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不是我
1997年8月29日,我收到四川的一位小姐的来信,信内夹着一张彩色照片,小姐身材颀长,容貌秀丽,着黑色短裙,蓝底花衫,手擎红伞,站在一棵老橡树下,十分的幽雅可爱。照片背面写着:赠沙叶新老师。信上说,她1993年年底在西双版纳与我邂逅,说我当时穿了件紫红色的细格衬衣,她和我握过手,和我说过话,对我的印象是“脸色红润,双目含笑,约摸四十岁左右,十分随和”。我看到这里既高兴又疑惑,因我从未去过西双版纳,也从没穿过紫红色的衬衣。小姐在信中继续写到,说我曾告诉她我在写了《蹉跎岁月》之后,正在写《孽债》……这下我明白了,这位小姐把我当成大名鼎鼎的叶辛了。
我突然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像在私拆别人的信件,并且掠美自归,盗名窃誉。我连忙紧闭双眼捂住信的下半页,不敢再看下去,怕侵犯叶辛兄的隐私。
叶辛兄是我很熟悉、很尊重的朋友,但他贵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而且形象出众,极似舵手,瞻仰之下,令人无限怀念,我一介平民,怎能和他相比?把我当作了他,实在是天大的误会。虽然叶新和叶辛同音,如果我胆敢以叶辛自居,那我这个叶新就不是叶新,而是野心了!
信不是给我的,却错寄给了我,可也有明明是给我的信,却错寄给了别人。去年,上海一家报纸的编辑小姐就将写给我的信错寄给了流沙河先生,流放到沙河里去了。后来,流沙河先生又将信从四川流回了黄浦江,还附了一短柬给这位编辑小姐,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这次信之错投,乃是因为我与流沙河先生两人的姓名中同有一“沙”之故。但此沙绝非彼沙。流沙河先生之沙是金刚之沙,金光闪闪,蕴藏极富;是恒河之沙,非但不可胜数,且经圣水润泽,饱含圣气灵光。沙叶新之沙就差多了。我是一盘散沙之沙,是泥沙俱下之沙,此沙淘不了金,此沙也聚不成塔,只能使我喉有沙音、目有沙眼。
以上说的是寄错信,再说认错人。去年冬天,我在新华书店的音乐戏剧书架前翻书,旁边一位年近三十岁的女士也在选购图书,她望了我一眼,笑了一笑,好像对我很熟悉,她说:“您好!”我也说:“您好!”她说:“您好像比以前发福多了。”我说:“是吗?那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笑了,又说:“您也好像比以前矮了点。”我说:“天冷了,热胀冷缩。”她又笑了,又问:“最近有演出吗?”我早已辞去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职务,不太清楚剧院演出的情况,便回答说:“不太知道。”她有些不信:“您不知道?”我说:“是的,我一直在家里写作。”她兴趣来了:“哦?您在写什么?像赵忠祥、刘晓庆那样写自传?”我说:“不,我在写剧本。”她兴趣更大了:“您也写剧本了?什么剧本?电视剧本还是电影剧本?”我说:“话剧剧本。”她更为惊讶了:“啊!您也写话剧剧本?”我心想,这是什么话?我本来就是写话剧的嘛。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很郑重地劝导我:“我认为您还是唱歌的好。”什么?我改行?我这沙哑的破嗓子还能唱歌?我有些疑惑。她接着说:“我从小就听您的歌,我是在您的歌声中长大的。”她……她……她把我当作谁了?我问:“您听我唱过歌?”她说:“当然了,您唱得好极了。《闪闪的红星》的主题歌,小小竹排,我们这一代人谁没听过!”哦,她把我当成了李双江!仔细一想,我和李双江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像,我就是稍稍胖了点,矮了点,怪不得说我发福了哩。这位女士最后还要让我签名,可我签谁的名字呢?我总不能冒名顶替签大歌唱家的名字吧,我只能签我自己的。我想这位女士也许知道我的大名。果然她看了我的签名之后激动地惊叫起来:“啊,您就是沙叶新呀,太荣幸了,太荣幸了!沙先生,我看过您的戏,看过您的戏,《于无声处》,《于无声处》!”好,我又成了宗福先了!
我怎么始终不是我自己呢?牵强一点用句时髦的话来说,我这不是失掉自我了吗?每一个“我”,都是不可重复的,都是不可取代的,都是独特的,都是唯一的;失掉自我,对特定的那个“我”来说,便是失掉一切。每一个“我”都天赋地应有独立存在即不被失去的权利……
1997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