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何许人?
哦,你就是那个所谓的剧作家、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还莫名其妙地列入《世界名人录》的名人?报刊上常见到你的文章,舞台上常演出你的剧作,常有人请你开会,请你讲话,请你签名,请你题词,请你赴宴,请你合影,还请你出国。近几年,你真是春风得意,风头出足。有很多记者采访你,有不少文章吹捧你,说你从小是神童,长大是天才,写作如何之勤,知识如何之博,如今在政治上又是多么的爱党爱国,在艺术上又是多么的出类拔萃,还说你夫妻恩爱,家庭幸福,性格幽默,坚强正直,甚至连面色红润也提到了,只差没说你“质量可靠,负责三包”了。
而阁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你表面谦虚,心中暗喜,别人以为你对这些溢美之词不屑一顾,可有谁知道你对这类捧场文章还是感到惬意的。你呀,真不应该那么心安理得,其实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了,你已经失去了一个真实的你。直到最近,你似乎才有所觉悟,你在答复一家报纸的提问时,不得不承认:“所谓名人都是社会形象,是社会根据各种需要(在当今中国特别是根据某种政治需要)人为地塑造出来的。只要你出一点名,你便不再完全是自己了。知名度越高,就越不是自己。”你还说过,有关你的报道,百分之五十是艺术夸张,百分之二十是凭空编造,只有百分之三十才是真实有据的,而这百分之三十也是只说好,不说坏。
你今年五十足岁,“五十而知天命”,但更应该知道自己,更应该有自知之明。那就让一个深明底细的我来评说一个被艺术夸张了的你,让一个不为人知的沙叶新来修正一下“社会形象”的沙叶新,不为尊者讳,不为亲者讳,更不为自己讳,如何?试试吧!
好,先说阁下的小时候,你不是什么神童,是顽童。顽皮,按你们南京方言来说,叫“厌”,把“顽皮得要死”,说成是“厌得伤心”。你可真是厌得伤心了!你小时候最喜欢装济公,头上戴着用绿荷叶卷成的圆锥形的帽子,耳朵上挂着红辣椒做成的耳坠,手拿破芭蕉扇,口唱“唵嘛呢叭咪吽”和尚念的经文。那时尚无“鞋儿破,帽儿破”的流行曲,否则你也一定会引吭高歌此曲,大显身手的。下大雨时,房檐水流如注,你和三四顽童竟然立于檐下,排成横列,伸长头颈,以颈就水,相互比赛,看谁坚持最久。而你在这类较量中,哪怕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也要坚持到最后,击败所有对手。你就有那么一股呆劲,所以大家叫你呆子。你的乳名原来叫“六十子”,后来人们都叫你“六呆子”。
上学之后,你也并非天才。小学毕业时,班主任江浩老师叫你上黑板写你自己的名字。那时尚未实行简化字,你竟然将繁写的“葉”写错了,写成了“□”——介乎“葉”和“業”之间的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错字。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你一直就是这么错下去的,整整错了六年,学习成绩可想而知!
到了初中,你也不是好学生。下午你常旷课,溜到新街口摊贩市场(类似北京的天桥)去听相声,看测字,旁观大人下棋,逛逛廉价书摊,接受典型的市井文化的熏陶。学习成绩呢?你至今还保留一本初中三年级的记分册,别不好意思,打开让大家看看,增加透明度嘛。哇!语文53分,数学43分,政治50分……你是怎么学的,这么多门功课不及格?!1953年你初中肄业,患了流行性乙型脑膜炎,没有考高中。病好后,重读初三,留级半年。
你小时候比较突出的倒是京剧。那时你爸爸开饭店,店名启乐园,在南京算是一家小有名气的清真饭店。离店门前不远,是著名的中央大舞台,全国一些著名的京剧演员常来此演出。你家则做这些演员的包饭生意,一些回族演员也常来店里用餐,这样你们全家看戏就方便多了。你当时常爬在台口,曾看过盖叫天的儿子张翼鹏的武生戏,看过现已在台湾退休的顾正秋的旦角戏。久而久之,你也学着唱了。后来你便拜你爸爸的老友梁大先生的儿子梁正平为师。梁老师是票友,工须生,他教你的第一出开蒙戏是《击鼓骂曹》,教你唱的第一个唱段是祢衡的“西皮快三眼”:“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以后师傅说你嗓子“左”,太沙哑,便让你学麒派,于是你又学了《萧何月下追韩信》。你对麒派唱腔喜欢得如痴如狂,尽量想模仿得惟妙惟肖,那一段“二黄顶板”你唱得一波三折,声情并茂,倒也常得到大人们的称赞。记得你就读火瓦巷小学时,校长是戏迷,戏瘾一发作,便将你从课堂叫到他办公室,让你唱上一段。你摇头摆尾地唱,校长先生则闭着眼睛,手打节拍,像在品味一个名角的演唱。后来你这个连自己名字都写错的学生之所以能毕业,八成是校长喜欢听你唱京剧的缘故。1946年,蒋介石六十大寿,南京票友在新造的“介寿堂”举行祝寿演出。演出剧目之一是《汾河湾》,你演薛丁山,演出之前扮演薛仁贵和柳迎春的两位票友因排名先后而发生争执,以致不欢而散,戏未演成。幸亏如此,否则“文化大革命”中你便多了一条罪状。此事你在历次运动中交代过吗?显然没有。
1948年前后,南京一些票友成立“南京业余京剧研究社”。此研究社当时并未向国民党政府注册登记,也不知算不算非法组织。该社社址便设在你家饭店的二楼,你爸爸不收房租,而且免费供应茶水点心。票友们活动时,你也吊吊嗓子。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中国戏曲学校京剧科在南京招生,曾有票友建议你去报考,可你父母舍不得,“父母在,不远游”,因而作罢。否则你和浩亮同学,将走上另一条生活道路。也许在“文化大革命”中加入样板团,青云直上;也许因“破坏京剧革命”而惨遭迫害。世事难以逆料,人生有许多难解的谜,你今日之所以成为今日的你,其实是有许多偶然的甚至神秘的因素在起作用。
比如,要不是1953年夏天那只带病毒的蚊子叮了你一口,你就不会得流行性乙型脑膜炎,就不会耽误考高中,就不会在另一个班级留级读书,就不会遇到另一些你本来不可能遇到的老师和同学,就不会有你如今这样的生活历程……
高中,你仍然是在南京第五中学读的。你之所以喜爱上文学艺术并萌发写作的欲望,完全是受了语文教师武酉山先生和同学王立信的影响。武老师循循善诱,是他首先在你的心灵中注入了文学细胞。王同学是你们高中生里第一个发表作品的人。彼亦人也,尔亦人也,受其影响,你也因此拿起笔写起了小说,而且居然也发表了。你当初当然沾沾自喜,如今你才悔其少作,让你脸红,那确实是一篇极为幼稚的处女作。不过,若不是如此,若不是在你生活中出现了武老师和王同学这两个人,你以后也不会走向文学之路的。
在高中,你仍然不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你只是在读高一时还较用功,物理97分,立体几何100分。到了高二你就原形毕露,一头埋进古典诗词里,上代数看小说,上俄语背宋词,只有上语文课还算老老实实。作业,总是抄人家的;考试,倒不敢作弊,只是在考前突击一个月,将书本从头至尾看一遍,将习题从头至尾做一遍,考试时倒也能混个60分,这大概是你的小聪明。
高中毕业,考大学,可以填报十二个入学志愿。你不自量力,报考的都是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复旦……结果呢?只录取了你填报的最后一个志愿——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其实这对你来说已经非常不错了。后来才知道,你是回族人,可以加分,在同等分数线上可以优先录取,否则你也早就名落孙山。你是沾了回族的光,是真主的保佑。
在大学,人大了一些,你总算懂得了用功,特别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最用功。大学期间,你也发表小说,不多,只有两篇,在中文系里倒也引起轰动。但最轰动的还是以后在上海戏剧学院读研究生时所写的论文《审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和姚文元商榷》。当时姚文元是“大左派”,你跟他商榷,批评他,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文化大革命”中,姚文元更是青云直上,你的此项罪名也当然逐步升级,说你早在“文化大革命”前就“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那时真叫你冤难伸,口难辩。“四人帮”倒台之后,同样一件事,评价完全不一样了,你顿时成了早在
“文化大革命”前就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好在你倒没有头脑发热,只承认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没将自己打扮成反“四人帮”的英雄。还有一点,你心中一直有愧,也从未与人道及,那就是你那篇“和姚文元商榷”的文章发表在《文汇报》上没多久,你就怕了,认为自己错了。你写过信给《文汇报》的总编辑,认为自己在学术研究上缺乏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表示今后定要好好学习马列。由此可知,当时你其实并不认为真理在自己手里,也并未真正反过姚文元。
人们承认错误往往有三种情况:一是本来是对的,可后来却真心地认为错了。这种情况你有过,这已如前述。二是不知道对和错,脑子给搞乱了,但由于某个至高无上的权威说你错了,你也就认错了。这种情况你也有过,
如“文化大革命”初期,你反对造反,可毛主席说造反有理,你被搞糊涂了,只好承认自己无理了。三是明明自己是对的,可屈服于一时的政治压力,只得违心地认错,这是最不应该和最不可原谅的,可遗憾的是这种情况你也有过。“文化大革命”中,你写过一出戏,叫《边疆新苗》,文化部部长于会泳点你的名,上海市委文教书记徐景贤点你的名,说你违反“三突出”,违背“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任务”,还说“沙叶新审美的鼻子又伸向资产阶级那里去了”,于是上海的文化系统开批判大会,批判你。你心中不服,越想越没错,写了申辩稿,打算在批判你的大会上宣读。这当然是种顽抗态度,你是准备顽抗到底的。可后来你想到:第一,你斗不过他们。他们两位是中央委员,炙手可热,你是无名编剧,这样做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第二,你也无法斗。因为在大会申辩之前,申辩稿必须在小组会上通过,当然这是绝对通不过的。第三,你怕株连,当时你妻子正在申请入党,你担心你的顽抗会影响对她入党的批准。第四,你最怕的则是他们会从此夺走你手中的笔,不再让你从事你最醉心的事业:戏剧创作。所以你低头了,屈服了,撕碎了已写就大半的申辩稿,重新写了一份检讨书。你在批判你的大会上自己谴责自己,自己批判自己。虽然你内心极为痛苦,可你不得不如此。这样你才能过关,才能免于更大的迫害。
“四人帮”倒台后,为此事又有不少人叫你去做报告,叫你讲讲你是如何在这件事上反对“四人帮”的。你其实心中有愧,你非常恨自己在当时没有顶住高压,说了假话,作了假检讨,所以你一次报告也未去做。你在这点上还算比较老实。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你从此以后再也不想说假话了,再也不愿做违心的事了;哪怕有再大的压力,再重的迫害,你也不打算屈服了。但愿你能够真的如此。
198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