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片

断片

出租车司机

警车和各种车辆堵塞了上班的道路。还有围观的群众。说是警察打死了一名违章司机。一群亲属讨要说法。绕道上班。打开办公室的门,沏上一杯茶,翻阅当天的报纸。撰写某一篇公文。间有其他的杂事。下班。事故发生地已空空如也:事情已被处理了。已被清理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回家。吃饭。电视上的车祸报道让我想起来那位出租车司机。这种事有点见惯不惊了。我向妻子轻描淡写一番。我只能轻描淡写。我惊异于我的健忘和无动于衷,可是我应该怎样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死难者?我应该向他默哀三分钟。钟表现在是八点五十六分。九点整,我将面向事故现场,低下头默哀,到九点零三分整。我只能如此。当然,这个计划未能成为现实:我为我的做作和矫情而微微不安。

香烟里的思想

从脚手架上爬下来,就站在楼板上,他掏出裤裆里的隐秘之物,撒一泡尿,摇动数次,塞回它原来的地方,扣上扣子,然后点起一支烟,陷入了思想。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稍顷,他挪了挪脚,弯下腰,坐在一堆砖头上,面向窗外,抽一口烟,徐徐地吐出来。手下抓起一块砖头,让它直立在地板上。又抓起另一块砖头,让它们并列在一起,像两根柱子。再拿起一块砖头横在它们上方。一个门出现了,也可以视为一座房子。无意识之中,他盖起一间小小的房子。“老三。”有人喊他。他答应了一声,狠抽了一口烟,身子却没有动。他在思想。再狠抽一口,扔掉烟蒂,吐出一口痰,他又攀上脚手架。他结束了他的思想,投身于劳作之中。我偷偷溜过去,走向他的作品,那个房子的象征物。我拿起一块砖头,置于他的作品之上,又拿起第二第三块砖头加诸其上,让它变成两层小楼。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再拿一块砖头置于小楼顶部,让它有一个独特的造型。不方便喊他下来参观一下我们两个共同的作品。不知道他认可不认可我对他作品的改造。他没有看见我。他不知道我是这住宅楼其中一套的业主,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叫老三的四十多岁的民工思想的是什么。也许是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和儿女。这不能猜测。

五根火柴

我抽出一根火柴。宾馆里,打开加长的火柴盒,一共五根火柴,我抽出其中一根,白色的长长的身子,红色的头颅,它躺在我的手掌里。我掂了掂它的重量,将它抛起来。白色的床单上躺着一根火柴,红色的头颅伸向我。我抽出第二根火柴,让它与它为伴。它们两个交头接耳。第三根火柴,作为第三者,它勇敢地加入进去,与它们打成一片。它没有受到排斥。它们在一块儿叽叽喳喳。一个三家村。三人团。第四第五根火柴鱼贯而出,它们蛰伏在几十厘米之外的地方,冷眼观察着那个由第一第二和第三组成的小小的团体。三加二等于五。两个小小的团体不怎么平衡。没有别的办法,我拿起那个第三,让它脱离它所属的小团体,与第四第五为伍。现在第一第二孤独起来。它们有点势单力薄。那就再拿起老三。它红色的头颅在磷片上划过,生出火焰。我举起它,让它的同伴们欣赏。它的生命花朵般开放出一片灿烂。白色的身体依次转化为红色的虚无,它开放着,只为自己,没有别的目的。不,还是功利一些好,我抽出一支香烟,让它点燃了它。这才是它的意义。它是为香烟而生的,手指感到了焦热,我将残余的火焰丢进烟灰缸,看它在玻璃的坟墓里完成自己。敲门声。我将床单上的第一第二和第四第五收拾起来,让它们回归它们的居所。报纸上说:应该过低碳生活。

七根白发

临行前,妻子拿一把小剪刀,剪下我鬓角上的白发。六七根呢,很显眼。“会议上肯定有年轻的女士。”她开玩笑说。她是嫌我老了。不过我愿意让她把这些白色的冗余物剔除。刚才电视上那张十分年轻的脸夸夸其谈我就不大信任,可我无力保留这智慧的象征。我知道她现在找到七根,将来会找到七十根或七百根,那时候剪刀就没有用处了:数量让性质发生了变化,我将葆有自然主义的生活形象,白色的智慧将在我脑袋上闪烁。

会议

大幅会标。主席台。鲜花。电子屏幕。领导们鱼贯而入,坐在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上。他们全都严肃地坐着,目光似乎在望着台下的众生。主持人念主持词。下面进行第一项。鼓掌。同志们。领导照本宣科。严密规范的程式,格式化的正确思想,严肃而认真的听众,共同维护着这个会议逻辑上的重要性。漂亮的服务员提一只不锈钢暖瓶走上主席台,为领导们加水。她表情庄重。后排有人睡着了。轻微的鼾声。我扭头看了看他。一个敢于脱离或者跨越程式的人。他为这庄严的会议增加了一点什么或者减少了一点什么。我快速浏览领导的讲话。一共三十多页。喝水。偷偷地拿出一本《恋爱絮语》,进入罗兰·巴特的世界。又一次鼓掌。我抬起头,见主席台上有领导在附耳私语。那严肃的统一的表情状态终于有所改变。同桌拿过《恋爱絮语》翻了两页还给我。他对恋爱感兴趣但对罗兰·巴特不感兴趣。

欲望

一个三十多岁的疯子兼乞丐当众褪下裤子实施理性的自慰。他旁若无人。脸上是紧张而幸福的表情。他瞭了大家一眼,似乎是在宣称:某种生理欲望可以自我实现,一点儿也不复杂。可他意识不到,自我实现的欲望未免单调,而且自私,不,也许他是对的。与异性合作实现的欲望固然具有利他性,但较为复杂。孤零零的一棵树可以孤芳自赏,两棵树并肩而立枝叶相交就有个接受和排斥的问题了。

这脏兮兮的男人系好露着屁股的裤子,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面包咬了一口,幸福地嚼着,他迅速地转向第二个欲望。第一个欲望实现之后随即被遗忘了。旁观者多已散去,他站起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大概还有第三个欲望等待着他。

第三者

读书人手捧书本贪婪地阅读,一个闪耀着红宝石光泽的句子令他停滞其中。右手抓起一支红色的铅笔。红色的铅笔在书页上划下两道伤痛。这时候的人书笔三者合为一体。之后,这个红色的第三者,又回到桌面上一个偏僻的地方,它被暂时地抛弃了。这个默默无闻的工具性的存在时刻准备着被重新启用。它存在的意义是无可争辩的。正是有了它,这本书及手捧书本的人才获得了某种品级,它让他们和那些过于随便过于潦草的阅读者区别开来。

婚姻或者感情中的第三者比一支红色的铅笔要复杂得多。吸引、排斥、欺骗、怀疑、愤怒、吵闹、冷战会在其中发生。一个异质者加入到原来正常的两人世界中,事情就会复杂一百倍。这时候的第三者是一个尴尬的角色。她是一个地下的存在。她需要某种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她争取当第二者。如果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升格为第二者,那么原来的第二者就被置于尴尬的地位,连一支红色的铅笔也不如。她应该主动地(哪怕是佯作主动)抛弃第一者并寻求一定的补偿。第二者主动的逃离会使事情的性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当然,事情还有另外的道理。第三者有第三者的好处。第三者进退自如,生机勃勃,她有无限的可能性。她是一个解构主义者。

这时候阅读者那支红铅笔被一只孩子的小手拿起来,在一张白纸上运动,一个新鲜的图画出现了:一个女妖正在跳舞。此时的第三者对它原来的主人不屑一顾。

赝品

收藏者淘得一只乾隆青花梅瓶,炫耀于人或者放家里仔细欣赏。他突然生出了一丝怀疑,同道也不否定他的怀疑。捡漏的喜悦很快被后悔与自责所取代:你凭什么捡了大漏?便宜没好货。一分价钱一分货。卖方是在装傻。你上当了。上当受骗的感觉挺有意思:酸酸地痛。索性伸出手掌,打自己两巴掌,让这种痛真实一点儿。不过你无可抱怨。谁让你不具只眼呢。也许它是对的。造型、圈足和款识都是对的。只要你花点钱,专家可以给你出具一个真品的证明。不过,什么叫赝品?你花了五倍或者十倍的价钱,收藏的就是真品?未必。没有最权威的证明。有时候,画家或工匠本人言之凿凿地说是真的也未必是真的。这么说真品也是赝品。你花钱收藏了一个赝品,这行为本身却不是一个赝品:这行为是真实的,你收藏了一个真实的收藏行为。因此你收藏了一个真品,而且价钱也不高。说一句觉悟的话:你是在为这个收藏的黄金时代添砖加瓦。

抹鼻涕者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光着膀子,坐在商店门口发呆。没有一个顾客。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擤了擤鼻子,向下甩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在铁门边沿抹了又抹。手指上一定还有些许的剩余,他两手合掌搓了搓。过了一会儿,他又擤了擤鼻子,甩在地上,再一次在铁门的边沿上刮了刮,再一次合掌搓一搓。动作十分程式化。大概是感冒了。他应该喝一碗姜汤、酸辣汤或者吃一些感冒药。

理性

丈夫与一位车模发生了私情。车模已经怀孕了,孩子是谁的还不一定。妻子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她见过那车模,一个骚×女人。不是正经东西。律师告诉她,公司的财产属于两个人,丈夫无权私自处分它。弄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之后,妻子平静下来,开始她唯一的选择:控制公司的财务,防止财产流失到车模手里。如果那孩子不是丈夫的种,事情就要简单得多——可惜不是,从丈夫对那个骚×女人的态度来看,那孩子不会是赝品。不过也说不定。她需要用一种理性的态度对待丈夫,否则会把他完全地推到那个狐媚的车模一边。

撒尿艺术家

杜尚当年把一只男用小便器放进美术馆,宣告一个新的艺术时代的到来。这只小便器被收藏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一家博物馆里,一位知名的中国艺术家偷偷往这只小便器里撒了一泡尿,他让物品还原为物品。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知道这个故事,他常常把小便撒在单位卫生间里不知名的小便器里,但他的小便总是不断地变换落点,组成一个圆的或方的图形,甚或一张人的脸。他创作并欣赏有时候是回味着自己默然的艺术行为,系好裤扣,脸上是满足的笑:他让艺术回到了艺术本身。偶有机会他也在土地上沙滩上创作撒尿艺术品,这种艺术品比杜尚的小便器要艺术得多,它的生命力体现在撒尿艺术家自身之上。

有一项研究证明,凡撒尿时善玩花样、尿出一些图案的人都有相当的创造力。

作家

他花了两年时间,创作了一部小说发表在网上,二十多万字,有人物,有故事,有细节。主题相当健康。最重要的是,故事中的女人很漂亮。男女间粉红色的爱很热烈。这几乎是吸引读者的不二法门。但没有人愿意读。没有几个人点击。因为小说太多了。因为人们太忙了。作家的寂寂无名恐怕也是原因。

还有更深刻的原因。现实生活中充满了女人。某一个女人浑身散发着欲望,但她只对特定的两三个男人开放。不用说,这几个男人都是相当重要的官员。当然啦,还有另外的女人,她们愿意对一切男人开放。她们创作着很复杂的故事。她们比一个无名作家写作的一部所谓的小说影响力要大得多。

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小说。

妒忌

女作家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男作家心里不太舒服。他年龄要大一些,写了不少中短篇小说,正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但还没有写出来。她也能写长篇?他有点不屑地翻开了这本杂志,竟把它读完了。数日后他见到女作家,直言道:“我心里很疼。”女作家笑起来。妒忌被平静地表达出来之后,变质为友谊了。但妒忌并没有消失。男作家终究没有写出来长篇小说。

故事

2011年4月8日,在内乡参加省书法家协会篆书专业委员会第三次会议的人员乘大巴去桃花沟,王晓杰鼓动大家讲故事,一书法家讲了个人工授精的故事:某人养的一只母牛未能怀孕,便去找县科协主席,科协主席说:恐怕要人工授精。这人回家便在牛身上做试验。大概是他讲的缺乏抑扬顿挫,或者是大家似乎听到过,所以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为了缓解那位书法家的尴尬,商丘文联谢国启接着说:不是母牛是博什么斯羊。当时这羊是县科协从新疆引进过来的,老汉花高价买回母羊但母羊不会怀孕,只好找科协主席解决。科协主席说恐怕要人工授精。老汉觉得奇怪,但挣钱心切,还是决定一试。回到家,他把羊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脱下裤子,用力为那母羊跑羔。那羊却并不配合,只是“咩咩”地叫。恰在此时他女人回来了,见状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五六十的人了还干这事,丢人不丢人?拿起一根棍子就要打他。讲完之后,大家发出了笑声。

所谓文学与非文学的区别,恐怕也是这样:细致而生动,最好有细节。

老鸦岔到处是金子

大概是2010年10月底,三门峡市文联承办了一次全省地市作协的联谊会,会议费用方面估计得到了三门峡金矿的帮助。最后一天是参观灵宝的风景区老鸦岔。记得山上不时飘着雪花,顶部有厚厚的积雪。下山时我注意到山路边上的石头,观察石头上金色的纹理,感慨这里到处都是金子。三门峡市文联要求与会者写作一首短诗寄去,他们要结集出版。笔者草就几句,附言为“南阳王遂河歪诗一首”,传三门峡文联邮箱,可惜他们没有采用。此诗的题目叫“老鸦岔到处是金子”:

灵宝,十月

老鸦岔到处是雪

下山的时候我沿山间公路步行

时不时看到路边闪着光芒的小石头

我捡起一块

观察它金色的脉络

一条条,一片片

高贵而纯洁的诱惑

我丢下它,拿起更为诱人的一块

再拿起另外一块

纯正的金子就这样不加掩饰地穿行在石头之中

我又捡起第一块

用力砸开了个缺口

触摸那些金黄的片段

可惜我无力揭开它们

可惜它们被弃置在这里

似乎它们毫无价值

嘀嘀的叫声警醒了我

我丢下石头(有点儿恋恋不舍)

跨上停在身边的汽车

这诗最后还有一句:“老鸦岔到处是金子/灵宝到处是金子”,现在我已经不愿意再引用它,因为它比较媚,似乎是为会议的出资方而写的,尽管它是事实。

这首诗当然不是好诗。什么是好诗?我想好的诗起码不讨好什么。

征兆

一篇文章,一幅画,一片风景,一个街区,都是由不同的符号组成的一个意义链,符号与符号之间有着上下文的层级性的逻辑秩序关系。一旦一个意外的东西冒出来,一旦这些符号出现了裂缝和隆起(罗兰·巴特称之为“刺点”,可理解为能够刺痛我们的某一点),它们的链接出现了跨越式的距离,一个意义点、一个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征兆性的东西就闪现出来了。它使它周围的符号也发生了变化,具有了另外的意义。凡真正的名山都有几个令人称奇的地方,它们周围的山势似乎是为平衡这些奇点而存在。好文章也是,突然有一个突兀的细节出现了,或者流畅的意思中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如临悬崖绝壁,整个文章似乎就有了高度或者深度。对于社会来说,这个崛起、裂缝或者核爆般的东西就是一个征兆,旧有的文化秩序变化或转折的征兆。1938年水晶之夜之前的德国不同于之后的德国,原子弹爆炸前的世界与之后的世界亦有所不同。

林与薛:选谁为妻?

2011年4月10日,星期日,邓州第一招待所一个陈旧的礼堂,南阳市红楼梦学会年会上,廖华歌发言曰:刚才与周同宾交换意见,他们都认为,薛宝钗太虚伪,林黛玉是真性情,男士们选妻子应该选择林黛玉。周同宾却道:找情人找林黛玉,结婚还是薛宝钗。廖华歌又说了些林黛玉的好处,周同宾曰:林黛玉太小性子。二月河说:还是薛宝钗好。林黛玉小心眼,身体不好。廖华歌说:林黛玉寄人篱下。二月河回说:薛宝钗也是寄人篱下。廖华歌说:宁可三日,不可一世。二月河说:你的意思是等林黛玉死了再续弦?争论带到了餐桌上。廖华歌与另一人强调:贾宝玉爱的终究是林黛玉。二月河说:贾宝玉有神经病。在座的市委书记刘朝瑞说:选老婆应该选平儿。老作家李成军说:选袭人为好。终究没有结论。

散文诗

心目中散文诗的典型应该是鲁迅的《野草》。其中有诗,又好像没有诗。没有寻常的诗。是散文诗,又好像不是。是散文,根本上又是散文诗。究其原因,在于其中有对人生和社会的洞察,充满着智慧,美学上又别具一格。这种智慧属于作者的发现,非流行之见。作者设置一个场景,一段对话,目的是为承载他的思想和发现的。这样说来,散文诗似乎必有思想,必有发现,至于有没有寻常的诗意,倒在其次。看来就是如此。当然也未必如此。散文诗有许多种,它可以是观念的,也可以是具象的,可以是客观的,也可以是情感的,可以是写实的,也可以是幻想的,只要在某一个方面达至一个高度,便是好的散文诗。

读过尼采的,能感觉到《野草》中的尼采成分。人说鲁迅曾钟情于苏联颓废作家安德列耶夫,还有法国的波德莱尔,《野草》也有安氏波氏的成分。其语调的阴冷刻薄非正统性,其语式的缠绕别扭拧巴,文意上没有多少道理的陡转与跌宕,整体上漆黑不祥的象征性,这些因素团结起来,把《野草》推上现代文学史之崇高地位。

《野草》不易学习。笔者写过一小本谈南阳汉代画像石刻的短文集,叫《灵石不言》,想学一点儿鲁迅,可惜不得皮毛。

地面信仰

一个写小说的,听人说到信仰问题便问自己:你信仰什么?是啊,我信仰什么?总不能说自己信仰金钱、权力或者女人吧?就是真的信这些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俗了。何况对这些东西咱信的有限,还没有到俗不可耐的程度。想来想去我告诉自己:你信仰的还是小说。这句话能说明在下的职业精神。但咱们说的是信仰,不是职业。小说是你的工具,或者是成果,似乎没有作为信仰的资格。正如钳工把工作台和零件作为信仰,开商店的把卖出去或卖不出去的商品作为信仰,似乎有点儿牵强附会或言不及义。

但我只能说小说是我的信仰。因为我没有其他更好更高贵的信仰了。

我过去有过高贵的信仰吗?也许有。比如青少年时候受很多教育,知道一些主义在高远的地方站立着,等待着我们向那个黄金国攀登。这朦胧的想法后来自然就被抛弃了。我知道没有这么一个慈祥如西方圣诞老人般的东西在前方招摇。或者说这东西并不慈祥反充满了血腥气。

那时候的教育恰恰排斥了另外那些高贵的东西,如老天爷、上帝、佛祖,听话的我们自然也排斥了这些唯心主义的东西。那么现在,是否找一个精神性的东西,作为上帝的替代品去信奉、去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我知道这是很难的事。

那么把信仰从高空收回一些是更为实事求是的态度,如同把飞得太高的风筝回收到半空之中。我们知道半空中飘扬着一些正面的社会价值,似乎伸手可及,但这些东西早已被涂抹得五颜六色,有的还在葫芦里装着,你弄不清真假。有人试图弄清,公与婆争论不休。为了辩论的胜利,有人会借助工具吓唬一下,甚至捅你的腰眼让你闭嘴。总之,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写作者可以左右的。我们可以有想法,也似乎正在向那个方向走,但不要着急。你急也没有办法。

看来还是把信仰放在地面比较实在。一个写小说的把小说作为信仰,这肯定是一种地面信仰。这也很好。其中的意义在于,你把你手下的工作看得很崇高,但它其实就在你手里,随你揉搓,你可以像逗一只哈巴狗一样逗逗它,但终究它很崇高,女神一样妩媚,你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和吸收,你要锤炼你的技术,你要舍得投入大量的时间接近它,讨好它,爱它,琢磨它,而且,你不太追求回报。——这时候也许它会给你一些回报,让你写出来一部私心满意的作品。

觉悟

笔者曾听作家李锐先生谈到他花费十年时间更新小说观念的事。能用十年时间得到一个觉悟其实是不错的,甚或是幸运的。

把觉悟看成对某种既成的东西的反思和背弃。

一枚温室里生长出来的黄瓜或者西红柿,它会觉悟吗?它的经历太单调了。再说了它们不必觉悟。而人不是一枚西红柿。

1949年之后出生的人,一直到1970年前后出生的人,就像这枚黄瓜或者西红柿——温室的比喻不太准确——一样,很难有什么觉悟:一个如此的社会,如此的舆论环境,你周围人们如此的观念,成为你的前定,你认为这是正常的,你早已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之后便排斥那些反常的东西。而1949年之前出生的人,他经历了两种气候,这天然地给了他比较的条件,他会有个选择(哪怕是强迫性选择)过程,他的觉悟就容易发生一些。当然也未必。这要看他在哪种气候下耗费时光更多一些,长时间不变的气温可以让他的心理和观念固化。而1970年之后出生的人,身处一个社会性的觉悟过程之中,他会跟着时代的觉悟而觉悟,缺点是,他缺少了一个比较。

有的觉悟需要一个具体的契机。加诸身体的强力极易促使一个人觉悟,这就是所谓的棒喝。

柏树

单位院子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突然多了一棵柏树,鸡蛋般粗细,两米多高,大伙觉得晦气:柏树似乎只应生长于墓地。原来是同事念佛的妻子偷偷栽下的,她原来的住宅门口突然生出了这棵柏树,“肯定是神赐之物”,多少年精心地培养之后,它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的宠物甚或子女一般的东西。搬过来之后她自然忘不了它,偷偷地将它移植过来。单位有人发现了它,令其移栽他处,但这位妻子不听。同志们议论纷纷,单位(包括笔者)继续干预,一个多月之后,这棵树终于被移走了。据说是找到了一个十分合适的地方,不知道它现在生长得如何。总该有碗口粗了吧。

其实,现在想来,单位院子里生长一棵柏树有什么不好呢?柏树的树冠特别耐看,有一种美学味道。多年前,笔者曾被方城公路近处一片柏树感动过。每经过那个地方,笔者都会按照车辆运行的方向张望或者回望它们。那年去欧洲,出意大利某机场,暮色之中,一眼就看到不远处道路旁的一行柏树,其卓异的美顿时揪住了我。

不知是这位念佛的女士迷信,还是单位的人迷信。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疼

左腿突然就疼起来了。那种隐隐的疼,不是很尖锐,比抽筋那种疼要厉害一些,但尚能忍受。那就多休息。但它继续疼。强行散步,甚至小跑,抵抗它。想1989年6月份登峨眉山,下山时两腿就开始疼,最后一段路比爬雪山过草地还艰难,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之力。回来后半年时间这两条腿的疼感才退去。这一次的腿疼莫非是同样的原因?最近又没有爬过山。还好,几个月之后,我的左腿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一点儿也不疼了。参加了单位的嵖岈山之行,没有任何问题。

又一个突然,我的右胸剧烈地疼痛起来。就看医生,输水。有医生怀疑胸膜炎,建议去白河南岸的结核病医院,叫市六院,看一看。这是一家非典时期建立的医院。其实这时候我的右胸已经不疼了。市六院的医生给我做了结核菌皮试,右手腕扎针的地方果然出现了一些红色的疹子,一小片红色突出于皮肤之上。胸膜炎无疑。开了好多药,每次要吃一小把。又打一种需要冷藏保存的白色黏稠的药水,比较贵。

一些天过去之后,又一个突然,我的左胸剧烈地疼痛起来。比右胸疼得更甚,撕心裂肺地疼。不是重物击打那种闷疼,是锐器割裂刺杀那种疼。且一直疼,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你稍一动弹,更疼,疼得你不由得呻吟喊叫,疼得要死要活天昏地暗。一天总要起来几次,躺下几次吧,每一次起来或者躺下都需要极大的忍受力,想来车裂的感觉凌迟的感觉无非如此。这种疼痛亲人的抚慰是没有作用的。在医院拍了片子,肺部有阴影,是不是肺癌?那就上省城检查一番。

怀疑肺癌的时候我左胸的疼痛已经过去。医生一旦“怀疑”肺癌,其实就是肺癌了,我没有什么侥幸心理,平静地接受了它。其实好多年前我已为亡故后的我想好了一副对联,其中一句是:庄子鼓盆而歌。另外一句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杨朱临歧而泣吧。

省人民医院的检查结果是:肺栓塞。长时间坐出来的血管里的毛病。

这病让我疼了那么几疼。这种疼只有疼没有快。它不痛快。人一辈子会享受很多痛快和欣快,美味、美景、美人、100分、录取通知书、奖金、奖状、提职、恋爱,还有性和虚荣心的一时满足带来的痛快和高兴。同时,或者不同时,人也得享受憋屈、沮丧、埋怨、斥责、挫折、失败、打击,说不定还有诬陷甚至冤狱。一个完整的人生什么都要有。疼痛,包括致命的疼痛,固然不快,但它是生命的本有之物,不应该缺失。想通了这一点,待它过去之后,会有一种无名的快悄然而至:我毕竟经历过它。它让我的生命厚了一些,且有了一点儿强度。

两种欲望

人有两种欲望:精神性的欲望和生理性的欲望。

精神性的欲望“喜新厌旧”。我们想看一场新的电影,我们到达一片新的风景区,我们读一部著名作家的新作。有时候我们也重温一部旧作,那是为了发现它新的意义。

生理性的欲望“修旧如旧”。日常生活中的粗茶淡饭,不会厌倦。夫妻床上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乐此不疲。有时候我们做一桌丰盛的午餐改善一下,有时候晚饭干脆不吃了,以便节食减肥。女士们喜欢购买新潮时装,用不菲的金钱满足自己的美学追求,男士们给以理解和欣赏。我们都知道,她们身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织物遮体御寒的意义已经十分微弱了。

相当多的男人性爱上喜新厌旧,他们占有一个又一个新人,或者意识上愿意占有一个又一个新人,羡慕某些官员的情人团,所谓的妻妾成群三宫六院。这是他们占有欲的表现。比如西门庆,他占有众多的女人,不管是金、瓶,还是梅,从事的仍然是旧式的工作。非要分析一番的话,所谓新人,女人容貌的新鲜满足了他的美学亦即精神方面的虚荣心,接下来实质性的工作仍然是复旧如旧。

排泄性的欲望无所谓新鲜与陈旧。

不过,米兰·昆德拉说:“幸福就是重复同样的事情。”

股票

股票被套牢了。是股票持有者被套牢了。抛还是不抛,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此时割肉无异于自杀。炒股者从被缚的感觉里挣脱出来,等待着反弹的机会。他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这样说来,眼下的股票与炒股者已经达成默契,建立了一体感。他们要同甘共苦,谁也不愿意抛弃对方,至于将来两者的关系,暂且不必去计较。出现这种结果也是合理的:升值之后他们有可能为对方所抛弃,不过届时他们将毫无怨言,如同一场心甘情愿的离婚。

缠论

一位朋友迷上了股票,也迷上了一种炒股理论,名之为缠论。所谓缠论,是一个姓李的“红二代”(网名为“缠中说禅”)创造的,这人十分了得。上网搜了搜,果然有他的博客。其人的确自负,口气很大,他夸自己在股市上赚钱易如反掌(文章中不乏这种例子),也称自己的理论是天下唯一科学的炒股理论,似乎学会他的理论就天下无敌了。这位缠师也分析毛泽东等人的人生命运,用K线的高低升降来比喻之。可惜这位天纵之才因病早夭,留下的缠论倒为粉丝们提供了学习和争辩的机会。

缠师把K线的走势逻辑化甚至数学化,用十分学术的语言表达出来,相当艰涩,但确有创造性。不妨摘引一段:

缠中说禅走势中枢定理一:在趋势中,连接两个同级别“缠中说禅走势中枢”的必然是次级别以下级别的走势类型。

维持“缠中说禅走势中枢”的一个充分必要条件就是任何一个离开该中枢的走势类型都必须是次级别以下的并以次级别以下的走势类型返回。

缠中说禅走势中枢定理二:在盘整中,无论(方向)是离开还是返回,“缠中说禅走势中枢”的走势类型必然是次级别以下的。

缠中说禅走势中枢定理三:某级别“缠中说禅走势中枢”的破坏,当且仅当一个次级别走势离开该“缠中说禅走势中枢”后,其后的次级别回抽走势不重新回到该“缠中说禅走势中枢”内。

严密复杂的分析之后,缠师给出了第一类、第二类、第三类买点和卖点,看来都言之有理。

近日接朋友电话,问他研习缠论心得如何,股市上大赚不少了吧,他似乎有点儿尴尬:没有没有。赔了一点儿。现在这种熊市不可能赚钱。我说:你不是按缠论炒的吗?他说:纸上谈兵,不管用。没听说谁按缠论炒股赚钱的。

生活之痛

下午五点多钟,我来到白河岸边,走下二十几级水泥台阶,下面就是白河湿地公园,也叫白河游览区。太阳仍输送着高温,但不时有凉风吹来。绿树,精心修筑的小道,土山,奇石,游览的人。几个人在钓鱼。一个老者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后有红色的字:奔向北京奥运会。他面前放着一个乐谱架,正拉着二胡。大概是曲剧唱段,可以听出来他的技术尚待提高。我点一支烟,继续向前走。一位年轻的母亲骑自行车带着她更年轻的女儿,两人说着什么。水泥制造的假石凳上,一对青年恋人搂抱在一起,亲吻。一光屁股孩子在草地上拉屎,之后两手着地,把屁股撅得高高的让父亲为他擦拭,然后在草地上打滚。一只狗跟着它的主人安静地走着。我又点了一支烟,沿原路返回。那对亲吻着的恋人不见了。老者仍在起劲地拉他的二胡。钓鱼者甩起了鱼钩,一条不大的鱼,像是草鱼,大约二三两重。他把它取下来,掷入身边的红色塑料小桶里。这就是生活。我想。我心里突然有一阵痛,是这场景如此令人心疼,时光又如河水般流动,生命如此值得留恋,也许,肯定,多少时间之后,我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看来我老了,心态也进入老年。我跨上水泥台阶离开这里,却见上面滚下来一个铝制的饮料瓶子,抬头见一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对我说:让爷爷帮你捡起来。他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他身边一个八九岁的男童听的。我捡起那个瓶子,走过去,递给男童,他的父亲——权作他的父亲吧,替这男童说:谢谢爷爷。我赶忙回:不用谢。

至高的瞬间

坠入老年化的回忆之中。此生最有意义的时刻有哪些?可以列一张清单,找个十项八项,以便说明这一生没有虚度,可堪回首。诸如:第一次进入恋爱场景时的懵懂和笨拙,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天空的明亮通透,拿到发表第一篇小说的《人民文学》时心中的畅快感,第一部长篇小说《非斯》完笔后的满足感,等等,还可以举出一些。有自己的努力、汗水、幸运和不幸。没有金戈铁马的厮杀,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只能这样了。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即使历史再发生一次,也就这样了。其中哪一个时刻有资格成为至高的瞬间?从理论上说,应该把发生质变化茧为蝶那一刻定义为这样的瞬间。这个瞬间十分突出,高高在上,发射着太阳般的光芒。它是一个人一生的顶点。可惜,本人尚找不到如此的瞬间。

瘸子里面挑将军?不管是恋爱、结婚,还是写作、发表,这只茧里面的蝴蝶颇不好面世。哪怕是瘸子,也要有一点儿将军气吧。

这些时刻的外在性与内在性时有错位。一个写小说的,完成了一部准备多年的小说,颇为自得:保不定是一部杰作呢。但三天之后就是自我怀疑:故事新鲜吗?似曾相识。人物生动吗?有点儿扁平化。逻辑上也有漏洞。自得变成了自责。少年时第一次读《红楼梦》,如饥似渴,多年前到张家界、九寨沟旅游,感慨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其情其景都很美,但比较起来,美感的内在性还要逊于洞房花烛之夜。美景没有美人内在。生理性能打败精神性。但我们总不能把与老婆的第一次同房抬举为至高的瞬间吧?人心再浇薄,时代再消费主义,也不至于这么粗俗。

拉康所谓的原乐认为丑恶、苦难中有快乐,且把恶中之乐、苦中之乐、丑中之乐看作是万乐之源,这意思有点儿邪乎,有点儿反潮流,太萨德和尼采了。按照这意思去寻找至高的瞬间,难道要杀人越货不成?

段子

被聘为本地师院的兼职教授,有两小时的讲座任务,我选了个题目“与自己和平共处”,由杨朱的贵己到尼采的强力意志,讲到鲁迅的立人思想,下面百余人听得倒认真,偶尔还有回应。但我发现互动最好的是我讲到杨朱的享乐主义时,提到前些年社会上流行的一个段子:一个人去看医生,医生问:抽烟吗?病人摇头。医生问:喝酒吗?病人说不喝。打牌吗?病人说不打。玩女人吗?病人又摇头。医生说:那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别看了,回家去吧。我发现听众简直是与我一块儿复述了这个故事。起码前几排的人,他们几乎与我同时张开嘴,说出那几个问句和答句,每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形成了一种共鸣。

表达主义

这是一个表达的时代、言说的时代。起码,上网的人可以在网上发帖子、聊天、与人争论,只要不伤及个人,发几句牢骚甚至骂骂娘也没人理你。编发一些微信,建立自己的博客,形成自己的媒体,对他人形成或形不成影响力,只要不过分,都能够存在——个别的“大V”被喊去喝茶只是例外。这是社会松动特别是互联网兴起的结果。恰恰,在这个特别的社会阶段里,人们都有一肚子话要说,或者有一肚子火需要点燃什么东西。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屁放出来,肠胃就通畅了,话说出来,心绪就平稳了。

大家都可以说话而且愿意说话,在一个嘈杂的大市场里,如何发声,如何引人注目,就不单单是一个技巧问题了。一时争狠斗勇,说最恶毒、最刻薄的话,骂祖宗八辈,早先估计会引起些动静,现在怕是不行了。剩下的就是用新奇的思想和真相来吸引眼球——这并不容易,需要大量的阅读和思考,有时候还需要一些调查一类的实践活动加入进去。有文学修养的可以把话说得更文化一些,更讲究话语的形式感,以求得他人青睐。在这种语言的比赛之中,人们的表达力提高了,表达方式进步了,并挟裹着社会共同进步。

这就是新时代的表达主义。人人都是作家,然后,到某一个时间,人人都成为一台思想的发动机,创造力会从中迸发和涌现出来,汩汩而流。这没有什么不好。

日记

参加一个会议,几项议程之后,有人开始了冗长的发言。听众陷入无聊之中。

近日听说田中禾、墨白坚持记日记,觉其是好习惯,自己亦可效法一下。那就记一记,从今天开始。料这会议是今天最重要的事情了,便打开手机,调出微型日记,记道:某月某日,参加某会议,哪些人出席,某某讲话,等等。只能记这些了。不必把那些正确而陈旧的话都记下来。回看一遍,觉得这些话仍然无聊。没有任何新鲜的、有个性的信息。

对面第三排有一个年轻的女士,其容貌和气质很是引人入胜。那双眼睛睁大了看主席台上的人,或者低眉看向胸前的桌子。看不清她桌子上放着什么东西。或许是一本书?她出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一个逃会者。于是,我在这日记中补了一笔:参加会议的共有五六位女性,唯一大眼睛少女或少妇有气质。其气质何在?脸型?五官组合?顾盼有姿?衣着不俗?思索再三,找不出来恰切的原因。

又将这日记回看了一遍,想:如此这篇日记就有了那么一点儿意思。蒋介石日记中常记某月某日某场合,一漂亮女士令其心有所动。接下来老蒋会自我批判一下。这让这位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人物人性化了一点儿。本人记下那位不知名的有气质的女士,且不做自我批判,也会让一个小人物无聊中记下的日记人性化那么一点儿。一个小人物人性化不人性化是无所谓的。本人不追求什么人性化不人性化,只追求文字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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