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塔虎城情势告急

一九四八年春,塞外东北,微风拂面,阳光暖人。

美丽富饶的郭尔罗斯前旗境内,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嫩江像一条翡翠链子,弯弯曲曲地镶嵌在郭尔罗斯前旗大草原上。

东北野战军十七师一二六团一营官兵,正沿着一条乡间小路向南挺进。

队伍前面是四个骑马的军人。骑白马的是营长兼教导员王克南,年龄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他高个头,宽肩膀,面孔微白,戴一副黑框眼镜,腰间半旧不新的手枪套里,插着一支乌黑的美式转轮手枪。骑在黑马身上的,是副营长孙志山,年龄三十岁上下,身材不高不矮,身体略瘦,皮肤微黑,肩上斜挎着一支驳壳枪。王克南身后是小战士赵虎,另一个叫张庆山。官兵们习惯地称张庆山为“猪倌”。赵虎和张庆山的年龄相当,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赵虎是王克南的通讯员,张庆山则是孙志山的通讯员,二人的前胸几乎被一排硕大的皮质子弹袋盖住了,肩上背着令人眼红的美式冲锋枪,五颗木把手榴弹整齐地插在身后的帆布包里。

前面地形起伏跌宕,远远看去,山梨树棵棵都顶了一头白雪。团团白雪中又透出点点粉红,那是枝头布满了花朵的山杏树。

部队已进入郭尔罗斯前旗王府镇以南的丘陵地带。

王克南在马背上环顾了一下地形,又看了看手表,然后做出判断:“大哥,咱们马上就要走出郭尔罗斯前旗地界了。”

从王克南直接称呼孙副营长为大哥,就不难看出二人的关系。

听了王克南的话后,一旁的孙志山点点头,接着又吧嗒了一阵嘴,似乎很遗憾地说:“克南,咱们这次任务实在是太紧了。要不,非到郭尔罗斯前旗的塔虎城不可,一是欣赏一下有着八百多年历史的塔虎城风貌,二是看一看咱们的一连长宏业。宏业去塔虎城任职快半年了,音信全无,我还真有点想他啊。”

王克南看了看孙志山,也无不遗憾地说:“可不是嘛?人家都说来到郭尔罗斯前旗,不看塔虎城就算白来郭尔罗斯前旗了,更何况一连长宏业还在那里。”

听王克南这么一说,孙志山的表情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克南,也不知宏业这个塔虎城的区长兼区小队长干得咋样了?”

看了看孙志山,王克南竟然长出一口气,随后叹道:“郭尔罗斯前旗刚解放不久,全旗百废待兴,社会需要稳定,塔虎城区的军政负责人可不好当啊。大哥,你还别说,这次咱们一营打农安和哈拉海,少了一连长宏业还真有些棘手呢。一连长宏业可是咱们一营的一员猛将啊!”

孙志山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他向王克南建议道:“克南,有个想法在我心里都很长时间了,一直也没对你说。咱们一营打完农安和哈拉海后,一定会打长春。大仗、恶仗还在后面呢,我看咱俩不如一起去找吕团长,请求把宏业调回来。”

王克南摇头:“大哥,你跟吕团长的时间比我长,吕团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连长宏业不圆满完成任务,吕团长是不会让他归队的。我看,咱俩还是趁早打消了调一连长宏业归队的念头吧!”

孙志山不出声了,半天后,他才点了一下头,觉得王克南说的在理。

前面地形更加复杂,丘陵上树木茂密,杂草纵横。方圆一二十里根本看不见村落。王克南这时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命令道:“天不早了,部队得加快行军速度,天黑前必须到达农安地界。明天凌晨对农安和哈拉海守敌发起强攻,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农安和哈拉海境内的国民党军。给长春的守敌一个下马威。”

身后的赵虎很快就把命令传达下去,部队立即加快了行军速度。此时,队伍内再没有一个人说话了,只有骤急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队伍的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股烟尘,团部的通信员张学快马加鞭赶到了王克南面前。

张学的突然来到,让王克南和孙志山同时都预感到,团部一定是又有什么新的命令。

果不出二人所料,张学刚一勒住马,就大声说:“王营长,团部紧急命令。吕团长命令你只带通讯员赵虎同志,立即返回团部接受新任务。部队由孙副营长带队继续前进,原有任务不变。”

常言道,临阵不换将。吕团长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是不会调王克南走的。

王克南脸色变得更加严肃了。此时此刻,王克南还能说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王克南和孙志山心里自然都十分清楚。

孙志山用老大哥的口气说:“克南,这个节骨眼上,吕团长急着调你走,看来任务一定很重要,你千万要保重啊!另外,敌情越是复杂越要注意安全。我和一营官兵都等着你胜利归来。”

王克南是被孙志山引领上革命道路的,从他当兵那天起就和孙志山在一起,算起来,已有七年多了。二人有着深厚的战友情和兄弟情。如今就要分开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没办法,军令如山!

“孙大哥保重!”王克南在马背上向孙志山敬了一个军礼。之后,王克南又把目光投向孙志山身后的张庆山,嘱咐道:“猪倌儿,好好保护孙副营长!孙副营长有半点危险,我拿你是问!”

“是!请营长放心!”张庆山声音洪亮地回答,同时向王克南敬了一个军礼。

“大哥,我们走了!”王克南、张学、赵虎调转马头向北奔去。

孙志山面色凝重地和张庆山转向北方,目送王克南三人离去。烟尘飞扬,王克南三人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中。

四周松柏参天,极目无穷的楼阁亭台,一座独门独院的青砖碧瓦古建筑,彰显了院子主人的显赫身份。这就是郭尔罗斯前旗有名的王爷府。王爷府建筑的样式和布局,完全是仿照北京王府建的,郭尔罗斯前旗王爷府始建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一直是哲里木盟和郭尔罗斯前旗经济、政治、文化的中心。

王爷府两扇共镶着九九八十一颗圆头铜钉的红漆大门向内打开着。大门口,两名全副武装的哨兵,像两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大门两侧。也许是听见了马蹄声,院内走出两名战士,和王克南打完招呼后,牵走了王克南等人的战马。门口的哨兵抬手向王克南敬礼,王克南一边还礼一边快步迈进了院子。一进院,王克南就听见东西厢房不时传来“滴滴答答”的电报接收声。

团部的高参谋手里拿着一份刚拟好的电报稿从团指挥部出来,正好和王克南迎面相遇。

高参谋看见王克南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又面带笑容地说:“王营长过来了?吕团长在团部都等你半天了,快点儿过去吧!”

“好的,我这就过去见团长。”王克南还礼说。

团指挥部的门敞开着,室内只有吕绍刚团长一个人。吕绍刚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四十出头的他此时正右手握着红蓝铅笔,对着墙上的地图沉思。吕团长的注意力太集中了,竟丝毫没有察觉王克南三人已经来到了团指挥部的门口。

“报告团长,一二六团一营营长王克南奉命来到!”

听见王克南的报告声,吕团长转过身来,原本肃穆的表情有了些许笑容。

“来,克南。你们俩也过来。”吕团长又向张学和赵虎招了招手。

王克南三人进屋后,吕团长示意三人坐下,然后拿起水壶就亲自倒水。张学见状,急忙过去接吕团长手中的水壶,却被吕团长拦住了。吕团长一边倒水一边说:“小张啊,你以后不能跟我了。”吕团长说到这里,又把话头停住了。

吕团长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下子让张学愣住了,他有点猜不透吕团长的心思,看看王克南和赵虎,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茫然了。

王克南这时也在琢磨着吕团长刚才说过的话,很快王克南就明白吕团长话中的意思。一路着急忙慌地向团部赶,王克南的嗓子早就渴了,可他双手接过吕团长递过来的杯子后却根本没有喝水,而是双眼却紧盯着吕团长。他在急切地盼望吕团长下达任务。

“克南,着急了吧?是不是想知道给你的是什么任务?”吕团长猜出了王克南的心思,盯着王克南问。

“是的,团长!你就下命令吧!”王克南放下杯子,立正回答。

“团部决定派你带张学同志和赵虎同志,去郭尔罗斯前旗的塔虎城区工作。”吕团长的话很简短,但目光中却充满了坚定。

“一连长宏业和小刘现在不是在塔虎城吗?”王克南问了一句。

“一连长张宏业和小刘被土匪杀害了。”吕团长沉重地低下头说,表情显得十分痛苦。

“什么?一连长宏业和小刘牺牲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王克南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问。

“前天傍晚,一连长张宏业和小刘下乡检查备耕生产工作,回塔虎城的途中被土匪杀害了。郭尔罗斯前旗旗委和旗政府人手不够,一时难以派军地两用干部去塔虎城区任职,所以要求咱们部队再派一名军事干部去塔虎城区工作。团部经过慎重考虑,认为你是最佳人选。因为你有文化,又有单兵作战经验,况且在黑龙江又剿过匪。”吕团长打住了话头,他说话时,眼睛一直也没有离开王克南的脸。看来,吕团长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王克南的身上了。

“团长,我接受任务。等我到了塔虎城后,一定为一连长宏业和小刘报仇!”王克南攥紧了拳头,双眼冒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塔虎城,亲手为一连长张宏业和小刘报仇。

看着报仇心切的王克南,吕团长的内心又有些担忧了。他再次开口说话时,故意放缓了说话速度,叮嘱道:“塔虎城周边有两股土匪,一股在四十家子山,另一股在查干湖的西山。你到了塔虎城先不要有太大的行动。土匪在暗处,你在明处,千万别再吃一连长张宏业同志那样的亏。凡事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再行动,要依靠人民群众。另外,一定要防止土匪的偷袭。”

王克南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刚才是有些急躁了。稳住情绪后,王克南又扫视了一眼墙上的地图,补充说:“团长,你说的有道理,塔虎城区的地形比较复杂,不利于大部队作战,只能用小股部队以智取胜。”

吕团长听了王克南的话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团长,你就给我派兵吧?我一定要彻底消灭塔虎城周边的土匪!”王克南恳求说。

吕团长摇摇头,态度坚定地说:“不行,我手里现在根本无兵可派。你们一营扫清农安和哈拉海的国民党军后,将和全团一起配合兄弟部队,对长春守敌实行包围态势。你到了塔虎城,先把塔虎城区小队的民兵武装发展起来。记住,在塔虎城的剿匪战场上,你王克南只能给我用地方武装打土匪。”

“团长,我明白了。扩充塔虎城区小队需要武器弹药。团部能不能派人给我送一些武器弹药过去?”

“可以,孙志山打下农安和哈拉海后,一定会缴获不少武器弹药,我派人给你送一些过去。放心,三天之内一定给你送到。不过,你要力争一年内把塔虎城区周边的土匪彻底肃清。只要肃清了土匪,不管咱们团在哪,你们三个人就立即归队。克南,你去塔虎城任职的职务是塔虎城区区长兼区小队长。职务降了,你不会介意吧?”

“职务高低都是干革命,我服从组织安排。”关键时刻,王克南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本色和高风亮节。

吕团长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看来,吕团长对王克南的回答还是很满意的。王克南经过战火的历练,在过去的战争岁月中,曾多次临危受命,孤军作战,最终都圆满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这次也是同样,吕团长一定是没有看错人。他对自己的爱将还是很期待的。王克南将在塔虎城再一次创造奇迹。

“团长,任务已经明确了,我们三个人什么时候出发?”王克南有些急不可待地问。

吕团长拍拍王克南的肩膀,说:“午后出发,你们争取明天早晨赶到塔虎城。走,咱们先去吃饭。”

“是!”

王克南立正敬礼。

吕团长抬手还礼。

吕团长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团指挥部的气氛和先前相比,一下子变得轻松了。

“当,当,当。”王府院内的钟楼传来了钟声,往日听钟声,有一种沧桑甚至苍凉的感觉,可今天就不一样了,这声音听起来悠扬悦耳,催人奋进。

吃过午饭,为了早一点赶到塔虎城,王克南没有顾得上休息,就告别了吕团长,带着嘱托和张学、赵虎踏上了前往塔虎城之路。上了官道,战马一声声嘶鸣,蹄后扬起缕缕尘烟,箭一般向北驰去。

红日渐渐西沉,仙境般的美景展现在三人眼前。不远处,一马平川,绿草如茵,一些奇形怪状的老黄榆树散布其间,王克南三人犹如走入了童话般的世界里。

此时,天空洁净,万里无云。北望四十家子山,夕阳之下的四十家子山脉延绵不绝,层峦叠嶂,山顶云飞雾绕,神秘莫测。

王克南勒住战马,在马背上挺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眼前的景色,王克南赞道:“郭尔罗斯前旗真是个好地方!竟然有如此美景,真是名不虚传啊!”

赵虎指着四十家子山,兴奋地说:“营长,看来四十家子山离这不远了。是不是过了四十家子山,就快到塔虎城了?”

王克南跳下马去,看着赵虎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四十家子山看起来很近,要走起来的话,少说也有七八十里的路呢!”

张学惊叹:“我的天啊,还有那么远啊!”

王克南指着前面一片平坦的草地说:“你们俩没在山区呆过,不知道山是看着近走起来远。好了,休息一下,咱们吃点儿东西。顺便让马也啃点儿青草。”

赵虎把三匹马牵到了一片牧草茂盛的地方,任由三匹马自由自在地去吃草。

一只孵卵的野鸡也许恋窝,赵虎一脚下去差点踩上它,肥大笨重的野鸡起飞时,把赵虎吓了一跳。随后,赵虎又兴奋地叫道:“野鸡蛋!营长,这回咱们有野鸡蛋吃了!”

赵虎这一喊,张学也赶过去了,张学弯腰刚要去捡野鸡蛋,被王克南叫住了。

“别动野鸡蛋!千万别动!”王克南挥了挥手。

王克南这一嗓子,让赵虎和张学都愣住了,二人不解地回头望着王克南。

王克南走过来,解释说;“你们俩记住,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的,也是小动物们的。去年我看了郭尔罗斯前旗县志,据史料记载,塔虎城区和查干湖周边,各种野生动物有几百种。咱们今后要学会和动物和平共处,绝不能干伤害小动物的事。”

“人和动物和平共处?营长,那就是说,以后连狼都不能打了?”赵虎挠起了头,似乎很不理解王克南的话。

王克南笑道:“对呀,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呀!”

“营长,啥叫生态平衡?”张学也不解地问。

“你们俩没念过书,一时半会儿和你们说不清。等打完了仗,我看你们俩有必要去学校念书了。等你们有了知识,就明白什么是生态平衡了。”王克南说完,带着赵虎和张学向前走去。好客的草地舒展开巨大的胸怀,迎接着三个人的到来。

西方天际的太阳更大更红,正慢慢地滚落下去。草地上,三个人的影子被悠然地拉长了。天气立马变得有些凉爽起来,然而空气却很新鲜。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在三个人的身前身后绕来绕去,当这股清香味钻入鼻孔时,感觉就像刚刚吃过一个脆梨,让人觉得清凉舒坦。

吃过干粮后,王克南身体向后一仰,顺势躺在了草地上。白天被炙热的太阳烘烤过的大地,此时正升腾着一股股热气。王克南感觉后背受过伤的地方舒服极了。

夜幕悄悄降临。西南天空上出现了第一颗星,这颗星很亮,很大,似乎距地球也很近。王克南盯着这颗星陷入了沉思:离开野战部队,到塔虎城地区去工作,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既复杂又陌生的任务。剿匪虽不同于往日作战,但也会有流血牺牲。王克南感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好在有人民群众做后盾,王克南的心坦然多了,也有了必胜的信心。

天完全黑了下来,四野万籁俱寂,徐徐而来的微风不断带来一丝丝凉气。让人感觉精神了许多。三个人收拾好行装,骑上马继续向前赶路。

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三个人时而下马时而上马,在夜色中艰难地走了大半宿,总算来到四十家子山的山脚下。此时,夜幕沉重,星光惨淡,山风吹来,山谷回响,回响的山风中不时还伴有各种野兽的号叫声,听起来有些瘆人。

战马竖起耳朵昂起头,前蹄刨地,变得有些狂躁不安起来。之后,三匹马又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响鼻。三个人拽紧了各自手中的缰绳。

抬首望去,夜幕笼罩下的四十家子山,像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挡在了面前。找了半天,根本没有上山的路,三个人只好牵着马,沿着灌木丛中的羊肠小路向东摸索着绕去。前面的路弯弯曲曲,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山口。

三个人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三个小时后,在四十家子山的最东端,找到了北去塔虎城的路口,出山口东面就是新庙山。

四十家子山与新庙山像两条巨龙,头对着头,龙首处高高崛起,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南北门户”的咽喉要道。这里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两条龙首处,有历代遗留下来的石塞烟隧,日伪时期构筑的钢筋水泥炮楼。

“快,跟上!”前面的王克南压低了声音。

王克南三个人牵着马,很小心地走过龙口。

赵虎回头暗暗惊叫道:“我的天呀!这要在龙首处架上两挺机枪,就是千军万马也休想过来!”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丝曙光,隐约听得见远处村庄的鸡叫声。天就要亮时,王克南三人才进入塔虎城地界。穿过黑松林后,向北望去,塔虎城的轮廓已依稀可见。

东面嫩江方向吹过来的微风夹杂着水汽打在脸上,让三个人顿觉心旷神怡。浑身的疲惫一下子荡然无存。

战马似乎也懂得主人的意图,自觉加快了步伐。前方道路很平坦,也变得好走了!

“咯噔,咯噔”清脆的马蹄声传出很远很远。附近村庄里传来的狗叫鸡鸣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

一轮红日,从东方的云海中喷薄而出,新的一天开始了。

离塔虎城越来越近。不知为什么,王克南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隐约觉得自己今后的命运,很可能和塔虎城有些分不开了。莫非自己今生与塔虎城有缘?王克南正在浮想间,听到了塔虎城护城河潺潺的流水声,流水声清澈悦耳,极近又极远。仿佛天籁之音。

塔虎城呈正方形,周长五千多米。城墙全部为土筑,并分层夯实。城墙高六米,基础宽二十五米。四面城墙的正中各有一门。东门外的地势较低,向东不到一里地就是著名的嫩江。每个城门都设有半圆形的“瓮城”,门的两侧是高出城墙半米多的垛口。城墙的四角设有角楼,呈圆形,高出城墙四米半,并稍凸城墙内外。站在角楼上,就可以环顾左右两侧的城墙,与垛口互相照应,仅为一箭之地。

王克南在马背上赞道:“塔虎城名不虚传,建得太完美了,整个防御系统设计得简直天衣无缝。这些都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啊!”

“营长,你看,塔虎城城门口有人。估计是接应咱们的地方同志。”赵虎眼尖地叫道,伸手向前方的塔虎城城门指去。

王克南抬眼向塔虎城城门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五六个人影在城门口晃动。

等待在塔虎城城门口的人,是郭尔罗斯前旗旗委书记兼旗长巴图巴根、塔虎城区副区长兼区小队副队长白玉柱和几位民兵骨干。

看着远道而来的王克南、张学、赵虎,巴图巴根和白玉柱等热情地迎了上去。王克南跳下马,紧走几步上前与巴图巴根和白玉柱等握手。

王克南和巴图巴根是老相识了,去年巴图巴根向十七师送过新兵,还是王克南出面接待的巴图巴根。

“可把你们盼来了!这回我们塔虎城区小队有主心骨了。”白玉柱还没有等巴图巴根介绍,就既兴奋又激动地拉住了王克南的手。相互问候过后,白玉柱前面带路,众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塔虎城内走去。进了城,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青砖大院,院内有十余间青砖瓦房。

王克南指着大院,好奇地问:“这个大院也是古建筑吗?”

白玉柱摇头说:“这是当年侵华日军留下的,这里是日军的粮站。咱们塔虎城区物产丰富,小日本鬼子在这里没少掠夺咱们的粮食和水产品。”

“清朝末年,日本人勾结官府,想廉价购买塔虎城草原和查干湖。三家子村的陶克陶胡率众发动了抗垦大起义,一举粉碎了日本人企图霸占塔虎城草原和查干湖的阴谋。”巴图巴根插话说。

王克南双眼一亮,兴奋地问:“塔虎城真是英雄辈出的地方,陶克陶胡就是民间传说的陶老爷吧?”

“王营长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这一带的农牧民,现在仍然管陶克陶胡叫陶老爷。”白玉柱快言快语地说。

“三家子村,还有陶克陶胡的后人吗?”王克南继续刨根问底地问白玉柱。

白玉柱双手一摊,很遗憾地说:“没了,只剩下陶老爷的远支亲属了。陶老爷的后人现在居住在乌兰巴托。”

赵虎上前,靠近王克南,问:“营长,岳飞当年就是在这里围困的金兀术?”

张学也抢着说:“听说塔虎城每天半夜都有神驴为金兵运粮呢!”

看着赵虎和张学一副认真的样子,众人禁不住都笑了。

白玉柱对张学和赵虎说:“塔虎城的民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有‘八宝琉璃井’的传说,‘金兀术斩子过江’的传说,‘塔虎城金银圆宝’的传说等。”

张学仍旧追问道:“塔虎城神驴为金兵运粮的事,原来也是传说啊?”

王克南笑过后,认真地说:“这就是民间传说,其实岳飞还没有渡黄河,就被宋高宗和秦桧用十二道金牌召回,最后血染风波亭,留下了千古遗恨。你们俩仔细分析一下,孙副营长将要攻打的目标农安,就是金朝的重镇黄龙府,如果岳飞真到了塔虎城,那么金朝不就灭亡了吗?”

巴图巴根赞道:“王营长不仅会带兵打仗,而且还精通历史啊?”

“我在哈尔滨上大学时学的就是历史,尤其对东北的历史还是略知一二的。”王克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塔虎城区政府的大门口了。看着门口两侧“塔虎城区人民政府”和“塔虎城区人民武装小队”的牌子,巴图巴根笑道:“王营长,让你一个堂堂野战军的营长,来塔虎城区当区长兼区小队长,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王克南摆了摆手:“不,不,旗长,你说哪去了?革命者永远服从组织的安排。只谈贡献大小,不论职务高低。”

进入塔虎城区政府办公室,看见北墙正中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地中间摆放着一张粗腿厚面未上油漆的长条大桌子,几只长条板凳摆放桌子四周。桌子上方的房梁上吊着一盏马灯。墙角放着一个白茬木制卷柜,这些恐怕就是塔虎城区政府的全部家当了。

王克南刚坐下就不顾旅途劳累,问道:“一连长张宏业和小刘是在什么地方牺牲的?又是怎么牺牲的?”

屋内很静,王克南的问话仿佛使屋内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凝固了,气氛也随之沉重起来。

好半天,白玉柱表情痛苦而悲伤地低下头,说:“三天前,宏业要去粮店村检查春耕生产,我当时急着去大赉镇办事,就没和宏业一同去粮店。我说给他派几个民兵和他一同过去,被他拒绝了。宏业说春耕生产这么忙,去那么多人干啥?自己和小刘去就可以了。谁知回来路过粮店村北洼子时,被土匪打了黑枪。唉,这都怨我呀!我要是给宏业派几个民兵过去,也许就没这事了。”

白玉柱双手抓着头发,泪水夺眶而出。区长张宏业和战士小刘的牺牲,对白玉柱的打击太大了,同时又让他感到有些内疚。白玉柱这位蒙古硬汉的内心仿佛在滴血。他,对土匪充满了无比憎恨,更无法抑制住情感上的打击。

张宏业和小刘牺牲后,白玉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这回,王克南他们三人来了,他报仇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王克南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白玉柱的肩,沉声道:“白副区长,不要太难过,不要悲伤,土匪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

一旁的赵虎和张学早已攥紧了拳头,双眼喷出了愤怒之火。

“好人,好人呐,张区长可是个好人啊!可怜小刘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呀!这些可恶的土匪,一定会得到报应,都会不得好死啊!”

说话声来自门口。王克南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拎着水壶从外面进了屋。只见,这人中等身材,腰板硬挺,不胖也不瘦,脸长稍黑,腰间扎着一条雪白的围巾。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利索、能干的人。

白玉柱擦去脸上的泪水,赶紧向王克南介绍:“王营长,这是区政府做饭的刘师傅。”

刘师傅听白玉柱这么一介绍,立马微笑着向王克南点了点头。之后,他上前一一给围坐在桌前的众人倒水。

“白副队长,没我的事我就出去了,我在厨房候着,需要我时就喊一声,保证随叫随到。千万别和我客气,我就是为你们服务的。”刘师傅又向王克南点点头,很知趣地退了出去。他一直倒退到门口,才挺直身子转身出去。

看着刘师傅的背影,王克南陷入了沉思之中。刘师傅刚才挺直身子的一刹那,身上似乎有一种军人作风。即便不是军人,刘师傅那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刘师傅,准备早饭吧,王营长他们走了一晚上的路,还没吃早饭呢。他们也一定饿了。”白玉柱冲刘师傅的背影喊了一句。同时也打断了王克南的沉思。

“好的,我马上就做饭,半个小时之内,保证王营长他们能吃上饭。”刘师傅答应着走向厨房。厨房内,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唰唰”熟练的切菜声。

太阳升起,满院子洒满了余晖,万道金光射进屋内。

王克南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说:“我动身时,吕团长指示,让咱们立即组建并壮大民兵队伍,增强塔虎城区小队的武装实力,争取一年内全部肃清塔虎城周边的土匪,让人民群众过上安稳的日子。东北野战军下半年就要解放东北的各大城市,目前,咱们首先要稳定郭尔罗斯前旗的大好局势,同时大力发展生产。”

“好,旗委旗政府也是这个意思。”巴图巴根对王克南的话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巴图巴根又把目光投向白玉柱,说:“白副区长,你来介绍一下塔虎城区的情况吧!”

“我先说说塔虎城区的匪况。塔虎城区主要有两股土匪在活动,一股是西山的崔作鹏,此人外号‘崔大牙’,崔大牙手下有匪徒一百六十多号人,听说崔大牙去年不知从哪又收了一个军师,外号‘小诸葛’,一肚子的坏水。崔大牙粮草比较充足……”

“崔大牙哪来那么多粮食?”张学忍不住插话问。

“崔大牙和马六子合伙抢过小日本鬼子的粮站。事先崔大牙答应事成后,和马六子五五分成,可他欺负马六子人少,只给了马六子两成,为此,双方发生了火拼,马六子吃了大亏,死了三个人,从此二人结下了死仇,不再往来。”

“白副队长,马六子盘踞在什么地方?他又有多少人?”赵虎问。

“马六子的老巢在四十家子山,那里山高林密,找马六子很难。马六子人少,只有四五十人,可他们人人都有马,非常便于流窜。这伙匪徒常常是来无影去无踪。马六子打劫村子时,咱们区小队得到信后,每次去都会扑空,就是因为马六子他们有马,来得快,撤得也快。”白玉柱话锋一转,接着说道,“野战军首长建议壮大民兵队伍是绝对正确的,我白玉柱非常拥护,但实不相瞒,目前塔虎城区小队缺少的是武器和弹药,这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啊。”

“白副队长,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吕团长答应给咱们一批武器和弹药,估计三天之内就会派人送到塔虎城来。”王克南的话打消了困扰白玉柱心头多时的忧虑。

“太好了!这批武器和弹药来得正是时候!有了这些武器,崔大牙和马六子他们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白玉柱很高兴,双眼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他的心里也异常敞亮,对未来更是充满了希望。

王克南把目光投向巴图巴根。巴图巴根猛地抽了几口烟,烟锅内燃烧着的烟丝一闪一闪地发出红光,并发出滋滋的声响。巴图巴根很快就抽完了这袋烟,磕去烟灰,把烟袋放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做了最后的补充:“我提个建议。这不,王区长来了么,你们塔虎城区要尽快把学校建起来。至于老师的人选嘛,你们先在塔虎城的周边各村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实在没有,我就帮你们想办法从郭尔罗斯前旗调一位老师过来。”

“旗长,老师我们这里有啊。我看,八郎村老郭的外甥女月梅就行!”听说要成立学校,白玉柱的情绪一下又高涨起来。

王克南看了一眼身旁的白玉柱,笑道:“白副区长,我刚刚来塔虎城,人生地不熟的,成立学校和请老师的事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王营长,没啥说的。我说的老师人选月梅,是咱们塔虎城区文化水平最高的,日后你要是见到她,保你满意!”白玉柱回答了王克南,也打了包票。之后,白玉柱又提出了一个建议,“旗长、王营长,我看学校就设在八郎村吧。这样四周的村子都能够上,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

“言之有理。来时的路上,我看到八郎村的地理位置了,那里选址作为学校是最好不过了。”王克南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白玉柱的建议。

巴图巴根笑眯眯地对白玉柱说:“玉柱同志,你看,之前我也管王克南同志叫了半天王营长。打今儿个起,咱们不能管王克南同志叫营长了,他的职务是塔虎城区区长兼区小队长,你们俩的工作关系是上下级关系。”

白玉柱看了一眼王克南,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克南笑道:“没关系,只要对工作有利,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在部队上,我一直都叫我们孙副营长大哥。”

屋内的气氛由最初的压抑已变得轻松快活起来,由于大家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你一言我一语,似有唠不完的嗑。

就在这时,一位大个子民兵手握一杆破旧的长枪,满头大汗地跑进屋报告:“不好了,不好了。”

白玉柱站起身,安慰道:“祥子,别着急,什么事你慢慢说。”

祥子用衣袖擦去头上的汗水,稳住情绪说:“四十家子村进土匪了!是马六子那伙匪徒!”

一大清早就听见土匪进村的消息,围坐在大桌子前的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王克南。

王克南此时此刻意识到了塔虎城区时局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他一下子明白了吕团长为什么点名让他来塔虎城了。王克南不愧是野战军指挥员,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果断地说:“有马的同志和我立即去四十家子村,没马的同志留下看守区政府!”

巴图巴根手一挥:“一切听王区长指挥,出发!”

众人紧张而有秩序地向外迅速走去,为了减少群众的损失,众人要在第一时间里赶到四十家子村。

刘师傅追出门外,手中挥舞着饭勺子,喊道:“白副区长,饭好了,王区长他们不吃饭了?”

一只脚已经插进马镫正准备上马的白玉柱,回头大声说:“你这个老刘,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思吃饭?饭先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儿回来再说吧!”

听白玉柱这么一说,刘师傅不出声了,看着一匹匹先后冲出区政府大院的战马,刘师傅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自语:“唉,干革命也真不容易,连饭都吃不上,真是的。”

出了区政府大院,心急如焚的王克南始终打马冲在最前面,他也是第一个骑马冲出塔虎城的人。

正南方向的天空出现了几只黑影,向塔虎城方向快速移动。黑影从空中经过王克南头顶时,王克南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几只鸽子。

一路上打马加鞭,等王克南一行人赶到四十家子村时,还是晚了一步,土匪早已撤走了。本来就不大的四十家子村,被土匪洗劫后显得有些狼藉。王克南四处看去,只见路边坐着一位白发大娘正在哭泣。

白发大娘见王克南等人走过来,哭着说:“该死的马六子,抢走了我家的谷种,这叫我拿什么种地啊?”

性情耿直的蒙古汉子白玉柱听说马六子抢了群众的谷种,气得涨红了脸,大骂道:“马六子真是疯了,连谷种都抢!等他落到我白玉柱手里,非活剥了他的皮不可!这伙可恶的土匪!”

巴图巴根扶起地上的白发大娘,承诺道:“大娘您放心,人民政府会想办法叫您种上谷子的。”

群众越聚越多,这时王克南大声说道:“乡亲们,我是新来的塔虎城区长,我叫王克南。上级首长派我从野战部队来塔虎城,就是专门来打土匪的!请乡亲们放心,共产党说到做到,我们一定会消灭土匪和一切反动派,给乡亲们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的日子!”

白玉柱紧接着说:“乡亲们,大家都说一说,看看自己都损失了什么?”

“我家的苞米种子被抢了!”

“我家的土豆被抢走了!”

“白副区长,土匪抢走了我家的一头一百多斤的猪!”

这时,四十家子村的南女老少都来了,上百双眼睛盯住了巴图巴根、王克南和白玉柱。

群众家里余粮不多,被土匪抢走的几乎都是种子,眼下又是春耕生产的关口,巴图巴根、王克南和白玉柱,都感到事态有些严重。面对四十家子村男女老少上百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白玉柱这位蒙古族汉子更显得有些急躁。

“马上就要播种了,没有种子可不行啊!地要种不上,秋后就会闹粮荒。旗长你看这可咋办啊?”白玉柱拍了拍手,用焦急的目光盯住了巴图巴根。

巴图巴根沉思半天,说:“我现在就回旗里,旗里的干部和家属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从牙缝里把种子省出来!说啥也得让人民群众种上地。”

“旗长,一定要快呀!没几天就要播种了,到时节气可不等人啊!”白玉柱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跺脚。

“王区长,塔虎城这边就交给你和玉柱了,我回旗里想办法搞种子,三天之内力争搞到尽可能多的种子,你们听我的信吧!”巴图巴根又简单向王克南交代了一下,便上马和旗大队的两位民兵直接返回郭尔罗斯前旗了。

夜幕降临,今夜无风,天空繁星点点,天河犹如一条银带横贯在东西向的苍穹,一直延展到天际边。一颗又大又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匆匆划破夜空,接着就消失在了深不可测的苍穹。

塔虎城内显得更加异常安静。忽然,东江湾方向传来了几声蛙叫。这些青蛙是冬眠后刚刚苏醒过来的,最初的叫声只有几只,声音也有些憨闷,可叫过一阵后,声音就变得清脆起来,渐渐地青蛙的数量也多起来。东江湾变得更加热闹异常了。几只夜游的鹰隼也行动起来,在空中长时间悬停寻找着各自所需的猎物。

月亮冲破地平线,从江面的薄雾中渐渐脱离升起,夜色变得有些朦朦胧胧,半明半暗。塔虎城的安静与东江湾的蛙叫声,给这朦胧的夜色增添了一道独特的夜景。

塔虎城内。

区政府房梁上的马灯,把屋内照个通亮。

王克南在灯下亲手整理着一连长张宏业的一些遗物。王克南心情有些沉重地打开一个发旧的草绿色帆布包,包内居然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一连长张宏业有笔记本和笔,这让王克南有些纳闷了。一连长张宏业是个大老粗,根本不识字,整个一二六团都知道。可他这个笔记本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王克南带着种种疑问,从包里拿出了一连长张宏业遗留下来的笔记本,慢慢打了开来。张学和赵虎也一左一右凑到王克南身旁,盯住了王克南手中的笔记本。王克南很小心地从头一直翻到尾,笔记本中一个字也没有,而笔记本开篇的几页纸却少了几页。很显然这几页纸是人为扯掉的。扯掉笔记本纸的人会是谁呢?是一连长张宏业自己吗?如果不是一连长张宏业,那么扯掉笔记本纸页的人又会是谁呢?这人是不是和张宏业连长的牺牲有关?王克南的脑海中产生了一连串的疑问。

张学和赵虎在一旁也眉头紧锁,内心不停地揣测着。正当三人百思而不得其解时,王克南意外地有了新的发现。王克南手中拿着笔记本,在灯下不同角度来回地观看。侧光下,王克南发现笔记本的纸上留有笔划过的痕迹。划痕是扯掉的那页纸,由于用笔过猛印出来的。笔痕不在侧光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一连长张宏业不会写字,用笔过猛这是有可能的,但王克南又看不出来纸上的痕迹究竟是什么图案。于是他把笔记本递给了身边的张学。

“张学,你看看,这个图案像什么?”

张学歪着脑袋反复看了半天,最后肯定地说:“看不出来是什么,反正不像是字。”

“不是字就对了,一连长和我一样,他不识字也根本不会写字啊。”赵虎挠了挠头说。

王克南抱着双臂,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走着走着,王克南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眉毛一扬,说:“一连长这个笔记本里有文章!”

“有文章?”张学和赵虎不约而同地反问。

王克南十分肯定地说:“一连长宏业不识字,可他粗中有细。我认为,一连长张宏业一定是发现了敌人的什么秘密,敌人才对他下了毒手。”

张学瞪大眼睛惊叫:“区长,按你的推测,塔虎城区一定有潜伏的敌特!”

赵虎一拍手,恍然道:“对呀,要不山里的敌人怎么会知道一连长和刘小宝的行踪呢?”

“只有潜伏在塔虎城区的敌特,才能掌握一连长和小刘的行踪啊。”王克南更加肯定地说。

“区长,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张学禁不住问道。

“咱们只是推测塔虎城区有潜伏的敌特,塔虎城区到底有没有敌特还需要时间和证据来证明。现在除了白副区长外,暂时不要向外说出咱们的推测,以免打草惊蛇。我估计,潜伏在塔虎城内的敌特,可能就在我们内部,看来,以后的对敌斗争会很复杂啊。”王克南走过来,站到桌子前沉思良久,突然眉毛一扬,用拳头打向桌面,十分自信地说:“不过,消灭马六子一伙匪徒的机会还是来了!这回一定要彻底拔掉塔虎城南门的钉子!”

听王克南说消灭马六子一伙匪徒的机会来了,张学和赵虎双眼顿时兴奋起来,二人紧紧地盯着王克南,急切地等待着王克南下达作战计划。但王克南并没有急着说出作战计划,而是心平气和地问:“你们俩注意到没有?马六子一伙匪徒专抢粮食,而且连种子都抢,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马六子没粮了!”张学和赵虎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王克南点点头:“对,马六子没粮了。”

随后,王克南布置了一个大胆而又周密的诱敌计划。这个计划,立刻令张学和赵虎显得十分兴奋,二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塔虎城剿匪第一仗,一定要打得漂亮。让人民群众扬眉吐气,让土匪胆战心惊。

东方天际的几缕轻云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了橘黄色。从气象上来看,今天一定又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王克南带着张学和赵虎,在塔虎城下的护城河边绕城跑步,尽管出早操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可王克南的号子喊得还是极认真。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样子,就应该遵守条例按时出早操。王克南觉得这些是自己今天或未来职业军人生涯当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王克南很喜欢军人这一职业,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他都愿意。

刘师傅听见屋外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就知道一定是王克南他们三个人回来了。

刘师傅走出屋,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饭好了,火候正是时候。王区长,你们三个快进屋趁热吃饭吧。”

“好的,刘师傅你也忙活一早晨了,辛苦了。”王克南挥了一下手,既打招呼又客气地回答道。

刘师傅有些受宠若惊,随即点头哈腰地说:“哪里哪里,王区长啊,烧火做饭是我的职责,就像你们保卫新生政权、保卫人民一样,都是职责所在啊。当然,我一个厨师是无法和你们相比的。你们干的都是大事!”

刘师傅真不愧是专业厨师,干活就是麻利,转身的工夫就从厨房端出一大碗土豆炖白菜和一盘金黄金黄的玉米面饼。

王克南看着桌子上的饭菜,赞道:“刘师傅厨艺不错,饭菜色香味俱全,一看就令人有了食欲感。”

“没啥好吃的,赶紧趁热吃吧!玉米面发得不是太好,饼子干巴,我怕你们口渴,还烫了点儿水饭,我这就去厨房端水饭。”刘师傅很快又端来了水饭,“王区长,我去厨房忙了,有事就叫我一声,我就是为你们服务的,别不好意思叫我。在区政府,你们谁都可以支使我。”

刘师傅的话,让人听起来心里很舒服。

“刘师傅吃没吃呢?没吃就和我们一块吃吧!”王克南站起身去让刘师傅。

“不啦,王区长,我早晨在家吃过了。再说了,白副区长也交代过,我只负责做饭,不能在区政府吃饭,这个规矩可不能打破呀。”刘师傅笑容可掬地拒绝了王克南善意的邀请。

王克南坐下,咬了一口玉米面饼,又问:“刘师傅家都有啥人啊?”

已经走到门口的刘师傅听见王克南的问话,又退回来坐到板凳上,深深地低下头,半天才说:“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唉,年轻时也说上人了。可那年她和不满周岁的儿子,被小日本鬼子飞机扔的炸弹给炸死了!”

“哎呀,刘师傅,我说到你的伤心处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华民族的伤害太深了,看来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啊!”王克南感叹道。

刘师傅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又微笑道:“这回好了,小日本鬼子被赶跑了,郭尔罗斯前旗也解放了,咱们人民也当家做主了,好日子真的来到了。只是我那短命的妻儿没有福啊!”

见刘师傅感叹不已,王克南赶紧又换了一个话题:“刘师傅,以后家里春耕忙的话,你可以不必收拾碗筷。剩下的活我们来干。”

“王区长,这可不行,我分内的活怎么能麻烦你们呢?再说了,你们都有工作在身。”刘师傅连连摆手和摇头。

王克南向刘师傅投去了赞叹的目光!

王克南很喜欢刘师傅这样性格的人。等消灭了塔虎城区的土匪后,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王克南很想把刘师傅带回野战部队去。

白玉柱吃过早饭,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应该抽一支纸烟,可今天就不一样了,白玉柱嘴巴一抹,嘴里还嚼着饭就着急忙慌地向外走。

“栓柱他爹,你不说今天不去塔虎城了吗?还出去这么早啊!”白玉柱的妻子其木格有些不解地问。

白玉柱边向外走边说:“不去塔虎城了,可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第一件事去请前院的月梅当老师,第二件事找人收拾教室。媳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穷人也要有自己的学校啦,栓柱他们都可以去上学了。哈哈……”

白玉柱走到门口,回过头去,冲妻子其木格嘿嘿又一笑,那天真快乐的样子如同孩子一般。

其木格不再问什么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喜悦的笑容。大概丈夫白玉柱说成立学校的事感染了她。自从白玉柱当了塔虎城区政府的副区长后,家里家外的活就很少干过,所有的活都由其木格一个人包揽了。这位任劳任怨的普通农家妇女,从来没有抱怨过白玉柱什么。有这样的好妻子支持自己的工作,白玉柱心存感激也很满足,他也时常向人夸耀自己的妻子虽没什么文化,却是一位知书达理的人。

白玉柱走出了自家的院子,就直接去了前院老郭的家。老郭的家在八郎村的东南角,距白玉柱家不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院内三间土坯房看来有些年头了。

老郭的外甥女郭月梅,今年二十五岁,一头齐耳式的短发,生得白白净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烁着光芒,是一位颇有文化水平的新时代女性。月梅的未婚夫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但至今生死不明,杳无音信。尽管月梅的舅舅和舅妈曾不止一次地劝过月梅不要再苦苦等下去了,可执着的月梅一直相信自己的未婚夫还活在世上。月梅早已决定,等东北全境解放后,她就回到黑龙江佳木斯老家,去寻找自己的未婚夫。月梅时刻都在期盼着能够和只拜了一半堂的未婚夫再次重逢。

为了抄近路,白玉柱很熟练地就打开了老郭家后院的角门,关好角门,白玉柱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去。

前院,月梅的舅舅老郭正在扫院子。看见白玉柱来了,老郭停了手中的活冲白玉柱笑道:“他哥过来了?这么早一定是有事吧?”

从老郭的问话中,就不难看出白玉柱和老郭家的关系来。

白玉柱先是憨憨地一笑,随后就直截了当地问:“大叔,我是来找月梅的,月梅她在家吗?”

“在,和她舅妈在里屋呢。”老郭放下扫帚和白玉柱一起向房门口走去。

月梅听见外屋白玉柱和舅舅的说话声,就拎着笤帚从里屋出来了。

“白大哥,你找我?”月梅站在门口笑着问。

白玉柱点了一下头。月梅的舅妈腰扎着围巾,从厨房出来说:“小梅,别管顾着在外面说话,快把你白大哥让到屋里坐呀?”

“都不是外人,还那么客气干啥?”白玉柱说着,也不管其他人,他自己先迈进了屋。

到了里屋,白玉柱刚坐到炕沿边,老郭弯腰就把烟笸箩从炕里拽过来递向白玉柱。白玉柱正低头卷烟,老郭就问:“他大哥,听说塔虎城又来了一位新区长?”

“是。王区长是从野战部队调来的,他和牺牲的宏业区长来自同一个部队。”白玉柱把卷好的纸烟叼到了嘴上。

听白玉柱说塔虎城来的新区长姓王,又来自野战部队,月梅不禁眼前一亮。月梅面部表情上的细微变化,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她就一脸平静地问:“白大哥,新区长叫啥名?咱们在塔虎城区住着,咋也得知道区长叫啥名啊,是不是呀?白大哥!”

白玉柱鼻孔喷出两股烟雾,不紧不慢地答道:“新上任的区长叫王克南,他是十七师一二六团一营营长兼教导员。人家到塔虎城来当区长,可是自愿降了职的呀。”

月梅惊叫道:“哎呀,这个王区长来塔虎城可真是大材小用啊!看来,我又得重新认识和评价共产党了。国民党的官儿都脑袋削个尖地想着当大官儿,共产党的官儿还有自愿降职的。古今中外真没听说过!就冲这一点,咱们穷人跟共产党走肯定没错!”

白玉柱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纸烟,眯着眼睛说:“是啊,人家王区长可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其实,王区长来塔虎城的目的,就是要消灭塔虎城区的土匪。我估计,等塔虎城周边的土匪被消灭干净,王区长就会离开塔虎城回到野战部队去。”

从白玉柱的话中,月梅觉得王克南区长和她的未婚夫并没有对上号。虽然心中仅存的那一点幻想破灭了,但月梅的心里还是很敞亮的,塔虎城区的土匪很快就会被消灭了,塔虎城区不久将会是一个干净安稳的世界。月梅何尝又不盼着这一天呢,然而,她心目中更期待着东北全境解放,乃至全国解放,那时她和未婚夫可能就会见面团聚了。

月梅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当然,目前她暂时还需要继续等待下去,至于要等到什么时候,月梅自己也不知道。而等待也是痛苦的,甚至要承受情感与心灵双重折磨的代价。月梅很爱她的未婚夫,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她都愿意。

白玉柱看着沉思中的月梅欲言又止。

老郭一旁笑道:“他大哥,你不是找小梅有事吗?”

听舅舅这么一说,月梅才回过神来,她尴尬地冲白玉柱笑了笑。之后,月梅的脸忽地红了。月梅红着脸发笑的样子很美,犹如东山梁上盛开的桃花。

白玉柱猛吸几口烟,扔掉烟头开口说:“月梅,咱们塔虎城小学成立了,大哥是来请你当教师的,你不会不答应吧?”

月梅先是一愣,让自己当塔虎城小学的教师,真是没想到!她谦虚地说:“白大哥,当老师我当然愿意,可我怕干不好,会辜负了区政府和你的一片好心。”

白玉柱见月梅没有拒绝自己的请求,就进一步地说:“月梅,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当好老师的。再说了,咱塔虎城区的十里八乡,识文断字的也就是你了。至于你的报酬吗,我和王区长也商量好了,秋后给你五石粮食,如果年景好的话,再给你加两石。”

“白大哥,报酬都是小事,我真的怕自己干不好。”月梅再次谦虚地说。

白玉柱知道月梅不是干不了,只不过谦虚罢了,看来自己必须要拿出点态度了。

白玉柱故意板着脸,有些生气地说:“月梅啊,今天大哥就把话撂这里了,塔虎城小学的老师就是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平时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关键时候就不支持大哥工作啦?我告诉你月梅,请你当老师,我可是在旗长和王区长面前夸下了海口,你可别让大哥的面子掉在地上啊!”

月梅的舅妈见白玉柱说话的口气变了,急忙圆场说:“他大哥,我看这事行。小梅整天和小孩子们在一起还能舒心些。要不一闲下来想起王克,就在家偷偷地抹眼泪。”

月梅的脸腾地再次红了,她看了一眼舅妈,不好意思地说:“舅妈,说啥呢?”

“你白大哥又不是外人。小梅呀,你今年都二十五岁了,还要等到啥时成家呀?”月梅的舅妈向白玉柱唠叨起月梅的对象来。说句实在话,月梅的舅舅和舅妈这两年还真为月梅的婚事发过不少愁。每当见到熟人,月梅的舅妈就会把月梅的婚事挂在嘴边,唠叨个没完没了。

“月梅,大哥也知道你心中早就有人了,可你的对象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的革命。大哥今天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战场上子弹不可长眼睛,说不准你的对象早就牺牲了。依我看,你就别再等下去了,赶明个儿,大哥给你物色一个对象人选,你不是喜欢军人吗?我就给你介绍一个军人,你看怎么样?”白玉柱也跟着月梅的舅妈劝起月梅来。

听白玉柱这么一说,月梅陷入了迷惘中,半天后,她悲凄的双眼滚下了泪珠。

“月梅,不要难过,等忙过这阵子,大哥肯定给你介绍一个好对象,保证各方面都让你满意。不过正事可别忘了,明天你就去上班,学校地址就是张家老私塾那院。”白玉柱见月梅流了泪,又赶紧把话拉回来了。

月梅擦去眼泪,自信地回答:“白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把学生教好!”

白玉柱笑道:“这就对了嘛!大哥是不会看错人的,你当孩子们的老师一定行。”

白玉柱高高兴兴地从后角门来,又满心欢喜地从后角门出去了。老师的人选定下来了,总算去除了白玉柱的一块心病。剩下来的事,该找几个区小队的民兵骨干收拾一下校舍了。

王克南在区政府的大门口向执勤的民兵交代了一番,就带着张学和赵虎骑马离开了塔虎城。三人直接去了塔虎城城西的小树林,小树林内安葬的是前几天牺牲的一连长张宏业和战士刘小宝。

王克南三人下马,进入小树林来到张宏业和刘小宝的坟前,面对崭新的坟土和墓碑,王克南三人不觉悲从中起。一阵凉风刮过,天空飘来一片黑灰色的云,悬在王克南的头顶。小树林内原本春光无限的气象霎时黯然消逝,给人以萧索苍凉之感。王克南的心情极为复杂,不觉潸然泪下。

战友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王克南的眼前:异常惨烈的战斗正在进行中,阵地炮火横飞,硝烟四起。王克南弯着腰顺着战壕来到一连阵地。满脸血污的张宏业瞪大眼睛,沙哑着嗓子大喊:“营长,这里很危险,你咋来了呢?”

王克南还没有回答张宏业的话,一发炮弹就呼啸着从天而降,王克南一把摁倒了身边的张宏业,并趴在了张宏业的身上。炮弹炸起的泥土雨点般地落在王克南的身上。

抖去身上的泥土,王克南大声说:“我来接替你指挥战斗,你快回团部去接受新任务。”

“营长,仗打到这份上,你让我撤,还不如毙了我!”张宏业有些不情愿地说。

“人在阵地在,你在我在都一样!这是咱们一营的规矩。快走,这是团长的命令!”王克南大声道。

张宏业靠近王克南问:“营长,能透露下团部给我的是什么任务吗?”

“团长派你去郭尔罗斯前期塔虎城区任区长,同时执行剿匪任务。在陌生的环境下,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王克南说出了团部给张宏业的任务,并嘱咐道。

“请营长放心,我一定会胜利完成任务!你就等着我胜利归来吧!”张宏业向王克南敬了一个军礼。

王克南还礼后,上前和张宏业紧紧抱在一起。之后,张宏业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硝烟和炮火之中……

几只鸽子从王克南头顶上方向西山飞去。

凉风停住了,天空那片黑灰色的云也悄然飘走了。大地又恢复了明亮。

王克南擦去眼泪,脸色恢复了平静,继之而来的是从容庄肃,无半点颓唐自弃之色。王克南此刻已把满心的悲愤,化作了一种无穷的力量。一种不可遏制的军人求胜欲望再次占据了他的心头。他暗中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绝对不能冲动,一定要选择有利的时机,为张宏业和刘小宝报仇!

白玉柱带领着十几个民兵,经过大半天紧张而愉快的劳动,将学校教室收拾得多少有了点儿眉目。高启祥和于四辈二人用白膏泥调成涂料后,用自制的刷子刷着墙壁。

白玉柱和刘友善用土坯码成垛再搭上木板,课桌和板凳就算完成了。

白玉柱坐在木板上,装作学生的样子坐了一会儿。他冲其他人笑道:“效果不错,就是简陋点儿。等以后咱们有了钱,一定要建一个大一点儿的教室,让孩子们心情舒畅地在教室里学习。”

正在糊窗户纸的王兴富,回头冲白玉柱开着玩笑:“白副区长,别说,你的样子还真有点儿像小学生。”

“我真想当一回小学生。旧社会咱们穷人念不起书,如今新社会赶上好时候,可惜岁数又大了。”白玉柱虽有遗憾,但又认真地说,“孩子们能坐在教室里消停地念书,我也就满足了。”

屋外忽然传来马嘶声。

糊窗户纸的王兴富兴奋地叫道:“是王区长。王区长他们来了!”

白玉柱满面笑容地迎出去,又把王克南三人引领进了教室。

王克南进了教室四处看看,赞道:“白副区长行啊,收拾得不错!还真有点儿学校的样子!这不快完活了吗?”

王克南又向另外几个民兵说:“同志们辛苦了!”

“应该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嘛。”高启祥非常谦虚地说。

白玉柱问:“王区长,你们三个从哪过来呀?”

“去城西了,看一看一连长和小刘。”王克南回答。

听说王克南去看一连长了,白玉柱立即就把头低下了,眼神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看见白玉柱低下了头,王克南知道白玉柱一定是又陷入了自责之中。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王克南换了一个话题:“白副区长,老师的人选定下来了吧?咋没看见郭老师呢?”

“啊,月梅在家忙着编教材呢。王区长你想认识她呀?走,我带你去月梅家!月梅家就在村子东头,反正马上就要完活了。我带你去她家坐坐。”白玉柱盯着王克南的脸,很认真地说。

其实,白玉柱这么急着带王克南去月梅家另有目的。他今天早晨不是答应给月梅介绍对象了吗?当然,让王克南成为月梅对象的人选,这也是白玉柱的一厢情愿。王克南刚来塔虎城,一年以后是要回野战部队的,估计他在塔虎城是不会考虑个人终身大事的。

王克南摇摇头:“白副区长,今天就这么着吧?以后有机会再认识郭老师也不迟。我来塔虎城之前,吕团长答应武器弹药三天就到,两天快过去了,我估计今天下午该到了。我一会儿回塔虎城等着接收武器弹药。对了,白副区长,又有多少人报名参加区小队了?”

“有三十多人吧,加上原有的骨干民兵,现在实际人数是八十人。”

“好,咱们塔虎城区小队眼下得大量招兵买马呀。不过,同时也要大大加强练兵。等咱们区小队兵强马壮时,就找机会收拾土匪!”说完王克南看着众人哈哈大笑。

“那是一定的,我看离这一天不远了。”白玉柱补充说。

“白副区长,我早晨出早操看见东江湾草甸子的土质不错呀。”王克南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白玉柱凑过去,笑呵呵地问:“王区长,你就说你到底啥意思吧?”

“趁现在还没有春耕播种,我想动员民兵在东江湾开点儿地,白副区长你看这事怎么样?”王克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在征求白玉柱的意见。

王克南的想法正好和白玉柱不谋而合。

白玉柱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好啊,我也想过,正要和你说这事呢。等到秋天粮食下来时,留够区政府用的,多余的咱们就上交国家。王区长,你就说啥时动手开荒吧?只要你定个时间,我组织人就可以开始干了!”

王克南想了想,说:“明天早晨通知各村的民兵到塔虎城集合,发完枪后就开往东江湾开荒。白副区长,你看行吗?”

“好,我同意。下午我就把明天去东江湾开荒的决定逐村传达下去。”白玉柱完全赞同王克南的建议。

“行,行,白副区长,你就看着办吧。马上要种地了,反正开荒生产越早越好。”王克南点头道。

白玉柱原来以为自己是个急性子的人,还担心配合不好新区长的工作。没承想野战部队来的王克南办起事来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此举正和自己的心意。其实,王克南还有一个长处,那就是稳中求胜。王克南刚来塔虎城,白玉柱当然还不是十分了解王克南。

西山,一个黑暗的山洞内,洞顶和洞壁上吊着几盏大油灯,一边冒烟一边“滋滋”地响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像鬼火一样摇曳跳动。此时洞内空气污浊,并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恶臭味。

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匪首崔大牙,脸像一只黑泥盆底,又圆又大,两只小而圆的眼睛似乎有仇,相互不肯买账地拉开了很宽的距离。冷眼一看,他好像没有脖子,一颗圆咕隆咚的大脑袋就直接长在了肩膀上边。大蒜头鼻子青中发紫,像一只没熟透的西红柿,两只鼻孔朝前,大概长错了位置,两撮黑毛从鼻孔中一直探到外面,鼻子下面是嘴唇外翻的方形巨嘴,方形巨嘴内的两排牙齿,像随意摞起的两排又黑又黄的古城砖。身体肥胖的崔大牙,像个绿皮西瓜似的陷在宽大的虎皮椅内。他打了个哈欠,睁开圆圆的雀蒙眼,几滴眼泪就从小而圆的眼睛里成双排队地挤了出来,他的大烟瘾犯了。崔大牙故意干咳了几声,匪徒们就知道他们的崔司令一定又有什么话要说了。于是,匪徒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专等着他们的崔司令发话了。

果然,崔大牙瓮声瓮气地说:“弟兄们,塔虎城的黑鹰今天早晨又来信了,说共产党又派了一个能文能武的营长来塔虎城当区长了。听说共产党的这个营长还挺狂,扬言要在一年内消灭咱们。不过他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谁都知道,咱们弟兄眼下不比过去了,咱们现在跟了老蒋,也算是国军的人了。那么,共产党就是咱们的头号敌人。不过,塔虎城的共产党头目咱们还摸不清他的底细。如果真像民间传说的那样神,咱们弟兄们往后的日子就是被窝里打拳——有劲使不上喽。”

“司令,还像上次那样派个弟兄把塔虎城共产党的头儿干掉,不就完事了么?”

“干掉一个连长又来一个营长,共产党派来的头儿,真是一个比一个官儿大呀!”

“再干掉这个营长,谁知还会不会再来一个团长啊?哈哈……”

众土匪一阵大喊大叫,洞内空气更加污浊,并伴随着阵阵难闻的酒气。

洞口出现了一丝亮光,一闪,一个身影从外面挤进洞来。

洞口边一个土匪高声喊道:“司令,参谋长回来了!”

被土匪称为参谋长的人,还没有走到崔大牙身前,崔大牙就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参谋长,你不听我老崔的话,结果狗舔锅底——碰一鼻子灰吧?”

这个所谓的参谋长,是土匪的二头目,名叫梁化宇,人送外号“小诸葛”。他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便装非常合体。面孔微白,一副金边眼镜卡在通天鼻梁上,到也有些人模人样的。

“小诸葛”听了崔大牙的责问,表情十分尴尬。好在洞内光线黑暗,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半天,“小诸葛”才开口说:“司令,马六子现在是搭戏台卖大枣——好大的谱,但他早晚有求咱们的那一天。他没粮了!不过从大局考虑,咱们还要和他情报共享,塔虎城的黑鹰也是这么指示的。”

崔大牙听“小诸葛”这么一说,扑通一声坐在虎皮椅子上了,虎皮椅先是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又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这声音就像一群老鼠在打架。

洞内又变得鸦雀无声了。

崔大牙觉得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咔嚓、咔嚓”挠了半天头皮,说:“我看马六子是官老爷捡大粪——有福不会享。眼下他没粮了,还甩钢条,那就让他喝西北风活着去吧!我当年和马六子火拼过,打死了马六子三个人,他这是记下我仇了。参谋长你告诉他,从今往后就让他马六子巴儿狗蹲墙头——硬装坐地虎去吧!可有一点,你别忘记告诉他,马六子归顺咱们,是赶早不赶晚,别等耗子掉火坑——毛干爪净时来找我。好了,咱们就不提马六子这个王八犊子了。参谋长,塔虎城又来了共产党的一个营长,你这人是簸箕里的蚂蚁——条条道道多,想想咋办吧?”

还没等“小诸葛”说话,就有土匪叫喊:“杀进塔虎城,干掉共产党的头儿!”

“司令,参谋长,可不能让共产党在塔虎城站住脚啊!”

面对洞内的混乱场面,气急败坏的崔大牙大叫一声,使劲一跺脚道:“一个个地都别关门骂皇帝——装家里横。都给我装一会儿哑巴,听一听参谋长的高见。”

崔大牙这一嗓子果然好使,土匪们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立马都不出声了。

“小诸葛”见崔大牙给足了他面子,就拿出了国军参谋长的派头来。他清了清嗓子,用手扶了一下眼镜,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崔司令,我塔虎城地下反共救国军的弟兄们,共产党这次派一个读过书的营长来塔虎城当区长,我看是来者不善。咱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诸葛”话一出口,就遭到崔大牙的强烈反对:“参谋长,你咋成了才出窝的麻雀——翅膀不硬了呢?我看你是长共产党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咱们现在好歹也是老蒋的人,让城里的国军知道咱们这么熊包,岂不是踩着高跷演戏——半截不是人吗?”

“小诸葛”见崔大牙不乐意了,急忙赔着笑脸说:“司令别急呀。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崔大牙不出声了,闭上眼睛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来。可脸抽巴得却比死了爹娘还要难看。

“小诸葛”真是闹了个自讨没趣,他扫了一眼众土匪,却还要继续装下去,就故意放缓了说话速度:“塔虎城南有查干湖,东临嫩江,又有贯穿长白的小公路。水上和陆地交通十分便利发达。我估计,下一步塔虎城的共产党肯定要恢复塔虎城火车站的通车。铁路、公路、水路的运输可成相互依托之势。东北长春白城一带这盘棋可就活了,以点带线,以线带面,共产党这步棋实在是太妙了!”

一听“小诸葛”这么说,众土匪们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气势,一个个低下头,哭丧着脸都不出声了。

崔大牙睁开眼,一脸无奈地问:“参谋长,照你这么说,咱们是坏肚子吃巴豆——没招了?”

“小诸葛”哈哈大笑,随后腰板一挺,说:“司令,共产党有千条妙计,咱们也有一定之规。这回咱们该是程咬金的武艺——耍他三板斧了。”

“小诸葛”一得意,也整出来一句歇后语。他靠近崔大牙,弯下腰把嘴巴贴在崔大牙光秃秃的大脑袋旁,一番嘀咕,听得崔大牙鼻子眼睛都快要笑到一块儿了。

“真有你的!参谋长啊,参谋长,连我老崔都没看出来,你真是白糖包砒霜——毒在里面啊!”

“小诸葛”得意地一摆手,道:“司令,你说错了,我这叫胸口捅一刀——有心眼儿。”

“哈哈。”

“哈哈。”

“哈哈,参谋长,刚才你还说什么不能轻举妄动,好像没招了似的。这一会儿,又什么孙子兵法云,整得云山雾罩的,放屁的功夫,你就孙猴子学艺——来招了。”

崔大牙和“小诸葛”两颗脑袋凑到一起,大声狂笑起来。一场阴谋就此开始。

王克南三人刚进区政府,就听见屋外传来汽车马达声。

“一定是送武器的车来了!”王克南回头向窗外看去。

一辆美式卡车正缓缓地开进院来。车停稳后,一个军人从副驾驶的位置上首先跳下。这名身体清瘦的军人王克南认识,他是团部的参谋高川。

王克南几步就迈出屋去,上前和高川握手:“一路辛苦了!”

“王营长好!”

张学和赵虎一起走过来,举手向高川敬礼。

高川还过礼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武器弹药的清单递给王克南。

高川道:“捷克式便携轻机枪两挺,美式冲锋枪二十支,步枪五十支,手榴弹十五箱,子弹十万五千发,王营长,这回够用了吧?”

“够用了,够用了,回去代我向吕团长问好。谢谢团长支持我们的工作。”王克南对吕团长给的武器十分满意,他认为这批武器弹药来得也是时候。

两个执勤的民兵过来和张学赵虎一起向仓库内搬运武器。

高川指着陆续搬下来的武器,说:“这些武器都是孙副营长打农安和哈拉海缴获的。”

“打农安和哈拉海顺利吗?我们一营有没有伤亡?”王克南急忙追问。

“战斗还算顺利,孙副营长和你事先制定的闪电战术发挥了很大作用。敌人一个营全部被歼,另外一个团全部缴械投降,一营仅牺牲两人,孙副营长和通讯员张庆山负伤,但伤势都不太重。”高川回答。

王克南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但他也为牺牲的那两个战友感到惋惜和心痛。

春天的塔虎城之夜,与以往的季节是不同的。由于塔虎城的护城河直通嫩江,整座古城完全被潮湿的雾霭笼罩着,雾气的浓度又完全取决于风力的大小。今夜微风,雾气此消彼长。稚嫩的树叶被雾气打湿后,变得硬挺。有风吹过,树叶就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灯下的王克南拿出几张毛边纸,几番对折后,开始用匕首裁起了纸。张学和赵虎不知王克南裁纸是何用意,就一起过来看着王克南裁纸。

王克南抬头说:“别看着呀?动手裁纸,就像我这样子。纸张大小要和我的一致。”

张学和赵虎很快就裁好了纸,王克南接过裁好的纸码放整齐后,拿锥子扎眼穿线订起了本子。

赵虎问:“区长,订这么多本子干什么?”

王克南又抬起头,非常认真地说:“给你们俩用啊。”

赵虎笑道:“区长真会开玩笑,我们俩比一连长没强多少,一个大字不识,还用什么本子呀?”

“从明天开始你们俩去学校上学,就不要跟着我了。别等革命胜利了再闹个睁眼瞎,啥都干不了。”王克南表明了自己的用意。

“那绝对不行,我们俩走了,谁来保护你?”赵虎瞪大了眼睛,也有些急了。

张学附和道:“赵虎说得对,吕团长派我俩随你来塔虎城是来保护你的,怎么能去上学呢?咱们刚来塔虎城工作还没展开,你要是出啥危险,我俩怎么向吕团长交代呀?”

“对,不行我俩就去找吕团长评评理。”赵虎简直是在用威胁的口气向王克南说话。

王克南一瞪双眼,说:“你们俩少拿吕团长来压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让你们俩去上学,其实也是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什么任务?”赵虎靠近王克南问。

王克南表情严肃地说:“保护学校和师生的安全,这项任务是极其重要的,你们俩懂吗?”

张学和赵虎见王克南说得极认真,便一句话也不说了。

王克南站起身,大声命令道:“张学、赵虎,我说的话你们俩能做到吗?”

“能,保证完成任务!”张学和赵虎立正回答。

王克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睡觉前,王克南向张学和赵虎又嘱咐道:“上学你俩就不用骑马了,把马留给老乡种地。在学校不要搞特殊化,多注意革命军人形象,多替老师排排忧解解难,遇事要冷静处之。”

“区长,这话你都说好几遍了。”赵虎也许和王克南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了,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随便,无拘无束的。

白玉柱今天起得特别早,天还未放亮,他就叫妻子其木格做好了饭。

白玉柱来到炕沿边,弯下腰,把脸贴在儿子栓柱的脸上,轻轻叫道:“小懒虫,饭好了,起来吃饭喽。”

睡梦中醒来的栓柱,坐起揉揉眼睛,埋怨道:“爸,这才几点呀,就叫我吃饭?”

白玉柱提醒栓柱说:“今天是你上学的第一天,早点儿到学校,好帮你月梅姨干点儿啥呀。你说是不是呀?”

“哎呀,我咋把上学的事给忘了?爸,你这都叫晚了。我月梅姨说了,让我好好干,将来选我当班长,我得好好表现表现呀!”小栓柱急忙起来穿衣服。

“这才像我的儿子呢!儿子好好表现,别让爸失望。争取当上大班长!”白玉柱笑着轻轻拍了小栓柱一下。

张学和赵虎吃完早饭和王克南打过招呼,就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区政府。

刘师傅看着张学和赵虎离去的身影,有些不解地问:“王区长,小张和小赵两个小同志这一大清早全副武装地背着书包干啥去了?”

王克南笑着解释:“我让他们俩去上学了,将来革命胜利了他们俩所学的知识也能派上用场。”

“上学是好事,可小张和小赵怎么还带着枪啊?”刘师傅有些不解地问。

“刘师傅,你想想,万一土匪来学校搞破坏呢?他们俩带上枪不正可以保护学校吗?”王克南原以为自己这么一解释,刘师傅就明白了,没承想刘师傅张大了嘴巴,那样子就像傻了一样。

王克南看着刘师傅的样子,小声问道:“刘师傅,刘师傅你想啥呢?”

刘师傅突然回过神来,急忙解释道:“新社会是好,看着小张和小赵两个人乐乐呵呵地去上学,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那时家里穷,我只上了仨月学就赶上父亲去世了,为给父亲发丧欠下了一大笔债,我只好辍学去给地主放猪。整整三年啊,我才还完这笔债。还完债,家中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哪还有钱去念书啊?”刘师傅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又换成了笑脸,不好意思地说,“王区长,今天我动感情了,让你见笑了。唉,我是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啊,一提起自己的过去就都是眼泪。”

王克南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只有不忘旧社会的苦,才会知道新社会的甜!今后咱们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好日子。我相信,只要咱们坚持不懈,塔虎城区就一定能成为一片红色区域。你说呢,刘师傅?”

“那是那是,我到啥时候都忘不了共产党啊!共产党就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啊!”刘师傅情形更加激动,似乎有些抑制不住自己。

王克南很理解刘师傅,像刘师傅这样经历过苦难岁月的人,又何止千万个?所以共产党人一定要打倒一切反动派,建立一个新中国,让普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过上幸福的日子。一想到这些,王克南感觉自己仍然是任重而道远!

白玉柱甩着两只手一脸喜庆的神情向塔虎城走去。快到护城河边时,白玉柱遇上了从区政府做完饭回家的刘师傅。刘师傅和白玉柱相反,一脸忧虑的表情只顾低头向前走去,根本没看见对面过来的白玉柱。

“老刘,啥事啊?看把你愁的。”白玉柱的话把刘师傅吓了一大跳。

“是白副区长啊!我当是谁呢?昨晚梦见死去的老婆和孩子了,今早醒来心里一直堵得慌。看见小张和小赵去上学,我在王区长面前刚刚还哭了一通鼻子。”刘师傅解释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原因。

白玉柱劝道:“老刘,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啥事别老装在心里。想开点儿,不要总去想过去那些不顺心的事。”

刘师傅先是苦笑了一下,后又摇摇头:“白副区长,你是劝了我表劝不了里儿啊。今天看见小张和小赵去上学,我就想起了我那短命的儿啊。”

刘师傅说着掉了几滴眼泪,但他又急忙擦去换了一个话题,说:“白副区长,你看半天一直说我的事了。你大清早忙忙叨叨的还一脸的喜庆,一定又是有什么好消息了吧?”

白玉柱像个孩子似的嘿嘿一笑,说:“老刘,还别说,真让你猜对了。今天早晨天刚放亮,旗长派来送信的人就到了我家,说旗里给咱们筹集到了三千斤谷种和四千斤玉米种,叫咱们快点儿派人去旗里运种子呢。”

刘师傅听了眼前一亮,一脸兴奋地说:“好消息,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呀!白副区长,我就不耽搁你了。你还有正事要办,正好王区长在区政府呢,你快过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区长吧,好让他也高兴高兴。”

白玉柱和刘师傅在护城河边分的手,白玉柱乐乐呵呵地进了塔虎城。走着走着,白玉柱忽听见身后逐渐远去的刘师傅竟然唱起了二人转《大西厢》:“一轮明月呀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三请张生来赴宴,四顾无人跳粉墙。五更夫人知道了,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七夕胆大佳期会,八宝亭前将夜香……”

刘师傅的《大西厢》唱得真不错,但也把白玉柱给唱愣住了,白玉柱回头看看刘师傅的身影,自语道:“这个老刘怎么回事?刚才还愁眉苦脸呢,现在怎么还唱起了《大西厢》,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白玉柱摇摇头,加快脚步进入了塔虎城,他要把旗里传来的好消息告诉王克南。有了这批种子,再也不担心四十家子村的群众种不上地了。白玉柱的心里此时比蜜还要甜,连走路也变得更加轻快了许多。白玉柱个子小,每走一步,身子就向上一蹿,斜挎着的驳壳枪,就配合着步伐拍打着他的腰和臀部。

王克南独自坐在桌子前,看着摆放在桌子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之中。

白玉柱不管不顾地一脚闯进门来,站在王克南身后兴奋地说:“哈哈,老王,旗长来信了,让咱们去旗里运种子呢!你看看,赶早不赶晚呀,我已经叫车了,一会儿祥子、四辈、王兴富、刘友善他们四个人就过来。今天去旗里运种子就由我亲自带队了,你看怎么样?”

白玉柱一高兴,直接管王克南叫起老王来。白玉柱这样称呼,反倒让王克南觉得彼此间的关系更近了一步。此时,白玉柱已走向前,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王克南。

王克南慢慢站起身,双手叉腰,似乎并不着急:“咱们先不忙去旗里运种子。老白你说,去旗里运种子走哪条路比较好呢?”

“当然走长白小公路要好一点了。你们来时走的是二龙口吧?”

王克南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白玉柱继续说:“二龙口那条路,去旗里路是近了不少,可骑马走个单人还行,马车就不好走了。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运种子的马车至少三辆,走长白小公路实在是太显眼了,我怕土匪半路劫车啊。”

听了白玉柱的话后,王克南却眼前一亮,他一拍桌子说:“好,就走长白小公路了!今天先不去运种子,把明天去旗里运种子的消息立即散布出去。”

“今天不去?车都安排完了,一会儿祥子他们几个就过来了。就算今天不去旗里运种子,那也不应该把明天去旗里运种子的消息说出去呀?老王,你这样做,不等于给土匪上赶着报信吗?”白玉柱瞪大眼睛说。

王克南仰头哈哈大笑,笑过后说:“对呀,土匪知道咱们明天去旗里运种子的消息才好呢!我还真怕土匪们不知道呢!”

白玉柱不出声了,他眼珠子转动半天,终于明白了王克南的意思,白玉柱随后手拍脑门,叹息道:“哎呀,哎呀,瞧我这脑袋笨死了,真是笨死了!游击队就是不如野战军啊!老王,原来你是想引蛇出洞啊?是不是想打马六子的伏击?”

王克南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晃动了几下,小声道:“小点儿声,这个计划只限你、我、张学、赵虎咱们四人知道。”

白玉柱双手一拍,沉声道:“得令,明白!马六子,我看你还能张狂到什么时候?你的死期到了!”

王克南和白玉柱二人会心地大笑起来。这时,三辆马车和一些扛着工具的民兵陆续进了区政府大院。

王克南看看白玉柱,说:“集合民兵,发枪!”

白玉柱心领神会地说:“发完枪向东江湾开拔,开荒生产!”

“来几个人,去仓库把装枪的箱子抬到外面去。”白玉柱站在门口一挥手,祥子等人应声去了仓库,把几只装有枪支弹药的木箱,抬出来放到了区政府办公室门口。

两挺机枪发给了祥子和四辈。白玉柱笑道:“你们俩身高力大,又会使用机枪,今后在剿匪的战斗中可不能让我和王区长失望啊?”

祥子抚摸着机枪,说:“白副区长,你就放心吧!机枪在我和四辈的手中肯定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我们俩也会用心去爱护机枪,不行的话,晚上我就搂着机枪睡觉了。”

祥子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民兵王兴富道:“别以为你们有了机枪就了不起,我们也不是白给的,谁英雄谁好汉,今后咱就剿匪战场上比比看,大家说是不是啊?”

“对!”民兵们大喊,情绪十分高涨。

二十五支冲锋枪发给了比较年轻的民兵。

年龄偏大的刘友善得到了一支步枪,不高兴地说:“白副区长,为什么不发给我冲锋枪?冲锋枪灵巧好用能打连发,谁不喜欢啊?”

白玉柱指着刘友善,不客气地说:“老刘,谁都可以发冲锋枪,就你不行!”

刘友善眨了眨眼睛,脸红脖子粗地说:“怎么我就不行呢?难道我刘友善是后娘养的?”

“你是猎户出身枪法又准,必要时还要充当咱们的狙击手,这就是不给你发冲锋枪的原因。老刘,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白玉柱解释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是我理解错了,我以为你白副区长拿我当下眼皮对待呢。闹了半天,原来白副区长是看重我高抬我呀!”刘友善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冲白玉柱嘿嘿一笑,不再说话了,走到一旁摆弄他的步枪去了。

王克南见枪已发完,就大声说道:“同志们,领到冲锋枪的你也别高兴,领到步枪的你也别埋怨啥。在野战部队,战士们使用的武器也不是统一的,冲锋枪和步枪各有各的长处。为什么给年轻的同志发冲锋枪呢?因为冲锋枪射击时后坐力比较大,年轻的同志手臂有力,比较容易控制住冲锋枪。还有一点,冲锋枪有一个缺点,连续使用枪管发热后会出现卡壳故障。年轻的同志手比较灵活,排除故障快,这也是把冲锋枪发给年轻同志的原因。步枪的特点适于单兵隐蔽作战,步枪打击目标时的命中率远远要比冲锋枪精确,步枪有防尘罩,有利于保养,连续使用也不会出现机械故障。当年,日本鬼子已经研究出来了冲锋枪,为什么在中国战场却没有使用,而是依然用步枪呢?他们就是看中了步枪射程远、命中率高、不出现机械故障的优势。好,在这里我就不多说啥了。白副区长,你说两句吧?”

“同志们,刚才王区长把冲锋枪和步枪的长处短处也都说了,大家一定要把这些要领记在心里。这些东西可都是王区长长期在战斗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啊!今天,咱们塔虎城小学如期开学了,枪也发到手里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字,干!目标:东江湾!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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