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种观点

大学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即使你只是一个穷人,只要你具有某种美德,也可以过上一种富于尊严与简朴的生活,并从中获得纯粹的乐趣。许多人都会犯这样的一个错误:即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用言传来解决的,而事实上,身教才是真正具有巨大威力的。

我最近发现在任何一件艺术品中,无论它是书籍、画作还是音乐,它们的价值皆是缘于其所蕴含的某种微妙且不可言喻的特性,这种特性我们可以称为“个性”。在任何创作中,无论是多么辛勤的劳动或多么炽热的情感,还是所谓的“成就”,都无法弥补这种“个性”的缺失。我认为,这是一种纯属发自本能的特性。毋庸置疑的是,对于任何一件艺术品来说,仅存有这种“个性”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艺术品中,它所呈现的“个性”有可能是毫无魅力可言的,而艺术作品的这种魅力应该是天然存在的。这种魅力并非是哪位艺术家的专利,一些艺术家可能夙兴夜寐也仍然无法捕捉到它,但是每位艺术家却能够去追求一种全然发自内心的真诚观点。在这一过程中,他必须冒险去追寻这种富有魅力的观点,而真诚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对某种观点不假思索地吸收,然后不加分辨地传播,这样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一种观点的形成必须要经过构思、创造及自己真切感受其中的过程。那些艺术家用真诚塑造出来的作品几乎都是具有它特有价值的,而那些缺乏真诚的作品则会被人视如敝履。

在接下来的篇章里,我将力求对读者开诚布公地袒露心迹。看上去这是很容易做到的,实则不然,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必须放下成见与先入为主的偏见去感知事物,不被自身所受到的教育或是环境等因素所羁绊。

有人可能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观点全都说出来,公开给别人看呢?为什么我就不能“明哲保身”,将某些“宝贵”的经验据为己有呢?我的经验对别人到底有没有价值呢?所有这些疑问的答案是:为了明白别人怎么看待生活、对生活作何期待,了解别人对生活的感触抑或每个个体所不能领略的东西。此上种种的答案有助于我们对生活筑起一种“合宜感”。就我本人而言,我对别人所抱有的观点存在一种强烈的兴趣,我想知道当他们孤单一人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他们在想些什么?爱德华·菲茨杰拉德曾说,他希望能有更多关于芸芸众生的人生传记。我是多么冀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去问一下诸如火车站长、管家、厨房员工等这些纯朴、默默无闻的老百姓的真实想法,了解他们各自人生的轨迹。但这是很难做到的,即便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很可能也不会告知你。接下来则是一段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真挚坦白的话语,我将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心迹,力求把自己对人生的一些感悟与读者分享。老实说,这对我而言有点怪怪的感觉。

我将以浅白通俗的语言来谈论一下自己的人生轨迹和对人生的一些看法。我出生于英国一个普通家庭,在记忆中,父亲总是一副忙碌的样子。

在外人眼里,他可能算是一位身处高位的人。父亲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有着出色的组织能力及对细节的把握能力。总之,父亲算是一位见过大场面的人,但他却时刻像一位学生一样汲汲于学习。因为父亲经常变换工作地点,所以大体上我对英国各地都有一定的了解。更为重要的是,我是在一个有着良好学术氛围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我在高中阶段上的是公立学校,在大学期间,我还获过奖学金。我是一位中规中矩的学生,而且还勉强算得上一个出色的运动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我对文学有着强烈的兴趣。在年轻时,对于历史与政治学的兴趣不大,只是想在属于自己的交友圈中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过一种本色的人生。若是当年我有通往这些目标的捷径,那么我敢肯定自己将彻底成为一个“半桶水”式的人物。幸好我没有这些机会,日后在公立学校担任校长的多年生涯里,我的人生显得既忙碌又成功,但我不会流连于此。我必须承认自己对教育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对于中等教育在学生的智力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负面作用又感到无比的忧心。后来我越发觉得,现行的中等教育是以一种漫无目的、程序冗长及效能低下的方式组织开展的。在保持对原有教育系统忠诚的基础上,我将尽己所能去纠正教育中的错误倾向。可是当我不期然地发现自己更感兴趣的是文学时,心头便不禁为之一宽,这可以让我暂弃学术上的繁重工作。与此同时,我对自己在实践中所获得的一系列经验深怀感激之意,对同事、父母以及业已成才的男女学生们我也是铭记在心。

一个人若总是把精力放在忧心自己的人生该何去何从上,那将是对心智多么巨大的挥霍和浪费啊!我也曾遇到过人生十字路口,那时我被选为大学团体的成员,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它是我长久以来梦寐的生活,而实现我人生的理想也看似咫尺之遥。

实际上我加入的是一个规模不大,但目标明确的团体,在这个团体里我有些固定的职责,坦白说,这恰好可让我过上相对休闲的生活。在当校长期间,我养成了并且一直保持着文学写作的习惯,这绝非出自某种责任感,而是一种使内心感到愉悦的本能所驱使的。当我回到规模虽不大但处处洋溢着美感的校园之时,内心充盈着归家的温馨。在这里,人们到处可以看到形式各样的既古老而又让人顿生敬意的传统。建筑显得那么的质朴,于细微之处彰显着优雅之妙。而那黑色屋顶的小教堂则是我一个落脚的地方,长廊环绕的厅室,装饰着盾形徽纹的玻璃。图书馆显得低矮,其状如书;漫步在综合室里,可以看到陈列在四周琳琅满目的画像,显得既高贵又厚重。让这样的场景来充当恬静、甜蜜生活的背景,实在再适合不过了。属于我自己的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透过窗棂可看到果园、花园交错的庭院,小鸟在灌木丛里挥之不去,几棵树龄不知几何的老树在庭院里傲然耸立着,在盘根的老树下面,流水潺潺——这是一幅多么恬淡、静谧的画卷啊!

这些充满美感的景物教会了我“如何从冥定的人生里多偷取点时光,让自己减缓衰老的过程”。我感觉在自己的周围,充溢着朝气蓬勃的生命所迸发出的快乐涌流。那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莘莘学子既友好、聪明又尊师重道,在无忧闲淡的时光里,汲取所需的养分。当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翻开世界那一页页饱含风雨的长卷时,心中就避免受到烦忧的侵袭。

我所在的学院在大学里算是规模最小的。昨晚在一个厅室里,我坐在一位著名人士的旁边,他是一位友善和蔼的人,他告诉我他对大学的一些看法。他希望将大学里所有的小学院合并起来,这样就可以形成规模只有六个学院左右的大学。通过他的语气,无疑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点,即最优秀的学生只会去那些享有名气的两三个学院,而那些小的学院则像是奔腾的河流中无意间溢出的一点滞水而已,作用不大。他说和他意见一致的人都被选为学术团体的成员,他们反对改进,宣称许多金钱都被浪费在烦冗的管理运行之中。而从整体来看,这些小学院的存在是很微不足道的,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这是有道理的,但若试着换个角度来看,我认为大学院也有其自身不可避免的缺陷。在大学院里,并不存在真正的大学精神。在大学里,有两三个顶尖的学院无疑是件好事,但不同大学里的学院是由不同学科组成的,如果某位学生从重点高中毕业去大学读书,他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其相应的学科去学习,并且生活在这所大学的传统以及他原来学校的闲言碎语之中,这样就对别的学校知之甚少。而那些成绩相对较差的学生则会组成属于他们的“低级”团体,这些学生也很难从中得到什么益处。其实,规模大的学院之所以拥有良好的名声,那是因为许多优秀的学生都想去那里学习,而对于一些从开始起步不顺的普通学生而言,这样的区分着实作用不大。

至于解决的唯一方法,我的朋友认为就是让这些小学院开放他们的团体,试着招募更多富于公共精神与自由思想的大学教师,这些老师应在某个学科有所专长。只有这样,那些有志于此的学生才愿意到这些学院就读。

今天的天气比较潮湿,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天气,但我不想闷在房间里,于是我打算去外面溜达一下,在一些小学院之间悠闲地散散步。我斗胆说一句:在我看来,如果把所有的小学院组合起来,这将会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这个美丽且柔和的地方,拥有属于它们自身悠长与光荣的历史与传统,这是多么具有吸引力与美感啊!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小学院,我对自己之前没有早点发现它而感到羞愧。这个学院背靠大街的那堵斑驳剥落的灰泥墙,而更为古老的建筑则隐藏在这堵墙的背后。我步入了一间黑色屋顶的小教堂,在教堂圣台的后面高高地矗立着一面柱状的木制人字墙,教堂的天花板吊得很高,在圆柱状的壁龛上有精美的雕刻,这里曾是达官贵人所坐的地方。在画廊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散发着古朴气息的图书馆,无形中散发着令人惋惜的氛围,那是对高贵典籍随着岁月流逝而消退于人们记忆的一种无声的控诉与悲痛,它仿佛在低语泣诉:我是明日黄花啦!接着,我来到了一间宽敞的会议室,会议室的四周有很大的凸肚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恬静的花园和环绕周围的参天大树以及仿佛在微笑的小草。厅室的四周挂着过去许多著名人物——贵族、法官、主教,还有一些校长们脸色红润、戴着假发的肖像。看着这些肖像的时候,我在默想:这些既平凡又高尚的人物当年就在这样一个普通、庄穆的环境里生活着。在过去那个充斥着葡萄酒与慵懒之人的年代里,想必这里也曾见证过觥筹交错、连篇八卦的场景。他们只是混着日子,全然放下了手中的书,在沉迷中驱散无聊与郁闷。在这种情绪之下,很容易会有以上的这些想法,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就在这个地方,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睿智之士也曾过着勤奋与思考的生活。当年所有耽于一时的喧嚣早已不复存在,整个地方本应该是充满活力与愉悦的,若是大学教师有冗长的会议、太多的教育灌输,那么学生本应有的学习生活就会被忽视掉。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即便是在当代,仍有不少人甘于平淡,在生活中不断学习,他们也许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效率也许没有那么高,但他们在学习中“不知老之将至”,然后淡然地望着窗外那一片沁人心脾的美丽花园,静听着婆娑树叶的沙沙声响和厚重的钟声,不亦乐乎!现在,很多人都活在一种紧张与忙碌的生活节奏中,全然忘记了世上竟还有这等恬淡与无忧的生活时光,大学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即使你只是一个穷人,只要你具有某种美德,也可以过上一种富于尊严与简朴的生活,并从中获得纯粹的乐趣。许多人都会犯这样的一个错误:即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用言传来解决的,而事实上,身教才是真正具有巨大威力的。这些庄穆且美丽的大学校园之所以成立,在某种程度上归结于让人们能过上这等清静生活。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应存在这样一个角落:在这里,生活的节奏没有那么快速;在这里,生活就像一个古老的梦境在静静地流淌,弥散着富于变化的色彩及轻柔的声音。相比于那些喜欢沉思与冥想的人以及那些怀着对人类做出有益影响的纯真希望持开放态度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为别人发财而工作的银行职员是否更为高尚。时至今日,美德似乎与现实的生活紧紧捆绑在一起了,若是某人不追求财富又能摆脱婚姻的枷锁,去过着简单的生活,他就能在这里过上一种高尚与舒适的生活,同时他还可以为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在人生晚景与年轻岁月之间作一个妥协,这的确是值得一试。许多孩子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都会受到牧师或是老师的教诲,而这些牧师与老师的年龄都是在半百之上,因此,学生们就会认为老师是神经质与目光短浅之人,好像撒冷国王及祭司麦基洗德那样从不知道生活的起点与终点。学生们觉得老师总是乐于用蓝色的笔指出他们的错误,然后在惩罚学生之时获得内心的满足。但校长们没有想到的一点是,他们可能正在为如何正确指引学生走上正途而忧心忡忡。而学生们却认为老师们缺乏激情,看上去四平八稳,没有棱角,仿佛他们只是在沉闷空间里来回穿梭,直到最后乖乖地爬进坟墓。即便是在一个寻常家庭里,在孩子与父亲之间,要想有平凡的父子情谊也是很少见的,毫无疑问,虽然双方有血缘关系,但却没有如同志般的友情,其实,从很多方面来讲,小孩子的确有很多天性的古怪且令人厌烦的野蛮因子。我想很多父亲会有这样的感觉,若是想维持自己对孩子的权威,他就必须要与自己的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有时让自己变得难以理解,所以,通常孩子只能从母亲或是姐姐那里获得同情与关怀。若是某位教师想要纠正这一点,他可就要下番功夫了。我的一位好友是我们学院的一位资深教师,他与我的父亲是同辈人,他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我经常向他询问一些不能向同龄人请教的问题并寻求他的建议。我们没有必要让自己假装年少老成,或逞一时之勇与年轻人在大学赛艇比赛中一决高下,虽然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事情,但必须符合自然规律,而独缺的一点就是其中的可行性及一种淡然的真性情。在这般影响下,年轻人就可在年轻之时明白一些积淀深厚的道理。

而要做到这一点的困难之处,就在于人养成的习惯及言谈举止。某些人会遗传一些先天性的急躁与冷漠的性情,但正如佩特所说的,人生的一大败笔就是受制于养成的习惯。当然,人们必须清楚自己的能力范围,明白自己的能力怎样才能最大化发挥,但任何人都不应让自己变成一个铁石心肠、形容枯槁、棱角分明之人。大学最低的一个级别就是让其毕业生的内心踌躇不定,因为他们日后必须要为生计劳累奔波,除此之外,他们的人生没有什么追求。就一个有血有肉的心灵、一个富于幽默与理智情感的学生而言,大学的生活应该是一种践行仁慈与友爱的生活,应该让小额的投资结出硕大的幸福果实。当我们以一种不偏不倚的眼光去审视之时,就可清楚地看到:在一种休闲与简朴的庄穆中肯定自我;以自己完整的尊严昂然活于世上;与年轻人及慷慨之人交往;与别人开展热烈与睿智的对话;自由地选择参与社交或是独处;让自己的工作得到别人的尊重;而在休闲之时,则能获得应有的慰藉——这种生活才是在人生中最大限度撷取幸福之果的生活。这难道不比在那所谓的职业成功浪潮中随波逐流更好吗?在这股大潮中,人们被迫在工作之时忍受苦闷与疲倦,在千篇一律的家庭琐事中打转。家庭生活是重要的,且给人带来许多欢乐,但若是必须为此付出全部,我宁愿以自己的独身来换取自我的独立。

大学校园里有一些老师对希腊小品词颇有研究,经常端杯葡萄酒临风抒怀,而这种人物形象却是与许多小说家所描绘的那种生活所需的勇敢、机智及全面是相悖的,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误解。在大学校园里,我不知道是否还存在这样的老师,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希腊小品词并不感兴趣,对于葡萄酒的爱好也只属一般,但是我全身心地爱着大学这些古迹所散发出的优雅之美,仿佛把庭院中那堵斑驳剥落的墙用酒滤过一般,嗅上去芳香醇厚。而几个世纪以来的人事变迁,那些将人性显露无遗的传统则紧紧地缠绕在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我爱这个历经风霜的庭院里每一个古老的角落,它们散发着勃勃生机,意气风发,并释放出灼灼的精神之光。一春又一春,桂香花开满枝头,流溢着黄褐色的光泽,催发着一股质朴的野香向古老的旧墙袭来。对那些喜欢平和与沉思的人而言,这是多么美好而恬静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没有一丝剧烈的迹象,没有时刻企图统治别人的欲望,没有压制别人的野心,这里的生活让世人明白:生活中对美好的奖赏并非只属于那些智力上乘者,同时属于那些怀着谦卑之心、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那些既能慷慨陈词又能屏神静听别人的观点的人。这里的生活让世人发现,原来世上还有一个温柔的、略带惆怅的、可以令细微的情感漫溢出来的地方,这里还有柔软与舒适的印记,所有这一切都能和谐共处。无论这种理解之光是多么的暗淡与模糊,人们都能感知到这里到处洋溢着的智慧与忠诚之爱,还有在默默中的耐心和希望——这些都是人们的精神食粮。宗教并非是那些聪明人或是牧师的事情,而是灵魂深处渺远的画景。

我深知自己上述的种种思想或者愿望很难令人深入触及,它常常就像害羞的小鸟那样扑朔迷离且难以把握。但我想说,人活于世绝非虚无缥缈,也不是一味沉迷于不切实际的空想之中,恰恰相反,在人的一生中,我们要不断地努力,不断与同事开展交流。我教过书,参与过组织、教导等工作,我时常关注着成人与孩子,我认为我已发现了人生的欢乐、兴趣乃至悲伤的源泉。但是我越发觉得,我们教育所经常倡导的野心或是处心积虑的成功,往往会错过通往简朴人生的道路,而进入荆棘与险峻高山的迷途;我越发觉得,我们需要专注的是心灵平和与人生的简朴,我们与别人的关系应该是真诚、直率,而非圆滑世故的。我们的恶语伤人、卑鄙、冷漠及无动于衷,这些都是难以原谅的罪恶。墨守成规是倦烦之母,快乐的感觉并非源于物质上的满足,而是在于一颗雀跃的心。世界是一个充满乐趣与美好的地方,自愿且认真地工作,这就是快乐的秘密。当我写下这些句子时,也许很多看上去不过是老生常谈或是陈词滥调,但是它们对我而言,就像是在路旁捡到的珠宝那样珍贵。

接着,我透过这扇大学之窗伸头向外看去,在窗外的另一面,我看到了绿草铺地的花园,这里隐约散出一股隐士般冥思的宁静,这是一个可以来回踱步的地方,也是一个适合在清醒之际享受心灵愉悦冥想的地方。但透过这扇窗我也看到另外一面,那就是世上不断催生与变化的生活在学习与活动之间飞速地转换,我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一个发出巨大声响与泡沫的浪潮,其间充斥着浓重的商业气息,爽朗的笑声和悲伤、疾病,甚至还有死亡的奢华葬礼。

这些就是我的观点,我可以坦诚地说,这一观点并不悲观,同样,它也不是令人乐观得捧腹大笑。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炫耀式地说些满腹经纶的大道理。就像约翰逊博士那位君子之交的朋友爱德华斯说过的那样:“在我的人生里,我曾努力尝试去成为一位哲学家,但我总是找不到入门的途径,因为生活的欢乐总是不时地闯进。”这并非是一位饱含学识的学生所持的“知识无功用”的观点,我也不是一位幽默的作家,因为我对美的喜欢更胜于对笑声的喜欢;同时我也不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人,因为我憎恨在自我情感的圈子里来回打转。要把自己的本色袒露出来,这不是一件易事,我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我只是希望能与读者进行坦诚的交流,以一种舒畅明快的方式就人生经验、抱有的希望、耐心等方面可以私底下探讨。我无意于掩盖人生丑陋或是冷漠的一面,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它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我个人认为,你若不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学家或是统计学者,那么耿耿于这些阴暗面是毫无裨益的。我始终坚信,激励他人比纠正别人的错误更为有效;赞扬比惩罚更为舒坦;帮助别人比一味谴责更为仁慈。如果说哪种态度是我所要去避而远之或是憎恨的话,这就非愤世嫉俗这种态度莫属了。我相信浪漫的存在,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对于一些情怀高尚之人来说,他们在勇于面对人生惨淡之时展现出来的情怀。我觉得人们应从事物中发掘美,或者从人群里找寻其有趣的一面,而不是沉湎于发现别人的卑鄙或是失败,并暗暗窃喜。还有一种态度也是我所深恶痛绝的,这就是那种貌似肯定、积极和伪善的态度。这种态度让人顽固地认为自己总是站在正确的一面,而对手则几乎总是错的。那些探究公理或公式的人常常认为妥协就是示弱的表现,而原创则是庸俗粗野的表现。就我个人而言,我厌恶任何一种权威的形式,我是一位坚定的共和主义者,在文学、艺术或是人生领域里,我想唯一值得推敲的结论,就是自己得出的结论——若是自己的结论与所谓行家的相一致,那是他们的厉害之处;若是他们与自己不相符,则是你厉害的表现。每个人都不可能赞赏或是喜欢所有事物,但是我们却很有必要以一种公正与不偏不倚的眼光去看待事物本身,做出自己的选择,然后就坚守它。与此同时,切莫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为自己稍加辩护,但不要妄称权威。

从知识扩展的角度来看,当我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死忠”态度去坚持某项我已感到厌倦的工作,或者人云亦云地去赞美别人赞美的东西时,我就会认为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当我发现全世界都对某物喝彩而我却不为所动的时候,我便认为我的时间是物有所值的。而当我学会欣赏自己所做的事情,并且学会因事物本身去爱某事的时候,我便认为这段时间是物超所值的。

在文学、艺术领域里,那些为君王歌功颂德的文体早已成为过去式。一个人若是能够放弃自己的一些偏见,那么他也就开始了“朝圣之旅”。人们必须学会给予别人适度的尊敬。在那些高尚之人面前,心悦诚服地鞠躬,不论他们是身穿黄袍的达官贵人还是默默无闻的一介布衣。

真诚与简朴!若是要我说尊敬他们的哪一点,或者说希望让自己按照他们什么样的气质去塑造自己人生的话,真诚与简朴就是我想追求的,我将会学习这种气质,并且在生活中机敏地捕捉这种气质,无论它是来自老年人还是年轻人身上,这种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我相信,在人生里有一座庞大而又安全的城市,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倘若我们得到上苍的眷顾,就能成为其中一员并快乐地在那里生活,但是通往那里需要我们跨过多舛的命运与伤痛,经受错误与莽撞之苦才能到达。有时,我们只能远远看到朦胧模糊的城市轮廓和珍珠般的城门,但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通往那座城市的大道,然后从容地走进去。在那里,我们就可享受快乐与幸福了。但即便不是栖息于此,我们依然会快乐无比,因为我们知道,无论徘徊多远,我们都有那个炉火熊熊的壁炉和一张张笑脸。

那些正在找寻的人将会明白我所指的城市是什么。而那些业已找到方向的人,当他们看到这些字句的时候,望着远处城市的灯光闪闪,则会嘴角一扬,莞尔一笑,然后风趣地说:“哈!原来他也在这座城市里啊!”

在不同人的心中,这座城市有着许多不同的名字,其地位也是轻重皆有。但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进入城市之后,人们对生活将不会再有什么疑问,他们可能漫游到远方,或只是偶尔地拜访一次,但这座城市却仍是安详与荣耀地矗立着。在人一生短暂的岁月里,这是唯一真实与可触摸的,直至永恒。

  1.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英国诗人、翻译家。他翻译的《鲁拜集》(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1859年,第一版)一直以来都很受欢迎,这部作品不是单纯的字面翻译,而是在释义。菲茨杰拉德还翻译过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卡尔德隆的作品。他的著作包括《幼发拉底人》(Euphranor,1851年)和《波洛尼厄斯》(Polonius,1852年),前者采用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来评论教育体系,后者是一本格言集。1889年,他的书信被出版。菲茨杰拉德出生在萨福克。在剑桥大学读书期间,他结识了萨克雷,两人成为一生的好朋友。后来,他又结识了卡莱尔和丁尼生。——译者注
  2. 麦基洗德(Melchizedek),《旧约》中的人物,被称为“撒冷王”。
  3. 即萨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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