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兰

话兰

兰花,文人的花,小时候学写春联,写熟了“芝兰君子性,松柏古人心”这副联语,感到莲花也是君子,兰花也是君子,花中的君子似乎真不少,人中的“君子”呢?幼稚的心灵中,常常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后来长大了,为生活,挣扎了几十年,幸而还算好,没有遭遇到更大的危险,居然活了过来,这就慢慢懂了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什么是君子中的小人,什么是小人中的君子;什么是伪中伪,什么是真作假……这也就懂了以兰花比君子,似乎也真是天真的幻想了。自然界哪里有人类社会中那样的复杂呢?

香草美人以喻君子,这是屈原的创作,是《离骚经》的寄托。其实草自是草,人自是人,本是两不搭界的。《诗经》“方秉兮”一句,在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说:

即兰,香草也。《春秋传》曰“刈兰而卒”,《楚辞》曰“纫秋兰”,子曰“兰当为王者香草”,皆是也。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节中赤,高四五尺,汉诸池苑及许昌宫中皆种之,可着粉中。故天子赐诸侯茝兰,藏衣,著书中,辟白鱼也。

从这简短的注疏中,我们对古代兰花,起码有三点理解:一[是]兰花既是专指一种草,又是广义的香草名称。用现代植物学分类法说,就是兰科植物。而兰草、兰花又是两种东西。现代植物学中,兰草属菊科植物,而兰花才是兰科植物。自然它也是草本。二是汉代以来,兰花已是人工培养,而非野生的了。但所说“节中赤”、“高四五尺”,等等,这又是指属于菊科植物的兰草,而非兰花。在这点上,陆玑说的是不清楚的。三是强调它的除虫作用,用现在话说,是药用价值;但说来说去,是偏于芳香物质方面的,并未说到精神方面的比喻,什么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等等。李时珍《本草纲目》中道:

兰有数种,兰草、泽兰生水旁,山兰,即兰草之生山中者。兰花亦生山中,与山兰迥别。兰花生近处者,叶如麦门冬而春花;生福建者,叶如菅茅而秋花。黄山谷所谓“一干一花为兰,一干数花为蕙”者,盖因不识兰草、蕙草,遂以兰花强生分别也。兰草与泽兰同类,故陆玑言“兰似泽兰,但广而长节”。《离骚》言其绿叶紫茎素枝,可缀、可佩、可藉、可膏、可浴……若夫兰花,有叶无枝,可玩而不可纫佩藉浴、秉握膏焚,故朱子《离骚辩证》言:“古之香草,必花叶俱香,而燥湿不变,故可刈佩。今之兰蕙但花香而叶乃无气,质弱易萎,不可刈佩,必非古人所指甚明。古之兰似泽兰,而蕙即今之零陵香,今之似茅而花有两种者,不知何时误也。”

李时珍不愧为药物学家,不但旁征博引,把兰草、泽兰、兰花(也叫“幽兰”),古今误传混淆之处,分析得清清楚楚,而且还画了图,这就更十分切实,说明是经过实地调查研究,是真正博物家的科学方法,不比一般文人墨客抄书杜撰了。这种精神十分令人佩服,可惜我做不到。虽然改造了若干年,而似乎仍是不辨菽麦的天下最无用的书呆子,虽然乱说,总是纸上谈兵,实际知识是很少的。大观园中香菱姑娘斗草,还会说“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而我对兰花连这点知识也没有。但看了李时珍的论证,才知道香菱这点知识——或者说曹雪芹关于兰花的知识,是根据黄山谷说的。而这一说法,又被李时珍批评为“不识兰草、蕙草,遂以兰花强生分别”。因而可以看出黄山谷也好,曹雪芹也好,这些文人,一遇到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也便谬误百出了。自然,要是遇枪杆子,那就又要另当别论了。

不过李时珍文中所说“兰花生近处者”一句,却不够科学,这“近处”二字何指呢?李时珍是湖北蕲州人,是指他家乡近处呢?还是指其他地方近处?很不确切。实际上我们现在说兰花,其著名产地,并不在湖北蕲春,而是在浙江。现在春天开花的春兰,著名的是杭兰、瓯兰。秋兰称建兰,产在福建。明王象晋《群芳谱》记兰花甚清楚。文云:

兰幽香清远,馥郁袭衣,弥旬不歇。常开于春初,虽冰雪之后,高深自如,故江南以兰为香祖。又云兰无偶,称为第一香。紫梗青花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建兰茎叶肥大,苍翠可爱,其叶独阔,今时多尚之。叶短而花露者尤佳。杭兰惟杭城有之,花如建兰,香甚,一枝一花,叶较建兰稍阔,有紫花黄心,色若胭脂,有白花黄心,色若羊脂,花甚可爱。

除此之外,还有真珠兰,还有四川出产的伊兰,温州、台州出产的风兰,广东出产的朱兰,等等。宋赵时庚编的《金漳兰谱》,著录二十二品。宋王学贵所编《兰谱》,著录五十品。而现在园艺学十分发达,引进外国种兰花甚多,兰花品种,详细著录,那恐怕有数百种之多了。

兰花是文人的花,也是江南的花,野生的兰花生在江南冬天不结厚冰的常绿山中。在寒冷的北国,一到严冬,大雪封山,只有“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松柏,还能青苍挺立。柔弱的兰花,叶既无法生存,根也要冻坏了。因此在北方很少听说野生的兰花,纵然有,也都是人家种在盆中的。半世纪前,在北京中山公园行健会,经常摆着兰花展览,但人们也不大注意,只有少数艺兰专门家互相品赏。我就一点也不懂,很少仔细观赏,只注意到兰花怕烈日曝晒,因此兰花盆架上面,夏天自然搭着天棚,平时也有竹帘凉篷,冬天自然都移到房中去了。兰花虽然高雅,香味很强烈,但花朵并不艳丽,因此一般市俗的人,看牡丹、芍药、桃花、李花、荷花、菊花……却不懂赏兰花。我也一样,从小生长北国苦寒山中,土头土脑,长期身上没有一点雅气,又不会冒充风雅,因而一直不懂欣赏它,至于培育艺兰之道,更是一窍不通了。

忽然有幸漂泊在江南的上海,三十多年前,偶经街头,看见卖兰花的担子,一角钱一盆,忽动雅兴,买了一盆,摆在案头,居然开出两三朵淡绿的小花,不经意中有一股幽香拂来,的确不错。这样我懂了摆兰花,但不会培育,第二年春天,不但不再开花,而且枯萎了。我便再买了一盆,结果一年之后,又枯萎了。我还不死心,持续买了三四年,也学人家去买山泥,等等,可是总是养不活。后来开始做牛鬼蛇神,自己的活命都成问题,就无力再顾兰花的性命了。沈三白《浮生六记》云:“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三白妻)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法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沈三白多才多艺,是文人又精于园艺的,这段艺兰文字写得十分细致,“从此誓不植兰”一句,执著耿耿之情,跃然纸上。不过“欲分不允”与“誓不植兰”两句结合看,也可看出这对多才多艺的夫妻胸襟多么狭窄,虽处乾嘉盛世,三吴锦绣之邦,还有石琢堂那样的状元朋友,却仍然处处碰壁,坎坷终身,不是没有原因的了。

兰花是雅人的花、文人的花,我也有几位精于艺兰的好友,我却始终无心学,也弄不来,看来只能做个不学无术的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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