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之前
妈妈人生的最后两年中,我和她住在一间整洁的黑白色小房子里——房屋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路上,位于缅因州内陆一个有着5000位居民的小镇。这是一个怎样的小镇呢?一座会众教堂顶端耸立着白色的塔尖;无比丰沛的水域平静而凉爽;冬天,厚厚的雪花自灰暗的天空飘落。小镇的水资源集中在两大湖泊里,分别名为高地湖和长湖。冬天覆盖的降雪会在小镇形成一座微型滑雪场。每当夜晚亮起灯的时候,你能看见雪道呈现出“LOVE”(爱)的字样。这个词是地形造就的意外产物,未被树木覆盖的空间刻画出了这个清晰的字母。州际双车道302号公路从山前经过,由南向北延伸至小镇,沿路途经高街,进而贯穿梅因街,那是战争纪念碑的所在地,一名武装的联邦士兵挺立在花岗岩石柱之巅。由此,梅因街顺着陡峭的斜坡一路向下,远远地绕离高地湖湖岸,同时从一家家多年经营的店面前比肩而过——魔力灯笼剧院、瑞尼斯百货折扣店、花之盆花店、美食汇、黑马酒馆——随后再次变回302号公路,没入森林中。在继续穿越两个更小的卫星镇后,向南行驶一小时便可以到达波特兰。在镇上的一个交通灯处,另一条州际公路向北蜿蜒,通往几个更小、更偏僻的城镇。每到夏天,城市的游客总令小镇应接不暇;寒冬到来时,这里便显得封闭而隔绝。我们属于边界地带,是连接内外的大门。我们所属的缅因州具有一种强烈的孤立感,强烈到常常使人感觉幽闭而恐怖。
我们的小镇叫布里奇顿,这里的人们都认识克丽丝特尔·佩里,那个年轻漂亮的红发女人,她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间黑白的小房子对她而言来得并不容易。她是个好妈妈,而且拥有自己的家。她把自己微薄的收入安排得恰到好处:我仍然记得和她在新罕布什尔州边境的杂货店买东西时的情景——那里不用付消费税。她用前臂掌着推车,手上攥着一本便笺、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小巧的粉色计算器。新衣服和汽车音响算得上奢侈品了,是通过耐心的长期分期预购所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被囚禁”在工厂的日子里,双手熟练地在高级皮鞋上穿针引线挣来的。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很稳定。在她的六个姐妹中,至少有两人与她相处不错,而她和朋友琳达的关系更加亲密,那是她八岁时就认识的发小。我们常常在周末的下午去她家,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琳达的魅力和傻气总能瓦解妈妈几乎时刻藏在外表下呼之欲出的焦虑。
妈妈一生中的许多时间都用来寻觅并维持一份可靠的爱——为了她自己,而且她觉得,也为了我。她应对过各种各样的男人,爱喝酒的、骗取福利的、脾气暴躁的。男人们许下矢志不渝的爱情誓言,令她铭记在心,却也没有落下对她的操控与辱骂。在我年纪尚幼时,她明智地和我爸爸离了婚。后来她遇见了戴尔,这个男人就像合格的父亲般待我一向很好,对她也一样。然而几年之后,她失去了他。她随后的爱人名叫蒂姆,这是她极度渴望却未能把握的一段感情,如同彗星一样,在循序靠近后终究渐行渐远。她最后交往的对象是丹尼斯,亦是她离世时的未婚夫。这是她所有感情中最为捉摸不透的一段,也是往后相当长的年月里,我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回想的事情。当然,她还接触过其他男人。她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外界的信息一直都在告诉她——没有男人不行。而他们找到了她,有时一个晚上,有时一个星期,有时是几年。但她终究没有找到她需要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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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遭遇谋杀带给她的是曝光于人前不可挽回的屈辱。她被暴力终结生命的悲剧,在公众如饥似渴的猎奇心态下,被不遗巨细地公之于世。遮蔽的帘幕已被扯下,她的一切再无隐私可言,谁都能凑近双眼一探究竟。而她人生的美好却没有被述说或者保存,电视中也未曾报道或再现过。她的光芒被恐怖的氛围所阻隔。我想将那黑暗驱走,穿越恐惧回到过去,和从前的那个她再次相聚。
妈妈在她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了我,而她被害时年仅三十岁。我着手写这个故事时,是她去世后十八年——也就是我自己三十岁的时候。在那一刻,我们都在彼此缺席的情况下,生活了同样长的时间。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怀疑,怀疑自己活不过她的年纪,怀疑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我不会比她活得更久。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度过了她不曾拥有的岁月,那是一直以来我无法想象的岁月。我努力将她融入那些岁月之中,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