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滞

黏滞

一个朋友得了癌症,手术后接着要考虑化疗问题。我觉得朋友的病与他的心理倾向有关。朋友是一个更愿意看到并计较事物的负面因素的人,总是怀疑自己有病,怀疑自己的病很严重,医生把他的病讲得越严重,他心里会越信服。我想这种人很可能会接受化疗,摧残自己。我翻了一本北京的癌症患者写的书,又从网上搜寻到一些资料。一个叫近藤诚的日本癌症专家并不否认有的人因化疗而延长了一段生命,但他认为在生存率上,化疗起不了真正的作用。一个德国乳腺癌自愈患者领悟到的一个观念是:与癌和平共处。那种希望将癌细胞全部杀灭的想法,是不正确的。癌也是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人不可以通过消灭自我来达到痊愈。

我对经济动力支配下的化疗放疗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它破坏人的免疫机制和机体活力,让你的头发脱落,让你面黄肌瘦,它不是延缓反而有可能加速你生命的终结。应该把癌症看作一种慢性病,学会带癌生存,我对这个观点深以为然。于是就请这位朋友吃饭,另请几位朋友作陪,试图展开一场严肃的思想政治工作。我还准备了毛泽东的名言“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试图说服朋友改变自己的性格倾向,亲近自然,亲近阳光,忘掉癌症,反有可能自愈。我要建议朋友绝不以化疗的办法折磨自己,加速自己机体的衰败。

饭菜上来了,我为大家斟上酒,试图发表我的高见,但我突然觉得我内心的话有点儿不合时宜,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残酷的: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朋友的心理素质呢?如果你得了癌症,你会那么阳光吗?你又不是医生,你有什么资格要人家放弃化疗?事实上癌症让他与我之间生出一堵无形的墙,我们似乎不在一个阵营里了,我们的沟通便滋生出一种过去所没有的黏滞来。双方的思想逻辑已经有了差异,我如果就这样居高临下地说一番大道理,朋友说不定会觉得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呢。

于是,我只是泛泛地说了些饭局上的应酬话,友谊啊,写作啊,家庭啊,孩子啊,当然我也反话正说,表扬朋友在疾病(我回避了“癌症”二字)面前的坚强和乐观。说完后我与大家碰杯,劝大家用菜。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在这个小小的餐厅里,除了我的发言触及到朋友的疾病,没有一个人再提到过这个事实。大家只是更加关心一些,给他夹菜,说这种菜对身体如何如何地好,那种菜对身体又如何如何地好,劝他多吃一些,朋友也就多吃了一些西兰花、小黄瓜和胡萝卜蒸菜。大家知道这位朋友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得了癌症,更不希望大家把这件事作为话题。总体上他的精神还不错。不管怎么说,我请客的目的间接地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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