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是入山,是眠河,是靠岸


是入山,是眠河,是靠岸

假如可以有重来,我宁愿永远都不曾写这一本书。

就像美国作家威廉·麦克斯韦尔在上个世纪的《妈妈走的那一年》一书中写的:“关于我母亲的死,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永远。”

是啊,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人世间有千千万万种能够煮酒话梅、成篇入味的书写题材。可以写美食,写旅行,写恋爱,甚至是写鸡汤。可我却写了这样一本书。

在这个所有人都想过得轻省、善忘、通透和松散的时代,我写了这样一本无关美食、旅行、恋爱、鸡汤的书,一本追忆和悼念母亲的书。

母亲走后,两年以来,从春入冬再到春,我用了很多时间、心思与精力来记录这些絮絮叨叨。在每个清晨,每个午后,每个傍晚,每个深夜,想起从前那些与她朝夕相伴的时光,然后静坐下来,将它们一一整理、累积、留存。

正如在初衷里所述,这么做是想要无力地去挽留住那些消逝的时光。

“因为记忆太汹涌,它们会时刻淹没我,然后又迅疾抽离,让我怅然若失。也因为记忆到底是个不可靠的东西,我知道它们总会一点一滴慢慢淡却。我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遗忘。书写下来之后,就好像可以一直拥有着。”

这些碎片式的章节,片段性的回忆,流绪化的情思,终究汇合,以及相逢。

所以我想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些不得不说的话,不得不表达的爱,不得不经受的告别。它们仿佛是一生中必须要做的重要事件之一。而写这一本书,就是我的“不得不”之一。只有当我写下来,人生才能继续向前走下去。

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要写《云上》的答案。

写作的过程如同攀山,如同渡河,如同离岸,并不轻松,途中经历“春”“夏”“秋”“冬”“再相见”五段路程,这同时也是书里的五部分,五个章节。

一些记忆会随着时令更替此消彼长,情绪也会随之起承转合、汹涌寂灭。

完全摈弃了以往的任何写作技巧和修辞手法,始终在克制叙述,提醒自己切勿将它写成一本渲染苦难、泛滥煽情的肤浅之书——哪怕像这般想要跳脱出来、清醒冷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而在几度易稿时,我也避免使它变成一件遣词造句、过分雕琢的精美的工艺品。好在,它并不是。

这本书更应该是一件有情意的纪念品,具有朴素、笨拙、本原的模样。

初稿近二十万字,删去几万字后,使文章的面貌脱落得更内敛隐忍、节制和哀而不伤。改稿的过程似乎是几度将母亲走后这一年里我走过的路,再重新痛苦地体历一遍,如同挫骨蚀肉、还魂归冢。但,它需要这样的重塑与隐遁。而那些删去的句段,是割舍,是掏剖,是缝合,是挽留,也是放手。

如同我终于能够体会,面对亲爱之人的离去,难的是“挽留”,更难的其实是“放手”。是时候了,该给自己一个期限,也给离去之人一个期限,告诉自己:到了该“放手”的时刻了。

很多读者在网上已读到一些《云上》的片段,纷纷留言,说感同身受,说共鸣慰藉,更多的是道谢,说学会了在往后的岁月里,如何陪伴老去的家人。

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它所带来的微薄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使我沮丧。这本书终究成为一个载体、一瓶催溶剂、一只渡轮,唤醒他人内心对于母亲、对于亲情最原始的柔软,对我而言,却再无机会。

这样的力量也使我庆幸。这本书终究成为一个契机、一瓶良药、一扇门窗,唤醒他人更加珍惜眼前人,珍惜与所爱之人在一起的当下的每一刻。

如果你还有机会,如果你还来得及,那就去及时诉爱,及时珍惜。毕竟,我们与所爱、所牵挂、所依赖的人,总是会分开的。

我只是这世间一个寻常人子,而这本书就当是一个儿子写给他母亲的最后一封情书,倾诉着他对她的思念、愧疚、感怀与爱。

写了很久之后,某一天像是恍然大梦,我忽然认识到这场书写的局限性。我以为可以用书写的方式给母亲的一生做一些纪念,其实只是给自我的一场救赎。

我只是希冀在这样的写作里找到自我解答与解救,如同一场属于孤独者的,旷日持久、看不到出路也无须出路的修行。它只能是我的一场自愈。

如同攀山,最后入山;如同渡河,最后眠河;如同离岸,最后靠岸。

只能如此,除此以外,别无归途。

距离二〇一七年春天出版《云上》初版,已经过去了三年。今年也是母亲往生后的第五个年头。而《云上》,也推出了它的新版。

这两年,自我人生的最大改变,是离开了小城,离开了与母亲朝夕相伴地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也离开了当初日日夜夜写作《云上》初稿的那个房间。

重新回到南京生活,却并没有割弃了往昔的感觉。将记忆打包,轻装上路,无论我活在哪里,她已久久地活在我的心里。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唯爱不死”。依凭着这爱,我可以继续走下去,走到更远的远方。

我想我终于将她,这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永远留在了岁月里。

纵使很多很多年过去,也会有后世的人某天偶然随手拾起墙角一本沾满灰尘的《云上》,掸落、翻开,然后读到这样一个母亲,她曾如何存在过。

那时,她又重新被“唤醒”。她会在漫长的星河变幻更替之中“不朽”。

多好啊。

二〇二〇年,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开头并不太顺遂的年份。但期盼它能尽快好起来。就像《云上》这本书里写到的那些绵密、琐碎却温柔的小事,那些奔跑的,跌倒的,相拥的,离别的,耀目的,黯淡的,沸腾的,熄灭的,坚硬的,柔软的,冷掉的,热烈的,难过的,欣喜的,都是“我们”,和我们存在的此时此刻。

平凡人生,自有力量。愿《云上》曾给予你我力量。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嘴拙,不知道怎样把爱说出来,也不知道怎样让泪流出来,将自己的真情意告诉别人。但这一次,我要谢谢一些朋友。

感谢Yoyo、凌立,以及出版社的一众编辑们,都对《云上》这本书给予了很多包容、鼓励与支持,使它呈现最终的厚重与美。

谢谢读到这本书的每一个人。你们都与我、与这本书为伴,在这一条星河明灭如秉烛夜游的路上,我们曾并肩而行。

从二〇一七年《云上》的初版,到二〇一九年影视化的进程,再到二〇二〇年《云上》的新版。人生的河流一直在往前流动。而流动,带来崭新希望。

你看,我们终于再相逢。

最后一行,依然是这一句: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母亲。

不良生
二〇二〇年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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