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

初版自序

中国的诗(包括词、曲),特色至极突出,读来是一种享受,讲来却十分困难。正因难讲,更需知难而“进”,努力创造讲诗说诗的新形式、新体例。

中国诗的“源头”有两大端:一是中华民族的“诗性”与“诗心”,二是汉字语文的“诗境”与“诗音”。不懂这两大端,就不懂中国诗的特色——极独特的“美学特征”。

何谓民族的诗性诗心?比如看见一轮皓月当空,一种人想的是广寒宫殿、神女嫦娥、桂花玉兔……;另一种人想的则是一个冰冷的死星球,要想知道的是它的物质结构、矿水资源、开发利用……这前一种人是中华诗人;那后一种人是一般科学家。此二者谁是谁非,孰优孰劣?不是评判你短我长的问题,只是指明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何等的巨大!

又何谓语文的诗境诗音?汉字单音丰蕴,每个字的构造包涵了形、音、义三个因子,加上几千或上万年的历史文化的浸润生发,结果是每个字都是一个“境界”,一个“文化信息库”、“文艺联想典”!而其音律,四声平仄,抑扬顿挫,音乐性极强,节奏性特美,而无论四言、五言、七言或“长短句”(词曲句法),主体组构都是以每二字为一个“音组”,以平仄(一阴一阳之道)交互轮换组联而成——乃是世间上千种语文的惟一的一种“诗的语文”,无与伦比!

对此,皆须寻索、领会、认识。

正因如此,讲中国诗,不知其极大的民族特点特色,而用外来(不同民族、语言、文化)的文学、理论、观念、标准来“分析”、“解释”,于是中国之诗,所存几稀矣。

讲中国诗,不是什么“形象鲜明”、“语言生动”等等这一套常见词汇与概念所能从事的,需要中华传统大文化的“功底”,也需要中华独擅讲说(传道授业)的民族方式、风格。多年来文学界的理论家、批评家、鉴赏家,大抵过于倾心于西方的一切潮流、名色,而对上述问题多半是漠然无动于衷。这种情况使大部头的诗词鉴赏书籍(尽管作出了可观的贡献)失却了中国说诗谈艺的宝贵传统与瑰奇光彩。

读诗说诗,要懂字音字义,要懂格律音节,要懂文化典故,要懂历史环境,更要懂中华民族的诗性、诗心、诗境、诗音。

至于“诗无达诂”,要在彼此会心,古今契意——已不再是“知识性”层次的事情了。

古人说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并非故弄玄虚,宣传神秘;讲说诗的精微神妙之处确有此种感觉——因为以通常的语文、日用的词汇,来说诗赏句,那种“不够用”、“无法表述”、“难以传达”的惆怅之感,是必然会发生,而又“无可奈何”的。

这就是本书题名为“千秋一寸心”的原由,谨祈读者鉴之。

周汝昌

己卯清和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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