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开始*

五十开始*


  (*本文原载1997年5月8日《西安晚报》。)



  孙康宜教授到西安来,走出机场见着面时开口就感慨:“哦!我去年给你说想到西安来,现在真的就来了!”这种感慨随后在从机场开往西安的汽车上又说了两次,那神情是连她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的惊喜。孙教授是美国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去年4月我在美国东部海岸城市波士顿结识她的。她确凿说过很想到西安来看看,我自然知道她这样的人想到西安来看什么。现在她真的来了,而且驱车行驶在暮色苍茫的咸阳古原上了,我也有某种难以信真的惊讶,甚而至于生出“地球真小”那种中国的地球公民们的伟人意识式的慨叹了。


  汽车在气度恢宏地韵沉雄的咸阳原上疾驰,连片的果林和墨绿的禾苗背后,掩映着一个个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却一律苍老衰败着的皇家墓冢,久远的辉煌和昔日的威仪,终究被历史的风雨剥蚀得精光,只剩下一堆堆荒草盘结的黄土圪垯。孙康宜教授从窗外收回眼光突然问我:“你不再把五十看作一个危机的年龄了吧?”我不觉一愣,想不到她还记着这个话题,随之也就释然:“去年基本达成共识了嘛!”她依然很直率又很认真地说:“不知你回来以后有无反复?”


  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去年4月在美国时,孙教授和北美华人作家协会联手在哈佛大学办了一次文学讲座,包括她和我在内共有四人演讲,每人一小时,我被排在头一个。我讲完规定的一个钟点,从讲台上走下来直接走出讲演大厅,站在校园的草坪上抽烟。美国的公众场合和绝大多数家庭都不许抽烟,想过过烟瘾就得走出户外。


  我刚点烟吸了两口,有一位留学生从讲演厅溜出来走到我跟前,自我介绍之后就提出他想和我单独聊聊。我说我出来仅仅是想抽口烟,很快就要回讲演厅去,还想听听他们三人的讲演内容,想聊得另约时间。他就笑着告诉我:“孙教授正批判你哪。她上台开讲头一句就批。”我以为他开玩笑,并不在意。他更认真地说:“真的批哪!批你刚才讲的五十危机的观点。”这时又有几位男女留学生相继从讲演厅里溜出来,和我在草坪上交谈,也都通报我挨批的消息。抽完一支烟,我便走回讲演大厅,免得更多的人溜出来影响这个讲座。


  讲演全部结束,走在绿茵茵的校园里,孙康宜严肃地对我说:“我刚才批判你一个观点了。”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她故作惊讶:“我批你时你不在场呀,怎么会知道?”随之又释然了,“噢噢!有人给你告密了,这么快。”我也开玩笑说:“听说美国人喜欢告密,谁家父母在家里打骂小孩,邻居知道了就要拨电话报警。这些中国留学生受美国人影响了。”玩笑归玩笑,孙康宜接着认真地问:“你怎么会有五十危机的感觉呢?我简直不可理解。我过五十岁时,整个感觉是我要重新开始了,我觉得过了五十才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她告诉我,她从中国念书念到美国,博士帽戴上了教授也当上了,直到五十岁时,得到了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主任这样一个职位,这个奋斗历程谁都可以想见其中的艰难。正是在五十岁这个重要的年轮上,她有了一种全新的心理感觉,她不仅可以不再为生计忙迫了,而且可以不受别人的支配只按照自己的生存理想来支配自己了;孩子长大了,不再是家庭负累,而是可以获得情感交流和探讨社会的益助了;更重要的是知识的积累已形成了见解的独立,标志着一种成熟,自信能够发出只属于自己感知的声音了,所以在跨越五十年龄大关时,她说她的整个心理感觉是从未有过之好,整个是一种要有大作为的重新开始的良好心态……所以对我的五十危机论就“无法理解无法容忍不能不批”。


  这是完全合理的、因此也完全可以理解的心态,尽管我并未询问她所经历的奋斗的全过程或者最关键的细节,却认为她有这样的心态离不开任何成功者都必然兼备的先天的智慧和后天的艰苦卓绝的努力。谁都可以想到,在美国数一数二的耶鲁大学的东亚语言文学系的主任一职,不但不可能靠裙带靠后门靠巴结谋权,而且稍微平庸一点都是难以指望的。


  然而,我的五十危机的谬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想说,我的那种心理感觉也是真实的。



  五十危机的心理感受产生于四十五岁即1987年,亦即我刚刚完成了长篇小说《白鹿原》(下简称《白》)的基本构思即将开笔起草的时候。按照当时的总体把握,我觉得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能完成它的创作,如果预计的这个规划实施顺利,如果这三年中间不发生写作本身以外的各种意外灾变,那么到完成书稿也就挂上五十的虚龄了,而这两个“如果”的可靠性在我感觉里连百分之五十都勉强。


  想到此后将一年一年耗过去直熬到五十,心里便有点恐惧。


  在我的习惯性意识里,五十是一个很大的年龄区标,是进入老年的生命区段的标志,面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我就想到这是一位做了爷爷或奶奶的老汉老婆儿了。这不单是乡下人的习惯性年龄区段的划分标尺,似乎一些国家(中国除外)的共产党领袖公开祝贺生日就是从五十岁开始的,那么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出作为生命的老年区段是有国际公例的。我自然就回顾起迷恋文学的坎坷,少小年纪在作文本上写下头一篇小说似乎只是昨天的故事,然而眨眼就要进入老年行列了;至今尚未写出一部起码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怎么就晃过了人生最富于创造活力的青壮年时期,而“一不留神”就会变成老头子了?正是早在此前一年的1986年春天,为了进一步了解关中的历史演变,我查阅了《蓝田县志》又赶赴长安县城,住在一家旅馆里继续翻阅厚可盈尺的《长安县志》,朋友李下叔晚上来陪我闲聊,以解除那些糟烂的古本侵入到我肌骨里的幽微阴腐的气息,记得那晚喝了酒,酒酣言畅之际,他很真诚地说:“按你的生活功底,写部长篇还下这么大的功夫,有这个必要吗?”我也坦诚相告,下这个笨功夫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萌生了的那部长篇小说必须要做的功夫,我想了解我生活着感受着的这一块北方平原的昨天,或者说历史,因为我只能依赖着这些古本县志感知这块土地的昨天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辈以前的父辈爷辈老爷辈们以怎样的形态生活着,近代以来剧烈的社会革命历程中,他们的心理秩序经历过怎样的被打乱被粉碎和怎样的重新安排的历程……谈到动情时,便有自信和自卑胶着的悲凉,少小年纪迷恋文学,几十年过去了,发了为数不少的中、短篇小说,奖也获了多次,但从真实的文学意义上来审视便心虚,因为连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还没有。我说:“兄弟,想想已经晃过四十四了,万一身体发生不可救治的灾变,死时真的连一本给自己做枕头的书都没有。”这是很真实的当时的心态,因为迷恋文学而不能移情的悲哀,从这一点上说来,是完全的内向内指的生存兴趣的悲哀,也是完全的个人生命意义的自私的悲哀。正是在这种纯粹的个人兴趣的自我指向的悲哀中,激起了为自己做一本真的要告别世界也告别生命兴趣时可以作枕头的书的自信。


  直到完成《白》书以后,我又有了属于自己的创作之外的人生体验,人不可以完全自卑,亦不可以完全自信。处于无法摆脱的自卑状态,是根本不可能进行任何创造性劳动的,这是极易被接受的普通的道理:而一个人(尤其是进行创造性劳动的人)如果永远处于自信状态而从来不发生自卑的心理,这个人的创造智慧将不仅得不到最好的发挥,反而会受到损害。道理也很简单,没有一定的自卑就不会有自省,更不会有刻骨铭心的自我批判,因而就很难找准自己新的创造目标和新的创造的起点。自卑未必不好,只是不要一味地自卑;自信是所有创造理想的前提性心理准备,然而自信也必须是经由反省之后重新树立的新的蜕变之后的自信。


  当我在自卑的深谷进行几乎是残酷的自我反省再到自信的重新铸成,《白》的构思已经完成。更切近的对五十岁的感觉的危机,似乎还不在五十以后算不算老头老汉,而在于能否安全抵达五十。三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春夏秋冬寒来暑往萌芽落叶的自然景象交替三次,所可设想的意外事件都可以不予计较,不予理会,包括生计都可以咬牙承受而不声不吭,唯一畏怯的是万一身体发生某种无计祈祷的灾变怎么办?那时的新闻媒体连续报道了几位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消息给我造成了心理阴影。平心想来,人的生命里的神秘莫测的灾变的发生只是个常识性的存在,不单是中年知识分子英年夭亡者众,工人农民职员等各种职业的中年人死亡的数字,只是无人认真统计罢了。而五十岁上下属于危险年龄区段,据说是国际医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被各类报刊的生活版反复转抄,无论真假都会造成一种心理影响。


  我的固执和我的愚蠢既使我受害匪浅,也使我得益匪浅,受害多了也就没有了一一道来的兴致,得益就得在可以做到不会发生听见风声便是雨的轻信。然而,危机的心理却是确确实实由此时产生了。我毕竟经历过几十年的创作,几十年的中国当代文学的风雨;也经历过几十年的社会风雨,几十年的属于自己的经验和体验。生活的体验和生命的体验,都警示着某种意外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不管对我,对从事任何职业有着任何兴趣和追求的每一个生命都潜存着,仅仅只是有幸与不幸的莫可猜测臆断的事情。每个人都在企盼幸运永驻同时也逃避不幸,然而不幸每日每时都降临到那些熟识的或陌生者的头上。我的危机甚至恐惧心态的产生,便是对那些业已发生的不幸的畏怯,因为我还没有做成不幸突然发生到我身上时能够安慰自己的枕头。


  当新的一年的艳丽的太阳把阴坡上的积雪悄悄融化的时候,对生理不幸的畏怯心理完全被汹涌着的创造欲望彻底扫荡了。把那种只属于自己的独特体验倾泻出来展示出来,自信那种生命的和艺术的深沉而又鲜活的体验只属于自己,强烈的创造的欲望既使人心潮澎湃,又使人沉心静气。当我在草拟本上写下第一行字的时候,整个心理感觉已经进入我的父辈爷辈老爷辈生活过的这座古原的沉重的历史烟云之中了。这是1988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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