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目光

十二年的目光

2004年9月,也是这样的秋风伊起,人海之中,枝叶纷飘,《小说选刊》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其时我尚在南京邮政局工作,是整日包裹在深色邮差绿中的一个平庸小职员,先后做过营业员、团总支书记、劳资员、企宣、干事、行业报记者、秘书……满心抱负着与此行业不相干也不相称的文学野心,并不自量力地点灯熬油敲打字纸,然后四处找抄地址,漫天遍野地往各大小刊物盲目投稿。记得当时经常要蹭到一间有长途电话功能的办公室去,尽可能地瞅个空子企图瞒过同事,压低嗓门往各地编辑部打电话,询问对我投稿的观感以及录用情况。我既无家学,亦没有受过专门的高等教育,除了一颗大胆热烈的心,文学上的储备极为贫瘠,这一段毫无章法、在暗黑中独自摸索的情境,很是漫长。不过随着《小说选刊》这一道目光的投射,我终于慢慢地向着光亮处接近了。

《小说选刊》最早选用我的小说是在2004年,此后便时不时会有穿空而来的闪烁青眼。到了2007年,这一偶尔投射的目光,好像忽然定住了双目,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下聚起焦来:2007年3月起的十六个月,选刊先后选用过我六篇小说(五篇中篇,一篇短篇),有三期都是头条:2007年第3期的《颠倒的时光》,2007年第7期的《逝者的恩泽》,2008年第2期的《纸醉》,有两期配发批评家点评,有一期配发作者自述,这样的密度与力度,据当时选刊的编辑们回忆,是选刊史上很少见的,或者干脆点说吧,没有过的。《小说选刊》这样地对新人新作的不吝激赏、反复推送,简直像是在拼命打扮没见过世面的丑孩子,直往外人眼皮子底下送,让人家想看不见都不行的劲头。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心理上讲,我对《小说选刊》就有些长辈亲人般的归认感。从我的整个写作生涯上讲,可能正是由于《小说选刊》这一番强力举荐,我这才算是摇摇摆摆、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写作之道。

上面这算是第一层需要提及的往事。第二层,则是我在文学界所获得的第一个奖项,仍然是从《小说选刊》手里拿的。

那几年,我虽也有些习作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或各选家的年度选本,但若要论正经获奖,除了南京本地的奖项外,确乎还没有过这样的荣幸。当然,写作与获奖,现时已能勘破其中的无规则与非正向关联,但对当时比较年轻的那个我来说,对获奖啊肯定啊,还是蛮当真的。因此,在2007年夏末秋初,突然从北方传来消息,说我获得了“2006-2007年《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倒真是老大的欢喜,颁奖期间正好我在鲁迅文学院就读高研班,遂兴冲冲地跟班主任请假,赶往东北沈阳去领奖。在那里,初次见到《小说选刊》的秦万里、冯敏等老师。记得秦主编总笑眯眯的,很喜欢拍照,脖子里总挂着单反给大家拍肖像照,在一片稀疏的寒风乍起的北方树林里,他也替我拍了好几张,其中有一幅侧身正脸穿着毛绒领口衣服的,成为我后来在杂志上到处发着用的。说来真巧,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我当时去请假的鲁院班主任,个头不高,讲话细言慢语,修养特别好的那位秦老师,跟秦万里主编,是嫡亲兄妹俩。而他们的父亲秦兆阳先生,也是文坛上鼎鼎有名的大编辑、作家。瞧我这无知的。我还记得在颁奖会上头次见到的冯敏老师,他个头高,爱扮酷,爱讲笑话,他在颁奖后跟我讲,鲁敏啊,你将来要记得啊,你的第一个奖是从《小说选刊》这里得的。我记得我懵懵地笑着,觉得他这话实在多余了,像我这个业余选手,能得一次奖就不错了,难不成还会老得奖吗?当然后来多多少少也侥幸得过一些别的奖,但冯敏老师的担心仍然是多余的:《小说选刊》的这第一个奖,确乎难忘,就像乡下孩子头一次进城一样,当时跟哪些人一起领的奖,跟谁住一间屋,参观过哪些地方,吃了些什么东西,比后来的若干经历都记得清楚多啦。

还有第三层。说话间也就到了2008年,这一年选刊共选用了我四篇小说,并且提出由《小说选刊》来主办,替我在北京开一个作品研讨会——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的个人作品研讨会,居然会放在北京,居然由一家选刊主办。记得当时张罗此事的是编辑部主任崔艾真老师,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动议此事,我是着实不安、吃惊。我何德何能,又何其大幸啊,能得遇这么一批太好的老师编者,不仅为作者做嫁衣裳,还描红着绿、敲锣打鼓地牵来白马要送上一程。事情果真有声有色地张罗起来了,崔艾真老师是有名的能干爽利人,很短时间里网罗到一大批京城的著名批评家,我记得当天到场的北京嘉宾有韩作荣、孟繁华、贺绍俊、施战军、阎晶明、胡平、张陵、徐坤、彭学明、李建军、李云雷等。选刊的编辑部更是上下出动,杜卫东、秦万里、冯敏等悉数出场替我撑台面。大概正是看在《小说选刊》的面子上,与会评论家对我那一阶段有些嚣张的写作喷涌,表达了很大程度的善意与宽容。最令我感动的是崔艾真主任,我一来很不懂事,二来也因为谁都不认识,故什么具体事情都没有参与进去,从头到尾是她带着编辑部的同事们在张罗,尤其还替我请到那时早已深居简出、闭门谢客的张洁老师。记得张洁老师稍微迟了几分钟朴素现身,然而还是引起了众人的一小阵波动,她连连摆手坐下,然后瞅个话头,细细谈起对我小说的读后印象,我极为惶然,都不大好意思去跟张老师打照面儿。最后还是崔老师把我领到张洁跟前,替我介绍说:“这就是您曾经打电话来询问过的鲁敏呀。”后来听崔老师介绍,张洁老师正是在选刊上看到我的小说,可能是《纸醉》或《墙上的父亲》中的某一篇,曾打电话跟编辑部打听过我……

这三桩事——高频选荐,给第一个奖,主办第一个研讨会——只要有其中一桩,便是一本选刊与一个写作者的佳话了,而我与选刊之间,竟然三桩都齐全了,此中际会,用俗语,并且是逗趣的俗语来说,真可谓是“猿粪(缘分)”了。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一只猿,大概有我最喜欢的“人猿泰山”那样的大了。

时月更迭,人事轮变,选刊的编者们有来有去,有升有退,增添了不少的新师挚友,但仍一如从前地延续着关爱的目光,以每年一到两篇的频率继续关注着我的写作。这穿透季节与冷暖的目光,越拉越长,也越拉越稠,更加寄予期许,瞻之在前,急焉在后,不远不近地伴我同行,随时警醒着我的滞停或超速。后来几年的选稿里,有从“东坝系列”到“暗疾系列”的转型之作《铁血信鸽》,有争议四起的《不食》,也有被转刊后引起影视话剧关注的《惹尘埃》《零房租》,有原发在中英双语杂志《天南》上、几乎不大为文学圈所注意到的《西天寺》,有写法传统、方物风味较浓的《徐记鸭往事》,有用比较实验的写法但我个人私爱的《万有引力》等。

以小学生式的简单算术来看,从第一道目光至今,整整十二年一个生肖轮回过去了,我与选刊,一南一北,一人一刊,共同经历了更多的晨露、晚霞与长夜,我溢出皱纹,她多生华发,我重了心事,她轻了肉身,忽忽流转、韶华不在,但这种亲人相扶般的感情,一直不敢也不能够忘掉。故此写上这一篇,既输文采,也谈不上深度,好像还带点好汉湎于当年勇式的夸耀。但我想《小说选刊》的列位编者以及偶然读到此篇的新老读者,一定是明白我的心意的。那种年深日久开始发黄了的恩念,一再地在雨天想起,使人疼痛而慨叹。故实笔记之,以慰秋风。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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