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蒙“季节”系列小说的时间美学

论王蒙“季节”系列小说的时间美学

温奉桥 霰忠欣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岛 266100)

内容摘要:90年代王蒙的“季节”系列不仅仅表现共和国历史和动荡时代的知识分子百态,深邃的精神与压抑的苦难使王蒙指向唯一客观的时间状态,救赎与延迟赋予“季节”系列独特的时间美学,具体体现为回溯、绵延、超越。这三种时间美学的形态分别以三种方式——遗忘、沉淀、“入梦”,植根于小说并冲破虚构形式的围墙至现实深处,以一种消除或剥离时间痕迹的方式在回溯与绵延后选择超越时间,这与王蒙躁动亦自如的人生并行。

关键词:王蒙;“季节”系列;时间;美学

“季节”系列(《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是王蒙20世纪90年代倾注全部心血创作的具有史诗性质的长篇系列小说,是王蒙的“泣血之作”。然而,由于各种原因,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语境变化导致的读者与“季节”之间的阅读错位,文坛对这部系列小说反应较为平淡。今天回头看这部 “几乎没有旨在构筑完整的‘实感世界’和情节故事”的小说,它其实充满了强烈的时间意识和时间意味,体现了王蒙独特的“时间美学”。

时间是探索人类存在的必由之途,因为“任何一种存在之理解都必须以时间为其视野”。整体而言,王蒙的小说创作基本保持了与时代的同步性,如《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在伊犁》等;其晚年的小说创作《闷与狂》、《仉仉》、《女神》等回忆性文本,也是建立在传统的时间意识之上,时间的美学意义并不自觉。而“季节”系列则体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意识。在小说中,王蒙走出了个体性的怀旧情绪,将自我情绪转换为一种超越个体的现代性体验;时间具有了独立的审美内涵,建构起了一种特殊的回忆诗学。

“季节”并非纯粹意义上的自然交替的度量,也喻指由时间衍生构成命运曲折的色彩。其间所展现的家国坎坷深深镶嵌于个人平凡、丰富、独特的灵魂之中,包含对生命、生活的直觉体验,基于此种主观意识,时间被赋予美学的意味。柏格森认为,在时间概念中便寄寓了“审美”与“诗意”的内涵。“季节”系列呈现的时间美学是王蒙在经历历史沉浮的病态畸形与激情巨变的根基中生发而来。他的生活曾滞留于被“流放”与回忆的陌生空间,但王蒙因自身所带有的强大信仰和生命精神,摆脱了线性时间的束缚并实现想象的满足。不同于普鲁斯特的“回忆诗学”,抑或波德莱尔的将个体体验之上的审美隐喻于时间之中忘情或忘却,王蒙在时代与人生的跌宕中,将心灵意志在实在体验中延伸,在时间感知的存在中寻找走出时间困境的方式,因而生出一种独特的生命的沧桑感,“对于王蒙来说,沧桑感既是一种对生活的流动、命运的变迁、今昔的反差进行沉思的闪烁着辩证法智光的思想,更是一种敏锐迅捷地把握时代特征的艺术感觉”。在意识形态和日常生活的矛盾、革命政治和人性道德的纠缠、历史激情和精神苦难的共孕中,王蒙反思着共和国以来的历史变迁、政治斗争,以及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普通民众的思想,在被动的历史中获得了真正的主体意识。主人公钱文在“双重遗忘”的流放中,游离于往事形成回溯的时间美学,瞬间永恒的沉淀使往日回忆在某一点被瞬间唤醒绵延成为永恒。在回溯与绵延的状态中,王蒙试图消解时间的痕迹,炼铸并沉积了清明洒脱的沧桑感,最终超越时间而成为永恒存在。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情绪的基本生存性质是‘带回到……’。这一‘带回到……’并非才刚产生出曾在状态,而是:现身为生存论分析公开出曾在的一种样式。从而,现身的时间性阐释不可能意在从时间性演绎出诸种情绪并使它们消散到纯粹的到时现象中。”我们无法直接感知世界的时间存在,而是在一种绵延的存在之中,在一种“带回”的状态中察觉到时间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的主观经验的时间是对客观世界的回溯,在时间的序列中,每个片段构筑成不间断的时间流,心理上对时间的感知将时间向度转向过去。恰如柏格森所认为的那样,由过去、现在和将来一条直线表示的钟表时间是一种刻板、机械和人为的时间观念,只有心理时间才是真实和自然的。在“季节”系列中,钱文是“被遗忘”与“选择遗忘”的双重遗忘者,时间的遗失是一种交错。钱文的被遗忘是历史的放逐,而他的遗忘是对历史的沉默反抗,被遗忘使得他选择游离于时间的存在产生时间距离的沟壑,双重遗忘的身份体现在作品中形成回溯的时间美学。“季节”系列其实暗含了不自主的时间隔膜。王蒙的个体精神世界极其复杂,独特的身份经历和生命体验使他对时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度。在“季节”系列中,王蒙把这种交织的时间感表现在作品中的人物、细节中,意义的不确定性在“老”的真实暴露中成为一种反讽。

无论是王蒙还是钱文,“归来后”对往事的雕刻不仅是对记忆的减重,更是一种对共在的渴求。揭开苦痛的伤疤捕捉美的温度,这与王蒙对时间的体验息息相关。我们很难忽视“季节”系列中类似的描写:“东菊问:‘你怎么不吃陈皮梅?又酸又甜又苦,你说不清它的滋味……’于是他们转而谈糖果,谈风景,谈铁路隧道,谈最近又要上演什么电影……又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好——因为不管是演什么电影,反正钱文是看不上的了。便又改说年糕张的艾窝窝……又觉得说这个也不好,因为钱文一下乡,年糕张的艾窝窝也不是能吃得着的。东菊也不说话了。”钱文去乡下权家店,需要先乘火车到达雁北台。这短暂的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车程却是钱文被放逐的交叉点,被政治也是被历史放逐,“回忆是一种寂静的,明智的,有时候是深谋远虑的沉埋”,“电影”、“艾窝窝”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拾得的片段也不好再提起。东菊的细腻心思、刻意避闪,恰巧触碰了钱文深深隐藏起的自尊。“他忍住了泪”、“一个笑容”,在被压抑的沉默时代钱文“灿烂”的“笑容”是后退中的隐形痛处,两个相知的人在成全着对方的善意回避。钱文深知他与东菊需要走向分叉的时间路口,时间伴随着生命的真实体验而存在。这是时间赋予每个人的,但是因为自身的主体性和独特性,钱文未流出的泪水更像是对时间的告别。

当钱文“主动要求调离北京,远走高飞”时,被遗忘已经在接受中走向求索,他要从苦难的生活之中出走,因此产生游离于时间的存在。在去新疆之前他与东菊买了些东西:“一次去王府井花掉三百七十多块钱,这也使钱文心惊肉跳,这倒真是破釜沉舟——他们把多年积蓄的银行存款全部提出来用光——购物回来衣袋里还剩七毛四分。”在号召“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社会,“双面卡中山服”、“中式丝棉袄”、“黑皮鞋”、“皮手套”、“人字呢大衣”这些显然优于他们家的衣物搭建出两个世界,走向明日世界的决绝使得这些衣物成为一种特殊的象征。这些衣物成为一架桥,在愿望和创造中延伸希望与存在的价值;破釜沉舟的选择蕴含着深邃的哲学反思,它颠覆了原有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世俗与现实。选择也成为钱文在被遗忘中的复活,游离于时间的意识也体现于他选择遗忘。他将自己完全放逐,努力与土地融为一体,证明自己属于这个地方,“来到边疆,钱文内心里充满了歌颂的真实的激情”,在远走高飞之后,他“痛痛快快地做到了”,他将自己放置于大漠荒烟、圆拱形建筑、少数民族地区,这是理想与现实、新生和死亡的交点,他愿意、必须、只能选择歌颂。

回溯不仅是追忆,“季节”系列的可贵之处在于逆流而行,不断寻找那些原始的纯粹。一种原始自然本真的状态、一种简朴而执着的存在;在质朴生活的回归中,在时间的游离中寻求着、建构着生活的意义。在新疆,钱文在饲养小猫中感受到生命的哀伤之后,转而进行酸奶的发酵制作试验,“钱文过滤酸酪,把带着生面味儿的面团淘汰,然后以此酸酪为酵母,将之掺入到更多的煮沸消毒再晾凉的牛奶里,搅拌均匀”。制作酸奶虽易于操作但过程也是繁琐,而且每一次制作出来的酸奶会因为容器、操作、温度、情绪产生不同的口感。这种与标准化生产绝然不同的制作既原初又充满本质的乐趣,如果说自己动手做饭、制作酸奶只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对于劳动时挥洒汗水的留恋成为回溯中简朴的寻找,“许多年后,钱文仍然坚持认为,这个在紫李子沟劳动遭遇暴雨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想起这一天他就能闻到那雨后的山野的清香,那甘甜养人的空气,他就能看到那起伏的山峦和分明的梯田。特别那一次巨大的电闪雷鸣,是一次神圣的启示。他永远留恋它,珍惜它,思考它,温习它”。当钱文赤裸着,挥洒着劳动的汗水时,他将生活放在了最朴实的泥土中,在压抑深埋的痛苦中无法将苦难击碎,便只能全部摆脱,宁愿在暴晒下重生,即使面对莫大的威胁,他仍然执着于自己所想,以自己的方式拒绝时间。在大汗淋漓的劳动的快感中,在之后迎接暴风雨的酣畅中,他重新发掘着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一种游离于时间的状态中延续着生活,在真实中拼接着回溯的时间片段。当陷入生活的苦难时钱文选择短暂的拒绝,这些短暂的片段会因为回忆而重新出现或者在某一瞬间会被唤醒,但总是还带有因为自身选择而存在的隔膜。

王蒙作品中最为深沉的是复归中对永恒的书写。当所有的人物、故事、风景再一次在脑海中找回时,王蒙安慰着受伤的心,也慰藉着无数失意漂泊的魂灵。将目光转向过去,无论是曾经忽视的或是重现的在每一次记起的瞬间都被唤醒,即使是苦涩的,在回忆过后都变得美好,这是生命重度;渴望和憧憬在回不去的时间里,在王蒙的笔下被重新找回。

1958—1962年王蒙被划为右派在北京郊区劳动,1963—1979年王蒙远走新疆,这20年的时空错位使得这段历史在作者的沉淀之后出现。1958年王蒙在农村桑峪,他说“这是哪儿来的机遇,脆弱的幼稚的神经纤细的王蒙能到这里一游一走一干活一锻炼一成长!”冬天一天只喝两顿玉米

子粥的艰难时刻,他依然享受着所有被赋予的,他甚至这样问到自己,“也许这当真是阿Q精神?也许我当真忘记了自己的严峻处境?也许我的细胞里有中国失意文人徜徉山水之间的遗传基因?”我们所有的独特性几乎来自时间打在我们感觉上的烙印,被不幸或痛苦折磨着的人比那些生活在欢乐和幸福中的人更容易从时间之流中游离出来,在回溯中绵延着时间的存在。这种回溯正如波德莱尔通过忘情地沉浸于当下以走出历史之流,而普鲁斯特则通过回忆逝去的时光寻找沉浸于时间的经验,“在艺术里,却只有这个领域才给人一块地方来安放他灵魂的印记”。80年代归来后,王蒙由一个沉默的他者变为主动的观者,所观之人是自己,所归时间已不是原点。

“季节”系列表现出的因时间和空间的疏远而产生的巨大裂痕的状态,体现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便是迟暮与归来;距离不只是空间的广阔,它改变的是内心的轨迹。“季节”系列书写着因回溯而存在的回忆片段,在某一瞬间成为永恒的沉淀,最终成为绵延的时间美学存在。无论是面对曾经的苦难或是欢乐,当周碧云收到舒亦冰寄来的一叠旧照片时,她仍然会记起“他们曾经在树下谈心,闹完小脾气又和好。有一张他们俩一起唱歌的照片就是在树下照的。为什么她唱起歌来张那么大的嘴。都说她有些个傻气,她也问过亦冰:‘冰,我傻,是吗?’”一叠旧相片惊醒了周碧云。那些沉睡着的过去被唤醒,尽管唤醒它的人清晰地明白流逝的生命瞬间已无力挽回,但她还是用真情在被淹没的时间长河里追寻着死去的情景。过去和现在在她流淌如水的眼泪中交融,实现了无情毁灭后的失而复得,割裂的伤痕被温柔的光抚平,“她的耳边响起了她与舒亦冰的对话声和笑声,这时候有一阵风吹过,梧桐叶沙沙地响。下起了大雨,她要回亦冰的家”。这是周碧云毫无隐藏的纯情流露,好像一切还属于过去,她全然忘记想要回到的家早已不属于她,当生活被拂去尘埃脱离现实时,周碧云重新回归那段记忆里的对话和欢笑。过去的时间经历与当下凝聚为一个点,特殊的人或者物触碰到这一点,往事便在封存中被唤醒打开,时间在偶然中触发并绵延。

作为一个历史见证者,王蒙带着一种责任与使命对逝去却永恒的时间进行书写。饱经沧桑而深沉的王蒙,与同时代作家相比,小说里的戏谑、反讽、幽默呈现出另类的情感传递,作品中的节奏、反复、强调或疑问只是一种假设。“生命力受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王蒙的创作正是凝聚了“严肃而且沉痛的人间苦的象征”。1980年在廖琼琼的追悼会上,钱文不断地想起曹禺的话剧《雷雨》中的一句台词,“那是鲁妈见到周朴园时候所说的:‘我们都老了。’这是整个《雷雨》里最精彩的台词”。参加追悼会的犁原、费可犁、苗二进、钱文他们都只能在瞬间的唤醒里回忆过去,追悼会不只是对死去的历史的祭奠,更是对生命时间沉淀后的延续。钱文借着返京的机会去探望犁原,虽然他仍然是“忙忙碌碌的样子”,但是依然看到“是的,老了,老多了,有点憔悴,眼睛上堆着眼屎,鼻孔里有稀薄的分泌物,嘴角上也沾着没吃干净的食品,脑门子上有一个疤,那是挨打的纪念”。时间的重回在那个“挨打”的记号中被打开,对于短暂回到北京的钱文来说沧海已桑田,他听犁原说着60年代张银波说过的话,滔滔不绝的语言并未淹没过往,历史发生的一切记录在“一个疤”之上。在历史的漩涡中,在客体世界不断回望与必须前行的困境中,王蒙以一种独特的徘徊面对着现实的苛刻和偏见;那些无法忘却的人、那些无法复制的灵魂颤动的时刻,在感知的瞬间成为永恒,重新燃起对时间的记忆。

时间的连续性不仅仅表现在客观的在场外物之上,还有一种无尽绵延的心理时间存在,这一点隐藏并体现在王蒙作品中的一批“归来者”身上,当他们再次面对故土、面对故人时,现实成为对往事的承担。钱文的“归来”在“听到那些激越的诗歌的时候,一次次地热泪盈眶了”。粉碎“四人帮”后,钱文写了许多新体和旧体诗,他没有想到自己仍然拥有这么大的政治热情,这样的坚信并非体现在外在的复归之上,而是存在于心理的存在,不论遭受过多少打击、失望、误解,他的内心始终留有“火种”。“火种”的燃烧成为延续的内在时间,以“在其中”的方式生于自我世界之中,它们离开过但是会归来。“火种”是敞开的疆域,感知着时空的瞬间与自由,它所代表的心理时间与我们对世界客观的对象化印象互为延伸,在作品中则体现为王蒙在其他作品中实现着对“季节”系列的再创造。《春之声》里复归故乡的游子岳之峰;《蝴蝶》中受磨难的张思远对家与爱的怀念忏悔;《夜的眼》中重返故城做小汽车零件的陈杲;郑梅泠“穿一身浅灰色套装,外加一个深色坎肩”,“头发灰白,身材苗条,眼角上堆积着细纹,然而眼睛的灵动与深情”仍然使鹿长思惊叹;《秋之雾》中叶夏莽在碧云过世之后,决定违背一贯的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离开也是另一种意义的回归。叶夏莽在到家前的离世对他自己来说已经不再痛苦,“真——好——”对故乡、家人、爱人内心深处的想象在“归来”中属于王蒙所有的作品,成为集体性延续。时间也不再只存在于线性的存在之中,归来的路途成为显性的归来,心理上的绵延存在于人的主体性之根借由回归成为必然,王蒙通过其他小说共同营造着“季节”系列瞬间永恒的内在与外在绵延。

王蒙对时间向度的消解则更为坚决,精神体验之上的时间不再是存在于当下或者曾经的片段,它因为绵延而流动于过去与未来。王蒙在这一过程中将复杂、理想、抽象、荒诞、虚无并置继而粉碎,他希望以一种超越的方式实现时间的共时,而超越的状态则是一种摆脱时间限制的存在状态。在王蒙的意识中,他将被搁置的回忆、书写的作品、评论与鉴赏绵延为一个自在的时间状态。当衰老渐渐切断往事时,王蒙选择入梦的方式获得时间的自由,寻找着生命的另一条轨迹。“在犁原倾心《庄子》的时候钱文也迷于《庄子》。许多年后,钱文仍然很欣赏‘逍遥派’这个‘文革’专用名词。逍遥,本来出自《庄子》,这个词首先是好听,其次是美丽,一见到它就觉得受用。……作为一种想象,作为一种风格,作为一种境界,他的钱文的梦。”钱文在《庄子》中寻求着解脱的方式,他感悟着“逍遥”的魅力,追逐自由、广阔、无穷、坦荡的生命境界。他深知在现实社会的浮沉中无法实现对时间的超越,哪怕是在诗歌的创作中也只能是对历史片段的捡拾或是对生活的有限书写,因此只能借以阅读在“入梦”的状态实现着对时间的超越。其实“季节”系列中钱文的希望正是王蒙在真实生活中所践行的,“季节”系列这个整体成为王蒙对逝去时间回忆的再加工,王蒙所做的在某种意义上成为钱文所想之事的再现,因此“季节”系列的时间美学不是简单的四部小说的集合,也不仅仅是回溯或是绵延,它已渗透王蒙的生命,将虚构与真实颠覆交融。

王蒙书写时将自己的体验从笔尖抵抗着虚伪、力量、诱惑流淌出来,作品中的时间美学也不仅仅在作品中,还存在于作者自身时间之体验。王蒙的身上刻着时代的烙印,在潮起潮落中一层层沉淀,“当往事的堆积高度已经惊心动魄、令你肃然无语,当对往事的咀嚼已经变得有点匆匆、有点怕赶不及”时,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制造着迷狂的假象,透过喧嚣直指严肃的人间悲喜,多情且低沉地表达着对时间的爱。《踌躇的季节》里写道,“你渴望告别,你渴望死亡,死亡了才能再生”,再生的希望如同将绝望的时间之流割去,也借此来获得最为本质性的个体存在。在这条路上,他在沧桑中慨叹,在生死中眷恋,在流逝中歌唱。王蒙的追寻历程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流淌于经典之中的复活,是一种悲壮的时间延续。梦中的自己正如镜中的自己,在无意识的蕴藏中可以观灵魂姿态。王蒙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形成一种生命的链条,在新疆或北京,世界的各个角落,一个好学生、革命政治、爱情理想、发配遗忘、委员部长,所有的一切生活经历真实如昨日,也如梦一场。王蒙对老庄和《红楼梦》的研究更像是一种对“梦”的寻找,此时他是真正地进入梦中去寻找曾经丢失的或是遗憾的,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洗净了郁积在心灵深处悲痛的感情,走向自在。

《镜与灯》中的一段文字用“面纱”阐释了诗歌与情感的关系,“它常常不是去掩饰作者的隐秘情感,而是把这些情感一概公布于众;那层面纱似乎被突然揭去,于是灵魂中一切喜怒哀乐,一切突发的冲动,一切仓促的情感迸发和反常心绪,便都展露无遗了”。1944年,王蒙写下《题画马》,10岁时王蒙还是执着轻狂的少年;然而在生命的选择中,似乎冥冥中注定了一种缘分,在长途跋涉的辛劳之后渴望上九霄,此时的心境必定无法纯然无物,同是自在生活,最初还是饱含着希望和梦想的飞翔,只是最后生命的某些选择早已突破时空的限制,实现超越时间的存在。王蒙说“我的幸运就是终能复命归根,略略知常曰明,当然只是基本上与大概”。王蒙在自传中提到他研究《红楼梦》的一个初衷,“我还要通过红楼和自己的通融来追求一种永恒与普遍,欣欣向荣与生老病死,大千宇宙与拳拳此心”。当王蒙体验过世事与人间之后,他把方向指向了经典。王蒙对《红楼梦》的研究也是自我走进一个圆的梦的过程,这也成为具有无限可能的梦中城。在时间的遐想中,探索未知,铭记过去,体验当下。

“慷慨悲欣日,沧桑风雨年”,王蒙的时间美学,更像是一座漂浮的空中楼阁。王蒙用“入梦”的方式摆脱了距离的限制和束缚,他在不断返回遗失的时间中拯救、触摸着过去的光泽,经过时间的磨砺,虚幻却多情地存在。他想要传达的时间意义包含着西方存在主义的哲思、东方文化佛教禅宗悟道的虚静,更多的却是对于生命、生活、生存的价值和反思。王蒙的创作凝聚了沉痛的人间苦,在生命的层层累积中他通过语言的放纵爆发了内心的沉重。研究者们认为这是一种语言热症、语言游戏、语言迷狂、戏弄和谋杀,或是乌托邦的寄托,在这所谓的热症或狂欢之下或许埋藏着更深的生命意识。词语或是语句的丰富性、自由性其实是时代情感的延续,这里面包含着对过往以及如今生活的冷凝,看似狂欢其实孤独低沉,表达方式只是表象的发生者并不是内在生命形态的覆盖者。王蒙并不是真正为了追求语言所带来的快感或是爆发内心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更像是一个敏感而又艰难跋涉的迟暮之人,是一种沉重压抑的生命意识,是一种渴望存在绵延的时间体验。

王蒙曾经这样感慨“季节”:“它是我的怀念,它是我的辩护,它是我的豪情,它也是我的反思乃至忏悔。它是我的眼泪,它是我的调笑,它是我的游戏也是我心头流淌的血。它更是我的和我们的经验。”在生命熔炉里沉浮的王蒙经过短暂的伫立选择超越时间,以另一种方式在经典中跳跃时空追寻生命的永恒。我们自身无法延续僵化的科学时间,却可以实现生命的绵延,形成再生的肯定价值,这应该就是王蒙时间美学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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