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之前
我的外婆在十多年前去世了。然而,她所留下的记忆依旧善变而复杂,让人难以确证。你很容易看出,她的人生是多么艰难;也不难看出,她原本可以做到更好,或者至少可以敦促她的女儿们努力争取更好的人生。我的舅舅韦伯斯特一向都叫她格雷西,我从未听到他对她用过别的称呼。有几个年长的子女也会这么叫她。但在这个家里,她更多时候被称作老妈。当人们直言不讳地各抒己见时,便会用格雷丝这个名字。要么称她为外婆,尤其在跟我说话,或是在他们心情爽朗,又或怀念她的时候。外婆听起来很亲切,老妈则招人厌烦;格雷丝显得任性,格雷西既像母亲又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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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54年,格雷西正奔跑着穿过一片深深的草地,她要横穿斜坡努力跑到邻居家,而不是坡下的河边。当时她三十五六岁,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她跑得很快——没少练过。她的丈夫霍华德紧随其后,挺起的肚子也让她不堪重负。他一把抓过她的手臂,又扯住她的红头发。她开始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往斜坡下拽。他抽打着她的脸庞,让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部更加鼻青脸肿——他们在家的时候就打起来了。她大声地叫喊,试图把双脚钉在沙沙作响的草地里。她骂他是个混蛋,哀求他住手。他大叫道:“我他妈要把你淹死才会罢休!”
然而,当她的裙子下面开始淌血时,他们两人都停住了。卑劣至此的霍华德也害怕起来。他没有把她推到河里,而是带她去了医院。他们已经有两个男孩:温道尔和韦恩。这个孩子原本会是沃尔特。
小产(miscarriage)——意即错误的孕育(miscarry)——是个奇怪的词。它暗指当事的女人做错了什么事情,没有正确地坚持住。但在这件事情中,或许坚持孕育才是问题的本身所在。
家里除了男孩,还有女孩:贝蒂、卡萝尔、格洛丽亚和格兰妮丝。以后还会出生一个男孩韦伯斯特,以及另一个女孩杜丝。最后是两个小女儿:格温德林,以及十个月后出生的克丽丝特尔。
克丽丝特尔是家里的第三个红发人,也是家中的第十个孩子。但她究竟是格雷丝生的第十一、第十二,或是第十三个,那就要看是谁在问,以及谁在回答了。在和霍华德结婚之前,也就是克丽丝特尔还完全不知在哪儿的时候,格雷丝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名叫雷·巴特利特的男人。她和雷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基思。不久之后,雷加入了海军。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有传言说格雷丝背着他和其他男人偷情。这可能是真的,她不知道没有男人该怎么活下去。雷的父母说服他和她离了婚,然后将基思带走独自抚养。他们是有钱人。
基思之后是另一个被错过的孩子,理查德。这是格雷丝的第二个孩子,他的生父是个永远的谜。与雷离婚之后她搬回了娘家,她的母亲让她放弃理查德,交给住在同一地区的陌生人抚养。当格雷丝其他的孩子还年幼时,理查德是给家里送牛奶的人。孩子中有的知道他是他们同母异父的哥哥,有的还蒙在鼓里。而知道的几个孩子,也从没想过告诉不知情的兄弟姐妹。
和雷离婚几年后,格雷丝遇见了霍华德·法纳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个男人常常追着她穿越田野,在公路上狂奔,满屋子追着她打。他和雷一样是个酒鬼,英俊的脸庞下藏着暴躁的脾气。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家里的十个孩子中,大部分都是她在这段足够长的婚姻里和他生下的。不在部队的时候,他经常因为各种劣行而蹲监狱:人身攻击、小偷小摸、入室抢劫。他和他的朋友霍皮和霍尔内特轮流犯案,轮流服刑。但他们还不够称得上一个有组织的“三人帮”。他们做过马匹买卖,蒙骗一个算一个。他们曾企图抢劫殡仪馆,尽管霍华德的叔叔还躺在里面。但保险箱牢不可破,他们又难以偷走,结果被逮到了。
每次霍华德被释放出狱,他都会坐一辆出租车回家,穿着那个时候监狱在犯人刑满释放时分发的西装走下来,口袋里揣着一百美元。崭新的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但家里的房子和那西装并不相称。实际上,它就像个集中营,位于一个叫作米尔顿庄园的地方。直到今天,这庄园仍因为太小而称不上是一个镇子。楼上楼下分别有一间房,不管人数多少,所有的孩子都挤在一张床上。格雷丝和霍华德的床只有几步之隔。冬天的时候,房间中央的铁皮炉子负责供暖,破陋的墙壁上映出暗淡的红光。屋外有一个新月形的厕所。你得把一桶水扔下井去才能打破结冰的水面,直到霍华德在井上安装了手摇泵。这算得上一大进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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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出于好奇在奥古斯塔市的缅因州档案馆查阅霍华德的犯罪记录时,我的发现既比预期要少,同时又超出了我的预料。只有一条记录,而且只有一项罪行:1958年10月被判强奸罪;刑期:十到二十年;受害人:他的长女,当时年仅13岁。
审判记录中只列有一条有效的证据:受害人用打字机打印的一封信,撤回她原来的指控,表示她之前对邻家的女人所说的都是谎言。我怀疑这是她被迫的举动。既然霍华德最终被定罪,尤其考虑到这封撤诉信,那么在那个年代,他的罪行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后来我得知她被独自送走了一段时间,去了一间专门为调教难管的女孩而开设的学校。当我向另一个姨妈询问原因的时候,她说:“我猜人们不想要她在那儿。人们认为她做错事了。”她并没有讲明她说的“人们”究竟是谁。当然,那个小女孩什么也没做错。我很难过她被独自送走了。但我真心希望,远离那个家——有霍华德也好,没有霍华德也罢——对她是一种解脱。
结果,格雷丝隔三差五地到监狱探监,却从来没去那所学校看望过她的女儿。后来,霍华德服刑不到五年便回了家,正好孕育我的妈妈克丽丝特尔。格雷丝那时四十四岁,克丽丝特尔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倘若霍华德服满判决的最高年限,或者格雷丝没有重新接受他,那么也就不会有我妈妈的出生了。
即便霍华德住在家里的时候,格雷丝也会想方设法往镇上跑。她会等到星期五的晚上,故意找茬跟他大吵一架,好让他跑出去喝个酩酊大醉,直到早上才能回来。有时,她得到的回应超出了她的算盘。他会对她大发雷霆,拽着她摇晃,逮着她殴打。她会大喊:“霍华德!哦,霍华德!”他喜欢这样。他喜欢她害怕的样子。而她也知道这一点:她可以夸大自己害怕的声音来取悦他,她放肆而夸张的叫喊不停地颤抖着,直到他挥舞的双手变得柔和起来。他在家的时候,晚上的光景就是如此。
不过大多数星期五,霍华德都在外面惹麻烦,或者为自己惹下的麻烦埋单,格雷丝也不用故意挑起战争。她会在格兰妮丝的帮助下给自己的头发打上卷,穿上她最好看的裙子。她的前夫雷会开着蓝绿色的雷鸟轿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来接她出去跳舞,或者不止于此。星期六的时候她不一定总会回来,星期天甚至星期一也不一定。她并不是总跟雷一起出去,有时是和其他人。格雷丝偏爱树林里那家又深又低的大礼帽舞厅,它位于一座陡峭的山脚下。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藏着公开的秘密。
只要格雷丝星期一没有回来,十二岁左右的格兰妮丝便不得不逃课在家,照顾更幼小的五个孩子。她的哥哥姐姐们那时已经全部搬了出去。有时家里没有吃的,但她知道妈妈藏着她拒绝承认的巧克力棒和新买的食物。当克丽丝特尔和格温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附近的河流是个大问题。她们活跃善动,但因为太小而不懂事。那条河的河水向来冰冷而清澈,在田野的另一边急速流淌,仿佛时刻准备吞没一个小孩。格兰妮丝经常为此担心,但她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家里有韦恩和韦伯斯特,还有杜丝,以及更小的格温和克丽丝特尔。不过这两个小的总在一起,可以稍微照看一下她们自己。格兰妮丝的精力常常被分散,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他们总是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有一天下午,她正在家里用能找到的一丁点儿食物做三明治,突然之间,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她猛然意识到:那条河!
她奔跑着穿过田野,乱子草锋利的边缘拉扯着她的裤腿,深金色的长发飘散在身后。她从未跑得如此之快,因为她深知刻不容缓。那条河!哦,天哪!
她发现格温正面朝下躺在水中,两臂张开,身边没有任何人。格温大约四岁,总是记不住自己不会游泳,却喜欢玩水。格兰妮丝把妹妹翻过身的时候,她的面色发青。她们无助地在一段狭长的河滩处,没有大人来帮忙。格兰妮丝愤怒至极。这股愤怒支持着她——就像她支持着这个湿淋淋的毫无生机的孩子,她的妹妹——穿过田野往回跑去。
她跑到满是灰尘的路上,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一辆车在那儿。不仅有车,还有一个大人——能够提供帮助的人。格温得以幸免于难。
这并不是格兰妮丝第一次把妹妹从水里救出来,却是最严重的一回。在随后的几年里,她总会发现格温突然不见了,于是慌张地大声唤她。有时格温会故意躲起来,其他几个孩子因此而发笑——不是笑格兰妮丝,真的,而是嘲笑命运。好在克丽丝特尔还太小,跑不了那么远。而等她能够跑远时,她比姐姐格温更会游泳,而且更加坚强,不那么容易遭受不幸。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大家都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
终于,格兰妮丝决定不再帮妈妈做出门的准备。为格雷丝卷头发和扣裙子的温柔仪式——这也许是她们之间唯一温情的互动——在格兰妮丝的愤怒中消失了。“你必须留在家里照顾所有这些孩子!”她大喊道。那时她自己也还只是个孩子。十四岁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出门时给了她妈妈一记耳光。她内疚了许多年——不是为了那记耳光,而是因为自己把弟弟妹妹们抛下了。但她明白,如果不离开,她会因为错过太多课时而最终无法完成学业,到那时她便谁也帮不了了,这样真的不行。
格雷丝并不是个恶毒的人,只不过许多事情令她无法招架。有一天,她和孩子们待在家里的时候,格洛丽亚从楼梯上摔下来,大腿被一颗裸露的钉子割破了。其他几个孩子都跑去为她照料伤口,格雷丝却吓得要命。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不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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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丝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霍华德,乃至到底最终是谁选择了离开对方,这些并不十分清楚。但在我妈妈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两人离婚了。不久之后,格雷丝第二次嫁给了雷——那个开蓝绿色雷鸟轿车的男人,也是她第一个孩子的父亲。那时他已经离开海军,拿到了一笔优厚的退伍津贴,能够让一家人搬到布里奇顿镇上一间现代化的三居室房子里,位于米尔顿南面,大约一小时车程的距离。这是一个像样的小镇,有邮局和警察局,还有聚光灯照耀的镇中心。
格雷丝必定对雷使尽了浑身解数,因为他讨厌孩子,而她仍然有五个孩子住在家中。雷要求家里时时刻刻保持安静,即使另一个房间悄悄私语的对话都能触动他暴躁的神经。他喝酒的时候耐性尤其差,而喝酒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这几个孩子——杜丝、格温和克丽丝特尔,还有韦恩和韦伯斯特——基本上不能游戏、玩耍,也不能请朋友到家里来。格兰妮丝和格洛丽亚总会尽可能在周末把他们接走,开车向北回到她们逃离米尔顿后搬去的城镇,有时是格兰妮丝在拉姆福德的住处,有时是格洛丽亚在迪克斯菲尔德的家,位于河下游几个城镇以外的地方。她们甚至试过将格温和克丽丝特尔彻底带离这个家,但格雷丝不让她们这么做。
雷不许孩子们洗淋浴,他们只能在浴缸里洗澡,而且他只允许他们用一点浅浅的水。他说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资源。他们也不能在餐桌上吃饭。格雷丝会单独为雷准备丰盛的晚餐,却让她的孩子们抱着几碗麦片回到各自的房间去。
雷有时会对格雷丝动手,但他通常不会打孩子。然而他会出现在各个角落,对他们咆哮咒骂,把他们贬低得一文不值。“我连看都不想看你。”他会对一个扎着辫子,脸上长了小雀斑的六岁女孩儿说这样的话。他对格雷丝颐指气使,而她则言听计从。她竭尽所能让孩子们保持安静,防止他们给他造成任何不悦。相比于霍华德,格雷丝对雷显得更加逆来顺受,也许是因为雷的过激行为要稍好一些,他们没有那么多大吵大闹的机会。而雷也提供了更多的物质享受。他接受对这些孩子的容忍——极为勉强地——她则答应想方设法让他们安静地闭嘴。他能享用这个绞尽脑汁让他就范的女人,而她住进了一间体面的房子里。这种交换基本能对他们奏效。只不过对其他所有人都行不通。
日子也有好过的时候。有时格雷丝会兴致大发,一边唱着过去电视节目中的旋律,一边在做自制炸面圈的时候围着厨房跳舞,或者抱着他们的棕色玩具贵宾狗可可自娱自乐。那些粗俗的话她张口就来。她并不总是那么没有教养,但当她要用洗手间的时候,却经常说:“我要像赛马一样撒尿!”买完东西回来时,如果她跟别人讨价还价要到了好价钱,便宣称:“他贿赂了我一把!”这些话听起来常常令人感到困惑,比如她会说:“那不就像桥上的水吗?”或者“这又不是火箭手术。”
有时格雷丝会对别人说一些奇怪的话,然后自己过半天才能意识到。她会跟孩子们讲这些事情,并自嘲地笑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她一起笑。但接着她会突然发怒地哭诉道:“哦,不!你们在嘲笑我吗?”她的情绪总是变化无常,一点儿预兆都没有。一头红发让她看起来像露西尔·鲍尔(1),这个发型一直是由克莱罗尔为她打理的,一生从未改变过。然而雷丝毫不能容忍她的傻气,唱歌也好跳舞也罢,所以她只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任性一下。
后来,家里的两个男孩儿变得太过顽劣,被送去跟他们居无定所的父亲霍华德一起生活。那时他已经跑到得克萨斯州去了。终于,家里只剩下三个孩子:杜丝、格温和克丽丝特尔。杜丝总是激烈地与雷发生冲突,而且把受到的暴虐与不公发泄在两个妹妹身上,一有机会就狠狠地揍她们。十岁出头的那几年里,她差不多搬去和附近的沃兹一家人住了,这家的孩子非常多,以至于再多一个也几乎觉察不到。她对雷的记忆似乎更加详细,而且她的描述中没有我从其他人那里感受到的小心谨慎。有一次她说,他因为她不守规矩而用电线打了她。当我跟另外几个姨妈提到这件事时,她们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皱着眉头告诉我,问题就在于杜丝从来不懂得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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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丝两个最小的女儿,格温和克丽丝特尔,继续依靠自己独立成长着,这是常态。她们两人虽然不搭,却是一对可爱的组合,因为年龄如此接近而被有的人戏称为“爱尔兰双胞胎”。格温说话时轻声细语,深褐色的头发搭配着小巧的五官,卷起的发梢围成了一圈。她是个谨小慎微的女孩,喜欢用外婆的肯莫尔牌缝纫机缝补东西。克丽丝特尔则不同,高高瘦瘦的她更加任性,顶着一头胡萝卜般的橙色头发,而且拥有很强的主见。如果两人中有谁得到了一样东西,另外一个必须也要有才行。倘若是格温的生日,克丽丝特尔的礼物也不能落下。假如两人的玩具开始是一个模样,这种状态并不会维持太久。克丽丝特尔会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摆弄个够,扯碎它们的边边角角,弄脏它们干净的原貌;而格温则喜欢把自己的所有物放在架子上,这样她就能看着它们,让它们一直都那么崭新漂亮。尽管如此,两个女孩总是形影不离——她们在屋后的树林间建了一座树堡;骑着自行车跑几英里路到镇上去买便士糖果;一起在附近的长湖游泳。她们和许多姐妹一样经常闹别扭,但她们也会在雷施加的掌控与压力下努力为彼此打气。她们的妈妈总会给她们买款式相同、颜色稍异的衣服,尽管她们一再强调:“我们不是双胞胎!”对于雷的刻薄,以及母亲无力保护她们的事实,两人的应对方式是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格温学会了隐藏与等待;克丽丝特尔则学会了逃避。格温是幸运的:十九岁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名叫戴夫的男人——自那天起到现在,这个男人一直是她安全的港湾,没有让她忍受霍华德和雷加诸在格雷丝身上的重担。克丽丝特尔的路则更为艰难,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而她会渐渐领悟到,她并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只是这领悟来得为时过晚。
(1) 露西尔·鲍尔(1911—1989),美国著名喜剧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