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知味

品茶知味

说茶

曙山

人每每于饭饱、酒醉、疲劳过甚或忧愁莫解的时候,一旦遇有一杯芬芳适口的香茗,把它端起来咕噜咕噜的几口喝下去,其功用正如阿芙蓉膏之对于泪流气沮的黑籍朋友,能立刻的使其活跃鼓舞,精神焕发;又如深恶严冬困苦的人们,一到清朗明媚的春天,忽置身于清旷秀丽的境地,有谁能不陡觉那般清快怡悦的舒服,真无言可喻?

毕竟我们中国人,不愧为拥有五千年来最古最高文化的优等民族,所以早早的就在人类生活史中发明了这种有益于人的“清心剂”——茶,也曾以此夸耀于世界,称为中国的特产。

讲起茶道,我固然是一个爱喝白水的门外汉(但我以前也是一个爱喝好茶者,只因在学校时被那走廊下的大茶壶,把我的胃口灌坏了,于是我的这种口福遂完全被剥夺而犹未复),谈不出来一篇什么大道理。不过我在人海中浮沉,从来就欢喜在工作余暇乱翻些书籍,故此也就拾得不少先民的牙慧。

例如唐代的那位“茶神”或“茶颠”的陆羽先生,他因嗜茶,曾著一部千秋不朽的《茶经》。到了宋代,又有两位大茶客的丁谓和蔡襄,前者复撰《茶图》以行世,后者亦著《茶录》以传后;就仅仅的在这些里面,已把茶道讲得没有我们插嘴的余地。其他如卢同的《茶歌》、东坡的《茶赋》,更都是千载不朽的茶铭。而今可视为“喝茶礼赞”的,即如吴淑的《茶赋》,使我们一读其“嘉雀舌之纤嫩,玩蝉翼之轻盈”的句子,也就足够我们冥想到那口快心悦的一种味儿了。

又《唐书》内所说:“唐大中时,东都进一僧,年百三十岁。宣宗问:‘服何药?’对曰:‘臣少也贱,素不知药,惟嗜茶。’因赐名茶五十斤,命居保寿官。……”可见在唐代喝茶风气最盛的时候,茶不但是“清心剂”,而且被看作“保寿散”或“延命丹”。

因为茶对人有这样的功用,遂往往被视为风流人物的韵事,且也易与文士诗人缔结良缘。先就我国的古人来说,如上所述的几位“茶神”、“茶颠”、“茶客”等,兹不再赘,他如齐之晏婴,汉之杨雄、司马相如,吴之韦曜,晋之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等,谁非屈指的“茶”迷?

美国的白洛克(H.I.Brock)氏,他于一九三一年在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七月号之中发表了《大作家的创作秘诀》一文,辟头的就说:“最近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hy)氏,在牛津大学讲演关于他的创作秘诀,(他因此说小说家,必定不是仅以他自身的事为题材,而成功为创作的作家的,是把烟管、笔尖和稿纸,注意于其结联成一片。”以下他又大论作家之吸烟,由此导人了梦国,虽然这梦与在那烟管上的烟,终至归于消灭了无踪,但必陶醉于那幻想之中的。由此我又想到作家之于茶,必定比烟还重要,因为我们常看到,极大多数的作家都喜爱进咖啡店去品饮名茶,甚至于有什么什么“茶会”的组织,然终未闻谁进Smoking Room,也拿来当做一回事谈说。(记者按:此语诬也。世上成功文人之书斋,无一非Smoking Room也。)

我在南京,所以再略谈谈南京的茶风。所谓“到夫子庙吃茶去”的一句话,差不多成为“南京人”的一种极流行的口头禅。他们不但应酬或消遣,常说这句话,其实凡是有闲阶级或失业的人,十之八九都以那里为其消磨岁月的乐园,甚至风雨无阻的天天早半跑到那里去,直到子午炮忽张口怒吼的时候,才各鸟兽星散。

夫子庙有名的茶社,当然是大禄、新奇芳阁、六朝居、民众等家。因此你偶尔的要到那几家去吃一回,便往往会因为座上客常满,叫你连呼倒霉不置而抱头鼠窜。幸而挤在黑暗的一角坐下来,那么你非牺牲了半天工夫,使劲的把性子捺住了不可。不然的话,你不致因等待不迭而拂袖欲去,便因叫嚣恼怒而肚皮已饱。只怪那些干丝、大面和烧饼、包子等,到底不能把人的嘴满满的塞起来,所以从各人的牙缝虽少少的漏出几句话,却因其总和之力业已震动得屋瓦欲飞。呵,不错,意大利的谚语说:“在有三个女人和一只鹅的地方,那里就成了市场。”(女同胞们,这我是说人家的话啦,请恕我无罪!)那么,明乎此则这也就不足怪了。

这些茶社和上海的青莲阁差不多,可以为议和会场,可以为临时法庭,可以为婚姻介绍,可以为选举运动铺,还可以为朋谋敲诈、密议抢劫等等的流动魔窟。这里的茶呢,自然全为滋润他们粗燥喉咙的液汁,助长他们谈吐声音的嘹亮。

至于下晚入夜的一场,那情景与早半的便完全不同了。至此锣鼓喧天,灯光灿灼,一般金迷纸醉,人肉熟烂的气氛,简直使你一不当心便会醉倒如泥而一塌糊涂。这时大开其张的却不止是上举的几家了,如什么麟凤阁、天韵楼、大世界,又世界、月宫、四明楼等等,莫不是门庭若市,生意兴隆。以这一带通天赤地的光亮,与下关大马路上的遥遥相映,其魅力殆同样的互相颉颃,各显神通。然其主要的支柱是什么呢?决不是茶,而是元好问早说过的“学念新诗似小茶”的“牙牙娇女”、个个“堪夸”的摩登女郎。她们所有的东西是声、色、肉,这里若缺少了她们便没有戏唱,更没有饭吃,自然也决不会还有人来喝那一杯少有滋味的苦茶。

二二·三·一九,于昏沉的灯下

载第15期(1933年4月16日出版)

茶里的人生

双红

茶,乃开门七件事中的末一件,有红有绿。色、香、味,三者俱全。

但没有滋养成分,养不活命,比白开水多些色味,纵使灌了满满一肚,不过由膀胱而达下肾,一泄而已;其功能仅足以解渴涤烦,于口噪舌干时,润吻、生津、清心。在柴、米、油、盐不能解决之前,似乎可有可无,此所以屈居末位欤!

据航海界人说,船行最要紧储藏淡水,飘泊在沧溟大海之中,杳渺无际,一旦断了解渴的水,干燥欲死,其严重情形,无输于绝粮,则口渴与肚饥,直是一样难受。

本来鸡犬牛羊飞禽走兽,饥啄渴饮,原是并列的,而其所吸的只不过是清白的冷水,即苦难同胞,甚有喝阴沟水以解渴的,潮嘴何必一定弄些树叶来搀在水的里面。

终究人是会享受的动物,所谓人生的苦乐,亦即是享受的丰啬,牛乳、酪浆、咖啡、可可、凤尾、雀舌,古今中外,品物虽殊,其用处自无不同。

人海茫茫,潮流翻滚,挣扎在大漩涡里如恒河中沙数底众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到晚为生活而生活,鞠躬尽瘁,自然需要有个喘息解渴的时间和机会,像从前行长路的走了一程,得有下处打尖;也像一头老牛,在田里工作了半天,要停会儿喝些水一样。现在交通发达,旅行便利,自都市商埠到乡村僻壤,所在皆有茶馆店,望衡对宇,和饭菜馆并立营业,可见茶之于口腹的关系,不在浅鲜。

原夫口这样东西,除专管吃食装饱肚子之外,兼司发言讲话,主张意见,难免雌黄月旦,惹是招非,不肯安分,闯出穷祸,甚至毁家灭身,坐牢杀头。故墨子以多言为戒,俗谚也有“开口不见四两肉”、“祸从口出”之言。

宋真宗为了天书下降,怕他的相臣王旦谏阻,赐以樽酒,发封视之皆为美珠,旦自是不敢言。《水浒传》,吴用不许李逵开口,用一枚铜钱放在嘴里衔着。帝王之与强盗,只以成败而论,原是一丘之貉,故其作风,也并无二致。

寻常百姓,对于珍珠铜钱的看法,因为来的不易,不肯这样用之如泥沙,遇到了不能不拓拓水汽的地方,只有拿茶来代替了。

不论大小百家,亲戚朋友,上门探望,款待请坐,奉敬的便是一杯香茗,这虽然以为老远的跑了来,好教解解渴,休息休息,也不无劝戒的意思。家人骨肉,虽都同居在一个宅内,很多存有倾轧、猜嫌的心理,尤其是婆媳夫妇之间,错纵复杂,竟会嫉妒,怨恨得如仇雠一般。尚或哪位来客,口没遮拦搬动唇舌,惹起风波,岂不殆哉!盖见面寒暄,总不能不开口说话,而说了话,又会舌疲唇焦,生出事端。昔日官场往来,把端茶作送客的表示,就是一个例子。

又道“江湖一点诀,莫对妻儿说;若对妻儿说,饭也没得吃”。天下最难的事,莫如吃饭,要活在世上,就不能不吃饭,所以柴、米、油、盐,次第轮列。可是吃饭的方法虽多,各有各的秘密,要懂得秘密的才有饭吃,在家里接洽谈论,怕被妻儿窃听了去,多少有些不便,那只有茶馆店真能百无禁忌;是人生最好的憩息、散虑、晤谈的公共场所。

何况墙间酒肉,逢人乞怜;侯门弹铗,多半是鸡鸣狗盗,一切蝇营狗苟的勾当,在骄人的背面,正有不可告人者在。

所以古人吃茶,出之以闲雅的姿态,讲究一杯二杯,细细品评,以消其长昼的空闲。今人吃茶,为的是交际活动,以群居集会为风尚。造诣之精者,在能够兜得转,叫得开,也是古今人生活环境不同的原故。扬州闲话里说的皮泡水,那是皮相之浅谈。

照文字学上的讲法,茶,就是荼,荼者苦也。《尔雅·释木》:“槚,苦荼。”疏以为早采者为茶,晚采者为茗,一名荈,亦谓之苦荼。陆羽《茶经》:“其味甘,槚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似有谏果回味之意。所以大家喜欢它么,就怕苦是真苦,甘却要待苦过之后,体味出来的;更若尝错了荼,真须苦上一辈子。然其好处自不可埋没,最宜酒后解醒,或于午梦初回,泡上一盅淡水煮的清茶,酽酽的喝几口,醒倦除腻,就习习欲仙了。

但只这点子清福,颇不易消受,一副生活担子加在肩上,白天应该牛马走、猫狗跳的忙着衣食,哪里许作宰予之昼寝,酒更有犯闺禁,而米既如珠,酒是米做,买醉是要用买米的钱的,设当户口米不曾轧得,西北风已起,棉花正在涨价,阿大阿二要买一块大饼当点心,给母亲打着哭着,那母亲却在骂爹爹为害人精,害的人家一世不出头。在这样一个经济困穷的国家,作上一名国民,已有得罪受,熬得力尽,再加上这一哭一骂,真够头昏脑胀,心头虑乱。纵想倒一杯茶,沁沁胸膈,排除闷懑,环境未必能容,不得已而向茶馆里一坐,图个不闻不见,两手捧了茶杯,瞪眼望着氤氤上扬的茶烟,这心情,这滋味,也就哭笑不得。

不过万事总不是绝对的,穷则变,变则通,茶虽不能养命,柴米油盐,有时却会从茶里吃出来,其中的玄妙神奇,不是老茶客不辨。

你看老爷乡绅,悠闲地坐在角落里,咬文嚼字,谈谈诗文,评评风俗,随时给人排难解纷,或是等人请去证证婚,点点死了的神主什么的,自有人会来替他还茶钱,拿钞票送上门去。这桌上大律师在听着当事人诉说案情;那一簇小地主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是在办理房地产的过户手续;围集在地当中的一圈,是在拈阄摇会;靠坐在墙壁下的,是在分配一笔利润;关心国事的,在读着当天的新闻纸;喜欢打牌的,口里诉说着昨夜的输赢,又在邀今天的搭子;爱说的谈笑风生;缄默的正襟危坐;聚谋的促坐声低。卖香烟的,卖报的,卖字画、古董的,穿梭来往的在兜寻他的主顾;卖旧货的身上累累的背了一大堆注旧鞋子到皮毛大衣、零碎布片、整块衣料,活如一座活动估衣铺;卖点心零食、花生糖果的,各种声调,各色香味,在诱着人的馋欲;而小三子、小六子却转身在人的脚缝下努力捡拾地上的香烟头,各人的营生虽微,可也各管着各的门户。

门里面是光裕社的书艺场子,琵琶弦索,歌韵清扬;天幔底下是做买卖的黑市茶会,期货现货,卖空买空,身上不名一文,只教闲话一句,尽不妨踏进去作大老板。纱布、面粉、米、油、杂粮、丝绸,五洋各物的当天市面,全都听从在这里喊出行情来。喜欢弄硬货的,条块戒指、大头、小头、黄白进出的距离,是较店铺上轧的短而便宜;做多头的拚命囤进,做空头的乘机脱手,讲交易时,伸伸指头,张张嘴巴;送播消息的忙着哙……哙……的打电话;代双方拉拢的,费点脚步,跑东跑西,从中渔利;要头寸时,放利债的地下工作者就坐在身旁,不用出去找银行、钱庄。如有什么疑难不决,有谈相算命的会告知你一年中星宿吉凶的趋避,财气的得失。

等而下之,有当方土地游侠之流为所设的特殊场合在散福济众,小公务员想分尝一杯羹的,可到来暗暗的拜会;刑警队员为求窃盗案件的发展,正注视着有无形迹可疑者,及其赃物底发现,那报馆记者,也就看作采访的对象,新闻的发源地,展开了他们的工作。

各人的面前放着一把茶壶,一只茶杯,有的会从茶壶的嘴对茶杯的放置上,表示出特殊的身分来,要喝就举起杯来喝几口,要吃可随意买些吃的来吃着,消闲磕牙的有,充饥饱肚的也有,态度是一般的安逸,内心都在计划着当前问题的怎样周旋,各做着各个不同而实又相同的梦,说不定洋房汽车、漂亮的女人,都会从咬一句耳朵中到手,走回去就是富翁啦,至少,一年半载的开支是可以照牌头的。

这一群众里,有达官,有富豪,有经纪人,有失意文人,有公子哥儿,有太太奶奶,有江湖流浪的乞食者,和尚道士有时也会得出现,独差见不到尼姑。他们都为吃茶而来,不,为吃茶而吃茶。因此,一切国家大事闾巷秽私,笑话奇谈,无所不有,无所不谈,幻出社会的一角缩影。这就是生活高压下的生活,也就是谋生活的人做出来的生活。早市散了,还有晚市。

告诉在打算柴、米、油、盐的老实人,且掉转一下目标,先在吃茶上用用功夫,要会得吃了茶,才会有柴、米、油、盐的生产。不信,且吃碗茶去。

载第169期(1949年1月16日出版)

品茶

圭梵

空闲着的时候,沏一杯浓浓的带点苦味的龙井,擎起杯子,望着沉浸的一片片案芽,在绿水里浸泳着,送到口边,从容的吹散了水面的水泡,轻轻地呷吮一口,这时候,舌尖上会感到清凉,舌根便淡淡的渗出些苦味的津液。但是,不准咕嘟地喝,那样喝的叫牛饮,那是不合茶经的。

据说,品茗可以从苦味中沉静头脑,发展思路,而文人雅士,也差不多都以品茶来表现他们的文和雅。

可是现在,据说时代进步了,于是,在穿西装之流的摩登人物,便把喝茶改做了喝咖啡,他们的文章里真像有了多多的糖和带点儿了洋味,大教授著作的时候,时常会在稿子上弄上几点褐色的咖啡斑点。我想,大概是咖啡要比龙井更来得文和雅吧!

但是,在我们的文雅国度里,还有一种社会,那里边的人多半是穿着蓝布衣服的。

在那儿,每当早上同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常常走过那狭小龌龊和热闹的街上,这时在每家的茶店里,都攒涌着一团团的人头,头在烟雾里晃动着,黝黑的面孔上流露着闲适的微笑。每张油渍浸透的桌子旁,都坐上七八个,围对着桌上几只空剩的残屑的蓝花磁盘,每人面前摆着一只满盛着黄褐混沌的茶的碗没有水泡,有根把粗茶捍浮在茶上,也没有怎样的热气,或许我就看不出来。两个伙计雄赳赳地站在炉旁,扶着一个大蒸笼,隔一刻笼盖开啦,在一阵冲起的蒸气下,便显出一颗颗鼠黄色的包子馒头,于是,装瓷盘的声音,呐喊的声音,再来着嗡嗡的声音,一阵哄动,桌子上再摆上两盘热气腾腾的食品,于是桌边的人动了,一齐推开了茶碗举出毛竹筷,看准包子馒头射来射去。一会儿便有一把满涂着煤灰的铁壶给一只只茶碗冲满了开水。

慢慢的,铜子儿摆在桌子上,各人都拿着扁担、布袋、篮子,出了茶店,清洁的人用衣襟揩揩嘴巴,悠悠的散了。

这样没有吃饭来的叫做“吃早茶”,吃了午饭来的叫做“吃下午”。

像这种茶店,我也曾进去过一次。当我出来之后,我便发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在那里面的品茶,品不出什么文和雅呢?”

一个朋友告诉我道:

“呆子,茶叶在那里面,两个铜子儿就买一大包呢!”

第1卷第12期(1935年3月5日出版)

饮茶随笔

文穷

“茶”,这个字在汉代以前还没有;许慎的《说文解字》只有“荼”字,专用这“茶”字还是唐朝以后的事。

据说在北魏的时候显贵们多以茗饮为耻,饮茶之风因而衰息。直到唐代南北统一之后,经文人学士提倡茗饮——就像胡适在“五四”提倡白话文似的,登高一呼,群山反应,“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似乎有点委屈事实。饮茶既然是很风雅的事儿,那么经过“文人学士”提倡之后,这饮茶的风习才被打开并逐渐普遍起来。

商人自古敏感,既然茶叶有利可图,那也不妨投投机,因此纷纷起来经营此业者大有人在。

商人很难将“情”与“利”两件兼而并有,为了这个缘故,他们常将“利”视之很重,而对“感情”两字似乎不大感兴趣,看得很淡泊。甚至置发妻于空房独守,任其过着孤寂的生活,这并不是凭口乱说,是“有诗为证”的。打开《唐诗三百首》,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这样的记载:“……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舱明月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你想一个所谓“依门卖笑”的歌妓,不幸到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心想找一个可靠的人去出嫁,觉得自命文人学士也无非是些玩弄女性者,倒不如嫁个商人好些,生活也许有点保障,既然是投机事业想起来总有点“臭钱”,生活绝不会不舒适。谁又知道商人自古薄情,将离别看得鹅毛一样轻,因此她在月夜之下就感慨万端,大有悔不当初嫁给茶商,那时离婚又不容易,也只好此恨绵绵含恨终身了。

饮酒和品茗不同,“酒逢知己千杯少”、“斗酒诗百篇”,因此酒越喝得多就越显着豪爽;饮茶既是风雅的事,当然是喝得越少越好,所以一杯之“品茗”,二杯就有点粗鲁,叫“解渴”,喝上三杯那你简直是野兽,故称之“牛饮”。

去年夏夜,文秀到我这儿来玩,我们坐在天井里,天南地北乱说了一阵,不知怎样忽然谈到饮茶,她告诉我不知道在什么书上看到一篇谈吃茶的文章,她仿佛还记得,据说在夏季荷花盛开的黄昏,将白天预先用纱布包好的茶叶携在身上,然后划一只小船,徜徉于荷丛之间,然后认清一枝略开的荷花,即将茶袋置于花心。等到翌晨再将它取出来,带到家中以泉水煎煮,用这种茶飨客,那真清香可口。

我听得很出神,也不甘示弱,我告诉她我不知道听谁说过,据说在那寒冷的冬天,雪花布满了院中盛开的腊梅,然后将梅花上的积雪取下来再将它装进罐头里,放满之后再将罐头埋在地下,等到夏天阵头雨之后,来了几位“骚人墨客”,就用这过年的雪水煎茶。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至于茶具也得考究,丝毫不得苟且,如用铜壶则不雅,“铜臭”有污文人学士的清高,最好是瓦罐。如用柴烧则又有烟臭,最好是炭火慢煮。将雪水煮沸之后,再用上等杭州龙井放在宜兴的泥茶壶里,最后持之一杯飨客,慢呷低吟,说不定文思立即涌出,又说不定大笔一挥也许挥出一首“绝妙好词”。

中国是很特别的国家,比方说山东出产蜜桃,据说只限于某地,并且也仅仅一两株树上所结的果子最大,且比别的树上都甜。贵州玉屏箫全国驰名,但听说只有一家做得最好,并且这一家在好的之中每年仅有一对最为理想,吹起来异常悦耳,大有持该箫在手惊风雨,吹上一阕泣鬼神之势。至于谈到平时饮茶所用的龙井似乎也不是杭州真正的货色,听说杭州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有一口井——名副其实的龙井。在井里有一株茶树,当然与普通者迥然不同,“物以稀为贵”,这种叶子绝不是你我所能轻易得到的。

据科学方法的分解,绿茶因为制法的不同,在叶子当中还保留了多量的维他命C,可惜我们还没有听到只有杭州那一株茶树,其中只有一片叶子含的维生素最丰富。本人颇以此为憾!

不但这些东西来历不平凡,并且还有些神奇的故事在里面。比方茶中的“舌尖”的名称就很特别。记得我在四川与朋友坐在茶馆闲谈坐摆龙门阵,等到“一杯落肚闲话多”的时候,他便打开话匣子;他说从前某地有一座深山,那里很荒凉,人是很稀少的,只有一对童男童女,每天携着手背着篓上山去采茶;童女采下每一片叶子总是要放在舌尖上舐一下,之后递给童男,他也将这片叶子放在舌上沾润一下然后放在篓里。

因此,这种叶子有人就叫“舌尖”。

我觉得这个故事却有点罗漫蒂克,尤其我们中国人的幻想特别强,泡上一壶舌尖也许文思很容易来;常写文章的朋友不妨喝点绿茶吧!

“万事随转烛”,什么事都有个改变,这个年头喝点茶也不容易,近来已有人将饮茶列为七件之一,因此“风雅”两字也就被冲淡了不少,每天也得为它伤点脑筋。从前有位诗人在饮茶之余便发了点牢骚,他说: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七事都改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据说喝茶不仅是为了风雅也不仅是解渴,并且还可以医病;三国时代著名的医家华陀在他所著的《食经》中有一“苦茶久食益意思”的话,有人认为华陀是将茶叶当做那时的健脑剂了。这难怪上海城隍庙除供奉霍光大将军及城隍之外还有华陀神像。

过去《大公报》有位作者因为见到舶来品的咖啡逐渐将茶叶的地位占据了,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其中说茶叶能医多少病,它是不亚于万金油的,几乎百病都治,其中特别强调绿茶中所含的维他命C。

那么患有贫血病的朋友,不妨喝点绿茶吧——但我绝没开茶叶店,请不要误会我籍此宣传。

中国人的圣人是很多的,除了孔圣、孟圣、诗圣之外还有茶圣陆羽,他著了一部书叫《茶经》,把饮茶的琐事都记载很详。“饮水思源”,既然卖酒的忘不了“杜康妙制”,那么我又写写关于饮茶的小文,也不得不将这位圣人特别介绍一番。

茶圣陆羽,他是唐朝竟陵人,在上元初,便退隐苕溪,自称桑苎翁,那时便与世隔绝关起大门著了一部皇皇巨著——便是《茶经》。因他嗜茶若狂,在他环居之处种了不少茶树,当时的人很是不敬,说他是茶疯子。等到唐[后]代鬻茶者则视陆羽为茶神,见仁见智于此可知。《茶经》这部书我虽然还未拜读过,但我平时所听到关于饮茶的种种琐事,我几乎也叹为观止了。

载第172期(1949年3月1日出版)

言梦——人情涵泳(三)

甘永柏

多少人不知珍惜它该是可赞的时间,直到青春与美好皆成过去,贸然有悟,才掉过头来说:“哪,那也是我曾经过的地方呢!”话里的凄凉味,是带几分啮唇而笑的肃杀气的。像一个衰风败柳的老妓,撕碎了贞操的圣衣,还在那儿狞笑青春。神经锐敏的文学家,谁不富有那一股辛酸劲儿?我每每从许多回忆记、自序传中找到溟濛的人生的悲哀——他们告诉我说:“你的梦有什么稀奇,我也曾经梦过呢!”就觉得一股子凉氛透到心底,为人生的平淡而厌倦了。

其实,人生不靠一点儿梦还有什么趣味?年轻是可珍,可珍的就在那夸张妄诞的梦。梦是希望,梦也是现实。譬如一对天真相爱的男女,明眼人能指出哪儿是他们爱的暗礁、这社会的习俗要怎样破坏他们的结合,于是这男女就丢开手了,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梦是创造,梦是生命的皇宫,它为勇敢有为的少壮之心而存在。年轻人是应该固执他的梦的。

怕是童年距我愈远,而今我是愈觉得童年的可珍可惜了。为环境所拘囿了的早熟的孩子,是从没使他的梦夸张一点儿的。我做过梦,却是充满着稚气的悲哀的梦,而今仍使我心悸。早年的一片生活已经模糊,只隐约记得两三岁时,父亲死后,母亲受着族人的欺凌,每夜我睡在她的怀里,总是见到她在哭泣。母亲是良善的有力量的人,但有时脾气却也很坏,从生活上所受到的痛愤,常常不自觉的发泄在几个孩子身上。小哥哥,温顺得猫一样的姊姊及我,都常有一张泪脸。

我的家住在一个山堡上,这地方,茫茫的白雾和苍苍的青天常是我幼年之梦游移的地方。幼时很有点小聪明,读书几能过目成诵,所以结束分内的功课是很容易的。那时,常跪在书台上,眺望那苍茫的海天。故乡多山,总不多远就有一座山阻住你的视线。浅浅的远山,在小小的心中是那么神秘,那时我的心情正和Stevenson的小说Will O'the Mill中的小威尔的心情相仿。

山地多风雷,那声势与平原不同:当一阵子飓风闯入了谷里,就像千万匹咆哮的虎,腾着山腰兜逐,比千军万马的声势还要动人心魄。一声雷坠下来,山应着山,总传闻着百里的轰声。那时,母子依在一块儿,不说话,望着那盏豆火灯在古旧的木桌上颤动,心是怦怦地跳着。有时,风雷过了,又有淡淡的月描出庭前老柏的枝柯的黑影,在白色的窗帘上。母亲放下我,同姊姊预备饭去了,我的梦又会扬起,想那远山的红庙该是无恙的,凤小姐的小羊儿没有吹坏吧?

受希望的捉弄,第一次感到失望的悲哀。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晚,同姊姊跑出城门,在一个土堡上等候母亲回家。天已然的暗了,黄昏的烟雾从对山爬起,空谷寥然,只溪流淙淙可闻;山峡通出的远道是寂寞的、修长的,母亲还没有来。伫候移时,山野与远道,全模糊了,母亲还没来。在寒风中,垂着头,姊姊牵着我的手,幽幽地走进那古老的城门。那时,悲哀似破絮般的咽塞了我的胸。我永不能忘却那一次的记忆。

九岁进了小学,似乎那时的同学都是些憨大可笑的汉子。一个小小伶俐的孩子,惧怕世事,会用沉静维持自己的生活,就开始孤独的岁月了。登上校后的高山,可以望见悠悠的江流。我常是袖着手,独自地走过一块桑园,爬到山峰上。云雾包了暮天的江流,也包了我青春的梦,我梦着江河的前程,一个渺茫的奇异的世界。

中学校舍是在一个山坳里。那时,我已能从文章中寻取伴侣。常是带了小说词曲之类,循着阴暗的溪涧走到阴暗的林中,读一会,不知所之的哭一会。望着密叶顶上的蓝天,会记念故园,记念母亲,记念须要寄托的幽情,而我所有的只是空虚、寂寞、无边的虚幻——虚幻的梦就成为我自诳的慰藉。

十五岁时离开故乡,走上早年梦中的旅程了。叔叔带我住在一个大学校里,在这大都市的一角,不知怎样儿平静的放下了我的生活。每夜每夜,对着一盏朱灯发愣,对着高歌霸酒的大学生们太息自己的寂寞,我是倾向了分行的抒写。那是一种逃避,在做梦,我清楚的。

往后就住在滨水的乡村里,见着水,又恢复了我的旧梦了,我是多么爱那银溶溶的海呵!我仍是寂寞的。不结识朋友,也不大用功。寒灯独坐,听冷雨扑窗、风叶絮语,我欢喜那一点抖动的、不欢里藏着些儿甜味的情绪。或是在一个静穆的黄昏,当我是倦了,躺在草地上,一片灰云向我行进来,我的记忆会轻松的复活在我心里,然而我许会更寂寞,因为我的记忆也是寂寞的。

在寂寞的天地里做着寂寞的梦,是我已结束的一段青春的生涯。说出来也带点肃杀之气,我不是对我更年轻的朋友说“哪,那也是我曾经过的地方呢”么?梦是可珍的,咀嚼梦的回味,即使带些许辛酸吧,对于做梦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可珍的呢?

六月一日

载第19期(1933年6月16日出版)

无眠爱夜

俞平伯

“睡”是怪难讲的,假如出“不睡”专号,便觉好写得多了。这个理由容易明白。我们常说“不什么”照例属负性,说“是什么”或不说“不”才是正,但讲到困觉这件事来恰好相反。不睡属正面,睡反而是负的。您想,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非负而何?

我这想法也稍有因由的。当我小时候老想注意“怎么样才会睡着了呢”?然而不知怎的,老失败,不是清醒白醒地困弗着,便迷迷糊糊地已经困着了。一寣(音忽)天亮,叫声“啊呀”。

又作这般想,睡与梦连,假如出梦的专号,这文章大概也比较好写得多。梦虽迷乱,总有些微的内容也。编者的意思或者本来不太严格罢。这个年头儿说说做梦,也许无碍罢。——虽然,我不想这般做,一则文不对题近乎缠夹,二来万一碰着了心分析者弗老爹之徒,梦也不会轻易被饶过的呵。如“古槐梦遇”、“槐屋梦寻”,我诚自悔其“少作”也。

睡的特色,只是空白,为没有内容。有了内容便非纯正的睡。古人说“至人其寐不梦”正是这个境界。但须问,如何可说?可说的或在它的四旁,所谓烘云托月,或在它的反面,又岂所谓背面傅粉欤!

睡虽然没得可说的,但不睡,您受得了吗?

假如睡成为问题,人对于睡的问题,真够伤脑筋的,而且对它的态度亦非常特别。在一端看来,似乎对它非常的关切以至于贪得无厌,仿佛越睡得多,得便宜愈多哩。有人把这八小时的睡眠紧紧抓住不放,缺了一点半点钟的觉,来朝便将以失眠的姿态出现,带着一脸严肃沉郁毫不幽默的神情。

眠食常常连用。问人好,总说“眠食如何?伏维万福”!但咱们对付这两桩大事,态度却不很同。吃虽够重要的,而我们至少已进步到不致于勉强自己吃或勉强他人吃的程度,当自己或他人实在吃不下的时候(请客殷勤布菜,劝酒至于吵嘴打架,那算例外),虽然离杨妹还很远很远。

我们对于睡却不然了。勉强他人固力不从心,但我们的确每天,大约每天晚上在那边暗暗地勉强自己睡。“你快睡罢!你快睡罢!”诱导之不足,继之以逼迫,逼迫之无效,乞灵于“蒙汗”。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就是那“不睡您受得了吗”这句话在那边作怪呀。所以与其说贪睡之利,不如说害怕这不睡尤为的确。

这是一极端。其另一端正相反,虽然抱这意见的究属少数,而真能实行的或仅有绝无其人,但这总不失为人类古老幻想之一,这样的奢侈而又这样俭省的。试想百年只三万六千场耳,而古稀之说无端又打了个七扣。长生方剂,今古尽多,而成效难期,离“人寿二百年”还差得远哩。其实最简单的延年益寿法便是不睡。以八小时计,当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一,质言之,一个人假如不睡而能活到一百岁,即等于活了一百三十三岁零四个月。我们实在把好好的光阴白白地困斯懵懂的断送了也。古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夜长须秉烛,不言不睡者乃古人措词之委婉,今语所谓幽默是也。

在这睡得愈多愈好、愈少愈妙两端之间,我们对付它的态度如何的微妙而尴尬,您也可以想象出来了。

夫睡即眠,眠即睡也。我们不常常说睡眠吗?这和睡觉不同,睡与觉对待成文,犹之长短大小快慢也。但眠睡虽异文同义,如各安上一个“不”字,其义即不尽同。不睡者,不想睡,不需要睡,或者干脆不睡就是不睡。不眠却是困不着,即失眠的另一种说法。在此二者之间则有“无眠”。

为什么要拉扯上这语文上的顽意呢?这关于我的身边琐事,觉得这“无眠”两字怪有意思的,曾取作室名:“无眠爱夜两当二乐之轩”。因太长,刻个图章太贵,做齐匾更了不起,而且这样狭长的匾,蜗居也容它不下,只好说说算了。

是的,“无眠爱夜”。夜是很好的境界,可惜被我们的眠哩梦哩给耽搁了。睡为什么必须在晚间呢?我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说是人的一种习惯,或者运命了。在这儿,我想对那些“俾昼作夜”的人们表示敬礼,可惜他们在那时候一多半开了烁亮的灯,加倍的活跃着,这好像又差个点儿。我只想在这黑暗里悄悄地待着。不睡么!也不。我是想睡的,而且想早点睡,故有句云,“寒夜虽长宜早睡”。但也要睡得着呵。假如睡不着呢,那真不如无眠爱夜了。盖无眠者果然不是一定不要睡,也不是纯粹的睡不着,不知因不要睡而睡不着呢,还不知因睡不着而索性不睡了呢,反正有点像狐狸们的蒲桃,又好像小孩子摔跤就地打个滚。我们生长在这夜晚上,您想,我如何能不爱这夜哩?

由睡说到夜,已有点添枝添叶了,若再扯上别的,罪过罪过。

三十七年六月四日北平

载第155期(1948年6月16日出版)

午睡

谢志功

睡眠!如果以一天八小时的标准来计算,在人的生命史上,被它占去了三分之一,而夏天的午睡时间,还没有在内。

不才夏天有午睡的习惯,下班后,回到公馆,吃饭是应个景儿,丢下碗筷,地板上铺好凉席,两腿一伸,就见周公去了!可是一会儿又到了不属于我的时间,正在与周公谈到改善公务员待遇的问题,忽然被太座喊起,怪不得劲儿地匆匆上班,总是迟到,幸好顶头上司,却还北窗高卧,好梦正甜,无声的原谅了他的“同志”。

有些人,尤其是胖子们的午睡,比晚睡还要认真,毫不放松。只见他午饭之后,一阵呵欠,好似先遣部队,接着,脑袋昏昏然,眼皮有千斤重一样,刚一倒下,就酣声如雷了。

午睡到了发作的时候,非得“应酬”它一下不可,哪怕只伏着案;曲着肱;阖起眼皮;打个盹儿,也就可以“派司”。不然,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任你有什么重要事体,都没心思去作。想当年孔夫子红着脸,骂他喜欢昼寝(大概就是午睡吧?)的弟子宰予,是一块朽木,他又哪里想到午睡,于今也公然堂皇地列上了起居作息时间表呢?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那位纶巾羽扇,高卧隆中的诸葛先生,可算得午睡的前辈了!

载第156期(1948年7月1日出版)

说早起

山东人

清早的光阴很宝贵罢,有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诚然,这是不可忽视的;证诸史籍,一般“功在社稷”;“德被蒸民”的“圣王”们,哪个不除了“夜寐”之外,还要“夙兴”呢?

然孟夫子有“鸡鸣而起,汲汲为利者,跖之徒也”的话。难道他老人家还甚不赞成“早起”吗?不,决不!这不足为骂人“早起”的铁证,盖此语之出,讥“为利”也。参考夫同是“鸡鸣而起”,而对“汲汲为善者”,独嘉之曰“舜之徒也”的上句,就能了然了。

孟夫子也是赞成“早起”的。

我在蒙稚的时候,曾读破好几本官版正字的《朱子家训》,因为是低能儿的缘故,始终没丢开书本背过一次。直至今日,听人哼起“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的一句,还以为是泰西哲人的格言。但到底读过了它,学有根柢。有次在谁家客厅里见悬着四幅条屏,正楷写在红格子里;先看“朱柏庐治家格言”几个字,生得很;然而头一句“黎明即起”却有些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真的,到底读过了它,学有根柢,猛地想起,《朱子家训》一开头就有这么一句,我对于这并不自怨自艾,读破了几本《朱子家训》,只有头一句是记得的。我还得意呢,的确地;我发现了一道奇迹——

朱子也是主张“早起”的。

不特“圣王”、“贤哲”为然也,吾省“主席”亦尝以“早起”勖僚属,以“早起”论政绩矣。据说:某次,“主席”视察×县,天未明即传见县长及其下属,县长以晏起撤职。有××局长者,彻夜作“竹林”游,闻讯趋往,“主席”嘉之,立擢彼为县长,以励来兹。由是观之,“早起”就好。而亚圣斤斤于“为善”、“为利”之别,真是“迂哉夫子”!

书读得太少了,迄今未看到劝人“晚起”的什么著述,世界之大,册籍之多,不至于无罢?——也许。

不过我已经惯了“晚起”。这“晚起”不是载诸经传,见之某科的讲义的。

没有谁教过我“晚起”,竟会“晚起”了,觉得真有些“知难行易”。

终天价哼着“一日之计在于晨”,依旧实行不了“黎明即起”,觉得真又有些“知难行亦不易”。

我迷惑了。

不管它“知难行易”,“知难行亦不易”吧,但愿明天能够“早起”。

九月三十日,一九三三

载第30期(1933年12月1日出版)

说梦

江寄萍

梦,在从前的人看来,以为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许多人梦见花,梦见月,梦见很美丽的衣服及很美丽的诗句;又有人梦见很凶恶的险境,譬如被人砍头或被人捉着加以非刑之类的事,他莫名所以然。最近我的朋友因为白天被人强迫的请了一回客,心中好大的不高兴,于是夜间便梦见他把那人强迫他请客的朋友的钱给掷在地上。这个报复的梦是很可笑的。最近我同朋友讨论到梦的问题,他是研究心理学的,并且由一个人的梦,他曾治愈了一个患神经病的人。他说,梦就是一种压迫。比如说梦见美丽的东西,都是关于性欲一方面的,梦见丑恶的东西,都是关于恐怖一方面的。人要受了压迫,没有甘心忍受的,一定要找个东西宣泄,比如性欲受了压迫的人,他的脾气一定暴躁,恨不能无缘无故的把人骂一顿,走在街看谁都不顺眼,就是这种缘故。梦,就是一种压迫的宣泄。他还说宣泄也不一样,有直接的,有间接的,这我便不大明白了。后来我自己想了两天,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我很想把他的意见推广一下。中国的古语有云:“至人无梦,愚人无梦。”这两句话是玄妙的,始终也没有人说明过至人和愚人为什么无梦。至人和愚人相差很远,为什么至人无梦,而愚人也一样的无梦呢?我在从前很怀疑,现在有了梦是“压迫的宣泄”之说,才恍然大悟了。因为至人是胸怀豁大的,事事都能逆来顺受,了不挂怀,他的心空无所有,一点尘埃都染不上,人家骂他打他,他都一点不感觉是什么压迫,所以自然不必有什么宣泄。姑且举一个例:

富弼少时,人有骂之者,佯为不闻。傍曰:“骂汝。”弼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君姓名,岂骂他人!”弼曰:“恐同姓名在。”其闻之颇惭。

——《宝训》

这样能忍,不一定算是至人,不过至人所做的事,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所以无论什么事,在至人看来都是平常的,那么既无压迫,自然不必有所宣泄,所以心里很安适的就枕,一觉睡到天亮了。愚人自然也是一样,他不知道那种事是压迫,有饭吃,吃五碗可以,没有饭吃,吃半碗,他也不觉得怎样,人家问他贵姓,他许不知道。这样的人,自然是一枕黑甜,不会梦见什么的,因为他不知道压迫,宣泄自然是更谈不到了。做梦的,只剩下一部分平庸人,受了点压迫,总要想反抗,到反抗不了的时候,于是便在梦中发泄了。

在伪《列子》中有一段谈梦的,也可以见出梦是压迫的宣泄。现在将它录在下面: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官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尹人心营世事,虑钟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役。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

那老役因为身体的劳顿受了极端的压迫,所以要找一点宣泄,于是在梦中便得到心灵的安慰;尹氏也是心形俱疲,可是他的心情同老役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他很有患得患失的心情,所以便有了相反的梦境。

由性欲的压迫,而得到梦境的安慰,在文学中却是常有的事,《牡丹亭》便是这样。杜丽娘这样一个多情的女子,恐怕不待读《毛诗》早已便知道“情”字了。可是她的家庭却不能教她得到“情”的安慰,经过了长期的性欲的压迫,于是便在梦中遇见柳梦梅了。杜丽娘在做梦之前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们且看她这几句:“天呵,春色恼人,信乎有之,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吾生于宦族,长是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薄如一叶乎。”看此段则可知杜丽娘在性欲上受压已到极端,所以后来在花园中梦见柳梦梅,却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汤显祖《牡丹亭》的主角杜丽娘,虽然是他幻想出来的人物,然而往古来今,这种女子正不知多少。

在梦中恋爱是常有的事,诗里面尤其多,顺手举两个例:李商隐的诗:“远路应悲春啘晚,残宵犹得梦依稀”,很可以看出被压迫的痕迹,所以才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便是构成梦的主要因缘。梦,也仿佛的确可以给人不少安慰。张泌的诗:“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不像是梦,简直同实在去会他的爱人差不多。这种梦大概都是受了很强烈的性欲压迫所致,这种便可以谓之直接的、间接的大概就是梦见花,梦见月之类的了。

日本松村武雄著《文艺与性爱》,也有一段谈及梦是“被抑压的愿望的表现”,现在我们看他是怎样说的:

又“三十里路”的梦的旅行是什么秘密呢?莫特尔都把这些下了精神分析解释。他说乔俄吉所作的梦,都是补充他梦觉时的无意识的愿望的。乔俄吉在孩子时代,遇见了后来可作自己的妻子的少女,于是他的心被牵动了。可是后来又把伊忘记了,然而他对于彼女的性爱并没有完全消灭,不过被抑压在意识下而已。因此乔俄吉虽时常梦见彼女,在他自己总不解是什么理由,并且也不信伊真在世上,他所作的梦,不过是被压抑的愿望的表现而已。

梦是“压迫的宣泄”之说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载《文饭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梦醒的时候

甘永柏

不必是那种愿意在享乐与颓废中忘掉现实的人,但我,也常常怕着有清醒的时候。凯尔·纪伯伦在《论友谊》里曾说:“你找他只为消磨光阴的人,还能算你的朋友么?”我也许该感若一点儿惭愧,我能否认那曾给我一点慰藉的,不正是自己感到时间是坚硬难磨的时候来的朋友么?自然,这些朋友不会是带着深深的生活艰困像的,或锋芒稜露的人——这种人只会更增加我的忧郁。我欢喜的朋友,是那种有天真的嘴脸与天真的笑容,带一点儿梦与一点儿夸张的人,纵然我不能同样还给他们所给我的快乐。

烦闷的时候,不能读书也不能做事,整日里在外面跑着的事也是有的。我怕着寂寞中的沉思,于是,宁愿在书肆里消磨一个下午,或在黑暗的街头踱过一个黄昏,思绪多着的人,失眠也不是不能免的,那时,我便曾得找Calmatin之类的药品来给我做朋友。

歌德说:“人不曾在中夜独坐而哭泣,不会知道人生的滋味”。这是一个残忍的诱惑啊!如果你愿意尝试那种人生的滋味,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可以拿一柄刀子来虐待你自己?

我躲避着一切可能有的给我的清醒,但是,我不能躲避的,乃是午夜梦回的时间。即使没有梦,午夜醒来,心地的恬静荒凉,万思云起,也有同一的味儿。梦原是朦胧的,那本是我难求的混沌境界,但醒后一忽儿的清醒,却像证实了“现实”与“梦”的境界的分明:这意义,是正如一个孟浪的荡子,有了回头的时候,前尘后影,历历分明,而不胜其悚目与空虚一般。

说是梦的醒觉,在午夜;当知道是怎样残缺的,破碎的梦吧。自己常将“梦”解释作“希望”,原是因为自己的梦是在没有经历中建造起来的幻异的经历。后来我知道,世人做梦,是先经历了实际的人生,才有梦的经历的。如此,对于我自己的解释,“梦是希望”,该是多么惶惑的呢!读贾克·伦敦的书,我方知道也有与我有同一经历的人了。(见所著Before Adam)但那种梦是多么可怕啊!充满了野兽的咬啮与嗥号,以血腥糊了梦的灯罩,说那是“希望”,上帝,这又是什么一种希望啊?

绮丽的、优美的梦,在早年,我也曾经做过;而今,则在梦的境域里,那些影子也不大留存了。我是曾经愿意作一个梦的制造者的,我追求那些梦境,于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梦的冰化,使我忘记了曾经是一个做梦的人。而现在的梦中,除了些魔鬼和凶神的面目,猛兽的咆啸……我曾返梦着高高的山峰,清清的溪流,冷寂的茅舍,与柔顺的、诚实的人脸了……

可怖的梦也罢,美好的梦也罢,对于我,那一刻模糊的颤栗或欢喜,终于也只成了模糊的一片。它并不能永远虐待我,而在梦的当时,以空虚填空虚,也是一种自欺自诳的排遣呢。

梦醒后的荒凉,可以比之为游子离乡,行船开出的一刹那。那时候,一切的记忆都更为鲜明,一切的真实也是最为真实的了,当你辞别妻儿或父母的时间,你曾以为那是梦;而当你再见不着他们的影子,那却是确然的真实了。你的回忆有如舐着梦的酒沥,那种余沥乃常是为苦味之杯所盛的。

人在浑浑噩噩的日常生活中,不会有机会看清楚自己。梦醒时的寂静,你的一切就得以清晰的出现了;歌德的所谓中夜端坐而哭泣,这一副眼泪大概是应该在此时凄然流出的吧?你感到真的孤独,你明白了人们与你中间的距离,那是一种隐秘;那时,即使你是如何矜持的人,你也会觉得自己平日的矜持,只是比肥皂泡还要空的空虚了。

不必是夜长梦多吧,我知道,这分明是中夏;近日以来,不知怎的,总是那样的多梦。在短短的夜晚里,总要捏着涔涔的冷汗醒过来几次。屋子是那么大,那么空,(因为同住的都去了。)黑的暗夜又是那么的寥廓。摸着微微抖动的心坎,两片枯涩的眼皮再也沾合不拢来;而我的心也是那么空,那么寥廓,像一个古远的荒山,受过风风雨雨的吹打,人与兽的践踏,而今是虚渺的一片,风过处,披开了创伤的痕迹,隐隐还含着痛楚。

为了不能忍耐硬睡的痛苦,半夜里,独自起来倚窗独坐的事也是常有的。对着悠长的深夜,苦苦挨着一分一刻的时间,莎翁《仲夏夜的梦》,虽然一直不曾读过,从前想到这个题名。曾有过多少绮丽的幻想!而现在在这仲夏的夜里,我却是再不敢去寻觅一个两个的梦了。人们能在梦的破碎后去面对严肃的现实,我呢,味着梦醒后的悲哀,是在守着这悠悠的长夜,直到那静静的黎明的来临。

念三年八月六日,阑屯

载《文饭小品》第1期(1935年2月出版)

谈梦

吴组湘

我常常想写点小小文章来记叙我的梦。我差不多每晚都有梦。有时一夜两三起,有时杂碎模糊,简直点不清有多少起。在量上既已这样的可观,而在内质上也是很不含糊的:除去少数几个经常做的而外,内容大多希奇怪诞,极尽变化;而且又有一个统一的风格,就是把自己表现得非常怯弱、苦恼。总之是极不愉快。我每次醒过来,把梦中情景回想一番,就不免惊讶:我想我怎么竟又做出这样的一个梦!自己暗暗惭愧,觉得有点腻烦。

现在这些梦大般都已经记不得了。但因一则脑里还有依稀的残留印象可考,二则我每晚仍旧继续着在做,所以我现在还能勉强说得出一个大概。我粗粗归了一归类,其中大约还很有几个细目。一种是颇有点惊险的。普通这类梦有一个俗套:比如不知道在哪里,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从高处跌到黑洞里,吓得身肢在床上一跌跳,立刻惊醒。这样子的梦,既无所谓头,又因立刻惊醒,所以也没尾,只是突如其来的一跳就完。做法相当的精警,但究竟不脱窠臼。我现在还记得另外两个梦,也是应该归入这一类的。一个是独自在外面游玩,忽然听见头顶上有哔哔叭叭的爆炸声。抬头一看,满天飞舞着大块石条。那石条有的从极高,高到不可见的云端里落下来,有的是从远处横刺里飞过来,一面飞舞,一面大声地炸裂。同时眼前映满可怕的红光,耳里又响起敲铜盆的声音——足足像有一千只铜盆在敲。这时定睛看,天上有几百个太阳在急剧地窜跳,每一个都红得非常可怕,不住和那些石条石块碰轧着。一碰轧,就然大响,往地上掉落。我抱住头,想跑,一看脚下,呵呀,不得了!原来我是站在冰上,冰也已经开始溶解,一块块地在水面飘浮、急流。我站的那一块原有桌面那么大,可是霎眼之间就已裂开。我站不住这一块,就连忙跳上另一块。如此慌张地来去蹦跳,毫无办法,急得心肝跳到喉腔里,头痛得要炸裂,脚下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支撑不住,一滑就跌到水里。还有一个是前天晚上刚做的,也是在郊外游玩,有四五位朋友在一起,好像正在草地上举行“皮克匿克”似的。我们大声地说笑,吃东西,好不热闹。突然大家全都沉默起来,空气骤然转变得严肃可怖。我起初没觉得,口里还是不住说话,在我对面的一位朋友瞪着惧怕的眼珠,对我摇手,我这才知道我们是在一个广漠的荒郊上,满郊满野无处不是成群结队地走动着各种硕大凶恶的野兽。我们的身边已经围满这类野兽,其中有象那么大的狮子,有象那么大的老虎,有汽车那么大的白鼠,等等,等等。它们一个个对我们蹲着,舔舌头,眨眼睛。其时蹲在我身边的一只大老虎就慢慢站起来,张开血盆似的嘴,伸出大舌头,先在我的腮巴上舐了一下,而后,大吼一声。我心里明白它要做什么了,等它第二次对我的脑袋张口时,我就吐一口唾沫在它嘴里。它把舌头嘴巴舐咂一回,咽下我那口唾沫。不一回,重又张嘴,我再吐一口。如此一张一吐,一张一吐,渐渐我口里已经干燥非常,很不容易搜罗唾沫。心里有点急,就向我的同伴求助。一位同伴说:“你囫囵跳到它肚里去!”我想这倒是办法,但急切不可措手。我的同伴帮着我推了一把,我这才觉得是在老虎肚里了。其时胸口十分窒闷,浑身大痒,自己一看,我的四肢都已消解得模糊不堪,像一只在水里浸透的泥漠菩萨了,我不得不急得大叫。这个梦,惊险中渗和一点诙谐,所以是另备一格的。

一种是属于恐怖一类的,这类梦我做得最多,可惜现在都已说不完全,只能就记得住的约略说一两个。一个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独自走到屋后的仓房那里去玩。这仓房只在秋季收稻的时候热闹一番,过后就用一把上锈的大铁锁锁上,不再有人去走动,只任耗子黄鼠狼之类去做世界了。我梦里的这仓房,就正在锁着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要走上去推那锁着的门,那门忽然大开,从里面摔出许多乱石瓦砾和一些女人用的裹脚布红肚兜之类。东西摔出,门也随即关上。四面一看,阒无人迹,一时吓得想哭。那门忽又大开,又是一些女人的亵衣和瓦砾摔将出来;摔罢,门又重新关上……此梦当时很复杂,但现在记得的只这一个大概而已。另一个记得稍稍详细一点。是说自己在一座古庙里游玩。庙里有许多人在烧香,杂沓不堪,我背着手走来走去,忽然看见神龛里一个金脸菩萨把舌头一伸,对我做一个鬼脸,随即复原状。我吓了一跳,赶紧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烧香的人。一看,刚才烧香的那些人,并不是人,原来都是菩萨,已经一个个沉着脸挺着眼,一点都不动了。我发现这庙里除我而外,并没第二个人,大吃一惊,拉开脚就望外跑。然而外面山门两旁也都站着高大可怕的菩萨,有的像是四大金刚,有的像是黑白无常,有的像是钟馗、闻太师。他们正在互相谈着话,嗓子极其粗亮,像打铜锣一般。看见我,大家立刻停止谈话,停住动作,恢复菩萨的模样。我看看他们那高大可怕的身体,自觉自己的渺小。心里又知道他们种种的诡诈,无非都在对付我一个人。醒过来一身大汗。

有一天白昼小睡,梦到自己在一条小河中洗澡。河岸的石罅里忽然跳出一只小小哈叭狗,全身黑色,黑得可爱。它看见我,立即游水到我跟前,在我的腰上百般呵痒。我忍禁不住,格格大笑不止。心里觉得害怕,想反抗,可是一点气力都没有。还有几个经常做的梦,其一是飞在半空中,身体平伏,如游水的姿势。飞得老是墙头那么高,心里极想飞得再高一点,可是浑身酥软乏力,两条脚尤其像是面粉做成的一般,没法再望上飞,觉得说不出的苦恼急闷。另一个想大家也常做的,便是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情形下,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胸口,浑身瘫软,一动也不能动。这两种梦和那“小哈叭狗呵痒”我觉得都属一类。胸口受压,是完全使人苦闷难过的;飞在空中的一种,逍遥中含有极大的苦痛;至于那哈叭狗的一种,稍稍有点快感,然而愉快远不及难过的成分多,而且渗和了不少可怕的空气(那哈叭又可爱,又可怕,如《聊斋》中的年轻美女),情味比较复杂。风格虽各各不同,然其使人觉得软瘫无力,苦闷难过则是一样的。

我在小学中学读书的时候,最怕做算术,最喜欢下象棋。到现在算学已四五年不必去做,就是象棋也久已不下了。然而却常在梦中梦到。做这类梦,有一定的时期,好比思虑过度,身上有病,或精神不爽时,一合眼便要做。梦中觉得是在课堂里上算术,先生突然发卷子,说要考。题目接到手一看,都是自己没学过的,一道也不懂。心里一急,不知如何得了!有一次竟急得“丹田”一热,闹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梦中下象棋也是很苦痛的,老觉得被人将着军。将老头子逃到这边,这边“将”军;逃到那边,那边“将”军。此时苦得不得了,恨不得乱抓胸口,大声叫号。这两个气味相同的梦我已做了多年,现在还不是要做。真是此生极大苦事。

还有一种是使人嫌恶一类的。这一类,有的是发现遍地是蛇,自己简直无处落脚。有的是发现自己在一座极大的茅厕里,满墙满壁,满地满板,无处不是蛆虫,无处不是粪便。这样的梦每逢东西吃多的时候,可以一夜连做许多个。一翻身一个,一翻身一个,直闹到不敢再睡为止。但印象最深,使我现在想起来还不禁要恶心的是前几天中秋节那晚做的一个。这个梦我实在有点不愿意说——我约略说一下罢。是一个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死去多年了。她阴沉着脸,很亲热的款待我。我心知道她是鬼,可是并不怕她。她出一只锅子来,叫我吃点心。我不愿意吃,但她劝得我没奈何,只得箝了一筷子,吃到口里,觉得味道不对。站起来一看,那锅子里是一只白猫子,囫囵地泡在汤里,肚皮向上,挺着眼珠,已经腐烂得不堪了。我觉得满口里沾着细毛,满口里是腥臭,不禁大吐……恶!……

像我这样的人,每天过着从卧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卧床的印板生活,却能在睡梦里得到一点不平凡的体验,在起初我是私心窃喜的,纵然这些梦都是如何的不愉快。可是等到我每夜都做着这样的梦,仔细想想,又感觉得它们是多么荒诞无稽,多么没有意思的时候,我就十分腻烦,腻烦得有点不能忍耐了。

载第1卷第4期(1934年11月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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