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永雪
我面前摆着一册厚厚的《〈文心雕龙〉先秦两汉文学批评研究》的书稿。
这是一部什么性质的著作呢?它不是《文心雕龙》关于先秦两汉文学批评的某种观点、某种理论的阐发和论证,而是为《文心雕龙》的先秦两汉文学批评进行的总盘点、总考察,很有些历史还原的味道。
具体说,它是把举凡《文心雕龙》一书所论列的作家、作品,以及文体、美学范畴等,按照传统的经、史、子、集,即《诗》《书》《易》《礼》等儒家经典;《史记》《汉书》等史传作品;孟子、老子、墨子、韩非等先秦诸子;屈原、贾谊、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先秦两汉代表作家及《楚辞》《古诗》等典范作品,分为四编二十六个专题,一一加以检阅,看《文心雕龙》对这些作家、作品,以及这些文体和美学范畴都说了哪些话,提出了哪些看法和评价,做出了怎样的分析和评点,得出了哪些结论,这些看法和观点等等又涉及哪些问题。
然后,再进一步,考察这些看法和观点符不符合实际,一些观点和见解正确与否、站不站得住脚,以及它们在文学史、文化史上的价值、意义和影响等等。
举例来说,关于屈原和《离骚》,《文心雕龙》都说过哪些话;这些话都是在《文心雕龙》的哪一篇讲到的;又都是在什么场合,针对什么讲的;这些话的基本意思是什么;前后有无矛盾;其主导倾向是什么;这些看法和观点在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作用。
所有这些,都要一一检阅,一一考察。
同时,它的这些检阅和考察,还有两个鲜明特点:
一是全,具有竭泽而渔的穷尽性——即只要是《文心雕龙》讲过的,只要是论及先秦两汉作家、作品以及文体和美学范畴的,不管是多是少,是片言只语或成章成段,也不管是褒是贬,说好说坏,一律都收。不是先预设什么标准、框框,而是先汇集、梳理起来再看,再研究。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呈现《文心雕龙》先秦两汉文学批评的全貌,不致因为主观性选择而丢掉什么,避免造成偏、漏。
二是原,具有追本溯源、刨根问底的本源性——即凡是有关论述,不但要细读详究《文心雕龙》原文(这是首先的),而且要找出与此一论述相关的作家、作品、文体、范畴的有关文献资料拿来对照印证,看作者的那些论述、那些观点看法,是根据什么说的,结论是怎么形成的。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引导(有时是逼迫)我们回到原初,接触本真,还原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去,从根源上弄清楚刘勰的思想、观念、体系等等是怎么形成的,其来龙去脉如何。
譬如,书稿中“论蔡邕”一篇(属全书第四编第二十六论),文中首先开列《文心雕龙》有《颂赞》《铭箴》《诛碑》《哀吊》《杂文》《奏启》《丽辞》《事类》《才略》共九篇论及蔡邕,又据《后汉书》蔡邕本传,说明蔡“所著诗、赋、碑、诔、铭、赞、连珠、箴、吊、论议,以及《独断》《劝学》《释诲》《叙乐》《女训》《篆势》、祝文、章表、书记,凡百篇,传于世”。经检校,不止找到《文心雕龙》所提到的大量碑铭作品,而且找到蔡邕一篇题为《铭论》的理论著作(见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书稿将其全文援引,使读者看到,蔡邕不但是位写碑的高手、名家,而且对“铭”这一文体也深有研究,其《铭论》识鉴超拔精当,实开刘勰《铭箴》之先声。在进一步深入研索考覈中发现,不单蔡邕《铭论》中所列举上古铭文的实例为刘勰《铭箴》所采据,而且一些节段,“其行文思路和结构方法与蔡邕完全相同”。由此得到一个重要的开悟和收获,即刘勰《铭箴》篇中所说“蔡邕铭思,独冠古今”的话里,“蔡邕铭思”一语的真意和所指何在。因为之前学者多将“蔡邕铭思”一语解释为“蔡邕的铭文”或“蔡邕铭文的构思”。得致《铭论》一文并经过一番综合考量之后,作者得出了“蔡邕‘独冠古今’之‘铭思’,不单是就其铭文创作而言的;实际上,同时也是就其《铭论》中的理论和观点而言的”这个新认识、新结论,为解决龙学诸多悬疑尽了一份力。
从上面简单的介绍,明眼的读者可以看出,这一研究,相对于那些抽绎或抓取某些重大问题或时新理论来做题目的宏观研究来说,只能算是微观的、初步的、基础性研究——在某些人眼里甚或是不够档次,不够品位的。就研究方法来说,似乎也难免笨、迂、费力不讨好之讥。不说别的,就说要搜罗、考索所有《文心雕龙》所论到的有关作品与资料一项,那会遇到多少困难和麻烦?只要有一件找不到心里就不托底,就可能留下遗憾。不只要找到,还得细心研读,仔细推敲,并对其在《文心雕龙》构成上的作用、价值,一一衡估。这些都是费时费力、既繁且难的活计。何况,其中有不少,即使你费尽力气找到了,研读了,却未必能用得上,岂非白干傻事!
明知这是又苦又累的活、既繁且难的事,为什么还要干呢?明知这是条艰难、迂远,又琐屑难凭的路,为什么偏要走呢?这,恐怕就关系到著作者的天性了。
说到这里,便不能不说说我所认识的高林广教授。
这是个从农村来的小伙子,禀赋着农村人固有的诚朴、勤勉和健壮,身上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他做的头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是他留校不久就主动帮系资料室编制古代文论索引卡片,足足有四千张。得知这件事后我曾想:这小伙子可能有弄清家底的习惯。他想搞清学界到底有多少古代文论方面的著作和论文,哪些自己看过,哪些还没看,哪些顶要紧、顶宝贵,盘算为自己的阅读安排轻重缓急。
不久,听说以他的导师王志民教授领衔的一项学术研究项目——“《文心雕龙》例文研究”开始了,我心想:高林广这下该高兴了,搞《文心雕龙》的例文研究,首先需要查阅、搜集大量文献资料,他编的那个目录,如今该派上用场了,小伙子可以体验到辛苦没白费的滋味了。
中文系搞《文心雕龙》的专家王志彬教授,也参与了“《文心雕龙》例文研究”工作,并且是策划和倡导者之一,这给了高林广更多与之接近、讨教的机会。而王志彬搞《文心雕龙》是自学成才。当时的内蒙古,没有龙学名师可以请益,只好旁搜远绍,到全国各地去拜师访学。王志彬又是以写作起家的,在文字的讲求和作品的解析上格外用力,为了弄通和领会《文心雕龙》一篇一段、一字一句的含义,恨不得将所有能够找到的各家说法都找出来参谘考析,辨证然否,以致他思考问题和写文章,有意无意间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惯用语,像“爬梳”“研议”“疏解”“厘定”等等。对于王老师这些优长,高林广默师心传,日积月累,于不动声色之中,渐渐学到手了——这从这部书稿的许多用语以及思路都可以看得出来。
“《文心雕龙》例文研究”,对于引导他走上学术研究的正道,意义非同一般。经过这番实践,他更为深刻和真切地认识了、接近了《文心雕龙》,更为宝贵的是,这番实践使他体悟并且认定,了解《文心雕龙》籍以形成的原典,是真正认识和把捉《文心雕龙》真髓的必由之路,不是什么费力不讨好,而是不可或缺的。
随着后续研究的深入,也随着认识、眼界的不断提高,他越来越深切地发觉,只停留于“例文”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编选例文时,虽力求着眼于它们的代表性和典型性,但若还原于论著的实际,那“实际”比“例文”不知要丰富和复杂多少倍!而要真正回到那个“实际”,就必须发掘和接触《文心雕龙》所论述到的所有作家、作品、文体、范畴等等,即力求回到原有的历史语境。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窥见刘勰所构筑的理论大厦的真容、真象与真魂。因此,我们的视野必须由“例文”扩大到原典、全文。这是一。
高林广还发现,当今的《文心雕龙》的研究者,关注《文心雕龙》中魏晋南北朝这一段的比较多,研究的较为充分和深入,成果也较多;相对来说,关注先秦两汉这段的便比较少,研究的深度明显不足。可实际上,在刘勰的心目中,先秦两汉这一段是他更为重视的,因为先秦两汉,是文学和文化的源头,在刘勰的心目中,“五经”是文的源头、起点,所以刘勰才特别宗经,在刘勰的头脑里,宗经观念是今天的人难以想象的。高林广曾和我谈起,他读《文心雕龙》,时时体会到,刘勰对五经是那么熟悉,只要需要,什么地方都可以随手拈来;刘勰不止专门写了题为《宗经》的一篇,更重要的是,他的许多重要观点都是从“五经”来的,“宗经”思想是贯穿于全书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高林广才确定把先秦两汉这一段作为此书考察研究的对象。这是二。
目标既定,便全力以赴地投入,不畏繁难,一个作家一个作家、一篇作品一篇作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攻坚,先是试着、摸索着写,比较成熟的就整理成文,拿去发表、问世。从2004年在《内蒙古社会科学》上发表“《文心雕龙》的《周易》批评”起,直到今天,在各种刊物发表属于“《文心雕龙》先秦两汉文学批评”的单篇论文十余篇,可见,这部书稿乃高林广及其合作者十年来辛苦耕耘的结晶。
中华民族向以勤劳著称。农民,最懂得学会深耕细作才有丰收、肯洒汗水粮食才甘甜的道理。农民的自信,是建立在诚实劳动(而不是偷奸耍滑)的基础上的。这种优良传统的血脉,还在这个农村来的汉子身上流淌。高林广从参加“《文心雕龙》例文研究”的实践和锻炼中,认识和找到了一条路——一条接近、进入和懂得《文心雕龙》的路:这就是回到历史语境,回到原典,用心熟悉和钻研构成《文心雕龙》这座大厦的各个要素及其精魂。他确信,这是真正研究并读懂《文心雕龙》的一条路,是值得为之献身的。
正因为他肯于深耕细作,去爬梳、考索《文心雕龙》论述与征引到的每一作家、作品,有关文体、范畴,使人看到他为此所下的功夫和表现出的功力,有关专家才评价说:书稿对“先秦两汉作家、作品的梳理、钩稽、分析、评价,其范围、类分、疏证、考辨、阐述的程度与力度,均超越了以往《文心雕龙》的研究”。
正因为他不囿于成例,而是分门别类,追本溯源,展示《文心雕龙》先秦两汉文学批评的全貌,而又有气魄在一部书里对先秦两汉几代的文学批评做总盘点、总考察,有的专家才给出了“在选题的规模与格局上,具有创新性”的评语。
还有,就是人们共同感受到的全书所体现出的“研究者求实、务实的研究态度”。
这样一部书,对自己,是为今后进一步更广阔的研究打下了坚实可靠的基础;对读者,对同行,也是有用的,为大家提供了“细致可靠的史料文献”。
在如今讹滥学风甚嚣尘上的时候,能够坚持学术正道,踏踏实实做学问,是可喜的,更是可贵的。对于这种把自信建立在自己的诚实劳动上,不畏繁难、独辟蹊径的精神,我是由衷赞赏的。我之不避外行,写下上边许多话,就是想为这种学风投上郑重的一票。
2014年冬初稿
2015年1月12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