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满城春色宫墙柳

之一 满城春色宫墙柳

山抹微云秦学士——说秦观《满庭芳》

有不少词调,开头两句八个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对联。宋代名家,大抵皆向此等处见功夫,逞文采。诸如“作冷欺花,将烟困柳”、“叠鼓夜寒,垂灯春浅”,一时也举他不尽。这好比唱戏时名角出台,绣簾揭处,一个亮相,丰采精神,能把全场“笼罩”住。试看那“欺”字、“困”字、“叠”字、“垂”字,词人的慧性灵心,情肠意匠,早已颖秀葩呈,动人心目。

然而要论个中高手,我意终推秦郎。比如他那奇警的“碧水惊秋,黄云凝暮”,何等神笔!至于这首《满庭芳》的起拍开端“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更是雅俗共赏,只此一个出场,便博得满堂碰头彩,掌声雷动——真好看煞人!

这两句端的好在何处?

大家先就看上了那“抹”字。好一个“山抹微云”!“抹”得奇,新鲜,别有意趣!

“抹”又为何便如此新奇别致,博得喝彩呢?

须看他用字用得妙。有人说是文也而通画理。

抹者何也?就是用别一个颜色,掩去了原来的底色之谓。所以,唐德宗在贞元时批阅考卷,遇有词理不通的,他便“浓笔抹之至尾”。(煞是痛快!)至于古代女流,则时时要“涂脂抹粉”。罗虬写的“一抹浓红傍脸斜”,老杜说的“晓妆随手抹”,都是佳例,亦即睡痕或脂红别色以掩素面本容之义。

如此说来,秦郎所指,原即山掩微云,应无误会。

但是如果他写下的真是“山掩微云”四个大字,那就风流顿减,而意致无多了。学词者宜向此处细心体味。同是这位词人,他在一首诗中却说:“林梢一抹青如画,知是淮流转处山。”同样成为名句。看来,他确实是有意地运用绘画的笔法而将它写入了诗词,人说他“通画理”,可增一层印证。他善用“抹”字,一写林外之山痕,一写山间之云迹,手法俱是诗中之画,画中之诗,其致一也。只单看此词开头四个字,宛然一幅“横云断岭”图。

虽说是“其致一也”,但又要入细玩其区别:“林梢一抹”是平常句法,而“山抹微云”乃中华汉字文学的独特语式,最须珍重。有人称之为“倒装句法”,即“微云抹山”之意也,云云。我谓此即用欧西语文之“法”来硬套之办法,流弊最大。试问:东坡的“十日春寒不出门,不知江柳已摇村”,那“摇村”的字法句法,又用哪种“文法”来套?前面已引的“惊秋”、“凝暮”,又该如何去套?学诗词者胸中若先装满了什么“语法”之类,就写不出真正的好句来了。

出句如彼,且看他对句用何字相敌?他道是:“天连衰草。”

于此,便有人嫌这“连”字太平易了,觉得还要“特殊”一些才好。想来想去,想出一个“黏”字来。想起“黏”字来的人,起码是南宋人了,他自以为这样才“炼字”警策。大家见他如此写天际四垂,远与地平相接,好像“黏合”了一样,用心选辞,都不同俗常,果然也是值得击节赞赏!

我却不敢苟同这个对字法。

何以不取“黏”字呢?盖少游时当北宋,那期间,词的风格还是大方家数一派路子,尚无十分刁钻古怪的炼字法。再者,上文已然着重说明:秦郎所以选用“抹”并且用得好,全在用画入词,看似精巧,实亦信手拈来,自然成趣。他断不肯为了“敌”那个“抹”字,苦思焦虑,最后认上一个“黏”,以为“独得之秘”(那是自从南宋才有的词风,时代特征是不能错乱的)。“黏”字之病在于太雕琢,也就显得太穿凿;太用力,也就显得太吃力。艺术是不以此等为最高境界的。况且,“黏”也与我们的民族画理不相贴切。我们的诗人赋手,可以写出“野旷天低”、“水天相接”,这自然也符合西洋透视学,但他们还不致也不肯用一个天和地像是黏合在一起这样的“修辞格”,因为中国画里也没有这样的概念。这其间的分际,需要仔细审辨体会。大抵在选字功夫上,北宋词人宁肯失之“出”,而南宋词人则有意失之“入”。后者的末流,就陷入尖新、小巧一路,专门在一二字眼上做扭捏的功夫;如果以这种眼光去认看秦郎,那就南其辕而北其辙了。

以上是从艺术角度上讲根本道理。注释家似乎也无人指出:少游此处是暗用寇准的“倚楼极目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的那个“连”字。岂能乱改他字乎?

说了半日,难道这个精彩的出场,好就好在一个“抹”字上不成?少游在这个字上享了盛名,那自是当然而且已然,不但他的令婿在大街上遭了点意外事故时,大叫“我乃山抹微云学士之女婿是也”,就连东坡,也要说一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可见其脍炙之一斑。然而,这一联八字的好处,却不会“死”在这一两个字眼上。要体会这一首词通体的情景和气氛,上来的这八个字已然起了一个笼罩全局的作用。

“山抹微云”,非写其高,写其远也。它与“天连衰草”,同是极目天涯的意思。这其实才是为了惜别伤怀的主旨,而摄其神理。懂了此理,也不妨直截就说极目天涯即不啻是全篇主旨。

然而,又须看他一个山被云遮,便勾勒出一片暮霭苍茫的境界;一个衰草连天,便点明了满地秋容惨淡气象;整个情怀,皆由此八个字里而透发,而“弥漫”。学词者于此不知着眼,翻向一二小字上去玩弄,或把少游说成是一个只解“写景”和“炼字”的浅人,岂不是见小而失大乎!

八字既明,下面全可迎刃而解了:“画角”一句,加倍点明时间。盖古代傍晚,城楼吹角,所以报时,姜白石所谓“正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正写那个时间。“声断”者,正说的是谯楼上报时的鼓角已然停歇,天色实在不早了。“暂停”两句,才点出赋别、饯送之本事。一个“暂”字,一个“聊”字,写出多少难以为怀、依依不舍、无可奈何的意绪。若以为这等虚字不过是常人习用的泛词,无甚深意可言,那就太粗心而浮气了。

“引”与“饮”大有分别,饮是平庸死板的常言,引是行止神态的活语。略可参看老杜的名句:“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引是举杯的有神气的动态字眼。词笔至此,能事略尽,于是无往不收,为文必转,便有回首前尘、低回往事的三句,稍稍控提,微微唱叹。妙在“烟霭纷纷”四字,虚实双关,前后相顾。何以言虚实?言前后?试看纷纷之烟霭,直承“微云”,脉络晓然,乃实有之物色也;而昨日前欢,此时却忆,则也正如烟云暮霭,分明如在,而又迷茫怅惘,全费追寻了,此则虚也。双关之趣,笔墨之灵,允称一绝。

词笔至此,已臻妙境,而加一推宕,含情欲见,无用多申,只将极目天涯的情怀,放在眼前景色之间,就又引出那三句使千古读者叹为绝唱的“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又全似画境,又觉画境亦所难到,叹为高手名笔,岂虚誉哉。

词人为何要在上片歇拍之处着此“画”笔?有人以为与正文全“不相干”。真的吗?其实“相干”得很。莫把它看作败笔泛墨、凑句闲文。你一定读过元人马致远的名曲《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人人称赏击节,果然名不虚传。但是,不一定都悟到马君暗从秦郎脱化而来。少游写此,全在神理,泯其语言,盖谓:天色既暮,归禽思宿,人岂不然?流水孤村,人家是处,歌哭于斯,亦乐生也——而自家一身微官濩落,去国离群,又成游子,临歧帐饮,能不执手哽咽乎?

我幼年时候,初知读词,便被此词迷上了!着迷的重要一处,就是这归鸦万点,流水孤村,真是说不出的美!调美,音美,境美,笔美。神驰情往,如入画中。后来才明白,词人此际心情十分痛苦,但他不是死死刻画这一痛苦的心情,却将它写成了一种极美的境界,令人称奇叫绝。这大约就是我国大诗人大词人的灵心慧性、绝艳惊才的道理了吧?

我常说:少游这首《满庭芳》,只须着重讲解赏析它的上半阕,后半阕无须婆婆妈妈,逐句饶舌,那样转为乏味。万事不必“平均对待”,艺术更是如此。倘昧此理,又岂止笨伯之讥而已。然而不讲不讲,也还须讲上几句。

一是“销魂”,正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到此方明白点题。但也全合寇公的“倚楼极目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之名句,可证我前言不虚。

一是“香囊”,古人无不腰囊佩绣,至离别时,则解以为赠,永为相念之资。盖贴身之物,情意最密,非泛泛“礼品”也。

一是青楼薄幸。尽人皆知,此是用“杜郎俊赏”的典故。杜牧之,官满十年,弃而自便,一身轻净,亦万分感慨,不屑正笔稍涉宦场一字,只借“闲情”写下了那篇有名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其词意怨甚,亦谑甚矣!而后人不解,竟以小杜为“冶游子”。人之识度,不亦远乎!少游之感慨,又过乎牧之之感慨。少游有一首《梦扬州》,其中正也说是“离情正乱,频梦扬州”,是追忆“ 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忘却此义,讲讲“写景”、“炼字”,以为即是懂了少游词,所失不亦多乎哉。

一是“此去何时见也”,又莫以常言视之。在词人笔下,哽咽之声如闻。盖古时交通至难,一经分首,再会何期,名曰生离,实同死别!而今之人则以“再见”为口头禅矣,焉能深味此句之可痛哉。

一是结尾。好一个“高城望断”。“望断”二字是我从一开头就讲了的那个道理,词的上片整个没有离开这两个字。到煞拍处,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颊上三毫,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有微云,到“烟霭纷纷”(渐重渐晚),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留连难舍,维舟不发……也就尽在“不写而写”之中了。

常言作词不离情景二字,境超而情至,笔高而韵美,涵泳不尽,令人往复低回,方是佳篇。雕绘满眼,意纤笔薄,乍见动目,再寻索然。少游所以为高,盖如此方真是词人之词,而非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所谓当行本色,即此是矣。

有人也曾指出,秦淮海,古之伤心人也。其语良是。他的词,读去乍觉和婉,细按方知情伤,令人有凄然不欢之感。此词结处,点明“伤情处”,又不啻是他一部词集的总括。我在初中时,音乐课教唱一首词,使我十几岁的少小心灵为之动魂摇魄——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每一吟诵,追忆歌声,辄不胜情,“声音之道,感人深矣”,古人的话,是有体会的。然而今日想来,令秦郎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其即《满庭芳》所咏之人之事乎?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城春色宫墙柳——说陆游《钗头凤》

放翁南宋大家,以诗名,词并非他所擅场。诗篇极富,但也是瑕瑜互见,历代评者不无微词,致其不满之意,连《红楼梦》中黛玉与香菱论诗,也曾有所告诫,亦是一则佳话。愚以为放翁的韵语,真能沉痛深切、动人心腑的,当推这首《钗头凤》为首选,未易多有者也。

此词通篇凄婉异常,读之令人为他悲伤,为之不乐。其用笔不落平缓浅露的一般蹊径,斯为可贵。

放翁的一段悲剧故事,因南宋略晚的周草窗(密)的记述,世人方得知悉:他前妻唐氏因与婆婆关系不谐而见逐,改嫁别人。一次相遇于沈园——其夫妇同游,不便谈会,乃致酒食于放翁,以见情愫。放翁感而作此,以写难言之悲、无名之恨。

红酥,手之美也(按酥喻越女肌肤之洁白润细,今着“红”字,未详当时风习取义);黄縢,酒之佳也。只此略一点笔,下云宫墙绿柳,春色满城,似宕开,实锲紧;似写风光之美,实即伤情之境。换韵“东风”下遽出一“恶”字,顿觉天地变色,芳春愈美,伤情愈甚!此一入声韵,直贯“索”、“错”至上片歇拍,一片变徵(zhǐ)悲音,令人闻之酸鼻。

过片“旧”、“瘦”、“透”三韵,在他人他篇或可过得去,在此词中,未免减色——虽不敢说是败笔,也到底犯了平直浅露之病;尤其是“红湿鲛绡”等字,够不上真的文采,反成涂饰——外加的浮字眼破坏了内心的深感情——此即放翁之常病,而有些人却以为这方是“妙笔”。所以文格的高下,文心的得失,是个最不易言的事情。

北宋欧公《生查子》(或入朱淑真词集)中曾云:“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此词淡淡着笔,不作态,不弄姿,不涂饰,不雕镂——所以艺品甚高,传为千古名作。其理何在?吾人宜细参深味之。

此词四换韵,即分为四段落。过片第三韵段,如上所评,大是败阙,而一入第四韵段“桃花落”,立即秀笔重还,高境再显。夫“桃花落”三字,太平常了,太“一般化”了,如何反加赞美?君不见其下接云“闲池阁”三个奇字乎?桃花零落,宫柳徒作“伤心碧”矣;池阁盖即不期相遇之亭台,致意通心之境地;及游人散尽,车尘去远,则止见此池阁“空闲”,一片伤心处所,殆不可堪!

是以着此一“闲”字,其力千钧,正与上片“恶”字同为全篇两个眼目。读古人佳构,而不知向此等处细心体会,必致追求“红湿鲛绡透”,以为最“好”,——此自然一定之理也。

山盟固自未渝,而锦书何由便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是以欲托音书,只是空想妄思,旋即清醒。于是终以“莫!莫!”结之。错已铸成,此生难再,难有可以挽还之丝毫希望,而只可寸心隐忍,抱此大恨以自警,曰:莫!莫!

错,非我自身之过也,而自身无以赎其错。莫,则自身可以进退行止之计量也,然明知其万万不可,亦万万无济,却毕竟怀此一念而不自悔改。故词人之心境堪悲,而其笔致亦足以感人。我谓之凄婉异常,盖千回百转以后之笔墨也。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与此合看,君意何如?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湿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像

(录自《古圣贤像传略》)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说岳飞《满江红》

岳将军此词,激励着千古中华民族的爱国心。当我二十多岁时,正值国破家亡,华北沦陷,豁着性命设法偷听那微弱的无线电传自千万里外的抗敌卫国之声,那低沉而雄壮的歌音,唱的正是这首词曲,我从此才更领受到它的伟大的感染力量。

上来一句四个字,即用太史公写蔺相如“怒髮上冲冠”的奇语,表明这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缘高楼独上,阑干自倚,纵目乾坤,俯仰六合,不禁满怀热血,激荡沸腾。而当此之时,愁霖乍止,风烟澄净,光景自佳,翻助郁勃之怀,于是仰天长啸,以抒此万斛英雄壮气。着“潇潇雨歇”四字,笔致不肯一泻直下,方见气度渊静,便知有异于狂夫叫嚣之浮词矣。

开头凌云壮志,气盖山河,写来已尽其势。且看他下面如何接得去?倘是庸手,有意耸听,必定搜索剑拔弩张之文辞,以引动浮光掠影之耳目——而乃于是却道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十四个字,真个令人迥出意表,怎不为之拍案叫绝!此十四字,微微唱叹,如见将军抚膺自理半生悲绪,九曲刚肠,英雄正是多情人物,可为见证。功名是我所期,岂与尘土同轻;驰驱何足言苦,堪随云月共赏。(注意,此功名即勋业义,因音律而用,宋词屡见。)试看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识见!今之考证家,动辄敢断此词不见宋人称引,至明始出于世,则伪作何疑,云云。不思作伪者大抵浅薄妄人,笔下能有如许高怀远致乎?

词到过片,一片壮怀,喷薄倾吐。靖康之耻,实指徽钦蒙难,犹不得还;故下联接言臣子抱恨无穷,此是古代君臣观念之必然反映,莫以今日之国家概念解释千年往事。此恨何时得解?尘土功名,三十已过,至此,将军自将上片歇拍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痛语,说与天下人体会,沉痛之笔,字字掷地有声!

以下出奇语,寄壮怀,英雄忠愤之气概,凛凛犹若神明。盖金人猖獗,荼毒中原,只畏岳爷爷,不啻闻风丧胆。故自将军而言,匈奴实不难灭,踏破“贺兰”,黄龙直捣,并非夸饰自欺之大言也。“饥餐”、“渴饮”一联,微嫌合掌;然不如此亦不足以畅其情,尽其势,未至有复沓之感者,以其中有真气在。

论者又说:贺兰山在西北,与东北之黄龙府,千里万里,有何交涉?即此亦足证明词乃伪作云。我不禁再拜请教:那克敌制胜的抗金名臣老赵鼎,他作《花心动》词,就说:“西北 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那忠义慷慨寄敬胡铨的张元幹,他作《贺新郎》词,也说:“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这都是南宋初期的爱国词人,他们说到敌人金兵时,能用“西北”、“楼兰”(汉之西域鄯善国,傅介子计斩楼兰王,《汉书》典故),怎么一到岳飞,就用不得“贺兰山”(在今宁夏以北阿拉普旗区),用不得“匈奴”了?我自然不敢“保证”此词必定真是岳将军手笔,但用那样的逻辑去断言此词必伪,怎敢欣然而同意呢?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腔忠愤,碧血丹心,肺腑倾出,即以文章家眼光论之,收拾全篇,神完气足,无复毫髮遗憾,诵之令人神旺,令人起舞!

然而岳将军头未及白,敌人已陷困境之时,遭奸人谗害,使宋朝自坏长城,“莫须有”千古冤狱,闻者髮指,岂复可望眼见他率领十万貔貅,与中原父老,齐来朝拜天阙哉?悲夫。

此种词原不应以文字论短长,然即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雄,脉络之条鬯,情致之深婉,皆不同于凡响,倚声而歌之,亦振兴中华之必修音乐文学课也。

怒髮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像

(录自《无双谱》)

洛浦梦回留珮客——说岳珂《满江红》

岳武穆传世一首《满江红》,人人熟诵,本编已有讲说。但他文孙岳珂(倦翁)这一首,知者就未必很多了。今特将两首并列,以见其三世的家风,祖孙的辉映。

所谓辉映,并不是说,必定要文孙这首与令祖那首一般都是英雄壮词,而正要看他们在不同的情趣上各自如何表现。岳珂此篇,与杀敌救国无涉,却写的是“闲情”之赋、相思之语。这篇并无难字难句,不待絮絮琐讲。只要看他那笔下的一番风致,柔情似水,俊字如珠,而绝无同类词中常见的那种轻薄庸俗气味。此所以为贵,所以入赏。

上片写春深时候,闺阁情思。至歇拍处,以杨柳风姿写东风意态,人之与柳似为互喻,实则“笑”字是要紧眼目,不得轻忽错会——笑者,笑他年纪犹轻,只知逢春欢喜,而不识更有一种感春情愫也。

此词笔超,全在下阕。过片的“云外月,风前絮”四小句,风致乃见不凡。“想绮窗”以下,方揭上片云云,全是追怀想象之景况,至此方知代言而摹拟也。——此犹不足称扬,最令人击节的,端属这下片中七言一副仄声联及紧接的煞尾收束之笔,乃是一篇之警策、词苑之高风。

“洛浦”句,实汉皋故事,因洛浦事有相类,便融汇为一身,也饶别趣——这也是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有郑交甫者,游于汉皋,遇一神女,解玉珮以赠之,自此“解珮”遂为留情的典故。吾人对此,亦宜体会,东方的情缘,就是如此蕴蓄高尚,遗物以表心,含情而无语——那绝不像西方的表情方式,如一女可以直对一男大言“我爱你”,或且揽颈而剧吻之习俗(连鲁迅先生,于男女之间,也只用“倾慕”二字,不似今日“恋爱”、“恋爱”之声盈耳也)。

此词下句,即用“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那一千古绝唱的词意,无待赘释了。此联两句,总括孤独失群之怅怀,而其情高洁,只觉凄婉笃厚,品格自高。及至“杏花寒”一句,更见神清韵远,良不可及矣。

杏花微雨,找足开端“春未足”句意,方知过片“风前絮”乃是喻词,而非实景,其时非春暮也。

“笑十三”与“时候杏花寒”两处句法,皆必须依格律音节点断,而并不碍其句意之连贯。此种例多,倘不明音理,亦难赏词调之美。然声音之道,至细甚微,有终身学诗而不通平仄者,更何况于词乎?

“为谁凝伫”,“为”印本作“与”——此字若三见,且于文义亦不协,知必有误。

【附录】

或许有人不满于此词,说岳氏家风,何以无复英雄气概,难道真如俗话所云“儿女情多,英雄气短”吗?此疑亦自然必有。今更录二词于后,以供参览。

祝英台近

淡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飐。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 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登多景楼

瓮城高,盘径近。十里笋舆稳。欲驾还休,风雨苦无准。古来多少英雄,平沙遗恨。又总被,长江流尽。 倩谁问。因甚衣带中分,吾家自畦畛?落日潮头,慢写属镂愤。断肠烟树扬州,兴亡休论。正愁绝,河山双鬓。

这两首,请看如何?依拙见看来,比那辛、刘一辈,岂但了无逊色,而且更饶深致,可惜选录者也很不多见。

小院深深,悄镇日、阴晴无据。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曲径穿花寻蛱蝶,虚栏傍日教鹦鹉。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

花落水流红——说王实甫《赏花时》

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第一次出场时独唱的一支曲子,——其实也就是一首“元代的词”。《西厢》是剧曲,曲词是剧中角色的代言体,本不同于诗人词客的寄兴抒怀之作。但我把此曲摘出来,作为一篇独立的名句来赏会品题,正自不妨——或者说,本来早就该这么样做才是。

开头“可正是”三字是曲子里特许加入的衬字,有无衬字,是词与曲的分别之一端。“可正是”,即“恰正是”的同音同义的异写,“可”古读ko、ke、kɑ,是音近易于通转的,例子多得很。以下是此曲牌的正文,而未再用一个衬字,所以更与词调无别了。正文连两句“平仄平平平仄平”,音律一同,不许变乱。这种七字句,貌与诗同,实则律异,要点在于首一字用平,第五字也用平。

人值残春,人者谁也?自己指自己也。这有点儿像口语中“人家这儿越忙,你越来打搅”,那“人家”不指旁人,正指自己。但是,假若你替王实甫“修改文字”,以为他欠通而改成“侬值残春”,那可真是糟透了!何也?何也?你细想去。倘真是辨不出分别高下何在,只好再去苦苦修持,莫怪无人为你说破。

残春是个容易引起愁恨的季节,古代闺中绣女,更是深有此感。春残花落,芳华易远,惜花念人,焉能无所动于其中乎?值者何也?偏偏赶上也。只此四字,端的一篇情景的总基础。

那么,“蒲郡东”三字又有何用,莫非凑字充数?盖崔相国病逝京师长安,母女孤孀扶榇北返博陵祖茔故土,方行至蒲州,中间寄顿,已大有穷途日暮之感了,残春的心绪已不可堪,而况又值旅寄在这陌生无味之蒲东之地乎?只这头一句,已说尽了莺莺的心情。

然而,这人家不同小门小户,就使寄居,也要找个深宅大院,闲人难到之处——这就是普救寺的西厢(一所跨院)了。在此,重门深掩,内外不通,关防严密。闺中少女想望望“世界”,千难万难,礼法不许。因而她满目中只见有幽寂的古刹一角之间,那残春的落花,纷纷成阵,或者狼藉满地,或则飘坠池中,随水流逝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座“萧寺”之中。何为萧寺?原来六朝时候梁武帝曾将他的老住宅施舍与佛门做了寺院,因他本姓萧,故而人称萧寺。然而汉字文学的特点,正在此等地方产生了无法“翻译”的妙谛:它逐渐地将“姓氏”一义消失了,而给予人的却是另一种“萧凉”、“萧寂”的形容词语了。只这一个萧字,又总结并加重了那残春暮景的境界。

以上两个排句领罢,这就紧紧地逼出了一个千古不磨、万口传诵的名句:花落水流红。

且说这五个字,又有何奇处?古往今来,写此情景的很多了,只那“流水落花春去也”,人人为之倾倒,怎么南唐李后主还得再来一个元代王实甫为之叠床架屋?

这就真到了要解答文学艺术的奥秘之点了。

这个五字句的眼目或灵魂,正在句末的那一红字。——你会质问:红字在诗词中太常见了,太普通了,太“平凡”了,为何给它这样的高评价?岂非阿谀王实甫,为名人锦上添花乎?非也。且听我来一讲。

红字在中华文化生活中,哲理认识上,都无比重要。要领会:绿是宇宙的生命生机的颜色,而红则是这种生命生机的结晶与升华。因此,你看,欣欣向荣的草木,一派碧绿,而草木之华——即花,则以红色为之代表。尽管花也有白、黄、蓝、紫……杂色不同,但都不具代表资格。老杜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他们为何不用白用蓝用紫?再说,在我中华文化生活中,红永远是吉祥、快乐、喜庆的首色:新年的春联,婚嫁的装饰,祝贺的拜帖……,哪一样不是大红的?因此,红也就成了代表美好的佳色,比如中国的妇女,称为红颜、红粉、红妆、红袖、红裳、红裙……,连美人之所居,也是红楼!那么,红就标志着一切美:美的韶华,美的景色,美的日期,美的人物。这样说来,当那闺中少女一眼看见忽地已是满地的落花——落红、残红、飞红、坠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飘流而去!她心头的感受,当是一种如何的伤感莫名的滋味呢?

这就无怪乎,花落水流红,五个大字,字字掷地有声,声声撼人魂魄。

底下一句,道是“闲愁万种”。试问“闲愁”是甚愁?君能为之定一“界说”,拜服你的高才。如今只说这“万种”。难道这“万”,竟是个“数学问题”吗?说崔莺莺此际,真有“电子计算机”上显示出的那个数目字的愁?笑话笑话。理论家念念有词,说这叫作“艺术夸张”,“极言其多也”呀。论其实,连个“多”字也觉得不甚妥帖。然而,大手笔王实甫就是这么说的,而他竟真让我们感到像是方寸心中,万端愁绪,不可为怀,难以排遣!

此之谓神笔,此之谓化工。而其实字字平实,语语常规,并无故意骇世哗众之任何意味。

到此,曲已近终,于是煞拍一声微叹:无语怨东风!

何谓无语?找不着适当的话来表达也。又,纵有可表之语,也不容她直言不讳。东方少女,不像西方的那么开口直抒胸臆,是十二分含蕴的。正因如此,馀味无穷。

然而奇极:既无语,何以知其为怨?又是一场笑话!必定有恶言恶语,这才叫怨?何其浅而不知深味哉。正因无语,方见其怨之深。知之乎?

李义山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二字,是深怨也。然而与实甫相较,即“无力”二字,亦不敌“无语”二字深厚之极、有味之至。

一首小曲,本是全剧的一个小小的短引子而已,有甚要紧?有甚可赏?然则我写下的这么些话语,莫非都是无中生有,涨墨浮文乎?请君判断就是。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明天启刊本《西厢记》插图

文采风流今尚存——说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髮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幹唯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

缠其身。

曹将军霸,唐玄宗时绘画大师。他曾官左武卫将军(如晋代书圣王羲之,职衔右军将军,也是当时文士常挂武职衔名之常例,世遂习称为王右军。若此例,当称“曹左武卫”了)。霸乃曹髦之裔,髦乃魏文帝之孙。故少陵此篇开头即言“将军魏武之子孙”。

魏武,曹孟德(操)也。他的令嗣植、丕皆是异样出色的文才,诗赋宗师。曹髦因司马氏篡魏立晋,不屈而见杀,年方十九,史言他早工书画。

自晋,历宋、齐、梁、陈、隋,而至唐,将军霸原是皇裔贵胄,而到唐世,已只是庶民百姓了。清门者,对贵族而言也。少陵于此二句,已流露出一种时运身世、变幻沧桑的深衷感慨。

今人会问:难道魏武之子孙就不能成为平民庶姓吗?杜公何以如此“思想特殊化”?只仰视贵人,看不起寻常之人?

答曰不然。诗人在此第二句,先伏了一笔唱叹之音,用意全为后文引绪——读到末幅,便悟此情。

开篇第三句,便出常人意外之笔,道是英雄割据,已成陈迹,无复帝王之尊、宗潢之贵。

于是论者以为,虽称之为魏武,即又谓为割据,是不以天下正统许之,乃老杜之春秋史笔也。

如此云云,实在有理——然而非也,简单视之矣。

盖杜老之意是说从魏晋到——五胡十六国、南北朝,皆纳归入割据之列,不独曹氏一家。割据者历时或久或暂,终归“已矣”,其后绝无遗美可闻,而唯文采风流,永无消亡泯灭。

是故曹氏之传,在文不在武。而将军曹霸则其明征。

文采风流四字,从此专属曹家,实杜老之评定,千古不易。“诗看(平声)子建亲”、“文章曹植波澜阔”,皆特许曹家文采之大笔——鲍、谢、阴、何,悉居后者也。

由文采风流四字发端,属于曹家,属于将军霸,而霸之文采,在书,在画。是以开篇四句之后,即写书画二端。

学画必先学书,此中华绘事之特点要义(西方与此不同,切宜分别以观以论)。此乃中华艺术一大关目,而绝非作诗“技巧”之以书“衬”画之俗意。

学书以谁为师?首选应师卫夫人。夫人名铄,传为书圣王右军之本师(今《淳化阁帖》尚存其楷书数行)。由是可推,将军学书,不甘中下品,入手即欲与书圣齐肩抗礼。“但恨无过(平声)”,措语绝妙!盖谓“至不济”也能成为右军之雁行同列——此则何其伟也!晋王羲之,官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一语“王右军”,世无不知王羲之为书圣者。如此,霸之书品可知矣。

学书有成,始敢言画。“丹青”之句,点到本题。

绝擅丹青,虽系早所肄习,然亦晚年方臻化境——此由“老将至”而知之。

将军善书工画,不为利名,不图禄位,只以艺术为道德修养,为精神满足,为才华展现。此所以“富贵”如浮云之过眼——来则如景色之可观,去亦无根蒂之可绾,自生自灭,一任其自然而已。

八句“交待”粗毕,于是立即展开将军之画艺超群绝类,无可比方——

少陵诗圣如何写曹霸的画艺之高超神妙?他是从画师曾受天子至尊之赏识着笔的:看他咏叹开元年间早曾承恩于御殿和含笑赐金,都没离开皇帝的知遇。

世人于此,又有俗议,说老杜真是“封建头脑”、“势利眼睛”,专爱抬出“最高统治者”来“美化”曹霸。

是这样吗?曹霸没有乘此“良机”,青云稳步,倒是浮云富贵,于我如无呢!诗人不举这些承恩赐金的经历,又怎么能“证明”自己品评画家是“富贵于我如浮云”呢?能富能贵,不正须仰赖那恩那赐吗?

曹霸的绝艺是画人画马,以下即以两大段分咏,各极其神奇绝妙之致。

南薰殿是书画诸师献艺之所,凌烟阁乃开国功勋悬像之地,阁中旧绘,久失神采(不只是颜色黯淡无光),是则必请将军重绘之由也。“数上”之“数”,入声,音“朔”,谓频番多次也。褒国公段志玄、鄂国公尉迟敬德,举此两位以为代表——一为丞相之贤,一为猛士之首。

且看曹将军如何为此一班元勋画像。五个大字曰:下笔开生面。此为中华文论艺论史上的一个崭新的命题。

何为“开生面”?有人以为此即至今犹然流行的绘画术语“开脸”。这又是一种“参死句”、简单化的理解:早年的报刊,时常可见“别开生面”的标题(如今几乎绝迹,不知何故);就连《红楼梦》里也曾出现“开生面,立新场”的提法,如何能将它限于一个“脸”部?

“开生面”,既与“少颜色”连句对待,即知“生面”全是神采飞动的一片整体景象,而非局部、片段的事情。如若不信,请问“开生面”之下,不写眉、目大小长圆,却写头上之冠、腰间之箭,此为何也?在中华画人艺术上,“脸”不是不重要,但衣冠气宇,不但不是“次要”,而是同等重要。是以中国的画塑之艺,与西方注重裸女肉体美甚不相同,画像的人物气质性情,竟全赖“衣纹”之学来表现之,体现之。

如若又不以拙论为然,那么请对中国画史上的一则名言佳话作一番参悟吧——古来流传的八个字,道是“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古人如此重衣重带,又与“脸”何涉乎?!

其实,就是画“脸”,大师顾虎头(恺之)也只讲一句“颊上三毫”,就能达到“神明特胜”的效果,此又何理耶?

于是可悟杜老写曹将军画褒、鄂二公,不言鼻,不说眼——只单讲一个“毛髮动”!

将军的画人,连毛髮都是活的,——那整个的人物,难道还会是“死像”一张吗?

一个开“生”面,一个毛髮“动”,重要无比。这就让我们想起南齐画论大师谢赫,他提出的绘“六法”,其第一条就是“气韵生动”。

懂了这个气韵生动,方能懂得曹将军的画——也方能懂得杜少陵的诗。

画人是如此,画马又如何呢?

御马玉花骢牵来殿陛之下,稀世良材,虽屹立而神骏之气已如放足千里——故云立于宫门之内而已生千里奔驰之势——此“长风”之喻也。如此骏马,何以传写?将军之“意”的艺术活动进入大匠构思运笔的惨淡经营之中——此又非同庸俗夸张,什么“一挥而就”之类的套语所可仿佛。须知,神思意匠,务在得其精传其神,而绝非照葫芦画瓢之事也。

虽说是经营惨淡(似乎有些许“艰苦”之意味),谁知只在“斯须”片刻之间,画幅已就矣。是则大师的传神写照,不是描头画脚、枝枝节节、堆堆砌砌的俗工之作——那捕捉神采,移神上素(白色丝织),其灵慧之机运,只在刹那之间——全不同于扭捏造作,作势装腔。

御马画成,悬于榻上,竟与墀前真马无异,同是迥立长风,神驰千里。

至尊天子,先是命人侍砚(“拂绢素”),后是喜而奖赏(“催赐金”)。如此荣宠,致令圉(yǔ)人、太仆(皆掌管御马之官)心中嫉羡——盖因见皇上此时爱惜画中之马已过于厩中之骥了(如以为是眼热赐金,那可太不懂杜老之才情文义了)。

以上,为“丹青”立传,为“富贵”作证。

然而,时当诗人咏叹之际,种种已化“浮云”,而将军亦垂垂老矣。

将军的画艺,世无传人,即其入室弟子韩幹亦称善画,尤于画马,能“穷殊相”,画尽了一切奇姿异色,也可够上一“绝”了——可是,杜老“铁面无私”,毫不留情,给他判了案词:“韩幹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这真厉害极了,岂止三分入木,真是一针见血!

画肉不画骨者何也?难道要他画成瘦骨支离的病马不成?此谓韩君,只知外貌,不谙内神,画出的马,不但全失骏骥的神髓意气,而且连一般的“生”、“动”也不再可见了。是之谓“气”尽凋丧,“骨”无俊逸——“死马”一匹而已,骅骝 云乎哉!

非贬韩先生也,实叹曹将军——其人其艺,岂可企及乎。

诗之末章,复出将军又擅“写真”(今谓之“肖像画”。日本则借去作为“照相”的意义)。

写真是中国画艺中的一支专门特技,要用极精简的几笔线条勾勒出所画人物相貌的最大特点,而精髓仍然在于传其神采,不仅貌似而已。

曹将军精于此艺,但前提是那人须是一位佳士。俗人陋品,他是不肯落笔的。

画艺,原本也是个人品的问题——正因如此,将军竟不能终于富贵了。

事情的可悲,是这样的大师遭逢乱世,流落西南,日暮途穷,糊口无计,乃不得不向寻常路人(了不相识、相知的何如人)出卖自己的写真绝技(貌,入声,动词,音mè,肖其相也)。还不止此,落魄殊乡异域,贫困艰难,那些世俗之人更以“白眼”相待——轻贱鄙薄之态,无所不有焉。

诗圣的一腔悲愤,至此和盘托出,更无“含婉”之馀地了。

诗人寄与画师的无限同情,声泪俱下。不有大师,褒公鄂公终成“死”人;玉花骢马也只能气凋神丧,与驽材无异。画马亦即画“人”,叹将军也是叹自家吧。

全篇可说是“明白如话”,无有任何艰深奥秘之处。然而中国的画艺理论,全部精髓灵魂,已尽包于此尺幅之内了,何其伟欤!何其神哉!

诗体是“古风”、“歌行”一类,而章法分明,大体以八句为一换韵(宽韵),一韵即为一章,韵部是平仄相间,精整匀停,俱出意匠经营,固与将军之画异曲而同工也。

感时思君不相见——说敦诚《寄怀曹雪芹》

这是自从杜少陵写作了《丹青引》之后,(我所能见到的)惟一的一篇直接受其影响的“续作”。说是“仿作”,则觉并不恰确,而精神命脉之直承杜句而来则异常分明谐洽。

敦诚年少于雪芹十岁,作此《寄怀》时,年仅二十四岁。如此少年,对雪芹却能如此理解深刻,对杜诗又能如此精熟运化,这使我每一诵及,便生惊奇之心、钦服之想。(也回想自己二十多岁时的文词造诣远逊敦诚手笔。至于今日,我所知能通晓汉字四声平仄者,已属凤毛麟角了。)

《寄怀》篇比之《丹青引》,貌不尽同,通篇一韵(十三元)到底不换,然而实又分段,而章法则整齐不乱,神似少陵。

此诗从魏武子孙启端引绪,递出曹将军,婉词指出雪芹上世的族系与尔时的身份处境。其困厄殆过于曹霸。“扬州梦觉”,隐指其祖曹寅子清(楝亭),而临邛卖酒,明示于人:雪芹贫后曾与一女结缡,略如卓文君新寡,当垆同作。

以下叙分手之前的聚会,“虎门”巧用古事以指京城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

雪芹的人品、诗才、口辩、丰度、性情,乃于中幅一一为之传神写照,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扪虱雄谈,用晋之王猛典故,喜论天下事,旁若无人,尤为句中眼目。

然后方出感时伤境、远别相念之深情(时敦诚在喜峰口古松亭关)。“蓟门落日”之句,盖运化少陵寄怀李白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之句意也,仍归于杜,运用恰到好处。

一结则劝谏良朋,勿叩富儿之门,(“朝叩富儿门”,恰好又用杜诗!)勿弹食客之铗(用冯 之典,时雪芹正在富察、富良家做西宾而受其薄遇也)。黄叶山村,著书记《梦》,方是最好的事业与生涯,——亦隐隐略如“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故余谓敦君此篇精神命脉,全由老杜承传而来,字字稳健,句句切实——真罕觏之清代宗室满洲少年诗人也!

然而,倘使不因雪芹之不朽,之伟大,谁又会注意敦家这位小诗家呢?谁又会去体寻他的诗句的渊源、文化的根柢,是我中华诗圣的赐与呢!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且著临邛犊鼻裈。

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

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

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

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桂华流瓦——说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要赏此词,须知词人用笔,全在一个“复”字,看他处处用复笔,笔笔“相射”。这词的精神命脉,在全篇的第一韵,“花市光相射”句,已经点出,已经写透。

上元者何?正月十五,俗名灯节,为是开年的第一个月圆的良宵佳节,所以叫作元夕、元夜。在这个元夜,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用奇思妙想、巧手灵心,创造出一个奇境:在这一夜,普天之下,遍地之上,开满了人手制出的“花”——亿万的彩灯;这些花把人间装点成为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神奇的境界。

此一境界,明明是现实的人间,却又是理想的仙境。上是月,下是灯,灯月交辉,是一层“相射”。亿万花灯,攒辉列彩,此映彼照,交互生光,是第二层“相射”。但是还有一层更要紧的“相射”,来为这异样的仙境做主持者,做个中人——这就是那万人空巷、倾城出游、举国腾欢的看灯人!

游人赏灯,却怎么说是一层“相射”呢?难道人也有“光”不成?

这正是赏析美成此词的一个关键之点。

要知道,在古代的这一夕,是“金吾放夜”,即警卫之士解除宵禁,特许游人彻夜欢游。不但官家“放夜”,而且“私家”也“放门”。那时候,妇女是不得随意外出的,当然更不能想象在深宵永夜竟能到红衢紫陌上去尽兴游观了。然而唯独这一夜,家家户户,特许她们走出闺门,到街巷中去看灯赏景!

说“看灯”,自然不差,但是不要忘了,正因上述之故,不但为来看灯,更是为来“看人”。这一点无比重要。没有了这,也就没有了上元佳节,也就没有了《解语花》佳作。

你道那于此夜间倾城出赏的妇女是怎样一种打扮?妙得很!我们这个艺术的民族最懂得什么是美,而且最懂得美的辩证法。在这一夜,女流们不再是“纷红骇绿”、“艳抹浓装”了,而是一色缟衣淡服!

把这些“历史背景”了解清白了,你才能够谈得上欣赏这首上元词的妙处。

上来八个字领起,一副佳联,道是“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绛蜡即朱烛,不烦多讲。红莲又是何也?原来宋时灯彩,以莲式最为时兴,诗词中又呼为“莲炬”、“芙蓉”,皆莲灯是也。此亦无待多说。(“红莲”一本作“烘炉”,今不从。)最要体味,端在“风销”、“露浥”四字,只此四字,早将彻夜腾欢之意味烘染满纸了。当此之际,人面灯辉,容光焕发;人看灯,灯亦看人;男看女,女亦看男。如此一片交辉互映,无限风光,词人用了一句“花市光相射”,五个字包含了这一切!

以下紧跟一句“桂华流瓦”,正写初圆之月,下照人间楼屋。一个“流”字,暗从《汉书》“月穆穆以金波”与谢庄赋“素月流天”脱化而来,平添一层美妙。“桂华”二字,引出天上仙娥居处,伏下人间倩女妆梳,总为今宵此境设色勾染。

纤云不碍良宵,但今夜并纤云亦不肯略为妨碍,夜空如洗,皓魄倍明,嫦娥碧海青天,终年孤寂,逢此良辰,也不免欲下人寰,同分欢乐。此一笔,要看他“欲下”二字,写尽神情,真有“踽踽欲动”(东坡语)之态、呼之欲出之神。此一笔,不独加一倍烘染人间之美境,而且也为引出人间无数游女的一种极为超妙的手法。盖以上写灯写月,至此,方出游观灯月之“人”。迤迤逦逦,不期然已如饮醇醪人醉矣。

“衣裳淡雅”一句,正写游女,其淡而雅,早已在上句“素”字伏妥;至此,正出“女”字;亦至此,方出“看”字;皆可为我上文所析作证。“纤腰”句加重“看”字神情,切而不俗,允称高手。盖至宋时,女装已转尚窄服,与唐代之宽袍大袖不同矣,亦所谓“写实”之笔也。

以下,用“箫鼓喧”三字略一宕开,而又紧跟“人影”四字,要紧之极,精彩之至!“参差”一词,亦常语也,然而词人迤逦写至此处,拈出“参差”二字,实为妙绝。万千游赏之人,为灯光月彩所映射,一身具众影,万人聚亿影,而此亿影,交互浮动,浓淡相融,令人眼花缭乱,能体此境,而后方识“参差”二字之妙绝!

写人至此似已写尽矣,不料又出“满路飘香麝”一句,似疏而实密。盖光也,影也,音也,色也,一一写尽,至此方知尚有味也一义,交会于仙境之间。且此味也,遥遥与上文“桂华”呼应。其用笔钩互回连之妙,洵罕见其伦比。我谓此词之妙,妙在处处“相射”,谅非虚赞。

下片以“因念”领起,两字是全篇过脉。由此二字,一笔挽还,使时光倒流,将读者又带回到当年东京汴梁城的灯宵盛境中去。却忆尔时,千门万户,尽情游乐,欢声鼎沸。“如昼”二字,写灯写月,极力渲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同一拟喻,然汴州元夜,又有甚独特风光?——始出钿车宝马,始出香巾罗帕。“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又用唐贤苏味道上元诗句,暗写少年情事。马逐香车,人拾罗帕,即是当时男女略无结识机会下而表示倾慕之惟一方式、惟一时机,此义又须十分晓解,方能领略其中意味。

回忆京城全盛,不可再与上阕重复,寥寥数笔,补其“不备”,实则方是点题。至此,方写出节序无殊,心情已别,满怀幽绪,一片深情。“旧情”二字,是一篇主眼,须知词人费许多心血笔墨,只为此二字而发耳。

无限感慨,无限怀思,只以“因念”一挽一提,“唯只见”一唱一叹,不觉已是歌音收煞处。“清漏”(似暗用玉 诗)以下,有馀不尽之音,怅惘低徊之致而已。然亦要看他“清漏移”三字,遥与“风销”、“露浥”相为呼应,针线之密依然,首尾如一(夜不深,则风未销烛,露不浥灯也)。又须看他至一结说出一番心事:旧情难觅,驱车归来,一任他人仍复歌舞狂欢,盖吾心所索者,只在旧情,若歌若舞,皆与我何干哉!

读古人词,既须赏其笔墨之妙,更须领其心性之美。如此等词,全是情深意笃,一片痴心,亦即诗心之所在。或有不论笔法之钩互,只就“桂华”而斥其“代字”,或谓全篇所写不过衰飒消极,没落低沉……种种皮相,失之岂不远乎。

本阕韵脚诸字,在今日或已不谐,如射、麝应改读如“啥”;夜如“亚”;冶,也如“哑”;谢如“下”。此即古今音变之迹也。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宋代上元夜景(录自《诗馀画谱》)

众里寻他千百度——说辛弃疾《青玉案》

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稼轩的这一首,却谁也不能视为可有可无,即此亦可谓豪杰了。然究其实际,上片也不过渲染那一片热闹景况,并无特异独出之处。看他写火树,固定的灯彩也。写星雨,流动的烟火也。若说好,就好在想象:是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给。其间“宝”也、“雕”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总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盖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总之,我说稼轩此词,前半实无独到之胜可以大书特书。其精彩之笔,全在后半始见。

后片之笔,置景于不复赘述了,专门写人。看他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金缕缠就的春幡春胜。这些盛妆的游女们,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那一瞬是万古千秋永恒的。词人却如此本领,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弗灭!读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彻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多情的读者,至此不禁涔涔泪落。

此词原不可讲,一讲便成画蛇,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的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画蛇既成,还思添足:学文者莫忘留意,上片临末,已出“一夜”二字,这是何故?盖早已为寻他千百度说明了多少时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得下片而出“灯火阑珊”,方才前早呼而后遥应,笔墨之细,文心之苦,至矣尽矣。可叹世之评者动辄谓稼轩“豪放”,“豪放”,好像将他看作一个粗人壮士之流,岂不是贻误学人乎?

王静安《人间词话》曾举此词,以为人之成大事业者,必皆经历三个境界,而稼轩此词之境界为第三,即最终最高境。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

从词调来讲,《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双调,上下片相同,只上片第二句变成三字一断的叠句,跌宕生姿。下片则无此断叠,一连三个七字排句,可排比,可变幻,总随词人之意,但排句之势是一气呵成的,单单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点。本书另有贺铸一首,此义正可参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夜凉河汉截天流——说夏竦《喜迁莺》

今人赏古人词,所取不同,眼光各别,原不必强求一致。我个人素来主张,词就是词,是按谱制词,是音乐文学,是演唱“节目”,离开这一条本根讲词,是不通的村学究见解,无助于浚发灵智,培灌文藻。所以要懂得赏音律美、节奏美、文采美、笔调美、笔力美——合之方为大手笔。我们中华汉字文学,从来注重的是这个,讲求的是这个,赞佩的是这个。舍此而言它,就必然是以洋文的框子来套自己了。

夏公这词的美,全在他的笔力健,音节美,锵铿顿挫,字字掷地有声——其声未必即皆金石,然迥异瓦缶。写绝大场面,用特短小令,笔酣墨饱,满耳宫商,而无一丝小家气、扭捏态。所谓大手笔,实于宋初词苑中仅见,而不以为足贵,可乎?

操“选政”的,一向不敢选,我还向他们建议过,无效。是眼光不同?是胆量不够?我还说之不清。然有一点似乎明白,大约就是:词是写皇帝的,写享乐的,这无意义,应当批倒的,又何选为?选了它,连选者也会同遭批倒矣!——多半就是这么回事。

写皇帝的就注定是坏作品?谁说过这条教义?杜子美的“九天宫阙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难道就“反动”了不成?唐贤写了数不清的“宫词”,自然有寓讽谏的,代抒怨的,但是“玉楼天半起笙歌”、“水晶簾卷近秋河”、“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等等之类,也没听说毒素最浓,必须焚掉,而何所虑于夏公的这么一首小调呢?

我们赏它,学它——学它的大手笔,大文采,大气象,尽可为今后借鉴,不一定就等于要替皇帝“复辟”也。

闲言叙罢,话归本题。此词所写是新秋季节,虽馀暑犹存,而清爽乍起。当此良辰,宫中有何气象?人间难会。于是词人以其椽笔,勾勒规模,以记情景。起以暮,而结以晓,格局亦不落窠臼。

词自黄昏展笔,两句六字,勾出新秋晚景之神,曰霞如绮散,旋满晴空;月若钩沉,即现随隐。盖新月初弯,灿于西南天际,才数刻间,即坠于林屋之背,不复可窥。用一“散”字,一“沉”字,精神全出。(当然,“散”字是谢 诗“馀霞散成绮”的承用,而于此不觉其陈旧,全在配搭矫健而轻俊。)

六字两句,音响已见铮铮。然皆自然景色也。看他如何归到宫中?妙在紧跟“簾卷未央楼”五字,只一句便挽向正题。曰大手笔,只向此等处体认,方可于文字海中得见慈航。而且,此五字之抑扬顿挫,复使其上之六字二句,加一倍嘹亮,加一倍谐美。字字斤两重,韵味厚。声美,韵美,境美,笔美——四者备而莫可以“形容词”赞之也。唾壶击碎,知音者方领其了不可及。

然而,看他词人笔力之雄健绝人——又紧跟上一句“夜凉河汉截天流”,真令人脱口叫绝,立身起舞!神乎笔矣,——亦神乎汉字音乐文学矣。

六朝谢庄《月赋》中一段珠玉奇文,曰:“于是斜汉左界,北陆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每当清夜秋空,必见一道银河,斜亘于东,倍明于春夏之宵——是所谓银汉左界。界者,犹言隔断也;而词人用一“截”字,殊觉遒警过于昔贤。

此七字,具见宫中庭院之弘广,视界之超虚。

——而自黄昏霞月之散之沉,不觉已渐宵深矣。清宵愈深而河汉愈明,而恍然似觉其波流。河汉流乎?时光流乎?细细参之可也。

然后,乃总出一句“宫阙锁清秋”,点明商节,点明皇居,而上阕一结过片忽然换笔,瑶阶沐曦,金盘承露,遥与霞散月沉相对。然已逊其精整。下接“凤髓”六字,虽未必即成败笔,要亦难称后继,不无堆砌凑句之嫌,少风致之胜。观其笔力,似已垂垂强弩之末矣。

不料,词人毕竟不同凡响,乃于煞拍,出以再振之声容,重张之旗鼓!看他写道是:三千珠翠,簇拥銮舆,而于水殿风清之胜处,齐奏《梁州》之大曲。此一场面,何其弘伟!何其绮丽!

“按”者,约略相当于今之所谓演奏,然实包击赏而言,故意味不同。“梁州”者,即唐代著名的《凉州》曲,本是唐明皇时西北边关地方进上的新声大曲,王昌龄诗“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是也。有名的“旗亭赌唱”故事中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即是题为《凉州词》的名篇。最初原是以双管为主吹奏的宫调大曲,其后康崑 翻为琵琶曲别调,到宋时流行的已有几个别调,而以“高调(高吕调)凉州”尤为有名。想来那已是一种发展为笙管与琵琶两系器乐与歌唱的大合奏组曲,音韵高爽悲壮。唐人的诗多写听《凉州》而引起乡思伤感的情绪,比如李益句:“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金河戍客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白居易句:“楼上金风声渐紧,月中银字韵初调。促张弦柱吹高管,一曲凉州入泬寥。”可见这个管弦合奏的大曲,是秋季的声韵。词人则特写“水殿按梁州”,想见其音调声韵之美,更宜清秋碧水之间。

白傅《长恨歌》云“后宫佳丽三千人”,言其多也,词人用之。又王建宫词“玉楼天半起笙歌”、“水晶簾卷近秋河”,词人亦仿佛脱化之。不但此也,即“月沉钩”,亦隐约有李后主“月如钩”之痕迹,且一变“小院锁清秋”为“宫阙锁清秋”。无论声容气象、境界情怀,俱不相蒙矣。固知脱化是脱化,创造是创造,初不可混同而语也。

或言:三千珠翠,岂不为帝王享乐张目,写之有何价值?愚曰:君不见王摩诘乎,虽然也写出“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却也写过“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那李颀也写过“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在唐诗中也自成一类,难道都不算名句而须打倒?盖历史是历史,境界是境界,岂能千篇一律?读惯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亡国之哀音,再读一点这种带有“开国气象”的宋初佳作,未必不是鉴赏领域中的开拓心眼之方,又何必总是春蚕自缚,戒律成堆乎?

霞散绮,月沉钩。簾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阶曙,金盘露。凤髓香和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梁州。

不减唐人高处——说柳永《八声甘州》

柳耆卿在世时,不为人重,但因工于填词,却深受歌妓们的欢迎和赏识,一生潦倒,死后也是只有歌儿笛手们怀念不忘,逢时设祭。这种文士,旧时讥为“无行”,但是他并不像那些正统士大夫们所估计的那般微不足道,他写下的几篇名阕,境界高绝,成为词史上的丰碑,是第一流作品,千古传颂。这篇《八声甘州》,早为苏东坡巨眼所识,说其间佳句“何减唐人高处”。须知这样的赞语,是极高的评价,东坡不曾轻易以此许人的。

赏会此词,全要着眼于开端,看他是何等气韵,涵盖当时,弥纶全界。一个“对”字,已托出登临纵目、望极天涯的意度。尔时,天色已晚,暮雨潇潇,洒遍江天,千里无际。时节既入素秋,本已气肃天清,明净如水,却又加此一番秋雨,更是纤埃微雾,尽皆浣尽,一澄如洗。上来二句一韵,已有“雨”字,有“洒”字,有“洗”字,三个上声,但一循声高诵,揭响入云,已觉振爽异常!素秋清矣,再加净洗,清至极处——而此中多少凄冷之感亦暗暗生焉。仅此开头二句,便令人含咀无尽。

其下紧接一个“渐”字,领起四言三句十二字,便是东坡叹为不减唐贤高处的名句,而一篇之警策,端在于此。

“渐”者何也?并非是说词人此刻登高而望,为时甚久,故为“渐”也,云云。如此领会,未得词意。须知他是承上句而言,当此清秋,复经雨涤,于是时光景物,遂又生一番变化。如此方是“渐”之神态。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觉凉风忽至,其气凄然而遒劲,直令衣单之游子,有不可禁当之势。一“紧”字,又用上声,气氛声韵,加倍峻肃。宋玉曾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至耆卿此词,乃尽得其意。

当此之际,举目关河,寥阔逶迤,气势磅礴,然而春夏滋荣盛茂之气已尽,秋来肃杀凋零之气已浓,草木不芳,一片冷落之景象。于此,再下一“冷”字(上声),层层逼紧。而“凄紧”、“冷落”,又皆双声叠响,一经词人运用,其艺术效果、感染力量,乃臻于极高的境地。

然而,还有一句在后紧接曰:“残照当楼。”

上来“一番”二字,早已伏下秋雨晚晴的意思见于言外了。至此便出“残照”,并不突然。但此句之精彩,不在残照,端在“当楼”。夫暮雨也,霜风也,江天也,关河也,落照也,无往而非至广至大之景域。若此寥廓乾坤,苍茫世界,何以包容?能否集聚?曰:能。词人只将“残照”(原来也是遍满江天的宏观)轻轻一笔转到了他所登临送目的高楼上来!如此一笔,不但“残照”集中于一个“焦点”,而仿佛整个江天、关河、冷雨、金风,统统集中于“当楼”一点。换言之,此际词人乃觉遍宇宙的悲哉之秋气,似乎一齐袭来,要他一人禁当!他以此种高极超绝的俊笔,一口气,几句话,便将难以形容、不可为怀的羁愁暮景,写到至矣尽矣的地步!

试思,东坡对此高度评价,岂无故哉!

再下则笔致思绪,便由苍莽悲壮,而转入细致沉思。盖以上所观所写,总是高处远处之物色,自此而后,由仰观而转至俯察,乃又见处处皆是(是处,即到处皆然之义)一片凋落之景象。“红衰翠减”,乃用玉

诗人之语,倍觉风流蕴藉,其下自加“苒苒”二字,真是好极!

“减”,“苒”,又皆上声高揭。总不肯使韵调塌落低沉。此方是秋士之品格。

“苒苒”,又正与上文“渐”字相为呼应,益信前文拙解不误。一“休”字,岂是趁韵漫书?要体会此字实具千钧之力,其中寓有无穷的感慨愁恨!

再下,又补唯有江水东流,虽未必即与东坡《赤壁赋》所写短暂与永恒、变改与不变之间的这种直令千古词人思索的宇宙人生的哲理全同,但也可见柳耆卿亦非只知留恋景色的浅薄之辈。在词而论,又不可忽略了“无语”二字。着此二字,方觉十倍深沉,百端交集。江水千里东来,滔滔直下,能无声乎?而词人却谓其“无语”,何耶?盖江声愈喧,愈显其寂寞,愈增游子悲秋之深切,而此情此境,笔墨难宣,唯有无语,翻胜千言。禅宗大师曰:莫道无语,其声如雷!如是如是。

过片开端,回笔点明全篇的背景是登高临远;虽已登临,偏云“不忍”,多一番曲折,多一番情致。然下阕妙处,全在摹拟“对想”:本是词人自家登楼,极目天际,却偏遥想故园之闺中人,应也是登楼远望,伫盼游子之归来!然而我能想见你在凭高而等待归舟,你却无由想象我真在何处——登舟无计,只自淹留!又是几层曲折!其情至而感深,学人须向此等处寻味,方知词笔之妙,——不止是笔巧,要紧是还有味厚。

以“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一收,也是于最末幅再次点出全篇题目。“倚阑干”,与“对”,与“当楼”,与“登高临远”,与“望”,与“叹”,与“想”,皆息息相关,笔笔辉映。故柳郎词笔貌似疏朗,实则绵密。一腔心事,唱叹无端,笔若连环,岂粗俗之流所及而能至哉。

“归思”,“思”去声,名词。“争”,其义为“怎生”,因律当平声,只能用“争”。今之人往往不明,宜为拈出。“天际识归舟,云中辨烟树”乃是谢 名句,词人加“误几回”而用之,尤见匠心独运。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应是绿肥红瘦——说李清照《如梦令》

一篇小令,才共六句,好似一幅图画,并且还有对话,并且还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可能是现代的电影艺术的条件才能以胜任的一种“镜头”表现法,然而它却实实在在是九百年前的一位女词人自“编”自“演”的作品,不谓之奇迹,又将谓之何哉?

她上来先交待原委,或者叫“背景”,说是昨宵雨狂风猛,疏,正写疏放疏狂,而非通常的稀疏义。当此芳春,名花正好,偏那风雨就来逼迫了,心绪如潮,不得入睡,只有借酒消忧一法,赖以排遣。酒吃得多了,觉也睡得浓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但昨夜之心情,未为梦隔,拥衾未起,便要询问意中悬悬之事。这时,她已听得外间的侍女收拾房屋,启户卷簾,一日之计已在开始,便急忙问她:海棠花怎么样了?侍女看了一看,笑回道:“还好还好,一夜又是风又是雨,可海棠一点儿没动!”女主人听了,叹道:“傻瓜孩子,你可知道什么!你再细看——难道看不出那红的见少,绿的见多了吗?!”

以上我先作了“今译”。今译的目的只为让你看清词人用了多少字,写了多少句,说了多少事,而我为说清同样的内容,又是用了多少字,写了多少句!

《蓼园词选》对易安此篇下过几句评语,他说:“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这话极是。所谓曲折,我则叫它做层次。一首六句的小令,竟有如许多的层次,句句折,笔笔换,如游名园,一步一境,叹为奇绝!说是如图如画,而神情口吻,又画所难到。不得已,我仍然只好将它来与电影比喻。

她写自夜及晓,没有一个字呆写“经历”,只用浓睡残酒以为搭桥渡水之妙着。然后一个“卷簾”,即便点破日曙天明,何等巧妙。然而,她问卷簾之人,所问何事?一字不言,却于答话中“透露”出海棠的“问题”。我不禁联想到,晚唐杜牧之,写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一不说问道于何人,二不言答者有何语,却只于下句才“透露”出被问者是牧童小友,而答话的内容是以“遥指”的“姿式”来表达的!两者异曲而同工,何其巧妙神似乃尔!

末后,还须体会:词人如此惜花,为花悲喜,为花醒醉,为花憎风恨雨,所以者何?风雨葬花,如葬美人,如葬芳春,凡一切美的事物年华,都在此一痛惜情怀之内,包括词人自己的命运,时代的苦难,家国的不幸。倘不如此,又何以识得古代闺秀文学家李易安?又何以识得中华民族的诗词文学乎?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簾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词意(录自《诗馀画谱》)

火冷灯稀霜露下——说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

此词乃是东坡身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市),时值上元佳节,因回忆杭州此节此夕之盛况,百感中来,遂而有作。从章法而论,上片写盛况,写过去;下片写冷落,写当前:恰与众多元宵佳句名篇正相一致。此或今之所谓“规律性”,虽东坡大手眼,大心胸,亦不能避熟而就生焉。但持之与周美成《解语花·上元》词对看,察其同,辨其异,则尤能有会于文心,相赏于笔致。比如美成之词,也正是上片只写盛况;但直到下片开头,方才点出彼乃“都门放夜”,早是汴梁城的往事前情了也。而东坡此篇不然,起端便说灯火钱塘,直是略不梳裹打迭,大踏步便出。又曰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者,仿佛是焉。灯火,非一般寻常之夜晚照明小油盏也,乃是万户千门,红莲绛蜡,火树银花,装点了人间之仙境!杭州上元,尤以沙河塘为最盛,姜白石所谓“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是也。想来东坡意中所指,定是此处。三五夜,三五十五也;十五夜,正月元宵之专称也。——只此七个字,写出一片名城佳节、极盛至胜之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岂用多言哉:——在东坡尔时意中,直是人人皆知,原不消词费也。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首上元词,并不正面再写灯火一字,却来说它“明月如霜”,岂不脱题失照?于此,恰好还是对看吾家美成之词,也正是上来写了“风销绛蜡,露浥红莲”之后,紧接便说“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何也?何也?盖上元者,虽曰灯节,实取其开年献岁之第一个月圆的良夜而做成此一美景佳时者也。所以美成点出“花市光相射”,而欧公之《生查子》(一云朱淑真作)亦言“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假如此夕无月,则灯火徒明,佳节失却一半矣。懂得此一境界,方许讲习宋贤之词章、人间之节序。

然而灯也,月也,种种联带而生之风光景物也,为谁而设乎?曰,人之所创造,为人而设者也。倘没了人,则灯也,月也,一切风光景物皆无复意义,无复趣味了也。故东坡云:“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恰如美成于写月之后,便说“看楚女、纤腰一把”也。两家之笔路文思,何其合拍如此?盖亦当时实景实情,原是南北相同,非由词家造作虚构而有者也。

一个“如”霜,一个“如”画,相连而皆是明喻。倘非有意取其排叠之效果,分明有重复之嫌,而东坡豁达之性,畅放之笔,不暇计此,然亦令人不甚觉察耳。

月之比霜,太白即已言之。东坡似特喜此喻,试看他《永遇乐》,开头也即说出“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似乎舍此无可以写出月色之皓洁清冷者。而元宵之月,尤为如霜似雪,灯得之而愈明,人映之而益美。——须知,“如画”之人非它,专谓灯夕严妆出游之“楚女”也。而此楚女者,联袂成云,散芬作雾,万千其影矣!

“帐底吹笙”,当指赏灯人家搭起的“看棚”,其中垂灯叠鼓,笙管声清,是高雅的一种风格,不比市井一味喧杂。此时也,家家处处,不但灯辉月朗,箫远笙清,而且人洁衣香。说来也更奇怪,那周美成,恰恰也接云“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如此看来,北宋年间,岁丰物阜,民得乐生,其名城佳节之盛况,信是无分南北,繁胜相当。

“更无一点尘随马”,翻用唐贤苏味道上元名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则为写钱塘此夜,霜月春灯,一清如洗,小异于中州软红十丈。美成云:“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却是正用。不论如何,毕竟一说元宵,便想起昔日游观车马之阗隘灯衢,少年追逐之欢情逸兴,——所谓“放夜”之“放”,其意义至为丰富,非止宵禁之解除而已。

以上不拘东坡也好,美成也好,总归是忆者追怀。至于目下而今,又是如何,过片紧紧逼出一句,试听东坡之言:“寂寞山城人老也!”

一个山城,地异矣;一个人老,时异矣;一个寂寞,情异矣。嗟嗟,评家常谓东坡“豪放”、“豁达”,其然,岂其然?东坡之感叹,一若他人!而寂寞之怀,犹且倍之矣!

“却入农桑社”,一个却也,吐尽东坡一肚皮感慨。他于诗词中常常表示渴望“归农”之意,其意不过是弃官自便,返土还乡之愿,岂真能于此佳节良辰,不思沙河塘而乐农桑社哉!盖农桑之社(古之社:祭后土神也,社必集会,娱神而乐人,故曰“社会”。引申凡节日盛集,迎神赛会,空巷游观,皆谓之社),其简陋之状,不过击一鼓、吹一箫而已,视灯火钱塘,夜同此夜,节同此节,而光景天壤矣。东坡之不能忘情于繁华,惆怅于寂寞,于此尽见。而坡老坦率,亦不讳言此,斯为凭证。

夫非复当年之人,垂垂老矣,而处此寂寞山城,而当此良辰佳节,已觉情怀难遣;惟一之想,则倘有繁灯盛火,皓月清尘,犹可稍慰此难遣之情怀也。然而此时此地也,偏偏火冷灯稀,霜露俱下,而且举头一望,更不见彼如霜之明月、耿耿之素娥,唯见四野垂垂,雪云如幕,一片荒寒萧索,俱来眼底!夫当是时,若真个“豪放”、“豁达”之人,岂应追念钱塘三五之夜,只须静享山城寂寞之宵可也。然而东坡实实不能忘怀于昔日之盛欢,而无限感叹于今夕之冷落。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而词人之所以为词人也。吾辈赏析古人佳构,只宜从其实际出发,不应以概念自缚者,此也。

东坡并不讳言其真情实感,非无悲哀伤痛。唯其笔致大方,不喜纤巧纡曲,多以真率出之,遂使人误为放达无忧,豪迈为乐。吾读东坡诗词,愈见其强作放达之语,愈见其深隐之悲,而常思其身世胸怀,百端难尽,而不禁喟然为之废书而叹也。“豪放”、“豁达”云乎哉!何世人狃于成说,习于皮相,而不欲求其真际也?

南北宋之际,有一词人向芗林(子 ),尝作“有怀京师上元”《鹧鸪天》词,以“紫禁烟花一万重”起句,一口气直写了六句,全是京师上元之盛,而只以两句结尾,以见当前,曰:“而今白髮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章法奇绝,非不佳也;然而以吾读之,终觉去坡远甚,盖“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其景其情,方是王国维之所谓“不隔”,全不劳装点扭捏,而感人之深,无以加之焉。

以此而论,东坡词全在真率、真切、真挚,而所感所蕴者极深,故出语直而不浅,率而不庸,高怀远致,实又济之。世人动言“豪放派”“豪放派”,失却文心词眼多矣。

本篇韵脚诸字,应依古音(今地区方音犹然)读“马亚”之“辙”:夜,读如亚;麝,读如啥;也,读如哑;社,读如啥;野,读如哑。则谐调上口,无复滞碍。

(“更无一点尘随马”句,一本作“此般风味应无价”。今不从。)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苏轼像

(录自《晚笑堂画传》)

梨花落后清明——说晏殊《破阵子》

二十四节气,春分连接清明,这正是一年春光最堪流恋的时节。春已中分,新燕将至,此时恰值社日也将到来。古人称燕子为社燕,以为它常是春社来,秋社去。词人所说的新社,指的即是春社了。那时每年有春秋两个社日,而尤重春社。邻里大聚会,来行祀社(大地之神也)之礼,酒食分飨,赛会腾欢,极一时一地之盛。闺中少女,也“放”了“假”,正所谓“问知社日停针线”,连女红也是可以放下的,呼姊唤妹,许可门外游观。词篇开头一句,其精神全在于此。

我们的民族“花历”,又有二十四番花信风,自小寒至谷雨,每五日为一花信,每节应三信有三芳开放。按春分节的三信,正是海棠花、梨花、木兰花。梨花落后,清明在望。词人写时序风物,一丝不走。当此季节,气息芳润,池畔苔生鲜翠,林丛鹂啭清音,春光已是苒苒而近晚了,神情更在言外。清明的花信三番又应在何处?那就是桐花、麦花与柳花。所以词人接着写的就是“日长——飞絮”。古有句云:“落尽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可以合看。文学评论家于此必曰:写景,写景;状物,状物!而不知时序推迁,光风流转,触人思绪之闲情婉致也。

当此良辰佳节之际,则有二少女,出现于词人笔下,言动于吾人目前。在采桑的路上,她们正好遇着;一见面,西邻女就问东邻女:“你怎么今天这样高兴?夜里做了什么好梦了吧?快告诉人听听!”东邻女笑道:“莫胡说!人家刚才和她们鬥草来着,得了彩头呢!”

“笑从双脸生”五字,再难另找一句更好的写少女笑吟吟的句子来替换。何谓双脸?盖脸本从眼际得义,而非后人混指“嘴巴”也。故此词之美,美在情景,其用笔,明丽清婉,秀润无伦,而别无奇特可寻之迹。迨至末句,收足全篇,神理尽出,此虽非奇,岂为常笔?天时人事,物状心情,全归于一处。若无神力,能到此境乎?

古代词曲,写妇女者多,写少女者少;写少女而似此明快活泼、天真纯洁者更少。然而,不知缘何,我读大晏的“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不自禁地联想到老杜的“阶前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它们之间,分明存在着共鸣之点。此岂为写景而设乎?我则以为正用景光以传心绪。其间隐隐约约,有一种寂寞难言之感,而此寂寞感,古来诗人无不有之,盖亦时代之问题,人生之大事,本非语言文字间可了;而又不得不一一抒写,其为无可如何之意,灼然可见。但老杜为托之于丞相祠堂,大晏则移之于女郎芳径耳。倘若依此可言,上文才说的明快活泼云云,竟是只见它一个方面,究其真际,也是深深隐藏着复杂的情感的吧。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鬥草赢,笑从双脸生。

不知腐鼠成滋味——说李商隐《安定城楼》

安定,唐代为泾川(今甘肃县名)节度使的治所。城楼,中国特有的建筑形式,最是嵯峨壮丽。此题实是登楼寓怀之作,而非题此城楼的“咏物”之篇。

一上来,两句的风神韵致,便是玉 生特别擅场的格调。城已甚高,城上之楼,不啻百尺,其美可知。高也,而用迢递一词形容之,已是不落寻常俗格。盖迢递是“远”的状词,与高无涉。或曰:此迢递,是指城墙的长大萦回,一眼望不到头之意,非指城楼而言也。我谓不然。这个迢递,是说这座城楼的壮丽嵯峨,从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它,而不是什么城墙的长短问题。读诗,本不与上数学课“几何学”相同,莫拘迂呆认才好。

然而第二句,却确实是说“远”。这远,与自远处望楼之义异,而是自楼望远,“取向”相反,而神理相辅相成。登上城楼之后,凭栏纵目,这才看到一片绿杨弄色,而绿杨的那边,还有汀洲水景,豁人心目。一个“尽”字,写出了那水域的广阔。尽者,目尽于汀洲水景,此外更不见边际也。一者是高,二者是远。高之与远,是空间的纵横二向的综合,总是相关相涉的。

身在高楼,目穷远水,此时此际,他一腔幽绪,万种深怀,都一齐涌上心头,使他不能不发为吟哦,形诸翰藻。

开头的风流蕴藉是容易领略到的,但真正的更风流蕴藉的好句却在紧接上来的颔联。若说这才是此诗的警策,亦即玉 的特长,那是恰确的。

这一联是精选了两位古人,来替自己投影传神:一位是西汉的贾谊,一位是东汉的王粲。贾是出名的政论家兼辞赋家,王则是头流的辞赋家兼名诗人。二人皆从少年即文名藉甚,又皆有抱大才而不得尽用的感慨;而他们又都是依人作嫁飘泊天涯的超群迈伦的奇士。这种种,恰好是玉 自身的遭遇和处境。将他们引了来,以“证成”自己的身世襟怀、文才政见,而并不直言明叙这就是写我自个儿——这手法,正是中华文化的高级产物,而不是只说一句“用典”的问题。

贾谊十八岁文名大显,汉文帝召之为官,经历斑斑,卒年不过才三十三岁。“年少”二字,岂是泛词,正是诗人的灵心,同类的互契。然而王粲因世乱离乡(今山东邹城地)而远赴荆州去依投刘表(当时他有虚名),也只有十七岁。可见我说“年少”二字是诗人的灵心,正因此处上句暗贯下句。而王粲依刘,其代表作是《登楼》一赋,这就是为何玉 登上城楼而立刻想到王粲的原故。

贾谊初为文帝器重,他的《治安策》中的名言是“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而文帝终未能依他的计虑而更新政治措施,反因灌婴等人的谗言,而疏远了他,逐放于京都之外,去做长沙王的“太傅”。这其实也是一种“依刘”的变相而已。是以,下句的“远游”,实又暗贯上句。

这就是玉 的灵心慧性、丽句清词的特大优长与魅力之所在。

依历史学家的考论,玉 此时依泾川节度使王茂元,曾应朝廷的博学弘词科之试,以他之大才,竟未录取,铩羽而回王幕,心情可想。开科应试,也是一种皇家之召,而古时的科考策对,总有经邦治国的政论性文章。这与贾生之事,多少亦有可为比喻的因素。是以上句出贾生之虚涕,并非泛泛用典。

王粲依刘,历十五年之久,刘表是个“饭桶”,终不知重用此才。他是到了三国曹魏时期才稍稍有所归宿的(为建安七子之冠冕,与曹子建平列齐名,人称“曹王”)。他的《登楼赋》中说:

挟清漳之通浦兮,依曲沮之长洲。……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则可见其怀土思归之心,是何等深切。这也就是玉 此刻登眺的同样心情。

下面的颈联,由于颔联引发而延伸,说的乃是:上句接王粲之思归,下句接贾生之忧国。“永忆江湖”,即思归之义也,不必拘看玉 故里是否“江湖”之地。“归白髮”,明出归字,最为明白,此倒装法,谓长愿白头而归故里也。

其下句,是承接贾生志节,欲治国安邦之后而小舟适意,放迹江湖——略如范蠡佐越成功而遁于五湖也。

此二句,意思并无奇特新颖之处,不过句法潇洒跌宕,遂使人耳目间无俗套陈言之感。因是,古今人多胜赏大赞,以为义山绝唱(王安石等尤倾倒,以为神似老杜)。实则未免书生大言,痛快有馀,真味不足,遂不无夸炫之嫌。以吾评之,义山精彩,正不在此——逊颔联亦远矣。

但诗人本意,亦在反衬结联,不得不尔。他说,我志在回天定地,岂在区区职位之间——此如鸱之得一腐鼠,攫为美食,而恐云中鹓雏之来夺其味也,而以恶声吓之,何其可笑可怜哉!这寓言故事出于《庄子》,而经玉 如此运化,遂成千古名句,其不可及即在明明愤懑语也,而说来特为意趣盎然,不瘟不火,才人风调,迥异鄙俗粗野,全在此处显示分明,令人为之不平,为之嗟惜,为之同情,为之倾倒。盖必如此方是中国之诗,华夏之文,其风流蕴藉之美,罕有俦匹。

故我以为,如谓玉

此诗,全为尾联而作,亦不为过言也。

鲁迅先生曾首抉国民劣根性一义。自古以来,天生异才,国之瑰宝也,而爱才者总不敌妒才忌才者之有权有势。其害才陷才,唯恐才之胜己,至于不择手段,务戕而伤之,抑而枉之,以为如此可以保己而遂私者,万计亿计,而“尔曹身与名俱灭”;纵或名字见于记载,亦徒供笑骂之资而已。“诗卷长留天地间”,“不废江河万古流”,彼据腐鼠而吓鹓雏者,又岂能掩玉 之光焰于万分之一。然而若谓才人之厄,古今一辙,因有此理,但才不足为玉 之仆役而滥援玉 之叹慨,使玉 之品格溷于卑俗而不易辨,则亦言玉 诗者所当措意,庶几方为深爱激赏之正途焉。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贾谊像

(录自《历代名臣像解》)

  1. 南薰殿在长安南门兴庆宫瀛洲门内正殿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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