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古人如何谈情说爱
终于看了全本的青春版《牡丹亭》。
遗憾的是,白先勇先生此次未能率苏昆(苏州昆剧院)前来,他的秘书郑小姐告诉我,先生“病了”。
与先生相识还是在1999年12月,当时他访问大陆,我们一起吃了饭。席间,他还曾讲到他父亲白崇禧将军二三事,十分有趣。之后没有联系,直至前年北京文学节,因他获奖,北京作协让我想办法与他联系,也是巧了,彼时他正在苏州昆剧院。得知获奖的消息他十分高兴。但我因出差未能参加文学节,更加遗憾的是:未能看到2004年《牡丹亭》的演出。
这部戏的缘起是在2002年,届时白先勇应邀在香港为大学生们讲昆曲,演讲的主题是《昆曲中的男欢女爱》。——“要让青年人看看古人是怎么谈情说爱的”。当时他要求主办方请四位青年昆曲演员配合讲座临场示范,而且一定要俊男靓女。于是主办方从苏昆请来四位演员,结果大受欢迎。讲座的最后一天,尽管下着雨,门票50元港币一张,1500个座位依然座无虚席。由此,先生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牡丹亭——中国文学最美丽的一则爱情神话”重新搬上舞台。
于是以往从不喜在公众场合露面、不喜接受媒体采访的白先勇开始为这个梦想托钵化缘了,而苏昆的配合也十分默契。白先勇选角很有一套,此前他就曾亲自出马为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影视剧挑选演员。譬如《游园惊梦》中的卢燕、胡锦,《金大班》中的姚炜,《玉卿嫂》中的杨惠珊都是白先勇相中的。他对“柳梦梅”的要求是:书卷气浓,风流儒雅,个子不能矮也不能太高——这要求够苛刻的了,可他还就是找到了!他找到了苏州昆剧院的青年巾生俞玖林,几乎是在同时,他也找到了理想中的“杜丽娘”——沈丰英。杜丽娘的外表柔美羞怯,内心坚强叛逆,沈丰英恰恰相符。接下来,他又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亲自出马请动两位昆曲名家,用一年的时间驻扎苏州,将箱底宝贝传授给这两位年轻人。他坚持两人在拜师时一定要“三跪九叩”——而他自己则从文学和心理角度帮助演员理解角色。他告诉沈丰英,你看柳梦梅不能瞪着眼睛去看,大家闺秀一定要含羞瞥视,就是这种微妙的眼神动作,竟然排了百余次之多!
我们在观赏此剧的时候充分注意到这种眼神,拿捏得真是美啊!不由得让我想起龙冬最近说的一句话:“那时候,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
至于改编,白先勇说得很清楚,昆曲如同文物,轻易碰不得,“唐伯虎的一幅古画,破了旧了,你只能去补它、修它,裱得漂漂亮亮的,放在博物馆里,灯光照得很好,把它的美衬托出来。他已经画得那么好了,已经是杰作了。如果去加几笔,涂一涂颜色,那就破坏了。”“昆曲的曲牌都是诗,现在的人哪里有本事写那么美丽的诗?写得过汤显祖吗?用白话写就不是昆曲,那是话剧。”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明确的构想,牡丹亭中最经典的《惊梦》、《寻梦》、《冥誓》……等等,几乎一字未动,即使动也不是改,而是删。因汤显祖的五十五折实在太长了。
而《牡丹亭》的视觉之美,更是令人惊叹,白先勇邀请了两岸三地一流的主创,花神服装上的图案都是著名导演王童用画笔一笔一笔地画上去的;著名编舞吴素君为《牡丹亭》编排了三段花神的舞蹈;而作为台湾著名的舞台设计大师林克华,在“离魂”一场戏中,让杜丽娘在花神的簇拥之下,身披大红曳地斗篷,慢慢走向舞台深处。蓦然回首,黑幕之上,一束血红的追光,竟有着一种荡魂摄魄的美丽,把人看得心都醉了,心都碎了!害得我数天之内,什么也干不下去,耳边只有那优美绝伦的唱段:“……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照我看来,先生大概一直有着“牡丹亭情结”。据说他小时候曾在上海生活过数年,被梅兰芳、俞振飞在美琪大戏院演出《牡丹亭》中的一折《游园惊梦》深深打动。而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昆曲为“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事也令先生震撼,所以他说:“最好的文化,最美丽的一朵牡丹在你的后院里面,你不去欣赏,不去灌溉,人家是不会替你做的。”于是他做了,他真的为昆曲艺术,为中国,为世界做了一件大事!
自然也有根本不买帐的。譬如蔡康永先生曾经写过一段趣事:白先勇有一次找他去帮着改编《谪仙记》的电影剧本。先生讲到青梅竹马小伶人排演昆曲《长生殿》的场面,索性站起来演给蔡康永看。先生唱了两句,发现蔡康永没什么反应,停下来看着他说:“咦?你不喜欢《长生殿》呀?”“不喜欢。唐明皇一个皇帝,跟杨贵妃一起咿咿呀呀地翘着小指头跳扇子舞,不喜欢。”“唉呀!”先生顿了一下脚,觉得自己对牛弹琴。“那你喜欢昆曲《游园惊梦》吧?”“也不喜欢。主角演睡觉,观众也睡觉。”“唉呀呀!”先生连顿两下脚,怀着最后的希望问道:“那你总该喜欢《红楼梦》吧?”没想到蔡康永依然回答:“不喜欢。他们老在吃饭!”这回先生把脚重重顿了三下:“你怎么可以不喜欢《红楼梦》?!”蔡康永的讲述好玩极了,活脱脱画出了一个真实的白先勇,不是这样的白先勇,又如何制作得了《牡丹亭》?
苏昆青春版《牡丹亭》今年又来京演出了,的确是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