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本的从游
文/张洪
30多年前,我们还是不到20岁的小伙,来到省城开始读中文系。在一座原汁原味的俄式建筑的三层楼上,聆听外国文学老师们说欧美、讲俄苏、道亚非。当时的我们,再浪漫也没想到若干年后会到莎士比亚家乡瞻仰他的故居、欣赏他的戏剧,去安徒生故国参观《王子复仇记》取景的城堡,抚摸他笔下的美人鱼。
文学头脑的旅行,不凭借地图手册导引,不依赖网络Ipad,甚至也无须导游翻译复读播放式的耳边聒噪,一大堆人物形象簇拥着你上路,毫不寂寞,其乐何如。高松年、赵辛楣、孙小姐、汪太太,三闾大学众多男男女女陪我们周游诸国,进进出出钱锺书搭建而成的《围城》,把旅行活脱脱变成了观己察人的品读。如此作品假使不扎根于我们心灵,我们看取世界的眼神肯定黯淡无光,失魂落魄。
山光水色、自然美景、咏志说理,观光游记中常见的笔墨手法在本书中极少浮现,作家卜庆祥收束起耳熟能详的套路,免得大家被肿胀的旅游说明书和夸张的矫情叹息弄烦了胃口。太多的日志,流水账式津津乐道喋喋不休,自己独享罢了,硬塞强推给读者,让别人成为你灾梨祸枣浪费资源的帮凶和同犯,如此旅行文字简直避之唯恐不及。旅行注定是诗篇,拘泥于世故人情、柴米油盐,真的是辜负了朗月清风,糟蹋了文房四宝。
庆祥君在书中规避的一道时弊是比较和排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天下文章各行其道,谁与争锋?财富地位年龄,朴素绚烂奇正,很多游记热衷于戴着家产的眼镜挲摩别人,高看低瞧,横挑鼻子竖挑眼。相伴而来,是一己之秀的炫奇斗艳,睥睨周围,舍我其谁,把好端端的世界铺排成个人的舞台,目中没有他人,只有雕琢装饰、泛滥无度的自己。
《十国城记》最大的亮色,三个字概括——看自己,未知诸公以为然否?同伴们的言行举止,同胞们的境外遭逢,作者巧手弹投,跳荡为国人与世界相遇的五彩乐章。芬兰洗芬兰浴想入非非,汉堡吃汉堡不顾斯文。凡·高画作未看想起了当年石膏像被没收;主动抑或错按,反正缴钱给收费电视留下谜团……“此刻游说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里尔克冥冥中暗示,走的都是故道,相见尽为乡人。投宿域外酒店,做梦还是自家江山。正如卡尔维诺小说中记述的那样,忽必烈听马可·波罗讲他知道和经历的城市,汗王并不满足,按捺不住,总想打探最重要的威尼斯。马可·波罗回答道:“我每次描述一个城市,其实都是讲威尼斯的事。”作家妙笔在异域别域开花,生根发芽结果之地不离不弃祖国家乡。叩击着醇厚中国泥土的文化基因,让我们无论走多远,谛听到的回声始终来自华夏神州。
行路不再难,识天下观自己却绝非易事。西班牙一位作家反复说过,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不同的地理,成就独到的历史,个人、民族、国家,莫不如此。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冯至)
人生如寄,何谓漂泊?来踪去迹,恰如其人。有人统计过,安徒生总共海外游历29次,晚年致信友人时仍壮志在胸,“我真愿只有二十岁,这样我就会在我的背囊里放上一个墨水瓶,两件衬衫,身边带着一支羽毛笔,走向那广阔的世界”。排遣孤寂,寻觅灵感,他创作的童话故事,融入了100多种语言当中。从南非迁徙到澳大利亚的诺奖作家库切,心目中的自由、荣誉、快乐等至高无上,“这些伟大的字眼没有家,他们像行星一般到处流浪,他们注定就是这样”。万卷万里,道不远人,文学兴盛,作家崛起,从中尽可打探出道理所在。
世界是大家创造的,“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城记记人,活生生的生命迸发出从书中播散开来,像一束光照耀我们额头,洞幽烛微。1918年,周树人以鲁迅笔名发表《狂人日记》,开始成就其作家声誉和身份。这一年,他还说过:“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迈出国门反观自身,人缘家风国家形象,“权,然后知轻重;衡,然后知长短”。少些歧视歪曲,多些平等互让,我们的表现、印象走高向好,卜庆祥先生创作此书深意存焉。
当年图书馆前的鲁迅塑像早已不知动迁何处,所幸教学楼内到时的名言仍镌刻在他硕大的头颅之下,抑或同样手段怎么施展?离开校园的我们已在半百上下,大概依然弄不清楚。歌词唱得好,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谁能告诉我?五哥十弟、三亲六故们最熟悉最喜欢的,恐怕还是这种文学解读与贴近。
走出去,打量自己,观看周围,所遇皆我师也。闪光了,感激了,祈福了,天地万物,本吾一体。
2014年12月29日
(作者系辽宁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