕以尋壑’,《魯靈光殿賦》‘旋便娟以窈窕,洞房窱而幽邃’,《江賦》‘幽岫窈窕’,孫興公《天台賦》‘幽邃窈窕’,《封禪記》‘石辟窈窕,如無道徑’,曹攄詩‘窈窕山道深’,謝靈運詩‘窈窕究天人’,李顒詩‘窈窕尋灣漪,迢遞望巒嶼’,諸葛穎詩‘窈窕神居遠,蕭條更漏深’,喬知之詩‘窈窕九重閨’,杜詩‘窈窕丹青户牖空’,杜牧詩‘煙生窈窕深東第’。諸‘窈窕’字豈亦謂女德乎?”古代貴族女子婚前每要進行性隔離教育,其隔離每於幽避之所,即所謂深閨之中。後人稱新婚之房爲“洞房”,顯然也是遠古穴居習俗在語言上的殘存。“洞房”也即“窈窕”所狀之物。挹婁穴居,“以深爲貴”,此當是穴居者普遍的價值觀念。“窈窕”形容閨門幽深之狀,此深閨自非尋常人家女子所居。故“窈窕淑女”便具有了後世所謂大家閨秀之意。春秋人觀念,每以出身高貴爲美,如“孟姜”、“齊姜”之類,在《詩經》中每作爲“美女”之代稱,即是明證。又《禮記·昏義》言:“古者婦人先嫁三月……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處於“窈窕”深宫的少女,正當豆蔻年華,即所謂的黄花閨女,自然容貌嬌好。再經過教育,有教養,懂婦道,便多有了端莊閒雅之態,專貞賢淑之德。故此“窈窕”便引申有了美好之意。《毛詩》所謂之“幽閒”,《韓詩》所謂之“貞專”,《魯詩》所謂之“好貌”,皆是“窈窕”之引申義而非本義。
【淑女】好姑娘。
按:舊多以“淑”言女子之品德。如:《毛傳》:“淑,善。”楊慎《升庵經説》:“淑,貞静之德也。”吴夌雲《吴氏遺著》:“窈窕,婦容也;淑,婦德也。”皆不妥。“淑”具有“美好”之意。《鹽鐵論·非鞅》:“淑好之人,戚施(醜陋貌)之所妬也。”張華《勵志詩》:“雖有淑姿,放心縱逸。”此皆非指德者。楊向奎先生以“淑女”指經過笄禮而待字之女子(《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所謂“笄禮”,即女子的成年禮。此説甚佳,惜少證據。疑“淑”當有清潔之意。《説文·水部》曰:“淑,清湛也。”《廣雅·釋詁一》曰:“淑,清也。”清有純潔、潔浄之意,此是否與原始時代女性舉行成年禮時須進行洗禮有關呢?《古列女傳》曰:“契母簡狄者,有娀氏之長女也。當堯之時,與其妹娣浴於玄丘之水。”所謂“浴於玄丘之水”,當即洗禮儀式。陝西洽川傳爲文王之妃太姒的老家,相傳《關雎》就産生在這裏。此地自古傳有處女泉,今尚存。傳説姑娘出嫁前,要先到這裏沐浴。此也正是“淑”字之意。淑之訓爲善,當是由此引申。
【君子】貴族男子的稱呼。
按:舊以爲指文王,二十世紀解《詩》者,或以爲女子對其情人之稱,而由此申説,以此爲民間男女情歌。然揣上下文意,此非女子口吻。《説文·口部》:“君,尊也。从尹口,口以發號。”段玉裁注:“尹,治也。”《管子·侈靡》:“君子者,勉於糺人者也。”注:“君子者,德民之稱。”於此知“君子”爲貴族之稱。因貴族有權利接受教育,以文德自修,故《白虎通·號》曰:“或稱君子者何?道德之稱也。君之爲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稱也。”婦稱夫爲君子者,以其從屬於夫,以夫爲君,故又謂之夫君。
【好逑】天造成雙的配偶。二句言:身處深閨的妙齡女郎,與君子最爲班配。
按:《毛傳》:“逑,匹也……宜爲君子之好匹。”《鄭箋》云:“怨耦曰仇……能爲君子和好衆妾之怨者。”《釋文》:“好逑,音求,本亦作‘仇’,音同。”《正義》曰:“逑,匹。《釋詁》文。孫炎云:相求之匹,《詩》本作‘逑’,《爾雅》多作‘仇’,字異音義同也。”臧琳《經義雜記》考“逑”字本作“仇”,《禮記·緇衣》、《漢書·匡衡傳》、《爾雅·釋詁》注等,引《詩》皆作“仇”。《後漢書·邊讓傳》“攜窈窕,從好仇”,李注:“仇,匹也。《毛詩》曰:君子好仇。”《文選·〈景福殿賦〉》“處之斯何,窈窕淑女”,注:“《毛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琴賦》“要列之兮爲好仇”,注:“《毛詩》曰:君子好仇。”嵇康《贈秀才從軍詩》“攜我好仇”,注:“《毛詩》曰:君子好仇。”臧氏曰:“嘗遍考《毛詩》,逑匹之逑皆作仇……而作‘逑’之爲出後人私改矣。”其説有理。鄭氏箋《毛詩》曰“怨耦曰仇”,即可證《毛詩》本作“仇”。鄭氏“怨耦”之説,本之《左傳》。《左傳·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此説後人多不取。而《説文·辵部》亦曰:“逑,斂聚也……又曰:怨匹曰逑。”是“逑”亦有“怨匹”之訓。段玉裁《説文解字注》曰:“逑爲怨匹,而詩多以爲美詞者,取匹不取怨也。”細按《詩》義,訓“怨耦”、“怨匹”,尤佳於訓“佳偶”。“好仇”之“好”,聞一多《詩經新義》以爲當讀作“妃”,即“嘉耦曰妃”之“妃”。其説甚善。聞氏曰:“妃、好本一字(《大戴禮記·保傅篇》‘及太子少長,知妃色’,《新書·保傅》篇作‘好色’,此又好妃相混之例),因之,《詩》之‘好仇’字雖作‘好’,義則或當爲‘妃’。”聞氏又以爲“妃仇”與“匹儔”聲義並同,實一語,其説雖佳,然未發其中之秘。《左傳》“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實爲古訓。男女之情,可合而不可離,合之則爲“嘉耦”,如膠似漆,即所謂之“妃”;離之則爲“怨耦”,相思成恨,即所謂之“仇”。通俗小説及今民間口語中,情人之間每相呼“冤家”,亦即此意。如《西廂記》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後世或稱之“歡喜冤家”。通俗小説又言:“不是冤家不聚頭,相逢何不惹風流。”風流孽債無限,相合即可煙消。因而所謂“君子妃仇”,實猶言“君子的冤家”,正藴有熱烈的相愛之情在内。猶後世以冤家亦泛稱似恨實愛、難捨難離的人一樣,“好仇”亦可指不可分離的“鐵關係”,故《兔罝》言:“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又徐灝《通介堂經説》卷十三以爲“逑匹本字當作‘雔’。《説文》云:‘雔,雙鳥也,讀若疇。’蓋雙鳥爲雔,引申爲凡相匹對之稱,假借作逑、仇耳。”其見頗新。于省吾《詩經新證》取證於金銘,亦以爲本字當作“雔”,而其初形則作兩鳥相向或相反狀。《説文》兩“隹”作一順形,則失去了造字本義。
章評:此章暗點出水邊豔遇。“關關”是聲,“雎鳩”是景,“河洲”是地,“淑女”是情,“好逑”是思。只消數語,便將耳中聲、眼中景、意中人、心中情一併托出。“窈窕”一句,是要眼處,只爲此,便害得許多相思。“先聲後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鳩,其鳴關關’,意味便短”。(牛運震語)
二
參差(cēncī)荇(xìng)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wùmèi)求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將那肥美的細細尋求。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
夢中也把她苦苦追求。
〖異文〗參:《説文》引作槮。荇:《釋文》本亦作莕,《説文》又作。寤寐: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作唔眛。
〖韻讀〗流、求,幽部。
【參差】長短不齊的樣子。
按:《説文·木部》引作“槮差”,曰:“槮,長木貌。”蓋言如木之有長短不齊。《説文·竹部》曰:“篸,篸差也。”段注曰:“蓋物有長有短則參差不齊,竹木皆然。今人作參差,古則從竹從木。”《韻會》曰:“三相參爲參,兩相差爲差。”其説可參。然考參差雙聲,其初疑當爲“差差”。《説文》曰:“差,貳也,差不相值也。”《荀子·正名》:“差差然而齊。”楊倞注:“差差,不齊貌。”音變則作“參差”。所謂嵾嵯、篸差、參縒、差池、柴池、茈虒、蹉跎等,字雖不同,意實相襲。
【荇菜】多年生水草,又稱金蓮子,嫩時可食,也用於祭祀。
按:《毛傳》:“荇,接余也。”陸璣《詩疏》云:“接余,白莖,葉紫赤色,正圓,徑寸餘,浮在水上,根在水底,與水深淺等,大如釵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莖,以苦酒浸之,肥美,可案酒。”古鮮美食物,每用於祭祀,故《毛傳》説“共荇菜,備庶物,以事宗廟”。程大昌《演繁露》卷三曰:“《詩》:‘參差莕菜,左右采之。’許氏曰:菨餘也。左右者,后妃左右所謂淑女也。言左右淑女如河洲之有菨餘也。予於是疑漢之婕妤取此義以名也。字或加女則爲婕妤,或加人則爲倢伃,皆本詩之莕菜而增偏旁也。漢世名所采良家女爲采名,或亦本此矣。”嚴粲《詩緝》卷一説:“參差訓不齊,凡菜皆不齊,何獨荇也?今池州人稱荇爲莕公鬚,蓋細荇亂生有若鬚然。詩人之辭不苟矣。”
【左右流之】指左右前後尋求。流,尋求、求取。此二句言:荇菜參差不齊地飄浮在水面,前後左右來尋求,采摘那肥美可食的。
按:左右,《鄭箋》曰:“助也。言后妃將供荇菜之葅,必有助而求之者。”言左右相助,此爲經義而非詩。詩意本以“左右”代指前後左右多方。流,《毛傳》曰:“求也。”《鄭箋》於“流”字無釋。《正義》説:“此章未得荇菜,故助而求之。”是以“流”爲尋求意。朱熹《詩集傳》則説:“流,順水之流而取之也。”關於“流”字,後儒約有七説,一是尊《朱傳》者,元明以降,爲科舉而釋《詩》之作多從朱説。朱熹顯係遷就《毛傳》之意,將“水流”與“求取”二意合而一之,隨文生訓,自然有附會之嫌。二是尊《毛傳》者,清儒牟庭《詩切》曰:“‘流’即‘摎’之假音,故訓爲求。今俗語取於水中謂之撈,即流之聲轉,詩人之遺言也。”陳奂《詩毛氏傳疏》曰:“‘流’本不訓‘求’,而《詁訓》云爾者,‘流’讀與‘求’同。”丁惟汾亦云:“流、求疊韻假借,流本當作求,因與下求字重文,故借流爲求。”三釋“流”爲“流之於水中”。元李冶《敬齋古今黈》曰:“左右流之。流者,流之於水中也。荇菜流在水中,可以爲薦宗廟。如淑女居幽閒之處,可以配君子。故后妃寤寐之時,嘗且求之。毛萇直以爲流水(當作求),無此義。”清儒姚際恒《詩經通論》以爲:“隨水而流,未即得也。”牟應震《詩問》以爲:“荇,水草,故曰‘流之’,此古人字法……《毛傳》《爾雅》但訓曰‘求’,于義不完,不知何處‘流’字可作‘求’字解也。”鳳韶《鳳氏經説》曰:“謂荇菜生水中,或左流之,或右流之,未及采也。”方玉潤《詩經原始》以爲言“左右皆流而無方”。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卷中亦言:“《毛傳》訓‘流’爲‘求’,後世多從之,實則‘流’無‘求’訓。古籍中除去《爾雅·釋詁》本諸《毛傳》,與《毛傳》同訓外,並無它例。”四釋“流”爲“浮浮然”。毛奇齡《毛詩寫官記》卷一曰:“或有問於寫官曰:‘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流也者,順水之流而取之也與?抑非與?敢取是。寫官曰:流者,泛無定也,安所得取之者也?女子居於家,靡所適也,如荇之在水浮浮然,故求之。且求之得不得,未可知也。故諺語曰‘一女留,百家求’也,故曰‘寤寐求之’,又曰‘求之不得’。”五釋“流”爲“周流視察”。林義光《詩經通解》説:“流,周流視察之也。《爾雅》云:流,擇也。又云:流,求也。流訓爲求,又訓爲擇者,擇當作睪。《説文》:睪,司(伺)視也。伺視則與求同意……謂欲審視荇菜之所在。”六釋“流”爲趣。安井衡《毛詩輯疏》云:“流猶趣也。凡人意趣所好,趣必求之,是流有求義也。”七以“流”爲捕捉。瑞典漢學家高本漢《詩經注釋》説:“流”可能是“罶”或“留”的借字。“左右流之”就是“向左向右去捕捉它(飄浮的植物)”。今考各家不從《毛傳》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因爲古無訓“流”爲“求”之例。如高本漢説:流作求解,典籍可没有這樣的例子。即使借爲摎,摎作求解,也是西元第二世紀的事,實在太晚了。今有學者亦以“流”爲“隨水漂浮不定”之意,筆者撰《詩經圖注》,亦作此解。然目睹荇菜之後,始知此説尚須思考。因荇菜多生長於湖泊静水之中,流動緩慢的溪河中偶爾可見,但因其葉圓大,覆蓋於水面,連成一片,莖細而深,藏於水下,不易見其左右流動之態。漢唐學者多生活於鄉村,深知荇菜之性,故不以“流”作“流動”解;今之學者多聚集於城市,不知荇菜爲何物,因知其爲水草,故聯想到其於水中流動之狀。再則,“左右流之”與“左右采之”、“左右芼之”句法相同,“采”、“芼”主體皆爲人,“流”字不應獨以荇菜爲主體。因而《毛傳》“流求”之説,似不可易。《詩切》曰:“《廣雅》曰:‘摎,捋也。’曹憲音‘摎’爲‘流’。張衡《思玄賦》舊注‘摎,求也’。”此説可從。“流”借爲“摎”,故可訓“求”。求有尋找、選擇之意。《玉篇·裘部》:“求,索也。”《周禮·地官·牛人》:“求牛以授職人而芻之。”孫詒讓《正義》引惠士奇云:“擇其毛而卜之,是爲求牛。”《爾雅·釋詁》:“流,擇也。”亦是此意。“左右流之”、“左右采之”、“左右芼之”,三章是遞進關係。“左右流之”言未得時而尋找、挑選,是尚無目標;“左右采之”是有目標之後求取之;“左右芼之”,言采取之後做菜以祭祀。以此喻求淑女之過程。
【寤寐求之】言日夜思念,想得到淑女。
按:寤寐古約有五説。一、《毛傳》曰:“寤,覺。寐,寢也。”朱熹曰:“或寤或寐,言無時也。”二、牟庭《詩切》曰:“寤寐者,謂明目而卧也。”三、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據《説文》:“寤……一曰,晝見而夜夢也。”曰:“寤寐,猶夢寐也。”四、馬瑞辰又據《柏舟》“耿耿不寐”,而《易林》作“耿耿寤寐”,以爲:“寤寐又即不寐。”五、林義光《詩經通解》説:“寤,覺也;寐,眠也。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者,謂寤始覺而察視夫人,則既夙興而離房也。”由詩意求,當仍以毛、朱説爲是,寤寐猶言日夜。
章評:此章寫求愛。由荇菜再補進一抹景色。“流”、“求”二字化静爲動,以示求愛之切。
三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輾轉(zhǎnzhuǎn)反側。
追求她喲得不到回應,
思念的心喲日夜難寧。
情思的痛苦是這般悠長,
身子烙餅般整夜翻騰!
〖異文〗馬王堆帛書《五行篇》引:不作弗,寤寐思服作唔眛思伏,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作才才,婘槫反廁。輾,《釋文》:“本亦作展。”
〖韻讀〗得、服、側,之部(王力歸入聲職部)。
【思服】思念。全句言:因追求不到,所以日日夜夜苦苦思念。
按:“思”,《毛傳》《鄭箋》《孔疏》均無釋。王引之《經傳釋詞》以爲“句中語助”,陳奂《詩毛氏傳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楊樹達《詞詮》等皆沿此説。裴學海《古書虚字集釋》卷八以爲“思與斯一聲之轉,古通用,故思可訓斯”。又“服”字,《毛傳》曰:“思之也。”《鄭箋》曰:“服,事也,求賢女而不得,覺寐則思己職事當誰與共之乎?”《正義》引王肅曰:“服膺思念之。”朱熹《詩集傳》曰:“服,猶懷也。”《詩切》曰:“服,著衣服也。思服,謂淑女思欲攬衣而起也。”今考“思服”爲古成語,猶思念。《韓詩外傳》卷五“子其勉强之,思服之”,曹大家《雀賦》“咸思服而來同”,《後漢書·章帝紀贊》“思服帝道”,謝靈運《燕歌行》“展轉思服悲明星”,皆可證。“思”與“服”爲同義連用。《莊子·田子方》“吾服女也甚忘”,郭注:“服者,思存之謂也。”或疑“思”、“服”於義重複,胡承珙《毛詩後箋》引《康誥》“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時”曰:“服念連文,不嫌複也。”聞一多《詩經通義》以爲服、復、伏通,《文王有聲》“無思不服”,《婦病行》“思復念之”,《楚辭·七諫·沈江》“伏念思過”,皆與《關雎》“思服”義同。
【悠哉悠哉】形容憂思綿長不斷。
按:《毛傳》曰:“悠,思也。”《鄭箋》《孔疏》皆尊毛説。朱熹曰:“悠,長也。”李冶《敬齋古今黈》曰:“悠,遠也。悠哉悠哉者,言所思之遠又遠,而莫之得焉。悠蓋思之意,而非思也。”李説近是。牟庭以爲“悠”是古“遥”字,“悠哉悠哉,言夜漏甚長,天明尚遥遥也”,説不可從。“悠哉悠哉”猶“悠悠”,如《泉水》“我心悠悠”,《子矜》“悠悠我心”,《終風》《雄雉》《渭陽》皆言“悠悠我思”。《爾雅·釋訓》:“悠悠,思也。”今考“悠”字,從心從攸,攸亦聲。《説文》云:“攸,行水也,从攴,从人,水省。,秦刻石嶧山石文攸字如此。”“攸攸”本爲水流之貌,如《衛風·竹竿》云“淇水悠悠”,字亦作“浟浟”,《毛傳》曰“流貌”。“攸”加“心”則成“悠”,特指一種心理狀態,其本意當是表示愁思如流水一樣綿長不斷,猶如李煜詞以“一江春水向東流”喻愁思。故張舜徽《説文解字約注》卷二十云:“悠從攸聲,聲實兼義,謂憂思之長也。”哉,表感歎語氣。
【輾轉反側】即翻來覆去,形容卧不安席的樣子。二句言:因刻骨銘心地思念,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按:《孔疏》曰:“反側猶反覆,輾轉猶婉轉,俱是迴動,大同小異,故《何人斯》箋‘反側,輾轉’是也。”《朱傳》曰:“輾者轉之半,轉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者轉之留,皆卧不安席之意。”據陳鱣《簡莊疏記》、鍾麐《易書詩禮四經正字考》、馬國翰《目耕帖》以及陳奂、馬瑞辰等考證,“輾”本當作“展”。《説文》:“展,轉也。”展轉是一個意思,不必强分。“反”、“側”意亦相近。胡承珙説:“古人名側多字反,《左傳》楚公子側字子反(成十六年),魯孟之側字反(哀十一年),亦足證反側之無二義。《朱傳》析四字各一義,而語無所本,故不可從。”錢鍾書先生《管錐編》舉喬夢符《蟾宫曲寄遠》“飯不沾匙,睡如翻餅”,以箋此句,其説甚善。柳永《御街行》“和衣擁被不成眠,一夜萬回千轉”,亦可與此相發明。
章評:此章寫求而不得之苦。由“寤寐求之”一句生出波瀾,委婉紆折,含蓄有情。從不寐光景中,透出苦悶、憂思、焦慮、不安之狀。末二句一揚一頓,一曲一直,意味深長。“前後俱是和平調,獨此數語,稍露精神。大抵男女之情,亦唯未得時濃。”(孫月峰)
四
參差荇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左采右采忙個不停。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啊,
美妙的琴聲讓她動情。
〖韻讀〗采、友,之部。
【采】摘取,這裏有象徵求女的意思。
按:《説文》:“采,捋取也。从木从爪。”古文字象以手取果於木之形。先民食蔬,皆由野生植物中采取,故“菜”字從草從采。《説文》:“菜,艸之可食者,从艸采聲。”段注曰:“此舉形聲包會意。”漢時稱宫女爲“采女”,其義或取於此。後世每以“采花”喻求愛,義亦與此相通。
【琴瑟】兩種弦樂器名。
按:琴身爲狹長形木質音箱,有兩個出音孔,琴面上古作五弦,後增爲七弦。瑟形似琴,二十五弦或二十三弦,每弦一柱,可調音。聶崇義《三禮圖集注》卷五曰:“《琴操》曰伏羲造。《廣雅》云: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廣六寸,象六合。又《風俗通》曰:七弦法七星。《禮·樂記》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舊圖云:周文王又加二弦,曰少宫、少商。蔡伯喈復增二弦,故有九弦者,二弦大,次三弦小,次四弦尤小。”又謂瑟曰:“《世本》云:庖犧氏作,五十弦,黄帝使素女鼓瑟,哀不自勝,乃破爲二十五弦,具二均聲。《爾雅》云:大瑟謂之灑。郭云: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七弦。舊圖云:雅瑟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三弦,其常用者十九弦,其餘四弦謂之畨。畨,羸也。頌瑟長七尺二寸,廣尺八寸,二十五弦,盡用。《樂記》云:《清廟》之瑟,朱弦疏越。謂歌《清廟》之詩,所彈之瑟,練朱絲爲弦,不練則體勁聲清,練則絲熟聲濁。越,瑟底孔。熊氏以爲瑟本兩頭,有孔通疏相連,使聲遲也。以瑟孔小則聲急,大則聲遲,故疏之。”陳暘《樂書》卷一百二十謂琴曰:“其制長三尺六寸六分,象朞之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弦有五,象五行也。腰廣四寸,象四時也。前廣後狹,象尊卑也。上圓下方,象天地也。暉十有三,象十二律也,餘一以象閠也。其形象鳳,而朱鳥南方之禽,樂之主也。五分其身,以三爲上,二爲下,參天兩地之義也。”
【友】愛。此句指用琴瑟之聲表達相愛之情。
按:《毛傳》:“宜以琴瑟友樂之。”《鄭箋》:“同志爲友。言賢女之助后妃共荇菜,其情意乃與琴瑟之志同,共荇菜之時,樂必作。”《正義》:“琴瑟與鍾鼓,同爲祭時。”《詩集傳》:“友者,親愛之意也。”朱彬《經傳考證》曰:“《釋名》:‘友,有也,相保有也。’《廣雅·釋詁》:‘友、愛,親也。’《左氏昭六年傳》:‘人亦于汝何有。’杜注:‘言人不能愛汝也。’友之之友,亦當以相親爲義。”朱彬説可從。《漢書·王莽傳》師古注“友,愛也”,此處當是親愛之意。鄭玄以爲此與以下鍾鼓皆言祭祀用樂,似不甚妥。日本冢田虎《冢注毛詩》曰:“求淑女而得之,則如琴瑟相和,將以友之也。”又言下章曰:“已得而友之,則如鍾鼓相合,將以樂之也。”以琴瑟、鍾鼓爲比喻,恐亦非。此當指“琴挑”。胡適在《談談〈詩經〉》一文中言及《關雎》篇時説:“他用了種種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樂以鐘鼓,這完全是初民時代的社會風俗,並没有什麽希奇。義大利、西班牙有幾個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彈琴唱歌,取歡於女子。至今中國的苗民還保存這種風俗。”此説頗有見地。《風俗通義·聲音》曰:“雅琴者,樂之統也,與八音並行,然君子所常御者,琴最親密,不離於身,非必陳設於宗廟鄉黨,非若鐘鼓羅列於虡懸也。雖在窮閻陋巷,深山幽谷,猶不失琴。”《文選·長門賦》注引《七略》曰:“雅琴,琴之言禁也,雅之言正也,君子守正以自禁也。”《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七引揚雄《琴清英》曰:“昔者神農造琴,以定神,齊婬嬖,去邪欲,反其天真者也。”《白虎通·禮樂》曰:“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樂府詩集》卷五十七《琴曲歌辭》:“琴者,先王所以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者也。是故君子無故不去其身。”《白虎通·禮樂》引《詩傳》曰:“大夫士琴瑟御。”又曰:“瑟者,嗇也,閑也,所以懲忿窒欲,正人之德也。”據此可注意者有二:一、琴瑟爲上古貴族男子攜帶之物,特别是琴,無故不去其身,可能這本身就是其高貴地位與有教養的標誌;二、琴瑟皆有禁邪防淫的功能。所謂禁邪防淫,當是指不合於禮的行爲,特别是愛情行爲。竊以爲此皆爲上古人的觀念,君子御琴瑟與禁邪防淫是相聯繫的。在初民社會,男女之間求愛方式多種多樣,《詩經·將仲子》所言越牆幽會私通者,即孟子所譴責的“越東牆而抱其處子”,是一種野蠻的方式。而以琴瑟傳遞愛情信息,則是一種文雅的戀愛方式,且合於當時的禮俗即道德規範,流行於上流社會中。《白虎通·禮樂》曰:“夫禮樂所以防奢淫。”《周禮·大司徒》注曰:“禮所以節止民之侈僞,使其行得中……樂所以蕩正民之情思,使其心應和也。”男女相思,發之於琴瑟之聲,不爲魯莽之行,此即禮樂防淫之謂。《拾遺記》卷一記少昊、皇娥之戀曰:“帝子與皇娥並坐,撫桐峰梓瑟。皇娥依瑟而清歌……”《鄭風·女曰雞鳴》言男女之相親昵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小雅·常棣》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皆可證琴瑟之意義所在。在今一些民族中,也時可見到以音樂傳情相愛的習俗。如布依族青年,常用彈月琴的方式邀請姑娘“囊哨”(談情説愛)。林謙光《臺灣紀略》記土人風俗:“男在外吹口琴,女出與合,當意者告於父母,置酒邀飲同社人,即爲配偶。”《苗族調查報告》説:“苗族之婚姻,爲自由結婚,男子於所戀女子之屋外吹笙,發美妙而有趣之音節,如能使女感動,則爲夫婦。又於踏月吹笙之夜亦行之。”此外,菲律賓不少男青年在月光下用吉它向他傾心的姑娘求愛;緬甸欽人中,小夥子們常用竹笛向姑娘求愛。在漢族中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張生琴挑崔鶯鶯的故事,可謂家喻户曉,小説《萬錦情林·張于湖記》《西湖二集·邢瑞君彈琴遇水仙》《春鶯柳》《劉生覓蓮記》《意外緣》《梅蘭佳話》等,戲劇《竹塢聽琴》《東牆記》《玉簪記》等,皆以琴爲愛情使者,將相愛的男女結合在一起。此皆可爲“琴瑟友之”的注脚。只不過琴瑟之戀,在上古爲守禮節情之行,而在後世則爲風流佳話。此自然是由於觀念變化的結果。總之,“琴瑟友之”乃是指戀愛方式,與上“采之”相呼應,非指祭祀用樂。
章評:此章幻想獲得愛情。由牢騷憂苦境況,忽幻化出一個歡欣愉快的光景。筆勢騰空,化悲爲喜。
五
參差荇菜,
左右芼(mào)之。
窈窕淑女,
鍾鼓樂之。
長長短短的荇菜啊,
做成菜羹祭祀神靈。
那高貴嫻雅的姑娘啊,
快樂的鐘鼓爲她齊鳴!
〖異文〗芼:《玉篇》引作覒。
〖韻讀〗《唐韻》,樂,魯刀切,音勞。與芼同入宵韻。
【芼】做熟的菜。此爲使動用法,即使之成爲菜。此句是指以荇菜爲菜以供祭祀。
按:考“芼”之訓釋,約有十一説。其一,擇取,《毛傳》:“芼,擇也。”其二,拔取,《爾雅·釋言》云:“芼,搴也。”搴即拔。其三,“熟而薦之”説,見《吕氏家塾讀詩記》及《詩集傳》引董氏説。其四,草覆蔓説,《説文》曰:“芼,草覆蔓也。从艸毛聲。《詩》曰:‘左右芼之。’”五爲“芼爲摸之音轉説”,牟庭《詩切》曰:“訓擇訓搴訓取者,皆摸之假音也。今俗語取於水中謂之摸,即古讀芼之聲,詩人之遺言也。”于省吾《澤螺居詩經新證》有同説。六爲“鉶芼”説。戴震《毛鄭詩考正》曰:“芼,從草毛聲。菜之亨於肉湇者也。考之《禮》:羹芼菹醢凡四物,肉謂之羹,菜謂之芼,肉謂之醢,菜謂之菹。菹醢生爲之,是爲豆實。芼則湇烹之,芼之言用爲鉶芼。”七爲“芼之爲言冒説”,牟應震《詩問》云:“芼之爲言冒也,取生菜覆牲上以薦神,亦取潔清之義。”八爲“鳥羽擇米説”,桂馥《札樸》卷一曰:“《詩·關雎》:‘左右芼之。’《傳》云:‘芼,擇也。’案:《新唐書·韋陟傳》:‘窮治饌羞,以鳥羽擇米。’馥謂:芼從毛,擇物以羽毛,古有此訓,故毛公用之。”九爲“和羹説”,吴夌雲《吴氏遺著》卷一《經説》曰:“《關雎》‘左右芼之’,傳箋並云:芼,擇也。案:上文既云采之,采實有擇義,則芼不合又訓擇明矣。夌雲謂:芼當讀如《内則》‘雉兔皆有芼’之芼。鄭於《禮》注云:‘菜釀也。’《正義》謂‘皆有菜以釀和之’。則芼之云者,蓋謂以荇菜爲和羹之芼也。”此説與戴氏略近。十爲“芼當作若説”,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曰:“《説文·草部》:‘若,擇菜也。’若從口又,古文當作,從又擇草。又,即手也。古左右字祗作又,《毛詩》‘左右芼之’,‘芼’當作‘若’(從吴氏樹聲説)。許君‘芼’下引《詩》,當本在‘若’下。”十一是芼爲菜説。高本漢以爲芼指一種菜,是一種蔓生植物。此句的意思是向左向右都把它當作菜。
細考“芼”字之義,當即指菜。《儀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禮記·内則》等鄭注皆曰:“芼,菜也。”此可謂確詁。孔穎達疏《内則》以爲指“以菜雜肉爲羹”,但《内則》分明以芼、羹爲二物,不得混而爲一。又《内則》曰“雉兔皆有芼”,此是言烹雉兔皆有菜和之,故鄭注曰“芼謂菜釀”。《儀禮·士虞禮》言“鉶芼用苦若薇”,此是指鉶中和肉汁之菜言,非謂芼爲鉶中和羹。《禮記·昏義》言:“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芼”與“牲”對言,牲指肉類,芼指菜類,其意亦甚明。《儀禮·少牢饋食禮》賈公彦疏曰:“芼菜者,菜是地之芼。”此或即造字之義,故古籍言及芼者,多與菜有關。“左右芼之”,當是指以荇菜爲菜以祭祀,即所謂“芼之以蘋藻”者。《左隱三年傳》曰:“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采蘋》篇先言采蘋采藻,末言:“誰其尸之,有齊季女。”所言也是指用蘋藻之類祭祀。所謂“左右”者,是由上章“左右”順勢而來,不可讀死。陸次雲《事文標異》曰:“以‘于以湘之,維錡及釜’之詩觀之,則或錡或釜,或左或右,‘左右芼之’之説亦未爲不可也。”此亦可備一説。
【鍾鼓樂之】指奏鐘鼓以歡樂。
按:《毛傳》:“盛德者宜有鍾鼓之樂。”《鄭箋》:“琴瑟在堂,鍾鼓在庭,言供荇菜之時,上下之樂皆作,盛其禮也。”鄭玄以“鍾鼓樂之”與“左右芼之”爲一時之事。其説未必。詩每分爲兩層意,荇菜一層,帶有隱喻、象徵的意義;琴瑟、鍾鼓一層,則是寫實。朱熹説:“彼參差之荇菜,既得之,則當采擇而亨芼之矣;此窈窕之淑女,既得之,則當親愛而娱樂之矣。”説較合詩義。或以爲樂當讀爲“撩”,謂挑動淑女之心。恐非。此言既得淑女,以鍾鼓相樂,極言其歡樂之甚。
又:古鐘用青銅製成,鐘懸掛於架上,以槌扣擊發音,多用於祭祀或宴享。從今發現的兩周鐘銘獲知,西周鐘多爲樂神所用,不用於樂人,西周晚期以後始有“以樂嘉賓”、“以樂其聲”之類的鐘銘。如《沇兒鐘銘》:“自乍和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及我父兄庶士。”《王孫遺者鐘銘》:“自乍和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父兄及我朋友。”《許子鐘銘》:“以燕以喜,以樂嘉賓大夫及我朋友。”《子璋鐘銘》:“以燕以喜,以樂父兄諸士。”像此類銘文,在西周是難以見到的。故疑此詩雖可能早有此曲,而其文字改定,當在西周晚期後。或爲廟見禮所用樂。
章評:幻想婚禮已成。由奏“琴瑟”而至擊“鍾鼓”,由靡靡細音而至簡簡大聲,由柔媚友情而至鼓舞樂婚。一事分作兩層,兩疊宣達一意。“看他‘窈窕淑女’一連説了四遍,重疊反復,有津津亹亹之神”。(牛運震)
總説
《關雎》一篇,歧説甚多。《毛詩序》云:“《關雎》,后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雎》之義也。”《韓詩》則云:“詩人言雎鳩貞潔慎匹,以聲相求,隱蔽乎無人之處。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見有度。應門擊柝,鼓人上堂,退反燕處,體安志明。今時大人内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説淑女,正容儀,以刺時。”(《詩考》)《漢書·杜欽傳》注:“李奇曰:后夫人雞鳴佩玉去君所,周康王后不然,故詩人歎而傷之。”此外還有宫人美太姒説(《詩集傳》),詩人美世子娶妃説(姚際恒《詩經通論》),樂官美文王、太姒説(程晉芳《勉行堂文集》卷四),姜氏初喪,文王繼娶説(蔣湘南《七經樓文鈔》卷二),太姒求媵説(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求賢臣説(楊椿《孟鄰堂文鈔》卷八),周公作説(胡文英《詩疑義釋》),成婦德説(郝懿行《詩問》),雎鳩爲猛鷙之鳥以興淑女、淑女指妲己説(于鬯《香草校書》),淑女指鬼侯女説(章太炎《檢論·關雎故言》)等。今人又有思婦説、搶婚説、周公與雎鳩部落聯婚説、貴族青年單戀平民女子説等。朝鮮沈大允《詩經集傳辨正》又曰:“以群飛和鳴而不亂其列之雎鳩集於河洲,興群賢和會而不亂其分在於聖主之朝,而曰惟聖主能有賢臣也。託於淑女以言文王君臣際會之盛,故謂之風。文王所以造周,惟能用賢也,故以此篇首之爾。自漢儒謂爲文王得太姒賦之。夫男子思得賢妻,人之常情,何獨文王然哉?是何足以補於文王乎?不言文王之好賢,而言其求女,至於寤寐思服,展轉反側,不亦鄙夫之貶誣聖人乎?其言左右采之,又何求取之悉而無厭也?雖甚荒淫好色之君,亦不至是矣。”這些意見大多探討的是一種可能,雖非“必然”,但對讀者還是有一定啟發意義的。
就學者們的討論而言,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是詩之背景問題。筆者認爲,對此詩的解讀,必須在獲得大量上古文化信息的前提下進行,方可有得。近世學者,特别二十世紀的《詩》學研究者,往往對《毛傳》及漢儒有極大的偏見,故而對其説棄而不顧,另創新奇之説,以驚世駭俗。確實,漢儒之説,比附、牽强,令人難容者有之。但同時應該注意到,《毛傳》及漢代人對於周代民俗生活的瞭解,遠比我們多。關於上古的信息,他們可從三個方面獲得,一是文獻,他們所見到的上古文獻遠比我們多;二是他們畢竟去古未遠,關於上古的傳聞還大量存在;三是有一些較原始的禮俗在漢時還殘存着。而我們却只能從殘存的先秦兩漢文獻中獲取。因而他們在某些方面自然比我們有較多的發言權。儘管有時他們對上古禮俗只是如霧中看花一樣,並不十分清楚,但畢竟能看到霧中有花。因而對於漢儒之説,我們應該采取慎重的態度。無論是對是錯,儘量找到他們立説的理由,從而從根本上肯定或否定他們。就此詩而言,《毛傳》及漢儒之説主要有四點是我們想象不到的。一是他們把“淑女”與后妃聯繫起來;二是將河洲與“淑女”居處聯繫起來;三是將詩與男女之别的禮俗聯繫起來;四是將“左右芼之”與祭祀聯繫起來。他們爲什麽要這樣做呢?筆者認爲這裏攜帶着一些遠古留傳下來的信息。
據筆者考證,此詩是在古代性隔離教育的背景下産生的。據文獻記載,貴族女子成年期要進行一段時間的婚前教育,時間的長短少則三個月,多則不定。《禮記·内則》説:“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觀于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這是説,女子十歲前不出家門,在家學習婦德、婦功及禮儀之事。十歲之後是否出門就教呢?没有説。婦師被稱作“姆”,字又寫作“娒”。《説文》:“娒,女師也。”《儀禮·士昏禮》注:“姆,婦人五十無子,出而不復嫁,能以婦道教人者。”婦師又稱妿,《説文》:“妿,女師也。”又稱師氏,《詩經·葛覃傳》云:“師氏,女師也。”姆、妿與師氏,是否不同性質、不同時期的女師之稱?這不敢説。但《儀禮·士昏禮》的一段記載,則頗值得注意:“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祖廟未毁,教于公宫三月。若祖廟已毁,則教于宗室。”《禮記·昏義》也有同説。這裏所特指的是士的女兒的婚前教育,而不是《内則》所説的十歲前的教育。這種教育,自然是要與男性隔離的。士的女兒受教育的地方是“公宫”或“宗室”。公宫、宗室何指?孔穎達有如下一段考證:“‘祖廟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廟既毁,教于宗室。’《昏禮》文也。彼注云:祖廟,女高祖爲君者之廟,以有緦麻之親,就尊者之宫教之。則祖廟未毁,與天子諸侯共高祖者,則在天子諸侯女宫中教之三月。知在女宫者,以莊元年《公羊傳》曰:群公子之舍(何注:女公子也),則以卑矣。是諸侯之女有别宫矣。明五屬之内女就教可知。彼注又云:宗室,大宗子之家。則大宗者,繼别爲大宗,百世不遷者,其族雖五屬外,與之同承别子者,皆臨嫁三月就宗子女宫教成之。知宗子亦有女宫者,《内則》云:命士以上,父子皆異宫,則女子亦别宫,故《曲禮》曰:非有大故,不入其門是也。”所謂“女宫”,就是指貴族女子的“别宫”。這種“别宫”形制,今天我們已全然不知了。據《禮記·文王世子》,“公宫”包括了太廟在内的所有王侯宫室,故陳澔《禮記·昏義集説》云:“公宫,祖廟也。”以爲女性教育亦在祖廟中進行。方苞亦云:“宗室即别子廟也……如宗子爲庶人而無祖廟,則卿大夫之女當教者,其家可久舍乎?又或有同時而教者,其家能兼容乎?惟大宗之廟不毁,然後可各止于旁,舍而並教于宗室耳。”(《儀禮析疑》)方苞的懷疑是有一定道理的。不過將女子受教之地固着在祖廟,也未必爲是。根據《儀禮》所言,諸侯大夫之女當有學宫或固定的性隔離教育之所,這樣士的女兒才有可能在出嫁前就其地而教之的。這種屬於“公宫”、“宗室”的地方,懷疑就是辟雍、泮宫之類。
關於辟雍、泮宫,《禮記·王制》中有一段記載:“天子命之教,然後爲學。小學在公宫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宫。”這是説在周代,大學分兩級,“國家”級的叫辟雍,地方級的叫泮宫。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大學”的形式,周圍都有水環繞。楊寬先生《我國古代大學的特點及其起源》一文中,對此作了詳細的考證。他認爲:辟雍所以稱辟,就是表明其形狀如璧。“雍”和“雝”音同通用。“雝”是環於水中的高地及其建築。“雝”字從巛、從囗、從隹。從巛,象四周環繞有水;從囗,象水中高地上的宫室建築;從隹,象有鳥集居其上。因爲辟雝和泮宫的附近有廣大園林,爲鳥獸所集。泮宫的結構也和辟雝差不多(《古史新探》)。從楊寬先生的研究可以看出,辟雍是很大的。周圍有水環繞,附近有廣大的園林,有鳥獸居集,水中有魚。這實際上就像是一個湖泊中間有洲的形式了。班固《辟雍》詩有“造舟爲梁”之説,這樣大的規模,它的水泊很難説純粹是由人工開掘的。從《大雅·靈臺》的描寫看,辟雍顯然是選擇水澤之地而構成的建築。吕思勉先生云:“蓋我國古者,亦嘗湖居,如歐洲之瑞士然,故稱人所居之處曰州,與洲殊文,實一語也(洲島同音後來又造島字)。以四面環水言之則曰辟,以中央積高言之則曰雍。斯時自衛之力尚微,非日方中及初昃猶明朗時,不敢出湖外,故其開門必向西南。”(《吕思勉讀史劄記》)這是説環水建構的“學宫”形式,乃是古老的居住模式的沿襲。問題在於:爲什麽作爲學宫的辟雍、泮宫,却要環之以水呢?而且這樣的學宫,究竟只是男校呢,還是同時也有女校呢?
從楊寬、吕思勉先生的考證可知,辟雍、泮宫皆在水畔河洲之地。《關雎》中的“河洲”,正是這樣的地方。漢儒解“辟”爲“璧”,以爲是像璧玉一樣的圓形水池,解“泮”爲“半”,認爲是璧之一半,因半邊有水,故謂“泮”。其實“辟”與“泮”都當是分别、僻遠的意義。《淮南子·修務訓》注:“辟,遠也。”《楚辭·離騷》王注:“辟,幽也。”“幽也”、“遠也”,皆有僻遠、與世分離的意義在内。從“辟”之字亦多有分離意,如劈,從刀,意爲用刀將物分開;避,從辶,意爲回避;壁,從土,意指牆壁,爲隔離物,可避開風雨;幦,從巾,意指覆蓋在車上,以遮避日曬雨淋之物;擘,從手,意爲用手剖開物;僻,從人,意爲遠離人在之所,即偏僻;闢,從門,意爲將合着的門分開。半,《説文》云:“物中分也。”從“半”之字,亦每每有分開之意。如判,從刀,意爲分開;畔,從田,意爲將田地分開的田界;姅,從女,指女人月經,須與男人分開。由此觀之,“辟雍”、“泮宫”意即爲“别宫”,實際上就是性隔離教育的地方。既然是性隔離,必然是兼男女兩性言之的。雖然我們不敢説辟雍、泮宫就是女性學宫,但有理由懷疑三代時存在過的女性學宫,應當就是辟雍、泮宫之類的地方。或男女兩性的學宫,皆可被以辟雍、泮宫之名。《白虎通·辟雍》説:“父所以不自教子何?爲渫瀆也。又授之道當極説陰陽夫婦變化之事,不可父子相教也。”所謂“陰陽夫婦變化”,實即性的問題,故父子不能相授,且男女只能分開進行。從這裏也可以看出辟雍與原始性隔離的關係。“在河之洲”,所指正是河洲之上的女性學宫。故下言“窈窕淑女”,“窈窕”所狀正是女宫之貌。蘇轍釋《關雎》云:“在河之洲,言未用也。”“未用”即指未嫁。蘇轍的解釋雖未必有什麽根據,但他却以詩人的敏感,捕捉到了詩中的奥密。關於上古的女性隔離,我們還可以從其他民族的習俗中獲得旁證,這似乎是人類早期普遍存在過的一種制度。根據人類學的調查,許多原始民族女性成年期要舉行成年禮,且伴隨着性隔離進行。中非地區性成熟的女孩,在隔離期間,就有人教給她們將來該幹些什麽(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贊比亞女子的成年教育,是被隔離在叢林隱蔽之處的小屋裏進行,隔離期有的長達十個月(任巍、劉冰主編《風俗奇觀》一)。利比里亞的尼格羅人,在結婚之前,少男少女們要分隔爲兩個“咒森”,這可以看作一種準備結婚的寄宿塾。少女的咒森設在部落附近的森林裏,女塾中的教師由年老婦女擔任。少女十歲入塾,直在裏面寄宿到結婚。女咒森中,絶對不許男人入内。少女在這裏學唱歌、遊戲、舞蹈、詠詩。男咒森性質與之相當(朱雲影《人類性生活史》引蒲諦科菲説)。新幾内亞的基米人,凡滿婚齡的姑娘,往往聚集在一間圓形茅屋内,接受婚戀教育,由已婚的中老年婦女任教(劉玉學《世界禮俗手册》)。在民族志中我們看到了不少女性成年期隔離教育的資料。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出女子隔離教育時間的長短,是與她的家庭地位、經濟條件相隨的。越是大户人家,女子隔離教育期就越長,越講究禮節儀式。根據這種情況推測,士的女兒婚前教育是三個月,天子、諸侯、卿大夫之女的教育期,恐怕要遠長於此。
總之,女子婚前教育是完全與男性隔離開來的。隔離的地方一般在水洲或二水交匯的三角洲地方。《古列女傳》言簡狄浴於“玄丘之水”,書或作“旋丘之水”,即古所謂辟雍之所。因在此期間即使男子愛上了女子,也只能是隔水相望,而不能渡水求愛,因爲那是違犯禮的。詩中所言的“河洲”就是這樣的地方,所以漢儒説是“隱蔽乎無人之處”。因爲是隔離生活,所以秦漢儒者將此與男女之别的禮俗聯繫了起來。又因爲在周代只有大貴族之女(即王妃或諸侯夫人之類人物)才能嚴格地遵循性隔離的古禮,所以《詩序》將“淑女”與后妃聯繫了起來。女子經過一段時間的隔離教育之後,要舉行成年禮,進行祭祀。故有淑女祭祀之説。像《漢廣》《蒹葭》等都是這個背景下的産物。請參見劉毓慶《中國文學中水之神話意象的考察》(《文藝研究》1996年第1期)。據此,詩乃是基於這個背景而産生的情歌。歌中的故事内核是寫一位貴族男子(或即王子)對“窈窕淑女”之愛,故而抒寫其單思、相愛、成歡的情懷。此即其本事。
第二是關於詩樂的問題。詩當爲樂新婚的樂歌。今湖北一些地方婚禮儀式中仍有活用此詩者(方培元《楚俗研究》),如云:“關關雎鳩進新房,在河之洲看新娘。窈窕淑女生貴子,君子好逑狀元郎。”“關關雎鳩一塊屏,在河之洲兩個人。窈窕淑女真好看,君子好逑做夫人。”“關關雎鳩在兩旁,在河之洲陪新郎。窈窕淑女容貌好,君子好逑爲新郎。”“關關雎鳩進房來,在河之洲兩帳開。窈窕淑女床上坐,君子好逑撒起來。”陳戍國先生有《説〈關雎〉》一文,舉十六證,力主古時婚禮不用樂,《關雎》非賀新婚詩。其説甚辯。但《禮記·曲禮》有“賀取妻者曰:某子使某,聞子有客,使某羞”之文,又曰婚禮“爲酒食以召鄉黨僚友”。説明婚禮還是可以賀的。我們從《詩經》中可以看到大量關於嫁娶的詩,如《桃夭》《鵲巢》《綢繆》《何彼襛矣》《車舝》等,以及《大明》篇寫文王之迎娶,所表現出的都是一片歡樂氣氛。如果説因“思相離”、“思嗣親”,而以樂事爲喪事,這無論如何也是於理不通、於情不順的。竊以爲所謂婚禮不用樂,應該是有時間規定的,並不是一直不用樂。《禮記·曾子問》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燭,思相離也。取婦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這就是説,在迎娶的三天内不用樂,三天過後是完全可以慶賀的。因此,以此爲賀新婚之詩歌未嘗不可。
又:《詩序》言:“《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儀禮·燕禮》云:“遂歌鄉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鄭注“鄉樂”謂指《周南》《召南》,注“房中樂”亦言“弦歌《周南》《召南》之詩”,章如愚《群書考索續集》卷七説:“二南,樂章之名也……用之爲燕樂,用之爲鄉樂,用之爲射樂,用之爲房中樂,所以彰文王之德美也。”由此看來,此篇作爲禮樂用詩,又不只限於婚禮。因爲它的内容彰揚的是“性情之正”,表現的是“聲氣之和”,故而有普遍性的應用意義。
第三是關於詩中“君子”、“淑女”的問題。古經師以爲君子指周王,淑女指王妃。雖周王指誰,是文王還是康王,其説有不同,但皆認爲是周室最高人物。這雖然易啟人疑,但也不是全無道理。因爲詩中提到的鐘鼓、琴瑟,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有,一定爲貴族才能享用。其次君子之稱,在西周如非女性稱丈夫,所指也多爲大貴族。故舊説當有所本。
此外關於詩之章節問題。毛氏分此詩爲三章,一章四句,二章章八句。朱熹與毛同。鄭玄則分爲五章,章四句。從詩的内容看,雖可分爲三截,但從詩的换韻和篇章的疊複情況看,當以鄭説爲是。首章“關關雎鳩”與下面幾章“參差荇菜”,勢爲兩開,似不相屬,因此日本青木正兒《詩經章法獨是》,以此詩爲兩篇詩的誤合。但此詩爲三百篇之首,人所悉知,隨口可誦,其誤何其容易!孔子説:“《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亂指詩樂之末章。有人以爲此處之亂,當指《卷耳》,因詩樂往往是三篇連奏,《關雎》《葛覃》《卷耳》爲一樂曲,而《卷耳》居末,故得爲亂。但據詩之内容看,《關雎》末章言“鍾鼓樂之”。所謂“洋洋乎盈耳”,當指“鍾鼓樂之”言。説明孔子之時,詩篇即如此,並非錯簡。
詩説
《詩經》既是詩,又是經,故當從“詩”與“經”的兩個不同角度來理解。今人重在解詩,古人重在解經。從詩的角度看,這是一篇愛情詩,首章寫“豔遇”,二章寫“求愛”,三章寫未得之苦,四章寫相戀之歡,五章寫既得之樂。主題即如《詩序》所説:“樂得淑女,以配君子。”爲了表現君子淑女相得之樂,詩中虚設了一種情景,即:在美麗的河邊,一位貴公子遇上了一位端莊嫻雅的小姐。他一見鍾情,於是害了相思。但又無法馬上得到她。刻骨銘心地思念,使他“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終於在幻境(或夢境)中得到了滿足。後兩章即是對幻境的描述。此詩之妙在於入“山窮水盡”之地,忽逢“柳暗花明”之景。既感“求之不得”之苦,忽又現琴瑟鐘鼓之樂。轉悲爲喜,化憂爲樂,於幻境中完成了戀愛、結婚的樂事,可謂死處逢生。但這“生”,絶不是一般的“生”,而是對苦悶現實的超脱,也是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嚮往。關於此詩的曲折變化,前人多有體會,如:
戴君恩《讀風臆評》:詩之妙全在翻空見奇。此詩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便盡了,却翻出未得時一段,寫個牢騷憂愁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時一段,寫個歡欣鼓舞的光景。無非描寫“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認做實境,便是夢中説夢。
張次仲《待軒詩記》引李愚公曰:“窈窕淑女”一句,篇中四番疊詠,總以此人爲足重。首章説“君子好逑”,真有一見躍然喜不自勝光景。此時即已親愛快樂,但直接以末章友、樂,趣便索然。翻從昔日未得懷思一段彷徨之景,反復追述,則今日得之,喜樂何能自已!此詩人之文以情生也。
賀貽孫《詩觸》“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轉轉反側”,此四句,乃詩中波瀾。無此四句,則不獨全詩平疊直叙,無復曲折,抑且音節短促,急弦繁調,何以被諸管弦乎?忽於“窈窕淑女”前後四疊之間插此四句,遂覺滿篇悠衍生動矣。此即後人所謂詩中活句也,豈真有求后妃不得之事哉?
此皆可謂善會詩義者。人或不明,故疑爲錯簡。
《關雎》一詩真實地表現了先民的生活情趣與性格及心靈。詩中的男子,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古代男性青年的形象。他執着地追求“窈窕淑女”,爲之神魂顛倒,“寤寐思服”。但却“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他苦悶,他悲傷,可他没有消沉,没有墮落,也没有像希臘神話中的山林大神那樣,不顧女神緒任克斯的拒絶,追逐着去擁抱她,而是用美好的幻想,解脱失戀的苦悶,求得心理上的滿足。即使在幻想中也是那樣有分寸,只是“琴瑟友之”、“鍾鼓樂之”而已,表現得那樣有修養,有風度。所謂“温柔敦厚,《詩》教也”,就是這種精神。在中國度過二十多年傳教士生涯的美國人史密斯曾經這樣説過:“中國人明明在失望之境,而表面却仍不露失望之色。甚而至於毫無希望,或竟與希望適得其反的時候,還能挣扎着,生活着。中國人的心境,不如他國人民的浮躁、蠢蠢欲動。他們並不計劃如何才能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也似乎並不希望會有這樣痛快的一天。”(《中國人的特性》)是的,中國人不浮躁,不失望,他們富於理想,富於感情。這感情受着理性的制約,這理想受着感情的驅使。對於現實,他們不是在激情的衝動下,奮鬥、競争,而是在希望的岸邊,呼唤並等待着彼岸船隻的到來。他們的心地太善良了,不願意把現實想得太糟,總是以美好的前景安慰創傷的靈魂。他們能够忍受一切痛苦,很少想着去發洩。感情、精神上的折磨儘管是猛烈的,但只要想到“窈窕淑女”,想到“鍾鼓樂之”,便一切都坦然了。這便是《關雎》對待人生的態度,也是民族性格最充分的表現。這性格,使我們的民族能够在苦難中頑强地生存、挣扎,在世界性的狂熱中保持冷静與穩定。有悲怨,但少憤怒;有牢騷,但少批判;有歡樂,但少狂歡。“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孔子評《關雎》),每個人都有一身“克己復禮”的硬功夫。這既是我們的優點,也是我們在世界性大競争中處於落後位置的一個原因。這種克制,有利於和平環境的維持,而不利於物質與科技高速發展。我們這個時代普遍的價值判斷是以經濟發展爲尺度的。而中國人的這種文化性格,自然影響了民族的經濟發展。于是在二十世紀,這種文化遭到了來自本國青年的攻擊和批判。認爲民族是處於不冷不熱的“吞温水”狀態中,“温柔敦厚”不客氣點説,就是“要死不活”,是要不得的。但要清楚,中國民族文化,能在世界上成爲唯一一種延續數千年而不間斷的文化,其中是否有更多的合理性存在呢?人類的發展並不只是科技的進步,甚至科技進步只是人類創造力的體現,是外在於人的工具的發展,真正人類的發展,應該是人性的發展,是人類野性的消解與善性的增益,是人類精神向道德之域的不斷提升。人類需要和平,需要安定,需要從性格中徹底消除争鬥與暴行的因素。而“温柔敦厚”不正是人類和平存在的依據、人類精神提升的良劑嗎?
這裏需要補説明的是關於詩以雎鳩起興的問題。過去一直認爲此詩是以雎鳩鳥雌雄和鳴,象徵温柔的愛情。可是《爾雅》《毛傳》以及早期的文獻都説得很清楚,雎鳩就是王雎,王雎是食魚的鳥,很兇猛,用來象徵愛情實在不相類。同時在《詩經》的時代,我們没有發現以鳥喻夫妻的證據。不僅在古籍中没有,在春秋前的古器物圖案中,也難找到雌雄匹配的鳥紋飾。在良渚文化遺物及金銘圖飾中,出現有連體鳥型器物與雙鳥紋飾,但那多是爲對稱而設計的,並看不出雌雄相和的意義來。自從聞一多先生在《神話與詩》中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對《詩經》中的魚連及食魚的鳥作出男女求愛隱語的解釋後,學者們才開始有了新的考慮。孫作雲先生在《詩經戀歌發微》中,提出了《關雎》以魚鷹求魚象徵男子向女子求愛的觀點。趙國華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論》在此基礎上,對上古時代詩歌及器物圖案中的魚、鳥作了全面考察,認爲鳥與魚有分别象徵男女兩性的意義。並進一步認爲雎鳩在河洲求魚,乃是君子執着求愛的象徵。這一解釋可以説是基本正確的。從而改變了《關雎》雎鳩喻夫妻的單一詮釋方向。
經説
在《詩經》作爲五經之一而流傳的時代裏,它的經學意義是要大於它的文學意義的。《文心雕龍·宗經》説:“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所謂“經學意義”,主要指的是《詩經》作爲“至道”與“鴻論”對於人生的指導意義,也就是它作爲一種價值觀,對於民族行爲的規範與制約意義。一篇平常的詩,一旦被認作是聖典,它的内涵與意義就會十倍百倍地增長起來。《詩經》就是如此,它不僅是中國人的經典,同時也是包括朝鮮、日本、越南等在内的古代東方世界的經典。如日本昭和十二年印行的一部名曰《詩經之研究》(又名《倭滿漢三合詩經》)的書,其每部分的扉頁上就分别赫然寫着“修身齊家之聖典”、“經世安民之聖訓”之類的大字。不過作爲經典,因所處時代、環境不同,其理解的差異性是很大的。如《關雎》一篇,《毛詩》以爲其深意在“憂賢”,表面上是想求美女,而實際上更看重的是内在的“賢”,並不在外在的“色”上,因此詩中雖表現出了“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刻骨思念,但並不影響他善道之心。這就是所謂得“性情之正”,對人是有表率作用的。《魯詩》則説:“后妃之制,夭壽治亂存亡之端也。是以佩玉晏鳴,《關雎》歎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離制度之生無厭,天下將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詠淑女幾以配上,忠孝之篤,仁厚之作也。”(王先謙《三家詩義集疏》)這是認爲《關雎》是一篇刺詩,是表現臣下對君主“忠孝”、“仁厚”行爲的。朝鮮十八世紀的學者李瀷則説:“‘琴瑟友之’,夫婦有友道。友者,輔仁者也,不獨於此朋友有夫婦之義。凡義合情親,莫如夫婦,規切不嫌,勝己不妬,安樂必思,災患與共,古之友道也,蓋莫如此。孔子贊之曰:惟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故君子以邇者不惑而遠者不疑。詩云:‘君子好逑。’逑而稱好,不善者遠矣。”(《詩經疾書》)這是由“琴瑟友之”而延伸出的對“交友之道”的理解,强調患難與共的人際關係,其中自然藴有對人情澆薄世風的勸戒。日本皆川愿《詩經繹解》則説此詩是“擬思中德而求實與相配”,並解第一章説:“此章言:人若不常用心内省,而外從物欲,鰥鰥然譬如雎鳩,必失其處,至以離山而越在河洲;君子其必不若斯矣。”這又把詩與“内省”聯繫了起來。因爲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是從經典中發掘藏在文字背後的聖人之意,以及詩儘可能的由象徵、比喻衍生出的意義,而且這種意義多是由其與現實人生的聯繫體現出來的,故一部《詩經》的經學史,也就變成了一部主流文化精神與主流意識形態的演變史。而經的意義,也就體現在了其對現實人生的指導作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