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改学英语
一、留苏的希望破灭了
经过15个小时的颠簸,我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祖国首都北京。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了火车站大门。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平坦而宽敞的广场,反身回望,看到的是高大而壮观的北京火车站大楼。我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感到又惊奇又兴奋。这么雄伟的建筑,这么广阔的广场,这在青岛是看不到的。北京,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
我正要找人询问怎么去“魏15村”的时候,一眼看到北京外国语学院接待新校友的横幅,立即疾步奔了过去。学长们很热情,又是帮我取行李,又是介绍情况。不一会儿,他们又接来三位新生,也都是留苏预备生,而且都是青岛来的,分别来自青岛一中、青岛三中和山大附中。我们来自同一座城市、乘坐同一趟列车,却互不相识。都是青岛来的留苏预备生,见面自然亲,随即就用青岛话交谈起来。大家说,幸亏学院来人接,那张通知书把外国语学院所在地魏公村错写成了“魏15村”(可能“公”字写得太潦草,被误认作“15”了),叫我们人生地不熟地到哪里去找呀。
青岛来的四个留苏预备生
学长带我们坐上公共汽车。那时青岛的公共汽车都是一个门进出的老式单车厢的小车,而北京却是两个车厢相连的宽敞大车,我心里暗自惊叹:“到底首都就是不一样啊。”坐在车里,看着马路两侧一排排整齐的青灰色平房,既感叹北京文明的古老,又觉得不像青岛红瓦黄墙的建筑那样鲜亮。车里两个男孩京腔京调的拌嘴,我听起来仿佛像朗诵一般悦耳。总之,一个从东海岸城市来的年轻人第一次进京,感到一切都新鲜。
下了车,学长们领着我们穿过一条土路,走进外国语学院的一片楼房,带到北楼(出国预备部楼)的一间宿舍,四个人住在一起。当天晚上,又住进扬州的一位同学。北楼是留学生出国前培训的地方,大门旁边的墙壁上还张贴着许多关于出国事项的通知。安顿下来后,那位学长带着我们去用晚餐。他说,估计大家很饿了,给每人预定了三两饭。饭菜端上来一看,是一碗稀稀的大米粥和两个一口能吞下的小馒头,还有一小盘菜。我在青岛每月的粮食定量是42斤,周末还要回家分享父母的定量。说实话,这些东西根本填不饱肚子,不过初来乍到,又是在学长面前,不能显得缺乏教养。我小口地吃完这点东西,还说吃饱了。第二天办理伙食时,才知道北京的大学生定量是32斤,又扣掉“自愿”支援灾区的一斤,每天平均只有一斤粮,只能按早中晚3、4、3两分配,开始每顿饭都感没吃饱,慢慢也就习惯了。
在北京的青岛二中学友
各地的留苏预备生到齐后,开始分班学习。每班20来个人,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是文科,一个班里只有两三个是学理工科的。不过不是学习出国的有关事项,而是学习“反右倾翻案风”。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中学选拔出的“又红又专”的优秀生,几乎全在学校和班级中担任过学生干部,还有不少是党员,每个人的政治热情都很高,发起言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感到奇怪的是,整整一个月里,没有人谈及出国的事。我心里默默想,大概先是形势学习,可能学习结束后就会转入专门的出国教育。
学习一结束,高教部果然派了一位领导来给我们做报告。我满怀期待地坐在大礼堂里,听了一会儿就感觉不太对劲。他先夸奖了我们学习的态度,说我们的政治觉悟都很高,圆满完成入学的政治学习。然后语气一转,说当前国际和国内形势都发生了变化,有些安排需要调整,相信大家会很理解国家的一些暂时困难,服从国家的分配。他停顿了一下说,根据新的形势,中央决定今年只派理工科生去苏联学习,文科生一律留在国内。话音一落地,整个礼堂顿时鸦雀无声。那一年理工科学生只有70来人,而文科生却有400多人。大家好不容易考上留苏预备生,个个满腔热望准备出国深造,机会近在眼前,谁也没有做不出去的思想准备。这消息像一盆冷水突然浇了下来,对大家的心理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大家似乎都在沉默地咀嚼着失望。那位领导自然预料到大家的反应,急忙安慰说:“不是说不再出国学习了,而只是暂时不出去。中央考虑到我国与亚非拉国家的关系日益发展,为了表示对他们尊重,交往中将尽量用这些国家的语言。但许多语言是稀有语种,国内没人会。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来去学习这些语种。具体安排是,先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用两年时间选学英、法、西、俄一门通用的外国语,然后再以这门外语为工具出国学习稀有语种。”他还鼓励说:“中央对你们非常信任,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们。再说,学好这门语言后,你们就是中国这一语种的鼻祖,将来再编一部这一语言的字典,就是全国的绝对权威。”但他这些话,没能引起多大兴趣,大家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有些人提出,既然不去苏联留学,能否按个人的当初志愿安插到清华、北大等学校学习。回答是各大学招生满员,没有剩余的名额,难再安插进去。散会后,大家沉闷地回了宿舍,默不出声。
二、从ABC开始学英语
接下来重新分组学习,理工科的预备生就与我们分开了。他们是出国前教育,我们则是疏通思想,做到无条件服从国家安排。我内心确实很郁闷,理工科转文科的疙瘩还没有彻底解开,又添加上不再出国的疙瘩。不过,我也是一个长期接受政治教育的青年,又是共青团员,听党的的话是坚定的信条。再说,国家已经这样决定了,除了服从之外也没有其他出路,所以很快大家就情绪安定下来了。
大学一年级时游北海公园合影
就这样我们被分别安排到英、法、俄和西班牙四个语系学习。分配前,还进行了一次俄语水平的摸底测验,我自觉考得还不错,结果还是进了英语系。有少数人以为学俄语更有出国可能,一再要求转到俄语系。其实,正如常说的形势比人强,事态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大学毕业时,中苏关系极度恶化,需要俄语的部门很少,俄语毕业生工作分配都不太理想,去大学做老师算是最好的分配。而我们英语毕业生却是香饽饽,最差的也是去做大学老师。就是那些如愿去了苏联的理工科生,因为中苏关系迅速变坏,很快都被调回了国内。但实话实说,我一直学的是俄语,而且都快二十岁了,再从ABC起步开始另学英语,困难确实很大。我从上小学起,从来就没在学习上犯过难,而且成绩多在班上名列前茅。学英文却不同,每个字母都像一根难啃的硬骨头,我常常感到很苦恼。
一个宿舍的六个小伙
那年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已招进十个班的本科生,我们被分到英语系的人数最多,也编成十个班。他们称作甲级,我们是乙级,我被编在英乙一级十班。教甲级的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我们乙级是临时增加的,又属于代培性质,教师严重不足,只能从学校高年级中选拔几个优秀的学生改做教师。除乙级教研组长是一位资格较老的老师外,其余都是一些年轻教员。我们班的班主任奚老师原是英语三年级的学生,暑假一回来就被动员中断学业当了教师。她比班上几个大龄同学还小,由于年岁相仿,同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但她毕竟没有做过老师,经验不足,容易犯急躁。我们班十六个人,只有上海的两个同学中学学过英语,其余过去都是学俄语的,还有几个来自农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学起英语仅仅发音就相当困难。又加上乙级开课比甲级晚了一个多月,为了赶上进度,每节课都压缩了教学时间。本来就没有英语基础,一切都要从头来,又要赶速度,困难就更大了。
好同学
我过去所有的英语知识几乎是零,就是学数学接触到几个英文字母,念法也很怪,Q念作“球”,K念成“开”,H是“爱曲”。再加上学了多年俄语,一时转不过来,俄语时不时冒出来搅和,上课时经常闹笑话。我真正体验到万事开头难这句话的滋味。每天一早拿着个小镜子到大教室练发音,对着镜子查口型,像婴儿学话一样,咿咿呀呀地喊个不停。练了半天还常常发不准音,上课时免不得被老师责难。练好发音还要练语调,这就更难了。甲级的同学根本不需要在这些基础功上花时间,看到他们优哉游哉的样子,真是羡慕极了。
大学头一年,是我大学生活中最艰苦的时期。改学英语困难不少,心情一直也不很舒畅。又碰上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最艰苦的一年,粮食定量大减,副食供应又差,每天都有没吃饱的感觉。那一年冬天好像特别冷,我住的宿舍在最高的第五层,又是个迎风的角落,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经常冻得睡不着觉。大伙难以入眠就瞎聊,三拉两扯,就不约而同地聊起自己家乡的食品特产来,说得津津有味。后来这被批评为精神萎靡的“口头会餐”,熄灯后严禁再聊天。这时班上有个别学习特别吃力的同学,竟悄悄地复习起物理和数学来,准备重新参加高考。心思不专,学英语自然越来越困难。一年级结业考试,我们这个班就有五位同学不及格留了级,其中包括团支书和班长。团支书来自河南农村,是党员,谈起政治来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可就是英语不上路,第二年年终考试又不及格,被退学回了老家。还有一位同学是安徽人,黄梅戏唱得很棒,哲学也很出色,也是连续两年不及格退了学,后来考入人大哲学系,还是学习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