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者
——评冯灿梅作品《一天二十年》
唐朝晖
1
在今天,教师和家长的关系,略同于医生与患者家属的关系。学校和医院,同样受到一些家长和众多患者家属的诸多责难和质疑。在如此复杂的体系里,有另一种关系在发酵中闪耀着纯净的力量,这种独特的力量摈弃了常规的判断和成年人的理性思维模式,这就是小学生群体。这些学校里的孩子与医院里的患者截然不同,可以这样说——因为这些孩子,让学校在今天依旧散发着动人的光芒。小学生们是一个刚刚睁开眼睛,开始与社会发生关系的群体,小学生们怯怯的目光里,有一种纯而至坚的希望在,与圣贤说的“无欲则刚”近乎同一道理。
小学生们也像一位第一次游泳的人,体会着水在身体表面微微震颤所产生出来的惊异,感受着水和身体两者相互接受的程度。当然,很多小学生对一些事情做出的反应,也携带着家里人的气息,与家人面对世间的态度形似。小学生,也是另一种生物——善于模仿,善于从成人世界的另一面看到问题的缘起和消失。
2
冯灿梅与学生的密切关系,让我改变了对学校的看法。不久前,冯灿梅发了一条她拍摄的短视频:凌晨,天没大亮,她和另一位老师带着寄宿学生们,在乡村的一条路上晨跑,我想到了战士们的拉练和急行军。晨曦微露,植物繁盛,第一个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一位个子稍微高点的男同学,一个同学紧接着一个同学,队伍紧凑,没半点的稀拉和怠慢感,学生们真的做到了严肃而活泼。
冯灿梅和学生们相处的方式也稍微有些特殊。她写过一篇文章。下午放学,她与寄宿的一位学生打乒乓球,几分钟后,同学们排起了长队,要与冯灿梅过招,想与老师打球,也想打赢球,这些都是学生们的真实想法。冯灿梅不会让孩子们失望,她还不断地给学生打气助力。
第二天上午,一位走读的学生到老师办公室,说:“冯老师,您偏心,您昨天与寄宿学生们打球了,听说您的球打得特别好,我要挑战您。”
冯灿梅接下了战书,中午课间休息如约来到球台,她发现走读的学生们在那位挑战者的后面排着队,等着与老师打球、对决。
冯灿梅爱好运动,学过体育教育,但她从懵懂少年开始,就热爱文学。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适应乡村生活,与农村里的学生们接触不到一年,她就发现了这个学生群体的特殊性和不断的变化性。
尤其是近十五年来,她的学生,大部分是留守学生,与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还有与姨婆婆之类的亲人在一起居住,对于这些孩子,生活上谈不上被照顾,就是吃饱了、穿暖了。学生们的绝大部分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一年能回家一次已经很不错了。
冯灿梅与学生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从2007年开始,学校应允了家长们多年的要求,相当数量的留守学生终于可以寄宿在学校了,每位老师每周要值一个晚班陪寄宿学生。
冯灿梅的日记一天天在增厚,记录的都是与孩子们相关的事情。后来,她发现日记本里,写学校留守儿童生活的比重越来越多,这些孩子们的变化,发生的故事,比平常孩子要多,也成为冯灿梅关注的重点,她更多的是一种揪心和担心。冯灿梅不自觉地把更多的文字落在这些留守学生们身上。
冯灿梅教的学生,各个年级的都有,大部分是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农村里的初中生也教过几年。这些年里,她发现日记里很多原本零碎的故事,在几个月或一年之后,甚至跨越三五年后,会不断地产生下文。好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转机,很多想不到的事情持续发生着。出现在冯灿梅面前的是一个个留守儿童的成长轨迹,在这些轨迹中,各种事情如礁石露出水面,时间把事件一点点连接起来。
在冯灿梅的文章里,我时刻感受着那种母亲对孩子的爱,对孩子成长的好奇心,与孩子的各种用心相处,她——不仅仅是一位老师。
没父母在身边,孩子们把本属于与父母的交流,给了他们的冯老师,留守学生们用各种方式把冯老师当成母亲来依靠。
3
那位留守学生为什么不喜欢说话?她为什么每次都是父亲接送?这位留守学生有了手表电话之后开心了很多,她告诉冯灿梅,手表是妈妈买的,妈妈说很想她,年底妈妈会来看她。三年里,冯灿梅只见过这位留守学生的母亲三次。孩子说,我读四年级了,也只看见过母亲三次。
冯灿梅大量地记录着留守学生与同学们之间的关系,与各种老师的关系;记录着留守学生与父母的关系;记录着留守学生与陪伴者的关系。这些关系,构成了留守学生的世界,冯灿梅把关系梳理出来,给社会提供了一份生动的留守学生档案。
曾经,我们只知道一些留守学生的数据。学者和专家,或者说作家们的调查,也只能是一天、十天、一百天,亦或三五年,但冯灿梅身居其中二十年,她每天与这些留守学生在一起,她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调查对象的基础上,冯灿梅和留守学生之间有一种相互的爱,融合的信任,以及依恋。
孩子的爱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更能感受到,爱的方向!
4
无论是留守学生还是社会中的人,对于很多事情的判断,首先的反应是:有什么用?功效是什么?明天可以把学生的分数提上来吗?
对于这些常态性的短浅目光和肤浅的质疑——无从解释。
但冯灿梅坚持在自己的班上,做一些看起来没直接功效的事情。冯灿梅让孩子们轮流来读一些经典的文学名著;表演一些即兴的话剧;安排各种读书时间和读书会。这些好像占用了学生们的学习时间,但这些却是人赖以生存的土壤所必须的肥料,亦如种子,种在孩子们的心里,一定会滋养着他们日后的生活。只有富足的土地,才能长出各种不同的繁盛的植物。
冯灿梅经常带孩子们到田地里去感受花的香味,感受稻谷四季的变化,感受每个人的身心在这种种变化中产生的种种微妙体会。
留守学生的情况,涉及了学校的教育、父母长辈的伦理道德,及未来世界的和平安康等问题。留守儿童的问题于今天显得更加重要。因为父母离异、家庭重组,已经成为社会常态。同父同母、异父异母、同父异母的留守学生的社会关系复杂,对于这些本来已经受到伤害的孩子们,父母陪伴的缺席,不亚于哲学范畴里神的不在场。
我们需要留守学生的第一手资料,更加需要听到留守学生的心里话,看到留守学生的心灵映像,知道留守学生们在想什么!
留守学生真的习惯了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生活?
留守学生真的不开心再与父母生活在一起?
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为了这个家!为了以后生活好点!为了供孩子读大学!——出门在外的父母的这些回答——理由成立吗?
留守学生的父母,离家出门在外的背后是什么?
留守学生不圆满人生的开始,影响到底有多深?
有多少人,真正地与留守学生共情共义?
冯灿梅把留守学生们的一些线索拉出来,把留守学生们的生活直接展现,让我们在阅读中知道,身为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身为一位社会人,应该为这些留守学生做些什么,也让我们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去做。
我相信通过冯灿梅这位乡村女教师的社会学式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能够让我们看到留守学生们的一些单纯想法,以及社会该有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