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创刊五十年感怀*

《延河》创刊五十年感怀*


  (*本文原题为《陷入与沉浸——〈延河〉创刊50年感怀》,载《延河》2006年第4期。)


  我至今依旧清楚无误地记着,《延河》是我平生最早闻名的文学杂志。这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五十年前的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我和同学正在操场上扫雪,语文老师站在身后叫我,让我到语文教研室去。我开始有点忐忑,此前曾因为他对我的一篇作文的评语闹过别扭,所以心存戒备。走出扫雪的人窝,老师把一只胳膊搭到我的肩膀上,这个超常超级亲昵的动作,顿然化释了我的小心眼儿里的芥蒂,却也被骤然潮起的受宠的惊慌弄得不知所措。


  到了一楼的语文教研室。刚进门,我的语文车老师以玩笑的口吻宣布:“二两壶来了”。教研室里五六位男女教师哄笑起来。我有点手足无措。“二两壶”是我在作文本上写的一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的绰号。我的语文车老师把我领到他的办公桌前,颇动情地告诉我,西安市教育系统搞中学生作文比赛,每个学校推荐两篇作文,我的这篇小说被选中了。末了,他很诚恳地说,除了参评,他还要把这篇小说投稿给《延河》。他告诉我,如果能发表,会有稿费的,他显然知道我因家庭经济不支而休学的事。他说投稿由他来抄写,“你的字写得不行”。我由此知道了《延河》。这是初中二年级第一学期的一个大雪的早晨。


  《延河》又是我掏钱购买的第一种文学杂志。这也是近五十年的事了。1959年春天,我得知柳青的《创业史》将在《延河》连载,竟然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期待,自然属于对一位著名作家的膜拜,更多的因素是出于某种探秘式的好奇心理。我已经听说柳青在终南山下的长安农村深入生活的事。我常常站在学校大门外刚刚返青的麦地边上,眺望白云凝然的终南山峰,柳青无疑是世界上离我最近的一位作家,不过几十华里的距离吧。他的笔下将会使关中乡村呈现怎样一种风貌?这无疑是我所能读到的第一部描写我脚下这块土地的小说,新鲜新奇的神秘感几乎是无法抑制的。


  我读书到初中三年级,转学到了离家较近的西安东郊刚刚兴起的纺织工业基地,通称纺织城,学校设在大片住宅楼东边一片开阔的高地上,校门口便是庄稼地。我仍然继续着背馍上学的生活,硬是把家里给的买咸菜的零钱省下攒起来,到纺织城邮局去买一本当月出版的《延河》。记得《创业史》在《延河》连载的第一期,书名为《稻地风波》,有通栏长幅插图作为衬底,是诗情画意的稻田畦埂和灌渠上一排排迎风摆动的白杨树,远处的背景是淡墨涂描的终南群峰。看到这幅题头画儿,我印证的却是我家门前灞河川道的自然景致,从未见过有什么画儿让我感到如此逼近的真实和亲切。同样,我读着作为《稻地风波》(即《创业史》)引子的《题记》时的完全沉迷,也是此前读任何小说都未曾发生过的逼近的真实和真切,且不说艺术成就的评价,我一个初三学生也难以估计这部作品的分量,而真实和真切的阅读感受却是比任何世界名著都强烈。


  这样,我每月头上最操心也最兴奋的事,就是捏着积攒下来的两毛钱走进邮局,买一本新出的《延河》,无异一个最开心的节日。我在《延河》上认识了诸多当时中国最活跃的作家和诗人,直到许多年后,才在一些文学集会上得以和他们握手言欢,其实早已心仪着崇敬着乃至羡慕着了。


  像茹志鹃的《百合花》,吴强的《红日》选章,王汶石的许多短篇,不仅在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更在普通读者中享有盛誉。尤其是茹志鹃和吴强的两篇(部)佳作,据说辗转过好几家编辑部都被退稿,均不是作品的水平问题,而是作品情调或写法有什么问题。《延河》敢于拍板发表,不单是胆子大小的事,恰是对文学创作艺术本体的尊重和坚守,以及由此而拥有的自信和神圣感。


  《延河》已成为大家名作云集的一方艺术天地。我在喜欢它的同时,也产生了畏怯心理,觉得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文学高地。此后十余年的业余创作时日里,我一次也没有往《延河》编辑部里投过稿。我的自我把握是尚不够格——《延河》在我心里业已形成的那个高格——尽管我已经在西安的报纸上发表了七八篇散文。直到1972年的冬天,徐剑铭把我的一篇散文推荐给编辑路萌、董得理,我才迈过了《延河》的门槛。


  这年接到徐剑铭一封信,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文化大革命”中被取缔的陕西作家协会(当时称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恢复工作,为避“四旧复辟”之嫌,改为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出于同样的顾虑,即将复刊的《延河》也改名为《陕西文艺》。徐剑铭还告诉我,他刚刚参加过由《陕西文艺》召集的一次西安地区业余作者座谈会,希望大家给刊物写稿,并推荐工人、农民、解放军(工农兵)新作者。那时候,许多著名作家被“打倒”,有的未被“解放”,有的虽被“解放”了,仍心存余悸,无法进入创作,刊物主要靠业余的“工农兵”作者写稿。徐剑铭在“文化大革命”前已是西安地区卓有影响的工人身份的诗人。他说他向董得理、路萌等编辑推荐了我,两人均表示毫不知晓。他说他同时推荐了我刊登在《郊区文艺》上的一篇散文《水库情深》,而且由他剪贴下来送到编辑部。我很感动。这种热心和无私给我以永远动人的记忆。


  大约是1971年之后,文艺机构和文艺创作开始恢复。我所在的西安郊区,由文化馆召集本区内的业余文学作者开会,创办了《郊区文艺》自编自印的文学刊物。我和郊区一帮喜欢创作的朋友兴奋不已,写作热情不必说了,而且到印刷厂里亲自做校对。我的散文《水库情深》就刊登在《郊区文艺》创作号上。我尚不知身居城区的剑铭竟然看到了这本内部交流刊物,而且力荐给即将创刊的《陕西文艺》(即《延河》)。


  时隔不久,接到《陕西文艺》编辑部的一封信,内装我的散文《水库情深》,是发在《郊区文艺》上的剪贴样稿,在边角上用红笔修改勾画得一片红色。我当时刚刚从村子里下乡回到公社机关,看了附信,得知此稿将在《陕西文艺》创刊号发表,下乡一天的劳累烟飞云散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也消失了,兴奋得令人慌乱的情绪,竟使我无法坐下来阅读修改的文字。直到晚饭后,我才能静下心来把这篇习作再读一遍,尤其是那些用红笔修改的字句,细细嚼磨,反复推敲,求得启示。


  之后大约两三天,我借着到郊区开会进城之机,顺便送去了修改稿。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和《陕西文艺》编辑部,在东木头市那条巷子里。怀着诚惶诚恐却也兴奋的心情走进院子,问到一间屋子,便看见了董得理和路萌,说过几句很诚恳的见面话之后,董得理离开了,由路萌和我谈稿子。我这时才得知,用红笔勾画修改过习作的人,就是和我当面坐着的这个名叫路萌的编辑。他很客气。他很和悦。他很谦逊。他长得细皮嫩脸,文质彬彬又热情洋溢。他最像个文人……我进了早就仰慕着的《延河》的大门了。


  1973年春天,我到位于纺织城的西安郊区党校参加为期一月的“学习班”。我在公社机关工作已经五年,对关中乡村生活和农民世界开始有初步了解。我的工作,除了参加会议,多是跑在或住在生产队里,很少有相对安定和清闲的日子,这次长达一个月的有规律的作息时间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称得上享受了。就是在这期间,我利用早起的时间,或是晚上看电影的机会,躲开大厅通铺的人,写成了我平生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中学作文本上的小说除外。这篇小说从字数上来说具有突破的意义,接近两万字,是我结构故事完成人物的一次自我突破。我记不清是用信寄到《陕西文艺》编辑部,抑或是亲自送去的,只记得时隔不久,便收到董得理用很富功力的毛笔字写下的长信,对这篇小说完全肯定,多有赞美的评语,而且似乎说到编辑们传阅过程中的热烈反应,信末约我到编辑部交换一些细节处理的意见。我同样利用到城里开会的机会,第二次走进东木头市《陕西文艺》编辑部的大门。这回是董得理和我谈稿,我似乎能觉察到他在刊物编辑部负有重要责任。他很兴奋,完全是对他喜欢的一篇小说由衷的兴致。他也很严谨,对小说的细部包括不恰当的字词都谈到了。他又很坦率,谈到真正的文学和当时流行的“假大空”文艺的区别,我更感动于他的胆识和真诚,第一次谈话就敢说对“假大空”文艺的不恭之词。


  这篇小说在《陕西文艺》第三期上发出来了。我看到题头上配着一幅神采飞扬的人物肖像画儿,是现在的西安国画院院长王西京的作品。王西京当年供职于《西安日报》,任美术编辑,已经崭露出画画儿的头角。小说发表后产生了广泛影响。编辑部把这期杂志送给柳青。关于柳青对《接》的反应,我则是从《西安日报》文艺编辑张月赓那里得到的。老张告诉我,和他同在一个部门的编辑张长仓,是柳青的追慕者,也是很得柳青信赖的年轻人。张长仓看到了柳青对《接》修改的手迹,并拿给张月赓看。我在张月赓家看到了柳青对《接》文第一节的修改本,多是对不大准确的字词的修改,也删去了一些赘词废话,差不多每一行文字里都有修改圈画的笔迹墨痕。我和老张逐个斟酌掂量那些被修改的字句,接受和感悟到的是一位卓越作家的精神气象,还有他的独有的文字表述的气韵,追求生动、准确、形象的文字的“死不休”的精神令我震惊。这应该是老师对学生的一次作文辅导,铸成我永久的记忆。今天想来颇感遗憾的是,那时候没有复印设备,这本经柳青修改的刊物,在我看过之后就被张长仓收回了,据为珍藏。


  新创刊的《陕西文艺》,很快聚拢起一批青年作家。不过,那时候没有谁敢自称作家,也没有他称作家,他称和自称都是作者,常常还要在作者名字之前标明社会身份,如工人作者、农民作者、解放军作者等等,自然是为区别于“文艺黑线”,表明“工农兵”占据了文艺阵地。邹志安、京夫、路遥、贾平凹、李凤杰、韩起、徐岳、王晓新、王蓬、谷溪、李天芳、晓雷、闻频、申晓等,先后都在《陕西文艺》上初露头角,进行了最初的文学操练,到“四人帮”垮台,这些人呼啸着呐喊着跃出,一个个都成为荒寂十年后的文坛上耀眼的新星,形成中国文坛令人瞩目的陕西青年作家群。1981年,中国作协选定湖南和陕西作为新时期中国南北两个形成作家群体的省份交流经验,陕西乡党阎纲受《文艺报》委托回陕调研,我参加了座谈会。湖南青年作家到陕访问,陕西青年作家却未能按时回访,原因是我等家住农村,夏收需回家割麦碾场。我仍然觉得,改为《陕西文艺》的《延河》不过三四年,上有旧的政治和文艺政策铺天盖地,包括我等业余青年作者受到束缚局限的同时,也受到“三突出”的不同程度的影响,然而有一批深谙艺术规律的编辑,如董得理、王丕祥、路萌、贺抒玉本身又是作家,他们实践着教导着也暗示给这些作者的是文学创作的本真。在《陕西文艺》存在的三四年里,我写作发表过三篇短篇小说,也是我写作生涯里的前三篇小说,1973年发《接班以后》,1974年发《高家兄弟》,1975年发《公社书记》,一年一篇。这些作品的主题和思想,都在阐释阶级斗争这个当时社会的“纲”,我在新时期之初就开始反省,不仅在认识和理解社会发展的思想理论上进行反思,也对文学写作本身不断加深理解和反思。然而,最初的写作实践让我锻炼了语言文字,锻炼了直接从生活掘取素材的能力,也演练了结构和驾驭较大篇幅小说的基本功。这三篇小说都在两万字上下,单是结构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突破。


  还有一点至今值得总结,就是我对作家这种劳动的理解。我后来把我对文学的偏爱和对创作的坚持,归结为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以此作为对神秘的天分说的物质化解释。是这根与生俱来的对文字敏感的神经,决定着一个人从少小年纪就对文字发生偏爱,发生兴奋性的敏感,与书香门第以及奶奶的动人的歌谣无关,或者说这些书香家庭或会唱歌谣的奶奶,只对具备那根神经的人才发生影响,才起促进促成的作用。在20世纪70年代我写作上述那几篇作品的时候,实际是我对文学创作最失望的时候,自然是“文化大革命”对前辈作家的残害造成的。我当时已谋得最基层的一个干部岗位,几乎不再想以写作为生的事,更不再做作家梦了。写作当不了饭吃,尽管发了几篇颇有反响的小说,董得理奖励给我的是一摞又一摞稿纸。我回到公社几乎只字不提写作的事,发了我小说的刊物压在桌斗里,从来不让公社机关任何人看见,怕给领导和同志造成不务正业不操心“学大寨”本职工作的恶劣印象。事实上,这三篇小说都不是在公社大院里写成的。《接》在党校学习期间抽空写成。《高》又是在南泥湾“五七”干校劳动锻炼的半年时间里写成,为此我自己买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待同一窑洞的另三位干部躺下睡着,干校统一关灯之后,我才点燃自备的油灯读书和写作。读的是《创业史》,翻来覆去读;写成了《高》文。《公》则是被文化馆抽调出去工作时间的副产品。那个时候不仅没有稿酬,还有一根教条化的棒子悬在天灵盖上,朋友、家人问我,我也自问,为啥还要写作?我就自身的心理感觉回答:过瘾。这个“过瘾论”是我的最真实感受,也是最直白的表述。有如烟瘾,一年写一篇小说,有幸发表了,再得到编辑几句夸奖和读者的呼应,那个“瘾”就过得很舒适。许多年后,创作有了发展,对创作这种劳动的理解也有了新的层面的体验,也才明白那个“瘾”原是对文字敏感的那根神经造成的。当年把写作当作“过瘾”的时候,只是体验和享受一种生命能量释放过程里的快乐和自信,后来发生的名和利的薄了厚了多了寡了是根本料想不到的。


  新时期伊始,《延河》又恢复了。这自然不单是一个名字的改写,而是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性转折的体现,包括文学艺术,属于文学自身的精神和规律,重新得以接续、传承和发展。新时期恢复的《延河》,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短篇《南北寨》,此后每年大约都要发表一篇或两篇小说,统共发过多少篇已经记不清了,《延河》是我发表小说最多的一种文学杂志,却是确定无疑的。


  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调进陕西作协专业创作组,以我自己的审视和把握,索性回到祖居的老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集中思想的注意力,充分利用中年后的后半生读书和写作。每隔十天半月,我就会来作协,开会或买煤买粮,只安着一张桌子一张床的两室的房子,我往往懒得开锁进门。开会办事的间隙,我都滞留转悠在编辑部的小院里,和老编辑聊天,更和年轻的或同龄的朋友天上地下乱扯胡谝,往往获得一些新鲜的信息和文坛动态,得到启迪。印象最深的是王观胜的兼着卧室的办公室,常是畅所欲言十分放纵的场所,路遥似乎是常客。聊到开心时,王观胜会打开立柜的木扇,取出某位作者“进贡”的高级咖啡,赐尝每人一杯,满屋子飘荡着令人陶醉的香气儿,路遥们的谈锋就会更幽默睿智。直到我告辞出门准备回乡下时,观胜送出门时才撂出一句:“给咱得空再弄一篇(小说)。”文学的氛围,朋友的坦诚无忌,和咖啡清茶的香味弥漫在记忆里。还有李星那半间凌乱不整的办公室,常是我聆听文学新潮的气象站。


  人生苦短,生命有限。创办《延河》的陕西第一代作家和编辑,有的年事已高,有的已经谢世。接替的一茬一茬主编和编辑,也一茬接一茬卸任。无论开创《延河》的先辈,还是接任又卸任的同辈,他们崇高的文学理想实践在《延河》里,他们各自独立的创造精神体现在《延河》上,他们为一代一代作家的成长和发展默默地躬耕在《延河》这块土地里。我以自己一个作家的真诚,向胡采们、董得理们致敬。我向卸任的白描们、徐岳们和徐子心们致以真诚的问候,你们为《延河》的发展付出的智慧和心血,作为一个受益的同代作家的我,也铭记着。我更满怀信心寄望于新任主编常智奇们,《延河》将成为陕西新一代作家发展壮大的沃土和福地。


  (2006年3月7日  二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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