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里柯:化灾祸为艺术

席里柯:化灾祸为艺术

事前已有凶兆。

当时他们已绕过了菲尼斯特雷角,正乘着一股劲风向南航行,这时一群海豚游了过来,绕着三帆战舰转。船上的人都挤到船尾和前后甲板的舷边去看,这些动物能绕着一艘以九到十节航速欢快前进的船兜圈子,大家对它们这种本领都大为惊叹。可就在他们观赏海豚嬉戏时,传来了一声大喊:船上的一个服务生从左舷前端的一个舷窗掉到海里去了。船员鸣枪报警,抛出救生筏,船也停了下来。但这一连串操作完成得笨手笨脚,等到把六人小艇放下来,已经迟了。他们没能找回救生筏,更不要说那孩子了。他才十五岁,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水性很好,估计多半是爬上了救生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最后一定是死在了筏子上,死前受尽残酷至极的煎熬。

这支驶往塞内加尔的探险队有四艘船:一艘三帆快速战舰,一艘轻型护卫舰,一艘运输舰,一艘双桅横帆船。舰队于一八一六年六月十七日从埃克斯岛起航,共有三百六十五人。现在舰队继续向南前进,却已少了一人。他们在特内里费岛补充了给养,将昂贵的酒、橘子、柠檬、无花果和各式蔬菜搬上船。在这里,他们见识到了当地人有多么堕落:圣克罗伊的女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拼命招呼这些法国男人进屋,认定她们丈夫的妒忌自有宗教裁判所的僧人会治疗,僧侣们总谴责这种婚姻癫狂,说这是撒旦送来蒙蔽他们的。经过认真思考,船员们认定导致这种行为产生的是南方的太阳,众所周知,它的力量足以削弱不管是自然的还是道德的束缚。

离开特内里费岛,他们向南偏西南方向航行。风力强劲,加上导航失误,这支小舰队走散了。三帆战舰独自驶过热带海域,绕过巴尔巴斯角。它几乎是贴着海岸航行,有时距离陆地只半个大炮射程。海上礁石遍布,低潮时连双桅帆船都无法在这片海域航行。绕过了布兰科角,或者说他们自认为绕过了布兰科角,他们发现船驶进了一片浅滩。每半个小时,他们就要放下一次测深锤。破晓时,值班的少尉莫代先生坐在一个鸡笼子上做定位推算,判断他们大概是在阿尔金岛礁边缘。他的报告无人理睬。但是,就连那些不懂航海的人现在也看得出,船下的水变色了,船边能清楚地看到海草,逮到了好多的鱼。风平浪静的,他们却要搁浅了。测深锤测得现在水深十八英寻,然后没多久就降到了六英寻。张着帆的战舰几乎是立即就倾斜了,又倾斜了一次,再倾斜了一次,然后就停住了。测深绳显示水深五点六米。

十分不幸,他们触礁的时候是满潮,海况也越来越凶险,几次尝试让船脱困都失败了,船肯定保不住了。因为舰上带的几条小艇载不下全体乘员,他们决定造一个筏子,小艇载不了的人员都上筏子,木筏可以拖带登岸,这样大家就都能得救了。这个方案设计得很好,但是,正如这群人中的两位后来证实的那样,它是画在一团散沙上的,自私主义的一口气就把它吹散了。

筏子造好了,而且造得很好,小艇里的位置作了分配,给养也准备好了。黎明时分,底舱进水已达七十厘米,抽水泵也不管用了,于是下达了弃船令。可是周密的计划很快就被混乱所取代:艇上的位置安排无人理睬,给养随意摆放、遗弃,或是丢到了水里。筏上人员足额一百五十人:一百二十名军人,包括军官,二十九名水手和男乘客,一名女乘客。然而,才上了不到五十个人,这个长二十米宽七米的筏子就向水里沉了将近七十厘米。他们抛掉了先搬上筏的那几桶面粉,筏子于是又浮了上来。剩下的人爬了上去,它又往下沉。等筏子满载后,它已经沉下水一米了,且拥挤不堪,上面的人连一步都动不了,筏头和筏尾的人腰以下都浸在水里。固定不住的面粉桶被海浪推着撞向他们。船上的人给他们扔下来一包二十五磅重的饼干,立刻被水泡成了面糊。

之前定的计划,是由海军军官中的一位来指挥木筏,但他拒绝上筏。早上七点时,起程的命令下达,小小的船队慢慢离开了被抛弃的战舰。还有十七个人,或是拒绝离开战舰,或是躲了起来,于是留在了弃舰上,听天由命。

木筏由四条小艇拖带,小艇首尾相连,最前面是一条驳载艇,负责测量水深。当小艇各就各位时,筏子上的人高呼“国王万岁!”,并在一杆毛瑟枪枪尖上拴了一面小白旗。然而,正是在这筏上的人满怀希望和期待之时,在寻常的海风里已混入了自私之气。或是出于私利,或是因为无能、不巧,又似乎有此必要,拖缆一根接一根地被解开了。

离开战舰还不到两里格,木筏就被抛弃了。筏上的人有葡萄酒,还有少许白兰地,一些淡水,以及一点点泡了水的饼干。他们没有指南针,也没有地图;由于没有桨,也没有舵,没有办法控制木筏,也几乎无法控制筏上的人,海浪涌过,他们被冲得不停地相互碰撞。第一晚,海上起了风暴,筏子被粗暴地颠来抛去,筏上人们的号叫声混杂着翻滚的浪涛声。有些人在筏子的排木上拴了绳子,然后紧紧抓牢;所有的人都承受着风浪无情的击打。到了拂晓,海面上哀号阵阵,人们向上天祈祷,许下许多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死亡步步逼近,大家都尽力做好准备。关于那第一晚的情形,怎么想象都不如事实更惨烈。

第二天海上风平浪静,许多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位面包师,认定终是死路一条,于是与众人道别,毅然投了海。也是在这一天,筏子上的人开始精神恍惚,出现了第一次幻觉。有的觉得看到了陆地,有的发现有船来救他们了,这些希望都摔碎在礁石间,让他们愈发绝望。

第二夜比前一夜还要可怕。海上浪涛如山,无数次,木筏几乎被掀翻。军官们蜷缩在短短的桅杆下,命令筏上的士兵从一边挪到另一边,好抵消海浪的力量。有一帮人,自觉已无生路,于是凿开一桶酒,试图彻底丢掉理智,让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好过点,这一点他们的确成功地做到了,直到后来海水从他们凿的洞灌进了酒桶,毁了美酒。这无异火上浇油,这帮神志不清的家伙决定要与整个筏同归于尽,开始破坏捆扎筏子的绳索。于是一场激烈的平叛战斗在浪涛间、夜幕下展开。秩序最终得以恢复,这条在劫难逃的木筏有了一小时的安宁。到午夜时分,士兵们又暴动起来,操起匕首、佩刀攻击自己的长官,有些没有武器,但癫狂至极,直接用牙撕咬,军官们多处被咬。有人被扔进了海里,有人被乱棍打死,有人被刺死。两桶红酒,以及仅剩的淡水被扔下了木筏。暴乱终于被镇压下去时,筏上已是乱尸横陈。

第一次暴动时,参加叛乱的人里有一个叫多米尼克的,是个工匠,被扔下了海。主管工匠的是一位工程师,听到这个叛变的手下在海里鬼哭狼嚎,于是跳下水去,拽着这混蛋的头发,把他又拖回了筏子。多米尼克的脑袋之前被刀劈了个大口子,有人摸黑给他包扎了伤口,把这家伙救活了。但刚刚恢复,他就以怨报德,又加入了叛徒们,再次参与暴动。这一次他没交到好运,也没得到宽恕,当晚就丧了命。

现在,不幸的幸存者们陷入了谵妄。有的跳下了海,有的呆滞麻木,有的可怜虫挥舞着军刀冲向同伴,要求给他一只鸡翅膀。那位英勇地拯救过工匠多米尼克的工程师觉得自己是在美丽的意大利平原地区旅游,有位军官对他说:“我记得我们被船队抛弃了。不过没啥可怕的,我刚给总督写了信,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获救了。”神志不清的工程师十分冷静,这样答道:“您有飞得够快的信鸽来送这封快信吗?”

筏子上还剩一桶酒,要供六十人饮用。他们把士兵身上的身份牌收集起来,做成鱼钩,又把一把刺刀掰弯,想要用来抓鲨鱼。随后真来了条鲨鱼,咬住刺刀,上下颌狠狠一扭,把刀就又弄直了,然后游走了。

要想让他们悲惨的生命再延长一点,事实证明有必要依靠一种非常资源了。几个前晚暴动的幸存者扑到尸体上,从上面砍下肉块,立刻吞了下去。军官们大多拒绝吃这样的肉,不过有一个提议说应该先风干,这样会更好吃一点。有的试着嚼剑的佩带、子弹盒,以及帽子的皮边,但是没什么好处。有一个水手还打算吃自己的粪便,但最终实在是下不了口。

第三天海面平静,天气晴好。人们打起瞌睡来,却立即开始做噩梦,原本就已因饥渴交加而惊恐不已,梦魇袭来更是雪上加霜。由于剩下的人数不到原先的一半,因此筏子浮上来不少,夜里的暴动倒也有些出乎预料的好处。不过筏子上的人膝盖以下依然浸在水里,只能站着休息,一个挨着一个,紧紧地挤作一团。第四天早上,他们发现有十二个同伴夜里死了。大家把尸体抛下海,不过留了一具,以备不时之需。下午四点时,一群飞鱼越过木筏,在筏子两端被逮到不少。那天晚上,他们把这些鱼清理好,但他们实在太饿,每份鱼又实在太少,因此不少人在鱼肉里掺了人肉。大家对这样处理过的肉没那么抗拒,就连军官们也开始吃起来。

就是从这天起,大家学会了吃人肉。接下来的一晚,他们又有了新的肉食储备。有几个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黑人,前次暴动时保持中立,如今结了伙,计划要把他们的长官扔下海,然后带着大家的贵重物品(之前大家都把贵重物品拿了出来,一起放在一个包里,挂在桅杆上),逃上岸去(他们以为陆地近在咫尺)。又一次,灾难缠身的木筏上发生了惨烈的战斗,血流满筏。等到这第三次暴动被镇压下去,木筏上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筏子又浮上来一点。每一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含盐的海水不断冲刷伤口,四下一片惨叫哀号。

第七天,有两个士兵躲在那最后一桶酒后面,在桶上凿了个小孔,开始拿管子吸酒。事情败露以后,按照出于必要刚颁布的法律,两个罪犯被立刻扔下了海。

现在,他们必须要做出一个最可怕的决定。他们清点了人数,发现一共是二十七人。其中十五人还能支撑数日,其余的都身负重伤,而且不少已经神志不清,存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死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必然要继续消耗大家有限的给养储备。计算了一下,这些人要喝掉的酒多达三十至四十瓶,而如果只给病员一半的配给,那就等于慢慢地杀死他们。因此,在极为恐怖的绝望的笼罩之下,筏子上进行了一场辩论。最终,十五个身体好的达成共识,为了有存活可能者的共同利益,他们的伤残伙伴必须被扔下海。三个水手和一名士兵执行了这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为的死刑,这些人几日来接连面对死亡,已是铁石心肠了。就像灵魂洁净的人要和不洁的分开一样,身体好的人要与身体不好的隔离。

残忍地牺牲掉这些人后,最后十五个幸存者把筏上的所有武器都扔下水,只留下一把马刀,万一要砍绳子、木头的话可以用。剩下的储备够他们再撑六天。

然后发生了一件小事,每人都按自己的本性作了解读。一只白蝴蝶,是法国常见的那个品种,翩然飞过他们的头顶,落在了帆上。对于有些饿疯了的人来说,这似乎也能抵一点饱。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来访者行动轻巧自如,是对下面这群筋疲力尽、几乎难以动弹的人们的巨大讽刺。还有几个人认为这只朴素的蝴蝶是个预兆,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和诺亚的鸽子一样洁白无瑕。就连那些心存疑虑不承认神迹的人,也知道蝴蝶不会远离陆地,因此一线希望让他们也振奋起来。

但是陆地没有出现。在烈日的炙烤下,他们渴得发狂,最后不得不用自己的尿液润唇。他们用小锡杯接了尿,先放在海水里降温,然后再喝。有人的杯子被偷了,然后又被悄悄还了回来,不过里面的尿已经没有了。船上还有一个人,虽然已经饥渴万分,却怎么也没法咽下尿。他们中有个外科医生,说有些人的尿比其他人的要好下咽一点。他还说,喝尿的一个作用是让人立即又想撒尿。

一个军官找到了一颗柠檬,原本想全留给自己的,但其他人的强烈恳求终于让他避开了自私的凶险。他们还找到了三十瓣大蒜,并因此惹起了更大的争执,幸好除了那把马刀,其他的武器都扔掉了,不然可能又已经见血了。有人有两小瓶洗牙用的酒精,不情不愿地分给大家,舌头上滴一两滴,能产生美妙的感觉,有几秒钟能让人忘却口渴。有几块白锡镴,一放进嘴里就会感受到一丝清凉。有一个小的空瓶,以前里面装的是玫瑰精油,在幸存者中间传来传去,大家轮流闻闻它,瓶里留下的香气让人得到一丝抚慰。

第十天,有好几个人一拿到当天那份酒,就计划灌醉自己,然后自我了断。其他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劝得他们打消这念头。这时鲨鱼游来绕着木筏转,而有几个神志不清的士兵公然下海游泳,就在这些大鱼的视线范围内。有八个人,判定自己离陆地不远了,于是又造了一个筏子,准备乘它逃生。他们扎了个狭长的东西,带一根短桅杆,用块吊床布做帆,不过试航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东西脆弱不堪,才意识到他们那雄心鲁莽得荒唐,于是放弃了。

这场严酷折磨的第十三天,太阳从云层后完全升了起来。这十五个可怜人向上帝做了祷告,然后分发了每人一份酒,这时一位在眺望地平线的步兵上尉惊呼一声,通报大家他发现远处有一艘船。人人感谢上苍,个个狂喜不已。他们把桶箍拉直,在顶端拴上几块手帕,他们中的一位爬上桅杆顶,摇动着这些小旗子。大家都盯着地平线上的船,猜测它的动向。有人估计它每分钟都靠得更近了,有人断言它是朝反方向航行的。在半个小时里,他们的心悬在希望和恐惧之间。然后那船从海面上消失了。

他们从狂喜跌入失望和哀痛,他们嫉妒死在前面的那些同伴的命运。然后,他们决定睡一觉,在梦中寻求安慰,于是支起一块布遮挡太阳,大家躺在下面。他们提议把这番历险记下来,大家都签上名,然后把它钉在桅杆顶上,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家人和政府看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在极其苦痛的回顾中度过。然后,枪炮军士长想挪到筏子前端去,便起身出了帐篷,这时,他看到了半里格外“阿尔戈斯号”满帆朝他们驶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向大海伸出双手。“得救啦!”他喊道,“看那艘船靠上来了啊!”众人欣喜若狂,就连负了伤的也努力爬到了筏尾,好更清楚地看着救星靠近。他们互相拥抱,而当看清拯救自己的也是法国同胞时,倍加欣慰。他们挥舞手绢,感谢上天。

“阿尔戈斯号”收帆,靠近木筏右侧,在离他们大约二十五米处停下。十五位幸存者被抬上了船,若非获救,他们中最强壮的也无法再熬四十八小时。“阿尔戈斯号”的指挥官和军官们以其悉心的照料,重新点燃了他们的生命之火。幸存者中有两个后来把他们的惨痛经历写成了书,下结论说,他们以这种方式获救,简直是奇迹,其中上帝之手的痕迹显而易见。

三帆战舰的旅程始于一个凶兆,终于一个尾声。当那个不祥的木筏被放到海上,由小艇簇拥拖带着离开时,还有十七个人留在了“梅杜萨号”上。既是自愿地被抛弃了,他们立刻着手在战舰上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看还有什么没被拿走,没被海水泡坏的。他们找到了饼干、红酒、白兰地和熏肉,足够支撑他们一阵子。一开始舰上一片祥和,因为那些同伴答应了会回来救他们。但是,四十二天过去了,救援人员却没有出现,十七人中有十二人于是决定自己上岸。为此,他们取下战舰上残存的木料,用结实的绳子绑牢,也造了一个木筏,爬了上去。就像前面的人一样,他们没有桨,没有导航仪器,一张帆简陋至极。他们带着不多一点给养,以及残存的一线希望。但是,许多天之后,一群住在撒哈拉海边的摩尔人,扎伊德国王的臣民,发现了这个木筏的残骸,来安达尔报告了消息。人们猜测,这第二个木筏上的人大概是被海怪吃掉了,非洲的海域里,这种海怪多得是。

最后的最后,就好像讽刺似的,这尾声还有自己的尾声。战舰上仍有五人留守。第二个木筏离开后没几天,一个当初拒绝上筏的水手也试图自行登陆。他没法自己再造出一个木筏,就乘着个鸡笼下了海。也许就是当初莫代先生坐过的那个鸡笼,他们触礁的那天早上,他坐在上面测定了战舰走向毁灭的航线。然而,鸡笼沉没了,那水手在离“梅杜萨号”不到半链的地方命丧大海。

你该如何化灾祸为艺术呢?

如今,这一过程已是自动化了的。有核电站爆炸了?新戏一年之内就能搬上伦敦的舞台。有总统遇刺了?要书还是电影,还是根据电影改写的书或者根据书改编的电影,随你挑。战争?把小说家们喊来。残忍的连环谋杀?听一听诗人沉重的脚步声。当然了,我们得弄懂它,弄懂这灾祸。要弄懂它,我们就得想象它,因此我们需要想象性的艺术形式。但对这灾祸,我们还得证明它的合理性,宽恕它,哪怕是最低限度的。这大自然的狂暴举动,这人性的癫狂一刻,它为什么会发生?呃,至少它催生了艺术。也许,说到底,灾难便是因此而生。

他作画前剃光了头发,这我们都知道。他剃光头发,这样就无法见人,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直到完成了这幅杰作才出来。事情就是这样的吗?

1816年6月17日,舰队起航。

1816年7月2日下午,“梅杜萨号”触礁。

1816年7月17日,木筏上的幸存者获救。

1817年11月,萨维尼和科雷亚尔出版了关于此次航程的纪实录。

1818年2月24日,购得作这幅画用的画布。

1818年6月28日,画布被送到另一间大一点的画室,重新上绷。

1819年7月,画作完成。

1819年8月28日,一年一度的巴黎美术展览会开展前三天,路易十八细细赏鉴了这幅画,《总汇通报》称他对画家的评语“巧妙得当,既评判了画作,又鼓励了画家”。国王说:“席里柯先生,您的海难绝非灾难。”

一切从事实真相开始。画家阅读了萨维尼和科雷亚尔的纪实录。他去见了他们,仔细询问他们。他整理出一套事件的笔记汇编。他找到了“梅杜萨号”的木匠(他幸免于难),请他造了一个木筏的缩微模型。他在上面放上小蜡像,代表幸存者。在画室里,他在自己周围摆了好些自己画的断首残肢图,好让空气中弥漫起死亡的气息。最终的作品里,能辨出萨维尼、科雷亚尔和木匠的面孔。(给重现自己惨痛经历的画作摆造型,他们心情如何?)

他作画时十分沉静,这是贺拉斯·维尔内的学生安托万·阿方斯·蒙福尔说的。他身体和胳膊看上去像是静止的,只是脸上微微泛红显示着他的专注。他只粗略地打了个底子,就直接在白色的画布上作画。只要还有光线,他就一直画下去。之所以这样不停不休,也是有其技术原因的:他用的是浓重、快干的油画颜料,这就意味着一旦开始画一个部分,当天就得把那个部分画完。我们知道,他把自己金红色的鬈发都剃了,意思是“请勿打扰”。不过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画室里:模特,学生,还有朋友们依然在房子里进进出出,而房子是他与年轻的助手路易–亚历克西·雅马尔合用的。他的模特里,有青年德拉克洛瓦,那具趴着、左臂前伸的死尸就是按他摆的姿势画的。

我们先来看看他没画什么。他没有画:

1)“梅杜萨号”触礁;

2)拖缆被解开、木筏被抛弃的那一刻;

3)夜间的暴动;

4)不得已的食人行为;

5)出于自保的杀戮;

6)蝴蝶飞来;

7)幸存者浸在齐腰、齐腿,或是齐踝深的水里;

8)获救的那一瞬间。

换句话说,他的首要考虑并不是要自己的画:1)有政治意义;2)有象征意义;3)充满戏剧性;4)令人惊骇;5)激动人心;6)让人伤感;7)记录事实;8)明确直白。

注:

1)“梅杜萨号”事件是一场海难,一则新闻,一幅画,也是一场运动。波拿巴主义派用以向君主主义派发难。战舰舰长的行为体现了a)保皇党海军的无能和腐败;b)统治阶级对下层人民一贯的麻木不仁。画战舰触礁,就是暗指政府这条巨轮搁浅,两者的相似点十分明显,这样的设计太拙劣。

2)萨维尼和科雷亚尔,这两位海难幸存者、第一部“梅杜萨号”事件实录的作者,向政府请愿,希望国家能赔偿受害人,惩罚致祸的相关军官。由于没法在体制内伸张正义,他们便写了书,诉诸民意这一更大的法庭。科雷亚尔后来做了出版商,也写政治宣传手册。他开了家名为“在梅杜萨残骸前”的小店,这家店是政治不满分子的聚集地。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幅描绘拖缆解开瞬间的画:高高扬起的斧头在太阳下寒光闪烁;一个军官,背对着木筏,漫不经心地解开一个绳结……这真是一幅很不错的政治宣传手册插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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