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哭潘伯寅尚书师

21.哭潘伯寅尚书师(1)

尚书谥文勤,年六十一

其 一

乔木推耆旧,公无愧世臣(2)。爱才逾骨肉,高识近星辰(3)。修学惟尊汉,藏金不数秦(4)。别离方昨日,凄绝感恩身(5)

【注释】

(1)潘伯寅(1830—1890),名祖荫,江苏吴县人,咸丰二年(1852)一甲三名进士。潘世家出身,在同治元年(1862)就进入部臣行列,一直到光绪五年(1879)流转在各部侍郎位置上,一度入值军机,权兵部尚书。他与同年生的咸丰六年(1856)状元常熟(汉属吴县)人同光两朝帝师翁同龢(1830—1904),地望相同,学问及审美趣味近似,又都历仕三朝,为内值大臣,共同导引翰詹清流,影响到同光两朝的政治、学术、士风。潘氏学术、政绩上建树,具见于文氏四首诗各个注中。文廷式于光绪十四年正月二十日(1888年3月2日)《湘行日记》开篇记离京时曾“回拜潘伯寅尚书”。光绪十六年(1890)四月廷式应礼部试,中式恩科贡士。十六日复试,徐桐、翁同龢等十二人奉派阅卷,廷式卷为嵩申所录,翁认为“其文挺拔有伟气”,与潘祖荫、汪鸣銮力赞取为压卷,定廷式为复试一等一名(见钱《谱》),故称“师”。潘氏卒于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工部尚书任上,晋赠太子太傅衔,谥文勤。道希于同年八月上旬“出都假归”(见汪《表》),据“其一”尾联,该诗可能于该年冬写于粤(参阅注(5))。(2)乔木:见诗人《夜宴伯希祭酒,同西湄户部作》:“百年乔木见应难”句注(9)。诗开篇的“乔木”与《夜宴》诗中的“乔木”,都是指世家大族。耆旧:年老的旧好,即故老。《汉书·萧望之传》附萧育:“上以萧育耆旧名臣,乃以三公使车,载育入殿中受策。”世臣:后汉赵岐注:“累进修德之臣”,即历世有功勳的旧臣。祖荫祖父潘世恩,乾隆五十八年(1793)以一甲一名进士及第,历仕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累官工、户、吏部尚书,至武英阁大学士、军机大臣,近百年中潘氏祖孙连仕清廷,故无愧“世臣”称谓。(3)“爱才”句:《清史稿》本传称潘“先后数掌文衡,典会试二,乡试三,所得多真士。时与翁同龢并称‘翁潘’云”。由于“翁潘”屡任考差,门墙众盛,后起之秀如汪鸣銮、盛昱、文廷式、志锐、沈曾植皆在其中。这种爱才,既有学术和审美趣味上相同,也有壮大清流声势、相互援引作用。高识:主要指潘远见卓识,见“其二”中“荐贤”“扶直”注。“逾骨肉”“近星辰”为诗中谀语。(4)修学:治学。尊汉:尊重汉学,即从音(韵)、训(诂)、考(证)、辨(伪)入手去研究经籍文本,又称“朴学”。清代经学门户之争最盛,但到光绪中叶,汉学已成清代经学主流。本传称“祖荫嗜学,通经史,好收藏,储金石甚富”。金石学又与古文字、古文学关系密切,故“修学尊汉”是必然之事。藏金:“金”泛指三代钟鼎等青铜彝器,也包括金石在内。不数秦:秦并六国后,将六国钟鼓器物悉充咸阳,意即秦代收藏和潘氏比算不了什么。诗人在诗后自注:“公藏商周彝器,足继《宣和博古》后。”宣和,宋徽宗年号(1119—1123),博古,本指器物而言,《玉海》著录《博古图》22卷。至宋徽宗又下令撰《宣和博古图》30卷,后来仿古器皿字画,都冠以“博古”字样。注语指潘收藏文物之富,可与宋代皇家收藏品相埒。据光绪间进士、安徽巡抚继昌《行素斋杂记》载:“江苏潘文勤公收藏金石甚多,屋五栋充牣其中。”潘氏于同治间出版了第一本金石专著《攀古楼款识》,序中称此书曾与张之洞、吴大澂(澄)“商榷”。据文廷式在《闻尘偶记》中载:“潘文勤言:《吴荷屋帖镜》考证精详,为藏书家最善之本。洋人废圆明园时,此书并失,不知世间尚有传本否?可惜之至。”潘氏算得上是个文物收藏与鉴赏的学者高官,同列如吴大瀓、王懿荣、缪荃荪、盛昱或是古文物专家、或是大收藏家。高官兼名士又兼收藏家,儒雅风流,浸滛于金石文物、魏晋碑帖、宋版图书之中,成为光绪朝官场人脉和一个时代的文化学术风尚。(5)“离别”句:据《闻尘偶记》载,廷式于“殿试授职后,谒文勤师于米市胡同。”时间当在本年四月下旬,潘氏逝于十月末,相距不久,故云“方昨日”。感恩身:廷式自指。

其 二

才大能医国,时危特荐贤(1)。秉枢三月少,扶直万夫传(2)。执卷期门习,疏渠潦水迁(3)。堂堂论治绩,真到古人前(4)

【注释】

(1)医国:喻为国除患袪弊,保持国家安定。《国语·晋语》八:“上医医国,其次疾人。”苏轼《端午帖子词》:“愿储医国三年艾,不作沈湘九辩文。”据本传载,咸丰十一年(1861)“诏求直言”,祖荫上书数千言,提出“勤圣学、求人才、整军务、裕仓储四事,并请免赋以苏民困,汰厘以纾民力,严军律以拯民生,广中额以收民心。”又“先后纠弹官吏不职状”,涉及廷臣及封疆大吏,“由是直声振朝端”。时危荐贤,主要是咸丰末营救左宗棠事。由于官僚内部倾轧,“左宗棠被劾,召对簿,罪不测,祖荫上疏营救,且密荐其能,狱解,乃领一军”(《清史稿》本传)。这事是当时清廷“内外臣工”合力营救的结果,包括郭嵩焘、潘祖荫和“中兴名臣”胡林翼等,幕后推手却是咸丰帝亲信肃顺。时潘正值南书房,是有学问、有胆识的皇帝机要秘书,他的“上疏”、“密荐”自然起了大作用,也最能显示潘氏的“高识”。(2)秉枢:掌机枢府。同光朝议定军国大事的权力集中军机处。光绪八年(1882)十一月初潘祖荫与翁同龢分别以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身份同时进入军机处,成为枢府重要成员。潘旋以父丧丁忧,服阕后末再入军机,故云“秉枢三月少”。“扶直”事可能与本传所载“(光绪)五年(1879)主事吴可读以死谏请为穆宗(即同治帝)立嗣,祖荫被命集议”事有关。慈禧亲生子穆宗载淳十九岁死无嗣,按清廷“以子传子”的祖宗成法,应从下一代“溥”字辈中选取贤能承大统。但慈禧为继续垂帘听政,竟决定与同治同辈的四岁外甥醇亲王奕譞子载湉入承皇位,即光绪帝。在御前会议中,诸臣唯唯诺诺,只潘祖荫小心提出,光绪只能算是咸丰嗣子,继承的只是咸丰的皇位。翁同龢附和,得以在慈禧“特谕”上写明这点。五年后,一位67岁的老名士吏部主事吴可读用“尸谏”方式上密折,直指“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咸丰)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同治)立嗣”,是违反我朝二百余年“子以传子”的祖宗家法。这遗折无人敢上呈,潘仗义执言:“此事让人(指吴)言之已愧死,尚忍没其遗章耶?”(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才得上呈慈禧,“祖荫被命集议,与徐桐等请申不建储”。此事喧腾于朝臣之口,也为清流赢得了“直声”。(3)期门:官名,汉武帝时置,本为扈从侍卫之武官。史称武帝好微行,出行时与良家子弟能骑射者期约在殿门会合,故称“期门”。《汉书·地理志》:“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良将多出焉。”潘氏于三朝中都曾入值南书房,为皇家主笔,诏谕多出其手,故诗人以扈从护卫皇家之“期门”喻他。执卷勤学,也就成为翰林侍读的职业习惯了,潘世逝世后谥“文勤”,也与此有关。“疏渠”句,同治末,黄河水溢,永定河多次决口,同治十一年(1872)清廷蠲缓直隶宝坻(今河北宝坻县)等六十四州遭水、旱、雹灾新旧赋额。潘氏时任工部侍郎,疏渠、救灾是任内事。光绪十六年六月,永定河再次决口,京都受威胁,潘氏时兼顺天府尹,救灾更是分内事。潘逝世后,“宝坻士绅感其救灾勤劳,吁建专祠,报可”(见本传)。这联是赞潘文勤忠于职守。(4)堂堂:巨大高显貌,形容潘氏治绩可追古人。这联小结全诗。

其 三

大雅衰微后,洪波万派隨(1)。遗经王肃改,新说啖生滋(2)。好古敦前绪,高言纽绝维(3)。千秋诚不沫,一恸岂吾私(4)

【注释】

(1)大雅:本为《诗经》组成部分,大雅、小雅。《诗·大序》:“雅者,正也,言王政所由兴废也。”后世以反映国家重大政治措施或事件的诗歌为正声、为大雅。李白五十九首《古风》的第一首开宗明义便是“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批评“扬(雄)马(司马相如)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此诗首联据此而来。“大雅衰微”明指文化学术风气,也隐括政风。洪波:指颓波席卷一切流派。(2)王肃(195—256)三国魏人,王朗子,东汉大学者马融弟子,兼通今古文。两汉经学到郑玄合今古文而集大成。肃与郑争胜,凡郑主古文说者,王则以今文说攻之;郑采今文说者,王则从古文说驳之,甚至大量伪造孔安国著述以攻郑玄。由于王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外祖父,借政治力量取胜于一时,到东晋时便衰微,郑学又大盛。啖生:啖助(724—770),唐赵州人,字叔佐,天宝末任临海尉、丹阳主簿。经学到唐代由于科举需要,太宗时,诏以孔颖达为首的大学者,将众说纷纭的经义统一起来,合《诗》《书》《礼》《易》《春秋》五部经书注释为《五经正义》,经学阐释定于一尊,新说极少。啖助长于《春秋》,撇开传统传注,直接从经文中阐发“圣人真意”,他的观点具见于其弟子陆淳《春秋集传纂例》中,开宋学疑经之先河,故云“新说啖生滋”。滋:滋长。颔联紧承首联,意谓清代经学既有被人妄改处,也滋生了众多新说。(3)敦:郭尚,即尊崇、重视意。前绪:前人事业。屈原《天问》:“纂就前绪,遂成考功。”“好古”句着重指学术方面。光绪十二年(1886)潘氏曾具专折请将曾被清廷视为敌对势力的黄宗羲、顾炎武从祀文庙。先是江西学政陈宝琛也作过这申请,被礼部驳回;潘氏再次作申请,同样被驳回,祖荫主要是从顾黄在开创有清一代学术统绪上着眼具专折的。高言:高妙之言辞。贾谊《新书·劝学》:“见教一高言,若饥十日而得一大牢焉。”纽:绾住,如衣襟的结扣。维:纲纪、法度。《史记·淮阴侯列传》:“秦之纲绝而维驰,山东大扰。”这句意谓潘重要的言论维系着纲纪不至断绝。究竟潘氏有何“高言”,已无从查考,但文勤“好古”、重视纪纲是一贯的。道希于《闻尘偶记》中记自己“殿试授职后,谒潘文勤师于米市胡同”,亲睹文勤面斥一位“丁忧甫百日”便“补服朝珠来谒师门”之前辈豫泰,并拒不接见。道希评曰:“文勤重丧服,严师训,他人莫能及也。”这正是潘氏遵古礼、重纲纪之明证。(4)沫:枯竭、消散。屈原《离騒》:“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恸:极度悲哀。这联是赞颂文勤在尊重经学统绪、维系纲纪上的表现。

其 四

昔年客京洛,未敢谒膺门(1)。乍枉奇书赠,兼蒙国士论(2)。大云俄辍景,旭日惨将昏(3)。下马他年拜,凭何慰九原(4)

【注释】

(1)京洛:即京都。因东周、东汉均建都于洛阳,古人习惯用京洛、洛尘指代京师,诗中指北京。膺门:本指东海李膺之门,膺,后汉颍川襄城人,桓帝时累官至司隶校尉,与大学生首领郭泰相结,反对宦官专权。膺负海内重名,不妄结宾客,得其接见者称登龙门,后用以泛指有声望大臣之门。廷式于光绪八年(1882)二十七岁时赴京应顺天府乡试,中式第三名“文誉噪京师,名公巨郷争欲与之纳交(《昭萍志略》)”。尔后直到光绪十六年殿试获隽,近十年中,年年北上,光绪十一年(1885)竟全年留京,“名动公卿”,为盛昱意园中常客(见钱《谱》)。有关拜见潘伯寅事,文廷式《湘行日记》光绪十四年正月二十日(1888年3月2日)载:“……又回拜潘伯寅尚书。”首联概述在“客京洛”长时间内,都未敢登门拜谒祖荫。(2)乍:忽然。枉:屈就,用于别人含有敬意。“赠奇书”事不详,文氏殿试受职后拜谒文勤师可能系最后一次见面,则“赠奇书”和赞文为“国士”当在这次。国士:国中才能出众者。这联是回忆谒见潘文勤师时潘对他的重视。(3)大云:指天际。俄:顷刻、瞬间。景:日光。天际瞬间日光消失,喻潘突然逝世。旭日:初出的太阳。《诗·鄘风·匏有苦叶》:“雝雝鸣雁,旭日始旦。”昏:日暮,天黑。两句反复渲染一个意思:国家失去大臣,突然愁云惨淡,旭日无光。(4)他年:指将来。九原:墓地;原为山西山名,是晋郷大夫葬地,后世作墓地通称。尾联指他日返京祭奠,凭什么来安慰九泉下的英灵呢?以深沉歉意和敬仰心情结束全诗。

【读记】

“翁潘”在同、光两朝掌握文衡,壮大了政治上相援引的翰詹清流,直接影响到当时的士林风气和政治走向。文廷式翰院六年,被翁视为“中书门人”(见光绪十六年翁氏《阅卷记》),与潘则仅是几次拜谒而已。在道希的笔记里对翁潘各有毁誉,但写翁贪婪之权势欲和政治上倾轧手腕,更像典型政客。潘虽也有“鼻烟壶老师”称号(《芸阁偶记》载潘晚年典试,苦于校阅,拧鼻烟壶录取其嘴所向之卷。),却不失学问家身份,且对潘有严厉评判,如《闻尘偶记》记徐桐、潘祖荫诵《雷祖经》求复官事说:“徐为一时宋学宗师,潘亦俨然汉学坛砧,而所见如此,较之王夷甫之清谈,相去犹远,若使神州陆沉,诸公亦不得辞其咎也。”可见文氏虽厕身其间,头脑清醒,识见卓越。

四首诗是一个整体。第一首从“世臣”角度总写潘人品(“爱才”“高识”)和主要业绩(“尊汉”“藏金”)。第二首写潘较突出“治绩”(“荐贤”“扶直”)。第三首赞潘学术上“好古”重经学。第四首表哀悼。着墨不多,却勾勒出潘一生值得肯定处。

文氏哀悼诗有的是用史笔写的,如挽李鸿藻的长篇五古《高阳李文正师挽诗》就是从清季重臣落笔讨伐慈禧,诗中连用历史上六个名臣、名相作类比。而祖荫在诗人眼里和笔下主要是学者和皇家秉笔,胸中自有褒贬。这四首诗写得较平板,谀语不少,却记录了同光朝一位大臣和与清流有关的一段历史,所以选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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