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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秦淮河,民国时有人写过一本专著,叫《秦淮志》。很多事都在书上写着,真要想了解秦淮河,不妨找来看一下。对于大多数人,秦淮河知道个大概就行,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更糊涂。
秦淮河很长,有里秦淮外秦淮之分。往模糊里说,秦淮河是母亲河,南京的生生死死,都离不开它,它的演变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发展。“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诗中的“秦淮”,究竟是内秦淮还是外秦淮,自古就有争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秦淮河被简单地看作夫子庙最热闹的那一段,桨声灯影,它最光彩最不光彩的一页,便是“户户是花,家家是玉”。一个外地人来到南京,找一地方歇下脚,到处闲逛,只要是条河,哪怕是个小臭水沟,也会情不自禁,联想这会不会是当年李香君出没的地方;迎面过来一个美眉,会猜这难道是金陵十二钗的后人。
历史上的南京是水陆大码头,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划着小船,南来北往东逛西走,可以去任何地方。长江下游的城市都有这特点,江南江北都一样,都是在河道上做文章。可是唯有南京,成了整个东南的重镇,想想上海今天在全国这盘棋上的重要性,就不难明白南京当年在华夏版图上的威风。想当年,也就是开埠之前,上海能算什么,不就是个小渔村吗?有人开玩笑地说,自从美帝国主义厉害了,大英帝国也就日薄西山,可怜南京就是衰败的大英帝国,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上海的崛起,看着人家成为东方明珠,成为国际化大都市。
今日大上海的繁华,与秦淮河的历史渊源,已很少有人去想。都说旧上海是十里洋场,它的繁荣与外国人的租界分不开。很多人也许不知道,租界里的第一桶金,却是从南京秦淮河淌过去的。想当年,太平军一路从广西杀过来,江南的富户纷纷逃往上海租界,而此前这些有钱的阔佬,最喜欢流连的风月场所,就是销金铄银的秦淮河。长毛来了,客户们跑了,洪秀全坐地为天王,又提出了全面禁娼,这一禁,娼妓们干脆也跑了,也跑到上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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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南京,一直是江南的中心。江南曾经是个很大的概念,现在它的范围越来越小,通常的理解都是狭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已成了江浙沪富庶之地的代名词,只局限在长江下游南岸这一段。其实江南可以分为东西两大块,北宋王朝的中国版图,很像一个大城市的地图说明书,它把省这级的区域称为路,譬如长江的中下游便分成了江南西路和江南东路。历史上的大江西与今天的江西省,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有很重要的继承关系。与江西相对的是江东,这个江东,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江南。
南京又被称为吴头楚尾,或许是长江天堑的缘故,江南的最初碰撞,应该是东和西之间的较量,而南京的秦淮河,恰巧就是这么一个衔接点。追溯到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时代,卧薪尝胆的越国胜利了,接管了吴国地盘,为了与更强大的楚国对抗,把秦淮河畔的冶城扩建成越城。冶城与越城是南京城的雏形,很快,强大的楚国灭了越,越城改名为金陵邑。关于“金陵”二字有很多说法,最流行的是楚王觉得此地有“王者”之气,必须要改造它,于是在周围埋了一些金,以图镇住王气。到了秦始皇南巡,风水先生认定金陵的王气仍然存在,为保子孙永世为帝,秦始皇下令凿断了此地的龙脉,并改金陵为秣陵。这一改,再次体现汉字的趣味,金木水火土,金乃五行之首,太贵,秣是牲口的饲料,差不多就是最贱了。
成也王气,败也王气。金陵帝王州,秦淮佳丽地。南京的繁华不是胜利带来的,恰恰相反,它的欣欣向荣是因为失败。失败的江南有着太多不堪的记忆,只要想想南下和北伐这两个不同的词组,就知道南人和北人内心深处的强弱。南方要想打回北方去,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要闻鸡起舞,要卧薪尝胆,要悬梁刺股,而北方要想打过来,却如严冬的寒流一样,想杀过来,立刻势不可当,转眼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江。
当年的项羽何等英雄,率了八千子弟渡江,所向披靡,到最后四面楚歌,仓皇别姬。历史证明,谁能在中原称雄,谁就可以控制中华。逐鹿中原的潜台词,是角逐对大一统中国的最终控制权。说到底,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中心,如果说真存在着什么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那么处在中心位置的,从来就是黄河流域。谁占有了中原,谁就可以君临天下,雄视江南。黄河既是我们的母亲,也是我们的爹。“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事实上,在南方和北方的对峙中,南方根本就不是对手,一直处在失败的境地,企图卷土重来,多数是书生之见,不过是纸上谈兵,说着玩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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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偏安先天注定,生来缺钙,一点儿不像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长期以来,作为江南文化中心的秦淮河,它的常态似乎只能醉生梦死。以生存之道而言,偏安就是最大的安全,稳定才能够压倒一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南女人不仅红颜薄命,要繁荣文化振兴经济,还是祸国殃民的祸水,要背堕落亡国的黑锅和恶名。
“北极朝廷终不改”,当汉族在中原地区称王的时候,以秦淮河为代表的江南,只能是华夏文明的一个副中心,负责收税纳贡搞活经济,往北方源源不断输送黄金白银。除经济的繁荣之外,北方不太能够容忍江南的过分强大。换句话说,江南可以拥有经济地位,但是不能拥有政治地位。当汉族在中原地区受挫,黄河流域遭到了异族入侵,随着北方士族的纷纷南逃,华夏文化的中心才会被动地移到江南。这时候,以秦淮河为代表的江南,就有可能一跃成为汉文化的中心,成为维护中华文明的最后堡垒。南京历史上最能引以为豪的黄金时代,是六朝时期。为什么?因为恰恰是在这个时期,中原汉文化的基地转移到南京来了。
说到底,秦淮河边发生的故事,是了解中国大历史的最好教材。江南并不是天生软弱,秦淮河也不是自古堕落,它的各种毛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还是失败的北方带来的。西晋东迁,北宋南渡,这不是江南的过错,账都不应该算在江南人头上。东迁和南渡带来了很多问题,“桃花扇底看南朝”,秦淮河上的灯红酒绿,从来就不仅仅属于江南。秦淮河只不过是宽宏大量地接受了中原王朝的失败,无可奈何地囤积了耻辱。多少年来,失败和耻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秦淮河,这里是出后主的地方,是亡国之都的代名词。秦淮河水源源不断,奔流不息,透露着江南文化中的一缕缕重要气息,说不完的柔情和感伤,道不尽的颓败和绝望。1945年抗战胜利,一批国民党元老力主国民政府迁都北京,理由就是这里的亡国气息太重,太腐败太堕落,虽然是被先总理孙中山看中了,可是它实在不适合作为一国之都的所在地。
历史选择向来有它的合理性。事实上,在江南的大板块上,秦淮河的老大地位越来越不重要,早就是明日黄花。如今江南盟主是不可一世的大上海,在很多年轻的上海人眼里,以拥有秦淮河为荣的老南京,还能不能属于江南,都已经有些可疑了。
2007年2月8日 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