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汗和安答
第一节 夺妻
铁木真一家的日子逐渐平稳下来,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作为母亲,诃额仑开始张罗儿子的婚事。也速该在世的时候,曾为铁木真订婚,但这些年来,居无定所,家无恒产,整天担惊受怕,根本没法和德薛禅一家取得联系。如今,时过境迁,德薛禅是否还遵守当初的婚约,诃额仑心中没底,但她还是决定让儿子去试一下。
与乞颜部在三河源头到处游牧迁徙不同,弘吉剌部过着半定居半游牧生活,所以尽管时过多年,他们一直生活在扯克扯儿山和赤忽儿古山之间,铁木真很快找到了岳父家。
德薛禅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多年来,铁木真一家音信全无,他也耳闻也速该死后,乞颜部分崩离析,但依然坚守对也速该作出的承诺。弘吉剌部以盛出美女在草原上出名,德薛禅的女儿孛儿帖如今已经长大成人,长得楚楚动人,性格刚毅洒脱,不少部落王孙公子前来求亲,全被德薛禅一口拒绝。他坚信,铁木真终有一天会来迎娶孛儿帖。
铁木真带着弟弟别勒古台出现在德薛禅的蒙古包前时,德薛禅老人拉着铁木真的手高兴地说:“听说你遭到泰赤乌部的嫉恨和暗算,我们全家人都为你担忧,今天见到你到来,实在太令人高兴了。”
蒙古习俗,男女结婚,先在女方家举行婚礼,然后再送到男方家。德薛禅当下立即为铁木真和孛儿帖举办婚礼。孛儿帖见铁木真生得高大威武,孔武有力,心中自然无比欢喜。
孛儿帖画像
德薛禅知道,草原上嫉恨铁木真的人不少,为了安全起见,他亲自护送铁木真夫妇到克鲁伦河下游兀刺黑暧勒山,觉得剩下的路基本安全了,因为部落内还有许多事离不开他,便先返回,让夫人溯擅将铁木真夫妇俩一直送至桑沽儿河和古连勒古山附近的铁木真家中。德薛禅辞别的时候,将一领非常罕见的黑貂皮皮袍作为嫁妆留给了一对新人。
婚后的生活,自然非常甜蜜。铁木真全家上下,欢天喜地,一扫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没多久,好友博尔术也赶来投奔,从此以后,两人如影相随。正当铁木真雄心勃勃规划未来的时候,没想到悲剧的阴云开始在他家上空聚拢。
铁木真迎亲队伍往返期间,虽然刻意低调,但各个部落很快得知铁木真结婚的消息,尤其引起了蔑儿乞部的注意,他们决定要在铁木真新婚期间复仇。
事情起因还要从也速该说起。
当初,也速该在草原上放牧,碰巧遇到了一支迎亲队伍。新娘是来自弘吉剌部的诃额仑,新郎是蔑儿乞部的也客赤列都。蔑儿乞人住在鄂尔浑河沿岸,迎亲队伍路过斡难河时,也速该按照草原上抢婚的习俗,横刀夺爱,抢走了新娘。也客赤列都哪里是也速该的对手,只得仓皇而逃。
也客赤列都握着诃额仑的一件外衣,失魂落魄地返回了部落,整个蔑儿乞部上下都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也客赤列都此后抑郁寡欢,落寞而死。只是慑于也速该的威猛,蔑儿乞人只好隐忍。一晃多年过去了,蔑儿乞人始终没有忘记复仇。也客赤列都的堂兄是蔑儿乞部兀都亦惕氏头领脱黑脱阿,每当想到弟弟的耻辱,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如今,听到也速该儿子结婚的消息,脱黑脱阿决定要让铁木真父债子还,要把也速该让蔑儿乞人蒙受的羞辱,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
一天凌晨,烟雨空濛,铁木真夫妇尚沉浸在新婚燕尔中,没有起床。老女仆豁阿黑臣是个勤快人,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开始忙碌张罗主人一家的早饭。正在挤马奶时,她感到大地有些颤抖,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她,有大批骑兵马队正从远方冲来。
匆忙之间,豁阿黑臣顾不上打翻在地的奶桶,急匆匆冲进蒙古包,叫醒诃额仑。诃额仑首先想到的是泰赤乌人来袭,急忙叫醒孩子们,赶紧收拾转移,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事出突然,全家上下乱成一团,受到惊吓的牛羊和马匹四处逃散,一时间无法聚拢到一起。铁木真和弟弟们护送母亲诃额仑往不儿罕山转移,妹妹帖木仑尚年幼,与诃额仑同骑一匹马。慌乱之间,大家忘了清点家人。等铁木真发现队伍中少了新媳妇孛儿帖和庶母速赤吉勒(也速该妾,别勒古台母亲)时,为时已晚。
再说孛儿帖跑出营帐的时候,已没有马匹可骑,听着越来越近的敌人的马蹄声,心中惶恐不已,眼看只能坐以待毙了。此时,老女仆豁阿黑臣急中生智,套起一辆牛车,将孛儿帖藏在车中,然后强作镇定,赶着牛车往河边走。半道上,遇到了前来突袭的人马,豁阿黑臣发现,根本不是泰赤乌人,而是蔑儿乞人,为首的正是脱黑脱阿。
蔑儿乞人盘问豁阿黑臣,铁木真营地在哪里,豁阿黑臣胡乱应付了一下。脱黑脱阿着急捉拿铁木真,眼看她是一个老妇人,就没有多做纠缠,马上向铁木真住处扑了过去。在营地,将尚未来得及逃走的速赤吉勒捉住,一番审问后,觉得不妙,忙带人返回,很快赶上豁阿黑臣的牛车。
豁阿黑臣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心都快要跳了出来,只有使劲抽打牛屁股,可惜牛怎能跑得过马,没多久,便被脱黑脱阿追上。蔑儿乞人很快发现了藏在牛车中的孛儿帖。
脱黑脱阿带领人马围绕不儿罕山搜寻铁木真一家,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踪影,便带领俘虏的孛儿帖和速赤吉勒返回位于鄂尔浑河的部落领地。脱黑脱阿将孛儿帖赏赐给也客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速赤吉勒被分给一个蔑儿乞人做妻妾,算是对也速该当年抢夺诃额仑的报复。脱黑脱阿认为,虽然没有捉拿住铁木真,但抢到铁木真的新婚妻子,也算是为也客赤列都报了仇。
蔑儿乞人已经离去,藏匿在不儿罕山的铁木真没法确认敌人的真实意图,便先让弟弟别勒古台和博尔术等先后多次外出侦察,确认没有蔑儿乞人的伏兵后,才护送家人走出不儿罕山。
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冉冉升起,铁木真面向不儿罕山,郑重地跪下,脱下帽子,解下腰带,将马奶酒洒在大地上,向不儿罕山庄严起誓,自己、族人乃至后世子孙,生生世世将祭祀伟大的不儿罕山。起誓完毕,面朝太阳行九次叩拜大礼,以蒙古人的最高礼节,感念不儿罕山的庇护之恩。
蔑儿乞人的洗劫,将铁木真一家才刚刚有了起色的生活一下子打回了原形。杀父之仇未报,再蒙夺妻之辱,但一连串的打击并没有摧垮铁木真的意志,使他变得消沉和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坚强起来。
面对强大的敌人,单靠自己目前的力量,别说复仇,就连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诃额仑和铁木真商量一番后,决定向克烈部头领王罕求助。
王罕本名脱斡邻勒,他即汗位之初,叔父古儿汗起兵叛乱,脱斡邻勒不是对手,被古儿汗打得落花流水,四处逃窜。就在生死关头,也速该向王罕伸出了援手,帮他平定了叛乱,古儿汗被迫远走西夏。王罕复位后,也速该又帮他召集四处离散的部众,使得克烈部重新聚拢起来。王罕感激不尽,两人结为安答(即结义兄弟),王罕承诺,往后也速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张口,他绝无二话,会全力帮助。
当初,铁木真新婚不久,便考虑到要想振兴乞颜部,必须要有个强大的靠山,思来想去,也只有投靠克烈部了。如今也速该已死多年,乞颜部早已沦为明日黄花,反倒是克烈部这些年日渐强大,在这个时候前去投靠,昔日也速该的人情还价值几何,铁木真母子的心里都没有把握。
诃额仑知道王罕是个贪婪的人,必须要拿出一件重礼才行。可如今,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也只剩下孛儿帖的嫁妆——那件珍贵的黑貂皮皮袍了。按照蒙古习俗,新娘出嫁,需给翁婆献一份礼物,如今也速该不在了,王罕和也速该曾是安答,所以将黑貂皮袍献给他,也算说得过去,至少不显得过于阿谀攀附了。
克烈部信奉景教(即基督教聂斯脱利派),牙帐(即可汗汗庭)设于土拉河黑林(位于今天的蒙古国乌兰巴托东南博格多兀拉山附近)。博格多兀拉山脉巍峨耸立,雄伟的身姿将克鲁伦河和土拉河隔开,山上密布着桦树、白杨、松树等各种树木,树木长得异常茂密,显得幽深,密不透风,这些树木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克烈部牙帐就在树林前空旷的草地上,四周风景如画。
铁木真带领弟弟合撒儿、别勒古台出现在克烈部牙帐,王罕多少有点意外。铁木真先将黑貂皮袍恭恭敬敬地献给王罕,然后简要地追忆了父亲的往事,表示王罕和父亲也速该是安答,那就相当于自己的父辈了,希望乞颜部和克烈部结盟。
王罕收下珍贵的礼物,心情相当不错,认为将乞颜部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毫无疑问对于扩大克烈部的影响会有很大帮助。当下,王罕很畅快地表示,他会帮助铁木真收服离散的百姓,并提供保护。
铁木真从克烈部回来后,对外散布与克烈部结盟的消息,有些人听说后,觉得乞颜部复兴有望,便陆续来投奔。这都是发生在一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蔑儿乞人抢走了孛儿帖,王罕是时候兑现他的诺言了。
王罕对前来求助的铁木真兄弟表示,也速该曾经帮助过他,他亦承诺帮助铁木真,现在,他会毫不犹豫地履行诺言,只是蔑儿乞人不可小觑,毕竟他们是蒙古草原上一支强大的部族,单凭克烈部、铁木真与蔑儿乞人决战,胜算几何,把握确实不大,因此,必须要联合另外一个部族——札答阑部。
札答阑部首领札木合和铁木真在童年时期曾结为安答。美好的童年,已是遥远的记忆,如今两人都是各自部族的头领,但双方实力悬殊,无异于天渊之别。
庆幸的是,札木合是个念旧的人,他接到合撒儿、别勒古台带来的铁木真求援信后,马上爽快表示要为昔日玩伴和安答复仇。王罕和札木合约定:王罕出兵两万骑,为联军右翼;札木合出兵两万骑,为联军左翼。
虽然蒙古族有重誓遵诺的传统,但作为部族之汗,王罕痛快地答应帮助铁木真复仇,不仅仅是履行自己的诺言那么简单,他有自己的利益得失考虑,也有为克烈部自身的谋划。
王罕早年也曾被蔑儿乞人欺辱过,他和母亲被蔑儿乞人俘虏后,沦为奴役,曾在薛凉格河一带为蔑儿乞人舂米,当时王罕才七岁,往事历历在目,岂能轻易忘记。此次王罕讨伐蔑儿乞人,也不乏掺杂着为自己报私仇的因素。
在草原上,不似中原,礼法观念比较淡薄。王罕、铁木真、札木合三人的关系比较有趣,王罕和铁木真是相当于父子,铁木真和札木合是安答,而札木合和王罕又是安答,他们好像也没觉得乱了辈分。
王罕和札木合的联军加起来共有四万,王罕知道札木合自视甚高,便识趣地推举他为联军统帅。札木合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毫不谦让,自任统帅。
札木合提出,在草原上数万大军集结,不是个小事,要是不做好保密工作,走漏消息,提前让蔑儿乞人觉察出动静来,此次军事行动就有可能前功尽弃。他建议,双方在斡难河上游的孛脱罕孛斡儿只草原秘密会师。会师具体路线是由札木合率兵沿着斡难河谷逆流而上,王罕和铁木真先在不儿罕合勒敦山(今肯特山)碰头,然后一起赶到孛脱罕孛斡儿只草原。
王罕带领人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三天,札木合便毫不客气地板起脸孔,训斥王罕不遵守纪律:“王罕安答,咱蒙古人说话就是誓言,哪怕天上刮风下雪,也应说话算话,按时遵守诺言。”
为了大局着想,王罕忍声吞气,向札木合做检讨:“札木合安答,我有错在先,是打是罚由你决定,咱没二话,谁叫咱迟到了三天呢!”
札木合说话之所以如此牛气,就是因为他有强大的实力,王罕都要忌惮他三分,想在草原上过活,一切都是凭实力说了算。札木合当时心情不错,也不想闹得太僵,把事情搞砸对大家都不好,便没有再过于苛责王罕,两人开始商讨出兵蔑儿乞,如何部署部队。
蔑儿乞人是一个实力强大的部落联盟,由兀洼思、兀都亦锡、合阿惕三个部落组成。兀都亦锡蔑儿乞部住在不兀拉川(今蒙古国布拉河流域),头领即是掳走孛儿帖的脱黑脱阿,是三个部落中最强大的一支。兀洼思蔑儿乞部头领名叫答亦儿兀孙,居在塔勒浑岛地区(即蒙古国鄂儿浑河与色楞格河靠近处之三角区)。合阿惕蔑儿乞部头领为合阿台答儿麻刺,驻扎在合刺只草原。他们占据了外贝加尔湖广阔的地带,包括草场和森林。
札木合脾气臭,架子大,但也有真本事,打仗很有一套。他命令联军绕开兀洼思蔑儿乞部,集中力量攻打兀都亦锡蔑儿乞部,只要解决了兀都亦锡蔑儿乞部,剩下两支就不足为虑了。
大军从孛脱罕孛斡儿只草原出发,完全可以绕过不儿罕山,顺着赤苦河,从东南方向直接发起对不兀拉川的进攻,这条路线一路通畅,也省却渡河等麻烦,但很容易提前暴露行军。札木合决定出奇兵,出奇制胜,一举消灭蔑儿乞的主要力量,便舍弃不走这条路线。
联军在札木合的带领下一路向北,翻越库沐儿山,顺赤可亦河之蒙扎谷而下,穿过灭儿汗山口,至勤勒豁河(今俄罗斯希洛克河)。
时夜色正浓,札木合下令大军就地伐木做排筏,想趁着夜色强渡勤勒豁河,攻入不兀拉草原。只要渡过河,一切就好办了。在不兀拉草原有大量树木可以作掩护,神不知鬼不觉,一举突袭蔑儿乞人脱黑脱阿营地,来个瓮中捉鳖,将蔑儿乞人的老巢一锅端了。
然而,就在大军渡河之时,出现了意外。
勤勒豁河有一些蔑儿乞人的捕鱼人。数万大军伐木制作筏子,引起了他们的警惕,立刻快马加鞭跑去通知脱黑脱阿,有敌军来犯。
黑夜之中,没法知道敌人是谁,到底有多少人,脱黑脱阿惊慌失措。消息传开,部族上下乱成一锅粥,根本无法组织起来应敌,便急忙叫起兀洼思蔑儿乞部头领答亦儿兀孙和几个心腹仓皇而逃。脱黑脱阿和答亦儿兀孙二人还没跑远,札木合、王罕和铁木真的联军已经占领了他们的营地。
当时马蹄声、厮杀声响彻云霄,四下火光四起,许多蔑儿乞族人还完全没有清醒,就成为了刀下之鬼。有不少人在慌乱中相互践踏而死,大家争相逃命,哪里还顾得上收拾个人家产。札木合和王罕的手下趁着混乱之际,大肆劫掠,夺得不少财物。那些没来得及跑的蔑儿乞人都被俘虏,沦为奴隶,连同他们的家产、牛羊一起成为联军的战利品。
铁木真根本不在意这些,他骑在马上,看着在火光的映衬下一张张因惊吓而扭曲的面孔,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一个人——他的爱妻孛儿帖。
“孛儿帖,我的爱人,你在哪里?”铁木真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着孛儿帖的名字,声音近乎嘶哑,他不能确定,她是否还活在世上。
或许冥冥之中,铁木真和孛儿帖的姻缘未绝,他正骑着马到处狂呼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摇着手,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没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孛儿帖!
忠实的老女仆豁阿黑臣觅得一辆马车,将孛儿帖安置在里面,想混在慌乱的人群中逃走。但孛儿帖隐约听到了铁木真的呼喊声,急忙跳下车,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铁木真也从马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迎了上来,两个久别的爱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欢喜的眼泪夺眶而出。什么金银财富,什么草场牛羊,这一刻有什么能比得上和爱人重逢?铁木真当即高呼:“我找的人找到了,今晚再不要行军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铁木真很快发现了一个麻烦,孛儿帖小腹隆起,很明显有了身孕。孛儿帖和铁木真婚后不久,孛儿帖便被蔑儿乞人抢走,分给了赤勒格儿做妻子。孛儿帖后来生下一子,取名术赤(蒙古语,意即来历不明者),孛儿帖和铁木真分开的时间恰好是九个月左右,术赤究竟是谁的骨血,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铁木真,从孩子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以至于后来铁木真诸子争夺继承人的时候,次子察合台还拿术赤的出身做文章,使得术赤失去了资格。
不过,铁木真是个豁达的伟男子,他知道,孛儿帖失贞不是她的过错,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让她沦落到敌人手中,吃苦受辱,所以铁木真终其一生,一直敬重和爱护孛儿帖,没有丝毫冷落她。作为帝王,铁木真难免纳妃,但孛儿帖在他心中的位置无人可替代。在铁木真建立大蒙古国,分封时期,四大汗国的开创者皆是他和孛儿帖所生的四个儿子。
就在铁木真找到失散妻子的时候,别勒古台也在人群中急切寻找自己的母亲速赤吉勒,他扫过俘虏人群的每一张面孔,搜查每一个蒙古包,却毫无结果。
其实,速赤吉勒早听见了儿子急切的呼喊声,她多想冲出去,搂住儿子痛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她觉得身为也速该的妻子,受到蔑儿乞人的侮辱,使也速该的英名蒙羞,她觉得无颜再见儿子。速赤吉勒穿上一件破旧羊皮袄,趁着混乱,逃了出来,躲入深山密林,此后下落不明。
失母之痛,让别勒古台近乎疯狂,一边大声狂呼:“还我母亲来!”一边张弓引箭,射杀逃跑的蔑儿乞人。
当初参与劫掠孛儿帖行动的蔑儿乞人共有三百人,这些人及其家属子女都遭到报复性杀戮,未成年的孩童也全部沦为奴婢。
蔑儿乞人经过不兀拉川之战,受到重创,从此一蹶不振。脱黑脱阿和答亦儿兀孙仓皇北逃,一路聚集了一些逃出来的残余部众,犹如丧家之犬,狼狈不堪,他们后来逃到外贝加尔湖一带的密林和草地,苟延残喘。合阿惕蔑儿乞部头领合阿台答儿麻刺没来得及逃跑,被抓获,戴上沉重的木枷。为了羞辱他,联军返程途中,让他走在俘虏们的最前面。
蔑儿乞人的祖先曾经有过辉煌的历史,家族的荣耀促使着他们不甘心就这样沉沦,后来屡次返回草原,加入反对铁木真的队伍,与铁木真展开激烈斗争。世代沉积的仇恨,只有用鲜血来洗涤,直到最终消亡。
不过所有这些事,都与赤勒格儿无关了。说起来,赤勒格儿也是个可怜人,当初,脱黑脱阿俘获孛儿帖,塞到他手里,他只有顺从地接受。如今,铁木真杀了过来,他知道,一旦落入铁木真手中,那会是什么下场,所有对蔑儿乞人的仇恨都会倾泻到他身上,这不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吃残羹的乌鸦,却要吃天鹅,如今最好像个粪球一样,找个阴暗的沟壑躲起来。赤勒格儿一头扎进乌兰布尔加塞山,再也没出来。
第二节 兄弟反目
讨伐蔑儿乞人的不兀拉川战役胜利以后,王罕带领克烈部属返回土拉河黑林驻地,铁木真和札木合却没有离开。童年的友谊通过这次并肩作战得到了升华,追忆早年的快乐时光,两人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在一起纵酒尽欢,喝醉了又同宿一间帐篷,越说越投机。
铁木真和札木合都舍不得让对方走,两人决定,两家部落合一处,这样就可以朝夕相处了。铁木真放弃了原有的营地,和札木合一起在斡难河附近的豁儿豁纳黑川(属于鄂嫩河支流,大概位于库尔克忽河一带)游牧。两人决定再结拜一次安答,互赠战利品,铁木真将从脱黑脱阿那里掳获的一条金带和一匹小马驹送给札木合,札木合把从答亦儿兀孙那里掠来的一条金带及一匹白色良种母马赠给铁木真。
豁儿豁纳黑川有一处叫做忽勒答合儿的危崖,远远望去,犹如斧劈刀削。崖前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想当年,蒙古部族的大汗忽图剌汗便是在此树下即汗位,铁木真和札木合遂选择在此处重新盟誓,结为安答。两人选择在这里盟誓,也包含了继承前辈遗志、重新振兴蒙古的意思。
此时两人的关系亲密得如同一对热恋中的恋人,然而再甜蜜的恋人也经不起柴米油盐平淡日子的冲刷,铁木真和札木合的友谊持续了一年半以后,两人的分歧也渐渐开始出现。
原因很简单,二人不再是当年无拘无束的天真少年,都是各自部落的头领,许多事首先要从自己部落的整体利益考虑,而不能仅靠个人感情用事。
事情明摆着,札木合和铁木真两个部落的实力悬殊。札木合人强马壮,财大气粗;铁木真人力单薄,牲畜羸弱。两家在一起,犹如一个富豪和一名乞丐整天在一个处,各自心里都有一个疙瘩。铁木真部众觉得札木合趾高气扬,看不起自己,而札木合的人整天看着身边衣衫褴褛的铁木真族人,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放牧的时候,矛盾就出来了。札木合实力强,牲畜多为马匹,马儿吃草走得快,喜欢在草地奔驰;铁木真的牲畜大多数是牛羊,转移牧场时,行动迟缓,常拖后腿。
日子久了,两家都有怨气,只是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和草原上大多数游牧民族一样,蒙古人看重头领的血统。铁木真毫无疑问,血统高贵,他是忽图剌汗的后代,而札木合比铁木真差远了,因此,有些札木合族人私下偷偷跑到铁木真这边来,渐渐引起札木合的不满。
又到了转移牧场的时候,札木合和铁木真并肩骑在马上,指挥族人转移。看着自己急速快行的马群,再看看铁木真的蠕蠕而行的牛羊,札木合若有所思地说道:“新的牧场营地要是依靠山势安扎,有利于马儿。若是靠近河沿驻营地,则对牧羊有好处啊!”
铁木真看札木合一脸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这是意有所指,暗示自己什么,还是聊发感慨,铁木真一时吃不准,所以他没有接话茬。
晚上一家人吃饭之际,铁木真提到了札木合的这番话,想听听家人的看法。母亲诃额仑一时间没有表态,妻子孛儿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听说札木合此人一向喜新厌旧,今天听他话音,分明对我们产生了厌弃,我们再不能和他合在一起,不如趁着夜色迁到别处去。”
孛儿帖一向做事果断,有自己的主张,常在铁木真犹豫不决之际,帮他下决断。听了妻子这番话,铁木真下定决心和札木合分开过。
等到次日天明之际,札木合发现铁木真的营地早已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
札木合说那句话的用意是什么,无法得知,以铁木真的才智,也绝不会单凭一句话就闹分家,只不过这句话,恰好成了导火索而已。
铁木真和札木合都是有雄心壮志的人,他们都想振兴统一蒙古,但草原上的领头羊只能是一人。再说,铁木真也不会甘心久居人下,他知道在札木合羽翼之下,自己不可能长大,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自己独自一人去打拼。另外,在札木合的帮助下,昔日分散在各地的乞颜部部众都陆续来投奔,部落人口达到一万多人,这些都使得铁木真有底气离开札木合。
人世间多少生死与共的兄弟,都经不住现实利益的考验,昔日誓言、美好的友谊都无法阻止一对好友就这样分道扬镳了。以后相见时,两人已是战场敌人。
奇怪的是,札木合对铁木真的不辞而别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如果说,他真的要对铁木真有什么图谋,等发现后,应该马上派人追杀。当时铁木真携带族人家属,其中有大量妇孺,还有许多牛羊牲畜一同上路,行走自然很缓慢,不难追上。
就算不愿意痛下杀手,至少可以派个使者诘难责问铁木真一番,但札木合始终什么都没做。或许在札木合心中,还是依然念着与铁木真的兄弟情分,不愿意闹得太过于尴尬。铁木真对此也应该心知肚明,所以才敢放心离去。
在蒙古帝国的创建史上,铁木真和札木合的分道扬镳具有里程碑意义。此后,铁木真彻底告别了悲惨的苦难岁月,一步步迈向成功,直到伟大帝国从他手中诞生。
第三节 乞颜部的汗
铁木真带领族人离开札木合,连夜潜行。夜色朦胧,队伍不知走了多远,孰料误打误撞到了宿敌泰赤乌人的营地。黑夜中,难以分辨对方有多少人,泰赤乌人以为遇到敌人偷袭,一时间惊慌失措,匆忙之间丢下营地,仓皇逃窜,后来投奔了札木合。
在清理泰赤乌人的营地时,铁木真发现了一个叫阔阔出的小男孩,显然泰赤乌人走得太急,匆忙之间,把孩子弄丢了。诃额仑便收他做了义子。诃额仑母爱无私,早在铁木真攻打蔑儿乞人的时候,她就收养了一名叫做曲出的遗失孩子,此后又陆续收失吉忽秃忽和博尔忽做义子。
诃额仑收养的四名义子为蒙古帝国的创建立了汗马功劳 ,成为成吉思汗的重要膀臂。曲出、阔阔出均官封千户。博尔忽名列“四杰”,后来还救了窝阔台的命。失吉忽秃忽为蒙古汗国的最高法官,后世学者推断,著名的《蒙古秘史》可能出自失吉忽秃忽之手。
铁木真离开札木合出走,不但是他和家族的命运抉择,也是许多原来摇摆不定的族人的选择。《蒙古秘史》记载这段历史时候,非常详细地记载了当时追随铁木真的那些人的名字,可见这件事在蒙古帝国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雁群分飞,各自选择领头雁。追随铁木真而来的不仅仅是乞颜部的族人,其他部落的不少人也先后前来投奔铁木真。有影响的头领有四十余人,分别来自二十几个部落。其中有者勒蔑、速不台和忽必来,加上后来归顺的哲别,合称“四狗”,为成吉思汗麾下著名的将领。
狗在蒙古语中含有忠诚之意,有道是“狗为忠臣、马为伴友”,故用狗和骏马来形容忠臣和爱将。
但凡成就大事,掌握舆论非常重要。在古代社会,为了凝聚人心,利用神谕制造预言,神化领袖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汉高祖刘邦起事之初,人心不稳,士气低落,便制造出斩白蛇起义的故事。这种事在铁木真身上同样发生了,只不过是纯属巧合,还是授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在陆续投奔铁木真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特殊的身影,他叫豁儿赤。他本是札木合部落联盟中巴阿邻部人,夜中弃札木合前来投奔。
豁儿赤当着众人的面对铁木真说:“我祖上是孛端察儿掠夺妇人所生,与札木合同母异族,本不该背弃札木合,只是神已显灵,让我不得再追随札木合。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头雪白的母牛围着札木合的房车转悠,然后猛地一头撞了上去,不料折断了一支犄角,它发怒地一边用蹄子刨土扬到札木合身上,一边冲着他大喊:‘还我的角来!’同时还有一只没有角的白色腱牛扛着帐房下木桩,紧跟在铁木真车后,大声说:‘天地已商讨决定,让铁木真来做国主,我现在托着国家来献给他。’”
豁儿赤信誓旦旦,说得有鼻子有眼,众人都被唬得一愣一愣。这番话很有可能是他编造的,但这并不重要,铁木真刚刚聚拢起部族,来源混杂,急需稳定人心。即使在内心,铁木真未必相信豁儿赤的这番说辞,但他此刻很需要这样有力的舆论来凝聚部众。
不过,豁儿赤的话并非没有任何根据,他已感觉到铁木真即将崛起,成为草原上新的霸主,至于札木合,颓败是早晚的事。
豁儿赤说完他的预言后,直接问铁木真:“你以后真的成了国主,怎么回报我,让我感到快乐?”铁木真回答道:“如果你的预言成真,我封你做个万户官。”
豁儿赤听完不满意,说:“这远远不够,我要你答应,将来选三十个最漂亮的女人给我做妻妾,还有,在处理国政上对我言听计从。”
铁木真听完哈哈大笑,完全答应了豁儿赤的要求。铁木真很巧妙地利用君权神授舆论为自己造势,通过因势利导,来加强自己的权威。
铁木真的势力一天天壮大,几位近亲蒙古亲王也来归附,其中有铁木真的叔叔答里台、堂兄弟忽察儿(忽察儿是铁木真的另一个叔叔捏坤太石之子),还有主儿乞氏首领薛扯别乞和泰出,忽图剌汗之子阿勒坛。
接下来,铁木真决定迁徙驻地。铁木真当时扎营于乞沐儿合溪(斡难河上游,今蒙古国肯特山东北库沐儿山附近)一带的阿因勒合刺台纳,他率众迁往克鲁伦河上游谷地,扎营于阔阔纳语儿(当地人称为“兰湖”)附近古连勒古山山坡、桑沽儿溪(克鲁伦河左边第一条支流)畔合刺主鲁格之地。
自从忽图剌汗死后,蒙古内乱不止,各部攻伐不休,乞颜部也是分崩离析,犹如风雨中的一叶小舟。诸部落实力不相上下,难以服众,一直没法推选出一名众望所归的汗王来,只得依附于泰赤乌部和札答阑部。
如今,铁木真崛起,让大家重新看到了希望,希望铁木真扛起振兴乞颜部的重任,将蒙古诸部落收拢到一面旗帜之下。于是众人商议,推举铁木真为乞颜部的汗。在族内论资历,答里台、忽察儿、薛扯别乞、泰出、阿勒坛等人都比铁木真资格老,尤其是阿勒坛,他是忽图剌汗的儿子,更有资格做乞颜部的汗,铁木真向他们一一辞让,但都被婉言谢绝。
汗王的宝座,对谁都有诱惑力,只是谁都知道,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铁木真才能扛起重任来。众人对天盟誓,誓言效忠铁木真,拥戴他为乞颜部的汗。那一年为1189年,铁木真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