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飘摇的雨夜

我出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那些年,村里常遭洪灾,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大后,我便随着姐姐外出讨饭,每一处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几乎都留下了我年幼的足迹。

沂蒙山脉绵延起伏几百里,重重叠叠,岭高谷深。在最北端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条溪流蜿蜒南下,东转西拐,一路接纳群山流出的十几路溪水,在大山环绕间,硬是撕开几百米宽的河床,汇成浩荡、渺茫的沂河,并折转向东,一路咆哮远去。

沂河水一年年、一代代地流淌着,流走泥沙,流走了岁月,留下苦难和贫瘠。

就在沂河水折首向东的山谷间,一条叫九曲河的支流把西部的荒山僻岭冲开了一条窄窄的河谷。顺河谷弯弯转转逆流西去40里的地方,因河水年年暴涨,泥沙淤积,在河北岸渐渐形成一片南低北高的三角地带。这个三角地带北依红崮山,跨过河就是南珠山,南北距离窄处不足百米,东西狭长超过10公里。顺红崮山南下的一条横亘山梁直抵这片冲积地带的中部。古人称此地为“风水脉头”,人们便安下家来,祈盼好风水能给山里人带来好年景。可穷山恶水留给山里人的只有苦难,于是人们渐渐离去。河谷依旧荒凉。后来,不知在哪朝哪代,一位姓张的猎人,毅然看中了这片土地,便落户扎根,繁衍后代,人烟渐旺。这个小山村叫作张家泉。

1933年的夏天,雨季早早地来到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铺天盖地的大雨没日没夜地倾泻在这狭窄的山谷里。不几天的时间,山洪连连暴发,浑黄的洪水顺九曲河咆哮而下,冲走了树木,冲走了庄稼,冲走了穷苦百姓的草房。村西头张西元家不仅两间草房被洪水吞没,多病的妻子也被洪水冲去。张西元和两个孩子哭天抢地,可那撕人心肺的雷鸣和暴风雨的呼啸却把一家人的悲号淹没了。

到了7月6日这天的晚上,依旧雨如瓢泼。

天黑沉沉地压在山头上,几乎把南北两座山都要压扁了。闪电和闷雷仿佛就在脑后,偶尔撕开雨帘中的一线天,瞬间又压到了头顶上,令人窒息和恐惧。

九曲河的洪水夹杂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沙石,横扫了这片狭窄的三角地带,恐怖和绝望在村子里蔓延。

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村南的几户人家哭喊着奔向村北,洪水已漫上了那几户人家的草房。眨眼间,房子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洪水继续上涨,村东头在南北山梁下的几户人家,由于地势较高,九曲河水暂时威胁不到他们,可顺山沟冲下来的山洪,却夹着碎石、泥沙、荒草、烂木滚滚而下,从北向南,由高及低,凶猛地压了下来。张长明一家四口还没从恐惧中惊醒过来,山洪已卷了过去,房子没了,人不见了。

这时,又一声闷雷从红崮山顶滚了下来,擦着村子的上空,“泼剌剌”地炸响在九曲河对岸的绝壁上。洪水把闷雷的余声冲走以后,雨点慢慢地稀疏了。偶尔的几道闪电从山上划过,但没了雷声,只有山洪的低吼和整个村子的呜咽交织在一起,天地一下子静了许多。

这时,村北一间石砌的草顶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划破了阴沉寂静的夜空,一个新的生命在这苦难的夜晚降临了。

雨虽小了下来,可草房顶漏下的雨水仍然不断线,蜷缩在房子西北墙角的父亲猛地站了起来。这位还不到40岁的男人,由于被生活重担压得腰弯背驼,看上去倒像50岁般的苍老。他焦躁地把头上的雨水撸了两把,急匆匆踩着满屋的泥水奔到土炕前。土炕四角插着四根指头粗的树枝,上面遮了一条草席,由于屋子东南角雨水漏得厉害,雨水顺着草席子“滴滴答答”地把炕南头淋湿了一大片。父亲伸手把草席向南扯了扯,这才低头去看妻子怀中的儿子。孩子小脸憋得有些发紫,但眉眼清秀,小手、小腿有力地蹬踹着,小嘴大张着,一声声嘹亮的啼哭像是大声宣告着自己的降临。

父亲头发梢上流下的雨水很快就冲刷掉了刚刚显现出的一脸惊喜。望着妻子苍白无力的脸庞和一双疲惫无神满是忧郁的眼睛,看看在风雨中飘摇不定、一无所有的家,听着门外轰然作响的水啸,儿子的出生仅仅给做父亲的带来了一丝欢欣,更多的却是忧虑和无奈。是啊,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在这无衣无食、贫困交加的年月,这个孩子不该出生啊!爹娘拿什么养你长大?这个不平的世界能容得下你吗?

起风了,茅草屋难遮风雨,炕头的一盏小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湿透的衣服经风一吹,父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赶紧伸手给妻子拽了拽被角,并叫八岁的女儿艳花从炕洞里抽出些茅草盖在娘和弟弟的身上。

又一阵风,拱开了仅剩几根枯枝的房门,油灯忽地灭了。刚刚安稳地睡在妈妈怀中的婴儿像是被惊醒一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响亮、清脆的哭声久久地回响在这凄苦的雨夜中……

我的出生,是伴着一场灾难来的。

就在那天晚上,全村的庄稼地几乎被洪水冲了个精光,村里有六位乡亲死在那场洪水里。接下来的几天里,雨虽然停了,乡亲们却没有从灾难中挣扎出来。没了庄稼,一下子断了全村人生存的希望,有几户人家携妻带子远走他乡。这苦难深重的窝啊,留下了他们的希冀,留下了他们的酸楚,他们泪流满面,一步一回头,沿着红崮山脚一条狭窄的小路去寻找新的希望和生路。

由于没有吃的,娘干瘪的乳房里挤不出一点营养给我。由于没了地,爹一扭头去南乡打短工。姐姐艳花才八岁,自爹走了以后,她几乎成了我家的顶梁柱。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她就挎上一个小篮子,光着脚板挨村乞讨,来养活多病的娘和我。山路崎岖,她稚嫩的脚板时时被扎得鲜血淋漓。娘心疼,每次总抱着她的脚,流下辛酸的眼泪。娘对她说,去近处挖点野菜采点树叶充饥吧!可姐姐每次都懂事地安慰着娘:“没事,俺不疼,你光吃野菜,哪有奶水喂弟弟呀!”

时近隆冬,妈妈的身体有所恢复,她用一件破夹袄把我紧紧地裹在怀里,又找来一些破布条,帮姐姐把脚缠起来当鞋穿,娘仨就这样一起外出讨饭。

刚下过的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又飘飘扬扬、忽紧忽慢地下了一夜,染白了全村的茅草房,覆盖了远远近近的群山,那条山路也看不见了。娘在前头,姐姐挎着篮子跟在后头,一步深、一步浅地摸索着在雪地中挣扎。

在离村八里远的刘庄,姐姐讨来了半块地瓜,可能刚煮熟不久,还有些温热。姐姐双手捧着,央求娘快点吃下去。娘接过地瓜,看看姐姐冻得青紫的脸蛋和皲裂得皮开肉绽的小手,眼泪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你吃了吧,娘不饿。”

“不,还是娘吃,娘吃了,弟弟才能不饿!”

“好孩子,听娘的话,你吃饱了,才能给娘要饭。”

我的一声长长的啼哭打断了娘俩的推让,看看怀中的我,娘咬咬牙,把那块地瓜掰成两半,直到看着姐姐吃下那半块后,才和着泪水,吃下了剩下的半块。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只讨了半块地瓜的娘和姐姐,听着我一声声饥饿的哭声,只得冒着雪,强打着精神继续沿路乞讨。

在柳枝峪,大户丁光耀家的门口,雪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朱漆大门外的一根粗大的石柱上,放着一块不知是谁吃剩的烙饼。姐姐眼尖,兴奋地叫了一声娘,就快速地跑过去,伸手去拿那块饼。柱子太高,姐姐伸长了手也没抓着,急得她连忙放下篮子,侧着放在柱子下,两脚踩上去,伸手抓住了那块饼。可脚底下太滑,篮子一骨碌,姐姐摔倒了,两条腿正磕在石柱旁的台阶上。娘喊了声 “艳花”,就急急奔了过去,一把拉起姐姐,忙问磕着了没有。姐姐疼得眼泪都下来了,可依旧举起手中的饼,兴奋地对娘大声说:“娘,是烙饼!”

雪依旧飘飘地下着。

娘怀揣着我,领着姐姐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娘一扭头,见姐姐一瘸一拐,忙停下来,蹲下身子,掀起姐姐的裤腿,右腿膝盖早磕烂了,一道血口子翻开着皮肉,血顺着小腿渗到了破布裹着的脚上,又印在走过的雪地上。娘慌忙从破夹袄的下摆撕下一缕布条,又从里面拽出一团黑乎乎的棉花,压在姐姐的伤口上,又用布条系了一遭,打了结扣,伸手替姐姐擦去了满腮的泪水,这才立起身子,牵着姐姐,一拐一跛地朝着张家泉那熟悉的草房走去。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在姐姐踩出的那弯弯扭扭的雪窝旁边,有几点殷红的血迹在白雪的衬托下分外刺目,这血迹渐渐渗进雪中,又渐渐被飘飘而下的雪花盖住了。

许多年以后,每当娘给我讲起这段故事,我就觉着那天,我分明是看见了那雪地上刺目的血迹,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忘记。

九曲河水封冻又融化,融化又封冻。南珠山绝壁上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苦难的日子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转眼我已经三岁。

这期间,我有一个弟弟出生了,可还没满月,就饿死在娘的怀里。爹号啕大哭,把弟弟幼小的身躯埋在了红崮山脚的一片小松林里。这片小松林里还埋着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没能熬得过风霜雨雪,就先后夭折了。爹娘生下的七个孩子中,只有姐姐艳花、我和在我五岁时出生的弟弟彦坤顽强地活了下来。从此,我们一家五口人相依为命。爹除了耕种着三亩多山岭薄地外,依旧去南乡打工。娘在家照看弟弟彦坤,姐姐和我天天上山挖野菜,去邻村讨饭。我从此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每一处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几乎都留下了我年幼的足迹。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贫困交加,都是人间的不平,都是欺凌辱骂和毒打。于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早早地也是深深地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1942年的春风翻过层层深山,终于顺着九曲河谷,早早地吹进了张家泉村。屋东边土崖上生长着的几株迎春花,用力地抖一抖枝条上的积雪,顽强地把身子再伸长一点,再伸长一点,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吐出了一串串嫩黄的花蕾,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恣意傲视着尚未苏醒的大地。

这一抹嫩黄,竟把肃杀的天地装点得生机无限。

这一年,我刚刚九岁。

苦水中泡大的我,伴着这一抹盎然生机,吸吮着故乡土地给我的营养,渐渐长成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个头虽然不高,可我有的是力气,家中的农活都是由我和爹一起操持。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娘不放心,外出讨饭不再让她去了。娘身体好的时候,就和我一起去,身体不好时,就由我单独外出。我什么都不害怕,能光着脚走到40里外的蒙阴县。天黑我也不怕,那一条条崎岖的山路都印在我的心里。娘不放心的是怕我碰上土匪、鬼子和国民党兵。

那时大土匪刘黑七就常常窜来周围村庄烧杀掳掠。听我爹说,头几年,刘黑七领着土匪一路杀到我们村西20里地的张家旁峪村,一夜杀了一百多口人。刘黑七原名叫刘桂堂,从1918年起拉起了土匪队伍,无恶不作,祸害乡里,许多村庄的人被他杀光,尸横遍野,白骨累累,成了无人敢靠近的“无人区”。后来,他窜到费县,安下据点。他残忍地声称:“有我就没有费县百姓”,“要把费县杀个鸡犬不留”。刘黑七杀人极其残忍,有点天灯、放天花等做法,还叫土匪用碾把小孩碾碎。当地百姓对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1943年11月,八路军鲁南部队一举将其剿灭,乡亲们拍手称快,并抬着刘黑七的尸首在周围村庄游行。在费县的柿彦村,一位老人拿刀从刘黑七腿上割下一块肉,非要尝尝这个害人精还有没有人味。

日本鬼子的部队是1938年底越过鲁山进入沂源县的。当时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带领省府机关驻扎在鲁村,闻听鬼子进入沂源,吓得慌忙迁到了离张家泉40里地的东里店。1939年6月7日,鬼子出动飞机,疯狂轰炸了东里店。一时间,省政府驻地火海滚滚、尸横遍地,沈鸿烈仓皇逃到临朐县。三天后,鬼子在东里店建起了炮楼,设立了据点,并频频扫荡周围村庄,让百姓吃尽了苦头。

国民党的部队除了吴化文新四师以外,还有秦启荣的第五纵队,还有五十一军。他们不但不抗日,闻风就跑,反而处处和八路军作对,制造摩擦,屠杀抗日队伍。

乡亲们渐渐都看明白了,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才真正是咱穷人的队伍。老百姓不顾鬼子兵和国民党的层层堵查,偷偷给八路军送信、送饭,掩护伤员。

屋东边土崖上的迎春花还在迎寒绽放的时候,一天夜里,我家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爹告诉我们姐弟仨,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南乡的亲戚,因生活困难投奔我们家来的。爹和他上山不一会儿,就砍来些树杆子,和些黄泥,屋后有的是石头,拣些大的来,接着屋东头的墙,砌起屋基来,娘和我们姐弟仨见状,也都过来帮忙。那亲戚很和蔼,他一把抱起弟弟,放在东土崖上,随手脱下身上的一件布衫披在弟弟身上,然后回过头笑着对我说:“朱彦夫,你来看着弟弟,看我给你盖新房子!”

那亲戚好大的力气,一伸臂轻轻地就抱起块大石头。

天傍黑的时候,爹和亲戚悄悄地走了,第三天的早上才匆匆回来。爹很兴奋,手里还拎着一袋子高粱米,娘忙接过来。爹笑着对娘说:“给孩子们做顿饱饭吃吧!”随即,爹和那亲戚顾不上休息一会儿,接着就又去搬石头,和泥巴,垒起那房子来。石头墙垒到一人半高的时候,爹扛过树杆子搭在上面,又盖上树枝,上面均匀地铺上一层茅草,茅草上又厚厚地涂上了一层泥巴,又铺上茅草。爹和那亲戚又上山砍来一些树枝,盖在茅草上。那亲戚高兴地对爹说:“好,新房盖好了!”爹抱来一把茅草在屋里铺开,就算床了。娘又找出床破烂被子,铺在茅草上,那亲戚在上面坐了坐,很满意的样子,爹和娘都笑了。

晚上,一泡尿把我憋醒了。我爬下炕来,摸着屋里东西方向的一道土墙,这墙是爹前几年砌的,墙里边靠房子北墙的地方睡着姐姐。我顺着墙,睡眼惺忪地摸到门口,推开门来到屋外。天上有几颗星星,一轮满月除了偶尔有几朵浮云遮住外,均匀地向大地播撒着月光。四周静悄悄的。山村的夜就是这样静谧,为生计而奔忙了一天的乡亲们天天都在唉声叹气中、在恐惧中、在饥饿中慢慢睡去,总祈盼着天亮醒来的时候,不会再有欺压百姓的坏人,不会再有饥饿。

忽然,院子东北角的那白天刚盖好的新房子里传出一阵说话声。虽然声音极低,可还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打了一个激灵,那泡尿也不知跑哪去了。我愣了一会,给自己壮了壮胆,“可能是爹和那亲戚还没睡?”我不再害怕,就朝那房子走来。那房子没有门,只在我家房子东墙角这地方留了一个豁口当门。可能是听到脚步声,有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我认出是爹,这下我完全放心了,几步走近了门口。爹也认出了我,他表情很凝重,略一犹豫,低低地对我说了声“进来吧!”转身就走进了屋里。我一步迈进,爹早就麻利地点上了一盏油灯。灯光下,那亲戚坐在茅草搭成的铺上,看见我,忙站了起来,把我拉过去,叫我也坐在那铺上。爹回过头来,蹲下身子,顺手抓过一块石头垫在腚底下,坐在了我的对面。

“彦夫,爹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保密,知道吗?”爹表情很严肃,几句话说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我一脸茫然和惊讶,那亲戚朝我坐的地方挪了挪。

“别吓着孩子!”他摆了摆手,打断了爹的话。

“我早就听你爹说过,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那亲戚伸手扶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对我说着。

“告诉你吧,我是这个!”他伸出右手,作了个 “八”的手势,脸上含着笑意,一双明亮的眼睛信任地看着我。

“嗬!原来你是……”

那亲戚伸手止住了我的话:“小声点,这可是秘密啊!”

他脸上的表情也和爹一样的严肃和认真。

嗬!原来是八路军!我心里一阵惊喜。虽然当时我才九岁,可在南乡要饭的时候,早就听说八路军的事了:八路军专打鬼子,个个像天兵天将,会飞檐走壁,手里的枪百发百中。八路军对咱老百姓最好,走到哪里,就帮哪里的老百姓干活。我还听说,离这80里地的黄庄有的是八路军,在那里打跑了国民党兵,老百姓有吃有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没想到我们家里也有八路军了,爹还说他是亲戚,准是嫌我是小孩,不敢跟我说实话!其实我早就想见见八路军了,过了年的时候,我要去黄庄要饭,娘嫌太远,说啥也不让我去,这几天我还一直想去呢!

爹脱下褂子,披在我身上,轻轻地,但是很凝重地对我说:“千万要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南乡的亲戚,不能……”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转脸去看着那亲戚,亲戚依旧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朝外努了努嘴:“去睡吧!我和你爹还有事商量。”

我躺在床上,那一夜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兴奋地回想着这意外的惊喜,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亲戚,还有爹。

我爹叫朱青祥。朱家在张家泉是独门独户。听我爹讲,朱家祖辈一直住在蒙阴县上东门村。从我爹朝前数七辈的时候,才因贫寒而迁到了这里。我娘叫郑学英,也是蒙阴县人。有一年讨饭讨到村里,我爷爷可怜她孤苦一人,就收留了她。爷爷去世后,她就嫁给了我爹。爹一辈子正直、刚毅,不畏艰难,嫉恶如仇。乡亲们谁家有灾有难,他总是倾其所有给予帮助,虽是独门独户,在村里却很有人缘。爹的这些优秀品质对我后来影响极大,我应该感谢他给予我的这些潜移默化的影响。爹常年在南乡打短工,肯定早就接触了八路军和共产党。很可能正是由于他具备这些品质,八路军的部队极其信任他,并安排侦察员住进我家,利用我家作掩护,四处侦探敌情。

天快放亮的时候,我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情:有八路军来了,这下可好了!看谁还敢欺负咱穷人,兴许咱张家泉也快和西乡的黄庄一样了,老百姓有吃有喝,想干啥就干啥!唉,他怎么才来了一个人呀,那鬼子和土匪一大帮一大帮的,他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杀完呀!要是我也能帮他杀坏人就好了,我有的是力气,胆子也大。唉,他们总说我太小,我什么时候才长大呀!快点长大吧!想着想着终于慢慢睡着了。

那晚上之后,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干活或者外出要饭时,我都有使不完的劲。平日里看惯了、走惯了的穷山穷水,这时候在我眼里竟亲切了起来。有时见到那个亲戚,我就止不住地想笑。

不知过了多少天,有一天晚上,爹和那位侦察员又悄悄出去了。可到了早上,俩人谁也没回来。娘和我们姐弟仨起初谁也没在意。娘当然知道这个秘密,她安慰姐姐和弟弟:兴许是走远了,隔几天准能回来。可一连几天过去了,俩人还是不见踪影。娘有些着急了,就叫我出去找找,我一听很高兴。爹总不让我跟他们去,这下我总算能来个 “跟踪追击”了。

挎上篮子,我一溜烟就窜上了村东的山路。远处有一伙人影影绰绰看不清。再往前走了一会,我猛然发现人群中有高头大马正晃晃悠悠走过来。不好!是鬼子来了!鬼子常来周围村庄扫荡,都是骑着大马,举着明晃晃的刺刀。我不及细想,赶紧猫着身子跑回了村里。娘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忙问是怎么回事。我喘着粗气,手指身后,半天才说清楚是鬼子来扫荡了。娘也很慌张,忙叫姐姐领着弟弟到山上躲躲,又吩咐我快帮她把东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藏起来。

我刚把侦察员的茶缸和皮带、衣物等藏进屋后的树林里,鬼子兵就进村了,而且是直奔我家的院子!

我心里一惊,莫非是爹和侦察员的事让他们知道了?我担心娘有不测,又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三步两步就窜进了院子。娘见我又跑回来,着急地喊我快跑。这时,鬼子兵已涌进了院子。

我一眼就看见鬼子兵身后的几个汉奸抬着一个人。鬼子兵一挥手,几个汉奸向前紧走几步,“扑通”一声把人扔在了娘和我的眼前。

啊!是爹!只见爹血头血脸,身上褂子早就撕成缕了,裤子也只有半截。赤着脚,血顺着腿一直流到脚上,黑乎乎的,早就干结了。胸膛上一片一片的血渍,也都干结成黑乎乎的颜色。

娘见状脸都吓白了,继而扑到爹的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惊得像脑子炸开一般,那黑乎乎的血渍一片片在我眼前旋转起来——爹死了?爹死了?爹叫鬼子杀了?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一回事?爹让鬼子发现了?那血渍在我眼前转得更快,我感到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趴在娘的身上。这时几个汉奸走过来,一把扯起了我娘,连拖带拽扔在了鬼子的脚下。从马上跳下来的那个鬼子对旁边的汉奸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那汉奸走上前,朝着娘的头凶狠地踢了一脚。然后又一把扯起来,恶狠狠地问道:“他就是你男人?他敢领八路去侦察皇军的据点,就该杀!快说!八路是不是住在你家,还有什么东西在你家?快说!小孩,你也过来!”

“他是俺亲戚,他爹领他出去打工,俺啥也不知道!”娘挣开汉奸的手,抹了一把头上淌下来的血迹,一把把我拉到身后,眼睛里没有了悲伤和恐惧,平静地回答道。

“八格!”为首的鬼子大吼一声,“唰”地一下抽出指挥刀,架在娘的脖子上。

悲伤和愤怒涌上了我的心头,九岁的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一下挣开娘的手,一步跨到娘的前面,挡住了娘,涨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狰狞的面孔。

鬼子“嗖”地一下抽回刀,又高高地举了起来。娘见状又伸手想把我拉到身后,一拉没拉动。正在这时,鬼子的刀“唰”的一声劈了下来,我只觉得右肩膀一阵钻心剧痛,一下子就瘫倒在娘的脚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见自己还躺在院子里,娘正坐在我身旁放声大哭。

鬼子已经走了,我一阵欣慰。忽听身后僻叭作响,我一扭头,肩膀上一阵剧痛,眼泪都疼得掉了下来。可眼前的情景更让我震惊:鬼子把房子点着了,干透了的茅草顺风向“呼呼”地燃烧着,东边的小屋己烧完了,只剩下残垣断壁。

“娘,快救火!”我一边喊着,一侧身想爬起来,可撕心的疼痛一下子又使我晕了过去。

当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姐姐坐在旁边。

“这是咱张婶子家,咱家的房子让鬼子烧了,张婶说要找几个人帮咱再盖一间!你肩膀还疼吗?咱娘给你捂上灰,都包起来了!”

“咱爹呢?”我咬着牙,朝上起了起身子。

“咱爹死了,张婶子……”姐姐终于没忍住,眼泪涌了出来。

娘和张婶领着几个人把爹埋在了屋后的树林里。原来的房子没法再盖了,就搭了几根杆子,捆上茅草,把东边的小屋简单地搭成了“团瓢”。

我右肩膀上被鬼子砍去了巴掌大的一片肉,骨头碴子白森森地露在外头。娘用草烧成的灰捂在上面,用破布条子缠了起来。天渐渐热了,伤口化脓,娘用剪子剪开皮肉,挤干净了脓血后,又抹上灰,再包起来。九岁的孩子,哪能承受这种创伤,疼在我身上,也疼在娘心里,娘天天守着我,抹不完的眼泪。

有好几天不见姐姐了,我就问娘,“姐姐上哪了?要饭去了?”

“你姐姐……她……”娘吞吞吐吐。

“我姐姐怎么了?娘你快说呀!”我忍着痛,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姐姐……苦命的孩……子……哟……”娘像是被戳着了痛处,拉长了音,两手揉搓着头发,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爹死了,我又受伤起不了床,家里一下子塌了天。弟弟又小,一家人要吃的没吃的,要住又没住的地方,娘一狠心,把姐姐卖了!一个鲜活的大姑娘,仅仅换来了两斗谷子!弟弟饿得又哭又叫,娘狠了狠心去碾上碾了些回来,又去山上挖了些野菜,捋了些树叶,和在一起烧了两碗糊糊端给我和弟弟。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娘又悲从心起:“彦坤啊,你这是吃你姐姐的肉啊!我可怜的闺女啊,娘对不住你,你可别怨娘啊,娘也是没办法呀……”

娘的哭声悲悲切切,时断时续,我再也忍不住了,和娘抱头哭在了一起。

拿姐姐换来的这两斗谷子,弟弟也没能喝上几碗。一天傍晚趁娘不在家,我唯一的一位大伯把他骗出院外,塞在一个挎篓里,架在驴背上,连夜翻山越岭,卖到蒙阴县去了。我的这位大伯叫朱青山,一辈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嗜赌成性。因赌欠下巨债,就把我弟弟卖了还债……

大伯的结局也很惨。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时,他偷割“国军”的电线,被抓住后一顿暴打,抛尸荒野。

可当时谁也不知道我弟弟哪里去了,娘经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精神彻底崩溃了,成天疯疯癫癫,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又大笑不止,看着那谷子就抓起来塞进嘴里,大喊着:“闺女,你回来了?你的肉真香!”一会儿看着我就叫彦坤,一会儿又坐在院子里,低头喊着我爹……

短短几天时间,我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幼小的我,早早就看透了这吃人的世道。我要报仇!我要砸烂这吃人的社会!我要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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