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韭菜花给老师的刘川
刘川长得粉嘟嘟的,生起气来都是眉眼弯弯,含着一丝并不代表开心的笑意,让人忍不住想去逗弄他两句。他正在读一年级,是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小男生,和双胞胎姐姐刘源一块儿在学校寄宿。双胞胎姐弟俩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已经读初中了。三个孩子要读书,爷爷奶奶又年老体弱,要到外地去打工赚钱的爸爸妈妈只好把几个孩子,包括年纪尚幼的刘川、刘源,通通放到学校寄宿。
说是寄宿,但一、二年级几个放在学校的孩子并不需要遵守寄宿生的规章制度。其他寄宿生在下午放学后还有两节课,分别是写作业和体育活动;晚上又有两节课,阅读或看电影。最早,刘川、刘源以及二年级的儒心,被家长单独托付给一年级的班主任邓老师照管,第五节课后,他们在邓老师的房间写作业,然后到宿舍前的树荫下做游戏、分享从家里带来的零食。
我的寝室在宿舍楼梯口的西侧,和邓老师的房间隔着楼道相邻。有时,我在房间备课、批改作业,偶尔抬头,会瞥到这三个孩子头挨头挤在一块儿,小脑袋堆里时不时传出几声童言稚语,十分悦耳动听。我便放下手头的事情,饶有兴致地听着、看着,树荫筛下的阳光呈现出琥珀一般的透明,斑斑点点落在孩子们粉嫩的脸上、简朴的衣服上。他们有时亲亲密密地挤在一起,互相触碰着脑袋,牵着手,挽着胳膊,有时又冒出某一个拉长着脸、噘着嘴,闹点小脾气。闹别扭的多数是弟弟刘川,这时候,姐姐刘源并不理睬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分钟的爱生气的弟弟,她也撇过脸,一个人沉闷起来。倒是二年级的比他们大不过一岁的小姐姐儒心,低声细语地哄慰刘川几句,男孩便很快破涕为笑,忘记了刚才为的什么事情不开心。
我看得有趣,经常会唤他们过来,给他们一点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三个孩子会欢欢喜喜地接了,说:“谢谢老师。”儒心是温柔有礼地道谢;刘源是腼腆到有些木讷的唇形活动;而刘川,会用最灿烂的笑容、最清脆的声音来表示他的兴高采烈。
天气晴朗的傍晚,邓老师会带着他们仨到校外去散步。
这天晚饭后,他们走在校外几条铺陈在山坡旁、田野间通往不同方向的水泥小径当中的一条上。西边天空的太阳已经沉没,但是太阳滑落的云层里还勾勒着金色的光圈,照亮了路边的一块韭菜地。韭菜开着白色的小花,花朵微颤,在地里咬着耳朵,细声交谈,唯恐打破暮色的宁静。
刘川被韭菜花扯住了裤腿,他的脚步迟缓下来。他望着那些像小星星一样在慢慢黯淡的天色里闪耀着光芒的小花,想起了冯老师。冯老师是爱花的。
他经过冯老师的房间时,经常会在窗台上看到一簇跳动的火焰,有时,是明亮的黄;有时,是温柔的紫;有时,是鲜艳的红……都是冯老师从野地里采摘回去、插在瓶里的花朵。美丽的花朵吸引着刘川和其他孩子们,他们踮着脚、攀着窗台,细细观看,有时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一番。碰上谁好奇地去触碰、去抽拿,刘川都会义正词严地大声制止:“别动!是冯老师特意放在这里的。”
学校外面的田野和山坡,一年四季,总有各色蓓蕾绽放。
粉红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火红的映山红、粉的白的刺花(野蔷薇)、艳丽的石榴花、明艳的野雏菊……房舍前、池塘边、野径上,依着时令接踵而开。花开花谢,花谢花开,一茬接着一茬,一年之中少有间歇。
现在,快入冬了,大地已渐渐进入肃杀的季节,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除了经风霜愈显苍黛的绿,多是生命燃尽后的枯黄。这片闯进小男孩视线的繁星般的韭菜花,闪烁着纯净的白,像一个个小精灵在冬的暮色里欢乐舞蹈。冯老师一定喜欢——刘川在心里笑开了花。他迈开小腿紧跑了两步,追上邓老师,昂着头,拉着邓老师的手,撒着娇摇晃着:
“老师,我想摘点花送给冯老师,好不好?”
邓老师是一年级班主任,五十多岁,嗓门粗、心肠好,照料孩子的生活起居很有经验。她的家在城里,原本还帮忙照管娘家弟弟的两个孩子。小侄子、小侄女也是双胞胎,在城区一所小学读书,弟弟、弟媳没有充裕的时间照顾孩子,她既热心,又是当老师的,于是责无旁贷地担起了姑母兼“大妈妈”的职责。后来,因为下岗的丈夫身体不好,住了几次院,加上儿子即将结婚,需要钱,她不得不向学校主动请缨,家也不回了,天天住在学校里,除了每个老师都参与的轮流值班,邓老师还要单独负责照管一、二年级这几个尚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家长又有迫切需求的孩子,算是既缓解自身经济压力,又解决留守学生父母后顾之忧的两全之举。
看到手把手亲自照料、天天教导的本班学生惦记着别的老师,哪怕是貌似粗线条的邓老师,也不禁心里泛起微微荡漾的醋意,她问刘川:
“为什么是送给冯老师呢?”
“我和冯老师要好些。”
刘川不懂老师心里的“九曲回肠”,响亮而自豪地宣称。
他还不能用语言表述出更多的理由。
这个只有六岁的男孩儿朦胧着,一种渴望母爱的本能驱使他如向日葵朝着阳光转动一般亲近着冯老师。他自己并不明白也不曾去深究,为什么只要看到冯老师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太阳初升的校园时,他就像完成某种必需的功课一般,飞跑过去,唤一声“冯老师”;为什么冯老师笑着应答,将纤长的手指抚过他的小脑袋时,他的心仿佛一颗巧克力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成甜美黏稠的蜜液……
也有个别时候,冯老师把他叫成姐姐“刘源”,这时,他会很失落、很不开心;他会大声纠正冯老师的错误,告诉冯老师“我是刘川”,直到冯老师认真道歉,改正错误,重新叫他一声“刘川”,他才会重新绽放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后,他会幸福地依偎着冯老师,老师身上的柔软和馨香,太像妈妈了,他舍不得离开。
刘川举着那束韭菜花,像小鸭子似的摇晃着细碎而急促的步子跑进校园,一直跑到我房间的门口。我正背对着他收拾桌上的物品,他忽然感到有点害羞,有点胆怯。
我一回头,男孩儿站在门口,带着平日没有的扭捏。我好奇地问:“有什么事吗,刘川?”
他不言语,昏暗的光线下,小脸蛋憋出了淡淡的红润,我的目光又落到了他手里握着的那一把翠绿秆茎的小花束上。
带着一点鲁莽,我惊讶地问:
“是送给冯老师的吗?”
刘川如释重负,急急忙忙向前走了两步,将花塞到我手上,又逃似的慌慌忙忙跑了出去。
邓老师经过窗外的过道,她敞亮的声音传进来:
“刚才我带几个小家伙出去散步,看到韭菜花,刘川说要摘点送给冯老师。他跟冯老师要好些咧。”
我和邓老师一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