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读楚辞(1)
高阳苗裔有灵均,此是衰周第一人(2)。常叹楚怀何足福?固非虞舜不能臣(3)。九疑云锁苍梧迥,五月潮生角黍新(4)。邈绝巫阳招不得,大荒披发下骑麟(5)。
【注释】
(1)楚辞本义指楚地歌辞,西汉刘向用它作屈原、宋玉等骚体诗定名,这里专指屈原诗作。从诗中“五月潮生角黍新”句看,可能写于端阳节时,具体年代不详,凭诗意推测,似写于罢职后。(2)《离骚》以“帝高阳之苗裔兮”开篇,高阳:传说中古帝颛顼(zhuān xū)的称号。裔(yī):衣服的边缘部分。苗裔:喻远代子孙。相传楚国始封君熊绎是颛顼后代,春秋时楚武王熊通有子名瑕,受封于屈邑,子孙因以屈为氏,推溯本源,高阳氏当然是屈原远祖。灵均:屈原小字。《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衰周:屈原生在周末的战国时代,故称“衰周”。第一人:指周末无与伦比的“第一个”。“第一”有多重涵义,既指屈原品格与贤能第一;更指他诗歌艺术第一;屈原诗作又是中国古代文人创作的开端,也是“第一人”。首联介绍屈原的贵胄身份和“衰周”的“第一诗人”。(3)常叹:影稿本作“常笑”,用“叹”字更庄重,也深含惋惜意。楚怀:楚怀王,屈原曾为楚怀王左徒。何足福:有什么福德?意指楚怀王本是庸君。屈原在《离骚》中循环往复诉说自己“眷顾楚国,系心怀王”,“怨灵修(指怀王)之浩荡兮,终不察乎民心”。固:副词,本来。虞舜:舜帝为有虞氏,名重华,谥(shì)称舜帝。臣:作动词用,称臣,意指屈原只有在虞舜圣君前才能称臣。这句也有所本,屈原在《离骚》中多次称颂舜帝盛德,在受女媭(xū古代楚人对姐的称呼)责备后,幻想“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向舜帝诉说。(4)九疑:山名,又称苍梧,相传舜南巡卒,葬于苍梧之野,在今湖南宁远县南。迥(jiǒng):远,指空间距离。角黍:即粽子,因用箬叶裹成三角状,故名。南朝吴均《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以记之。”这是最初的筒粽,后演变为用箬叶裹糯米煮熟的端午节令食品。第三联转为深沉凭吊屈原。第五句承第四句而来,明说辽远的“九疑云锁”已望不见,实暗示“就重华而重辞”只是诗人幻想,而“非虞舜不能臣”的人悲剧之必然。第六句写当前风物,暗寓两千多年的潮声依旧,年年端阳都有角黍点缀。作者这种历史的感慨,极其深沉。(5)邈(miǎo):久远貌。邈绝:指时间极其久远。巫阳:古代神话中女巫之名,见《山海经》。屈原的《招魂》诗篇引言中,有(帝)“告巫阳”,为下界“魂魄离散”之人招魂。学者考证篇中的礼制是“王者之制”,确认是屈原为客死于秦的楚怀王招魂。这句的“招不得”,是紧承前句祭吊屈原的“角黍新”而来,指经历了两千多年,巫阳已招不到屈原的亡灵了。大荒:古代神话中的山。《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是谓大荒之野。”“披发下骑麟”,见韩愈写于德宗贞元十一年(795)的《杂诗》结句:“翩然下大荒,披发骑麒麟。”《神仙传》:“孙登披发自覆身,发长丈余。”又,王远过吴蔡经家,经父母问曰:“王君是何神人,居何处?”经曰:“常在昆仑山,王君出城,惟乘一黄麟,去地常数百丈。”苏轼名篇《潮州韩文公庙碑》篇后以七古颂公,结尾两句:“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披发下大荒。”正是袭用韩诗句意,祝其来享。文氏该诗结句却另有用意:巫阳招不到屈原的亡灵,但屈原不死,精神永在,总有一天会从大荒披发骑麟而下。影稿本作“骑麟”,是;《诗录》为“麒麟”,非。
【读记】
和前首《屈子祠怀古》比,这首平平写来,没有用丽词僻典,含意却极其深沉。前半高度评价和同情屈原,以贵族后裔,成为横绝古今的“第一人”,却遭逢乱世庸主,这是他悲剧的根源。后半从屈原悲剧(“九疑云锁”句)发挥联想,两千年潮声依旧,屈原魂虽“招不得”,却精神永在,还会“骑麟”下来,屈原没有死!作者读楚辞,读的是屈原其人。
屈原的君国情结和“悲士不遇”的遭逢,是两千多年中国传统社会正直士大夫的普遍情结和共同经历。文廷式熟谙屈原诗作,又生末世,才雄气猛,自负极高,更能理解屈子一生的内外矛盾。如颔联两句,既是从《离骚》中来(见注释),又隐含着贾谊《吊屈原赋》“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乎此都(楚郢都)也”的婉讽意味在内。这种英才不逢时的悲剧,古今一律。作者在颈联中用“五月潮生”句表露出深沉的历史感慨。尾联又转回到屈原身上,以爆发奇警的想象,戛然结束,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这里多少有些借屈原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据此推测,可能是作于罢职后。
全诗前后一气贯串,四联各句间承接转合,细针密线。如“固非虞舜不能臣”,暗接“衰周第一人”;“九疑云锁”紧承“虞舜”句而来;尾联的“招不得”又暗承“角黍新”。紧密的章法,却平淡到读者难以察觉,这正是诗人才高的表现,在诗艺上高于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