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自在忆流年

文/崔自默

信息发达,司空见惯,偶尔读到怦然心动的文字,难能可贵,若还想写些读后感,则实属奢侈。

“轻雷远去夜阑珊,提笔沾襟力不堪。乱字从来真况味,谁能自在忆流年?”这几句是我前些日所写,题曰《答向君临江仙思流年》。

现在回顾当时,向君的那一篇“思流年”,何以能打动人呢?

一如绘画,笔墨不过关,就谈不上意思、性灵、情韵、境界。对于语言文字,向君早已将它埏埴拿捏得玲珑剔透。阅读她的“陌上花开缓缓归”,如行山道,其间信息量大,需仔细乃得。

玄览者不执着于文字,假如弗能得意忘言、得意忘象,料非内行。当然,好读者是好作者的延续,两者合作,尽善尽美,彼此知音,相得益彰。

最终使得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是历史的沧桑感、人生的悲凉感、诗词的意境感、绘画的时空感、影视的镜头感、音乐的节奏感,尤其是故事的独特性、冲突性、戏剧性,等等这些元素,向君都不缺乏。

于是,不知从来,不知所去,如快雪时晴,如春风喜雨,叵耐戛然而止。想想,也正应如此。宛如照相,咔嚓一下,记录了世间一瞬、物体一切片、运动一侧影,也只能是一瞬、一切片、一侧影,不得已。生活是一个行为过程,其存在与时间关联而等价。瞬间而永恒,才是大艺术。当下享受,倘无精确剀切的思维觉悟、定力把握,何以堪?

想起“她”:“那一刻,脸上有笑,心里有泪”,“那是许多故事的起点,也是终点——因为绚烂,因为短暂”。读完这篇文字,“凄美”两字噗进脑海,我怎么都感觉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向君的文笔刺激我再再思考一些熟悉而陌生的话题。

文字本身到底有没有、应该不应该有性别属性?伟大的灵魂超越性别,这或许也是一个悖论或偷换概念么?

经常旅游的人会明白,随时记录会很累。“勤”字古写下面是一个“心”字,而不是右边一个“力”字。费心费力、殚精竭虑、动情劳神,始可酝酿过滤萃取升华出好文字。天才无他,一个勤字而已。触景生情,感情喷涌,不择地而出,但缺乏收敛,就不是像样的文章。文章因事而作,非无病呻吟,非强说愁,却绝对有志气、有风骨、有胸襟、有寄托、有感遇、有启发。

写到“他”:“隔着漫长的岁月,我觉得他依然没变,像原野上一颗野蛮生长的树,用骄傲和精明与世界牵手,用冷漠和不屑与世界为敌”;然而,“他”竟然也能问出这样的话:“你?就凭这一帆风顺的日子,你能写出什么动人的文字?”——这不还是我吗?我是我,我非我,看山看水,是是非非,不一不异。

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等老了、没了……

我一直认为,“实现主义”(Realizationism)不等于“现实主义”(Realism)。“实现”具有了更多的主观能动性,有了把理想变为现实的愿望与念力。我猜测,向君一定经常有这般体验。在此基础上,“超实用”也就立即超越了实用、实验、实践、实现、实际,这或许还能回答为什么没有直接经验的她,可以通过间接经验明心见性地表达出另一种真实。

或者还可以进一步回答,我们旅游了感受了也便罢了,为什么一定要表达表述表现一番呢?

绘画的视觉语言是外在形式,我更关心的是其背后内容。对于文字描述,我的注重仍极尽苛刻,就是追问中心思想究竟是什么?

不具体的问题是大问题,也更难解决。

从游记、散文到诗,从台北故宫、阳明山海芋季到马赛马拉的狩猎之旅,从泰北玫瑰漫游记到我们的客厅、并不遥远的南山,向君的注意力超越了情景交融、夹叙夹议、史论结合。

“看似宁静的草原危机四伏,弱肉强食,斗智斗勇的大戏时刻都在上演。在这里,生命就是一场永恒的追逐,生存就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游戏。”看似、时刻、永恒、游戏,宁静、上演、追逐、生命,危机四伏、弱肉强食、斗智斗勇、至死方休,请耐心咀嚼,字里行间到这等次第,还能有其他什么可继续的呢?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以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向君的笔墨不动声色却颇得此道,蒙太奇手法把纪录片搞得十二分通透。艺术与科学、作品与生活、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写意与写实、梦境与真景、我与物,已然大而化之,圆润得无所谓主线与辅线或复线。

有无相生,虚实互成,相互转化的缘由与能量、初衷与目的、工具与结果,都是一个字:心。正因经意了、走心了,所以体会了花溅泪、鸟惊心,那种法喜禅悦,甘苦自知。

道心唯微、唯精唯一,究竟如何才算最高境界、终极关怀呢?同道君子共勉旃。

大地的孩子

文/盛澜

“在我的印象里,街巷里弄,最常见的是那种外表斑驳、低矮陈旧的楼房,被绿树掩映着,阳光明暗不定,仿佛它们是为了怀旧而存在,为了诗意而存在,时钟永远慢半拍,人们安稳、平和、缓慢、笃定,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不紧不慢地过自己的日子。”

初次读到向君的游记,大约有二十几篇。从如白色旧衬衫般温暖的台北诗情到瑰丽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当然还有清迈的雨和坊间悠然的思念……

人的青春也许简陋而粗糙,我们能回忆起的成熟几乎都是被迫的。所有人的成年无不是在送别一个又一个亲人的温暖之后,才惊觉,原来世事果然是无常的。

长风皓月间,太多的无常只能孤独地走过。动荡的人生也许唯有在更加无定的旅程中才能凸显出足以安慰人心的妥帖,故有他乡与故乡的分别。

我从不赞同一个人在独自的行走中去努力和自己的灵魂对话,那样的明心见性和赤裸总会是本来无忧生命的负载。但是当每一个“观照自我”的人去尝试用“明亮”的心观察这个世界,就一定有机会意外地察觉到生命的延续和温暖、柔软的爱。

游记和诗这两类文字都是不该轻易被“招惹”的。细细地读一下,那风物被描述到了极致,游走的人就成了多余。倘若只是听到行者在那里倾诉,那还真不如自己亲见罢了。

向君女士的游记便如旧日茶香,是耐得住细品和思念的那一类。她的写作“折叠”着自己对原乡和生活自然的爱。那些来自旅程的体悟以一种恬淡、安适、从容的态度呈现于笔端,邂逅者必将被一位书写者内心的满足、丰富所引导……

我相信可以荡涤心绪的文字应该有机会使孤寂的灵魂重新建立起信仰。向君的笔底流淌着光明、淡然和仁爱。也许单纯和真挚更容易在复杂的世事中遭遇折磨和羁绊,谁让隔膜和自我分裂已然成为了今人的顽疾呢!

我保证这本文集完全没有艰涩聱牙的文句,作者的措辞和施语浅白而清新、恬淡。向君总是有些古人心性的,文字中些许高古意象,或使阅读者洋溢于曲院风荷式的中国韵致。

她漫步在垦丁的海岸,温和而肃穆的日落仿佛如母亲正把一天的余温给睡去的儿女轻轻披上。海潮不再奔涌,淡青的暮色托着不再耀眼的一轮落日悬挂在海面上,圆圆地抖开了一团如佛光的锦缎,把越来越浅的色带抛向高天。

她行走在非洲——世界版图上的心脏,空间与光的帝国。远眺乞力马扎罗山顶皑皑的白雪,晶莹的险峰在金色的照耀之下显露出瑰丽的容颜……蓝天、骄阳、绿树、红土,以及黑的肤色,是那样斑斓、炽热、明亮。

她依偎着说来就来的清迈的雨。独自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雨滴落在芭蕉叶上,晚风轻轻地把枝间的花束推醒,隐隐听着偶一出现的雷声,看着天空若隐若现的几丝闪,心里的沉闷居然无法消去。

与现代文坛的“世界性”“超越性”和“纯粹性”以及其所造成的某些晦涩难懂的痛苦相比较,向君的文字表现更具普适的人间情怀。我觉得那应该是最为亲切的对阅读者的观照和平等的、慈悲的拥抱。

向君的游记和诗从不在意以文载道,也仿佛从未写过什么具足极深刻社会意义的、重大的、惊世骇俗的纪事。她的笔意不用于评判而只做叙述,但你就是能依稀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这不应该是她的本意,而该是算作她的本事吧!

我可以肯定这《一程山水一程歌》是一本至纯至性的书,阅读没有感情上的负累,倒是显得写作更加纯净明亮了。

研究文学史的友人把这本文集归属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类似于台湾“新世代”的创作。我认为似乎作者并没有把自己归结为哪个世代、哪个流派的思想,她一定是与世无争的,她的游记和诗仿佛就是为自己写的,以手写心,因此真挚。

我认定好的文字如诗,必然还得兼具中国古典诗歌那样“音乐性”的传统,读来时而如慢板的音乐,时而如清澈的山泉,舒缓深情而琅琅上口。

我想文学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深刻的意义或是揭露什么现实。能让人不知不觉且欣然接受一些道理和感觉的文字比那些急赤白脸的批判现实、反讥时弊的内容要更有利于“本来平凡和无争的心”得到安宁。

生活需要借助于智慧才能实现精致。所以,还是该到处走走,要学习在生命的每个时刻,带给自己惊喜。我们未必都要成为职业旅行者,但只要有梦想,肯为此坚持、为此探索,就必然会在自己划定的天空中看到那彩虹。

一个人的物质生活可以素简得如一件旧旧的白棉布衬衣。也许等到活了足够的年份便带着一脸丢失了年轮的傻笑,走了……

被文明捆绑的人,多累于世俗的琐碎,迷失真趣而不自知。细品向君的文字,有如亲近开在彼岸的吉祥而素净花,没有妖娆,只有淡淡的、她的味道:

“雨一来,天空就落满尘埃,呜咽,像废弃教堂的管风琴,奏出喑哑乐章,时光模糊而忧伤……我慢慢啜饮一杯咖啡,看着日光在弥漫的香气里渐渐西斜下去。这一刻我觉得,咖啡很香,生活很美。”

一程山水,一程歌。依止于信风的芦花总会如约绽放在初秋,静静地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乘风飞舞的时节,仿佛大地的孩子般依偎这原乡、故土和迤逦而行的匆匆旅人……

从下雨的城市离开,我的记忆开始模糊。

故乡他乡,脚步凌乱,废墟上荒草漫过思念,几朵苍白的花相对无言。

来了别了,聚了散了,谁在夜夜梦里,睁着一双不肯睡去的眼。

这里却清风月明,如水如梦,如款款的呼唤。

橘黄的灯光正穿过夜色,抵达嫦娥的广寒。

我循着桂花的香气跟去,只想看看那些曾经抵达过的心。

是不是还是那般,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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