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为什么潜意识的苦恋着北平?我现在真不必苦恋着北平,呈贡山居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我的寓楼,前廊朝东,正对着城墙,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霁天空阔。最好是在廊上看风雨,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还有清晨黄昏看月出,日上。晚霞,朝霭,变幻万端,莫可名状,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悦。下楼出门转向东北,松林下参差的长着荇菜,菜穗正红,而红穗颜色,又分深浅,在灰墙,黄土,绿树之间,带映得十分悦目。出荆门北上斜坡,便到川台寺东首,栗树成林,林外隐见湖影和山光,林间有一片广场,这时已在城墙之上,登墙,外望,高岗起伏,远村隐约。我最爱早起在林中携书独坐,淡云来往,秋阳暖背,爽风拂面,这里清极静极,绝无人迹,只两个小女儿,穿着橘黄水红的绒衣,在广场上游戏奔走,使眼前宇宙,显得十分流动,鲜明。
我的寓楼,后窗朝西,书案便设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贡八影,已可见其三,北望是“凤岭松峦”,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渔浦星灯”。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经描写过,一百二十日夜之中,变化无穷,使人忘倦。出门南向,出正面荆门,西边是昆明西山。北边山上是三台寺。走到山坡尽处,有个平台,松柏丛绕,上有石礅和石块,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见城内居舍,在树影中,错落参差。南望城外又可见三景,是龙街子山上之“龙山花坞”,罗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两景是白龙潭之“彩洞亭鱼”,和黑龙潭之“碧潭异石”,这两景非走到潭边是看不见的,所以我对于默庐周围的眼界,觉得爽然没有遗憾。
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平台上四无屏障,山风稍劲。入秋以来,我独在时,常走出后门北上,到寺侧林中,一来较静,二来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国外的如伍岛(Five Islands)白岭(White Mountains)山水不能两全,而且都是异国风光,没有亲切的意味。国内如山东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时也太小,时常迷茫消失于旷大寥阔之中,觉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楼窗,只能看见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营整齐的灰瓦,以及颐和园内之排云殿和佛香阁。湖水是被围墙全遮,不能望见。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