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监狱

二分监狱

闲来无事,便搜出新浪上的名校公开课,听了一些,收获是有的。我觉得最有价值的是我学到了一个新词:二分监狱。

所谓二分,其实是分二,把一个东西、一件事情,甚至一个世界分为两个部分——好的部分坏的部分、善的部分恶的部分、光明的部分黑暗的部分、自己人和敌人,如此这事物这世界便万里无云,一目了然,尽在掌握之中了。真的很好。我们为自己的聪明和智慧沾沾自喜:看,一个混沌状态中的事物,一个复杂的社会,顷刻间就按照我们的意志条理化了、透明化了、理论化了,被我们认识了,握在手掌心了,真好。这正是:删繁就简三秋树,简单的就是好的,越是简单的就越是好的。

在下小时候看电影,银幕上的各色人等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蛋。好人我未必会多么敬佩,但坏蛋我会恨之入骨。这时如果有人发给我一支枪,让我把那个坏蛋毙了,我想我肯定会欣然从命。

思想的成果终究要向实践演化。二分的主要目的是解决朋友和敌人的问题,不过这是很简单的。你要么好,要么坏,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二者必居其一。自己人、朋友当然是好人,好人什么都是好的,当然要宣传表彰,要关心爱护。敌人当然是坏人恶人,坏人恶人什么都是坏的,对坏人当然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此二分要一直分下去,三五年七八年就要搞一次,必要时即时站队表态。凡支持我的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应提拔重用;凡反对我的就是敌人,关监狱,送去劳动改造,必要的话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二分的一个结果是培养起人们的仇恨感,我们对敌人、对立面、负面的东西怀有深仇大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老子强弱高下的辩证法浸淫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了,但在我们的观念里,成者之王永远是高尚伟大正确的,败者之寇永远是邪恶渺小错误的。这仇恨滋养出我们一副铁石心肠。袁崇焕被皇帝认为通敌,京城的百姓就你一口我一口生生把他吃掉。我们不理解,二战时菲律宾战场上美国中将温莱特率众向日本投降,他的祖国却仍然把他当作一个大英雄,宣扬他五个月的顽强抵抗。这个日本人的俘虏还当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

早些年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发生校园枪杀案,韩国籍学生赵承熙枪杀32人后饮弹自尽,当晚全校点起33盏蜡烛,人们为死去的孩子包括凶手守夜祈祷。追悼会上敲响的丧钟是33声,放飞的气球是33个,安放在校园中心广场草坪上的石灰岩悼念碑也是33块,其中一块碑上写着赵承熙的名字,人们同样在石碑旁放上玫瑰、百合、康乃馨等鲜花和紫色蜡烛。

看了这报道,我顿然明白:不是人家不正常,是我还没有长大。

学者余虹对此事的看法令人佩服:“一种化恨为爱的爱不是一种与社会正义冲突的爱,不是一种不要社会正义的爱,而是一种在正义的要求与实施中将爱贯彻到底的爱。一个有圣爱情怀的人也会主张惩罚凶手,因为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这是社会正义的基本要求,但他不会怀着对罪犯的仇恨来实施这种惩罚,而是在惩罚中有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怜悯,他会因一个生命被罪行所毁而痛惜,他会为罪人的不幸堕落而伤心。”

近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看到西伯利亚苦役监狱的囚犯走在大街上,有市民主动塞给他们食物,每逢圣诞节,本城的市民会把最好的食品和别的东西寄送监狱,“也有些施舍品十分简陋——一个只值一个铜板的面包圈儿和两个稍微抹了奶油的黑面饼:这是穷人把他最后的一点食物拿来送给了这些可怜的人。”——他们视罪犯为可怜的人不幸的人——监狱会把它们等分给囚徒。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的是19世纪中叶他的苦役监狱经历,我们的市民至今还没有养成如此之习惯——包括本文作者,从未想过逢年过节时给那些陌生的囚犯们送去一点儿食品——不过,咱们这里的监狱恐怕也不接受市民的施舍。

这种二分法容易导致一个后果:圈子化,或曰江湖化,以人划线,以小集团划线,大家讲的是哥们儿义气,顶多讲忠孝节义,至于法律、制度、规矩,工具而已,装点门面可矣。

一个江湖化的社会其实是很可怕的。这个社会固然有同伙的温暖和庇护,但更有敌对者的杀伐无由及无度——端看他心情如何,端看你是不是冒犯了他。

把这种非黑即白的极端的思维方式,视为一座监狱,这比喻新鲜而又形象。我更重视这比喻的另外一层意义:自我囚禁。持二分思维的人是把自己给囚禁起来了,囚禁到自造的监狱里而不自知。

这是一座观念的监狱,无形的,或可认为是红色的,多少人在自觉的囚禁中享受着囚禁,并不以为失去了自由。即使他遭受到这监狱的惩罚,他也不知道这种惩罚来自这所自设的监狱——你对他人的二分他人会还给你,一旦他人把你视为敌人,你自然也把他视为敌人,你们之间便会上演你挖我鼻子我抠你眼这样的滑稽剧,直到头破血流,你也未必知道这是咱们自设的监狱里必备的惩戒项目。

二分思维是一种儿童思维,它表现为简单的判断,非人的仇恨,比较弱智。它容易发生在集权社会,而现代社会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以及协商、妥协、票决这一套观念和制度当会化解掉这弱智的儿童思维,以及这种思维带给社会的恶果。

莫言谈他写小说的经验其中有一句话很精辟: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他是在自觉不自觉地拆除自己身上和作品中的二分监狱。

我不禁检视我自己:你身上的二分思维有多少?反正是有的。那就做一番努力,学会把思想视为一个艰苦的劳作过程,从现实出发,做足观察、度量、分析、研究之功夫,不贸然判断,不匆忙下结论,不本质主义——非要给对方定个什么性不可。学会尊重对方。即使是敌手,即使是罪犯(这可怜的不幸的人),也要给他应有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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