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稀奇日本瞥见记 知られぬ日本の面影

壹 稀奇日本瞥见记
知られぬ日本の面影

本章选译自小泉八云首部关于日本的文集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1894),该书分上下卷,主要讲述了作者在日本岛根县松江市的所见所闻,向西方读者介绍了日本的风土人情。其中《舞女》被法国Doux Mondes杂志推为世界最好的言情故事。

一 地藏菩萨
お地藏さま

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十分神秘,却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某日,我参观了许多日本寺庙,既有神社,也有佛寺,一路上见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遗憾的是,未曾亲眼见过佛陀的脸。

我一步步登上长长的石阶,从铺满象首狮头的鬼瓦的院门下经过。此时已是黄昏,我赤足踏入一片香雾,走进点缀着金纸莲花的梦幻花园。天色昏暗,香火氤氲,我耐心等待自己的双眼适应黑暗,却还是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眼前是一方神坛。神坛由青铜所铸,表面镀了一层金。它的形状奇特,上面覆盖着神秘的金字经文,四周则垂有金光闪闪的饰物。神坛上有一个佛龛,但龛门紧闭着。

然而,最令我动容的,是信众表现出的一片虔诚之心。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出任何冷漠、严苛或压抑的情绪,甚至连半点冒犯之意都不存在。灯火辉煌的庙宇前、石阶上,举目望去,欢声笑语的儿童在玩着稀奇古怪的游戏,母亲们则进入佛堂虔诚祈祷,不时还有小孩在垫子上打滚、怪叫。信众们的心情都是轻松愉快的:他们将香火钱投入功德箱,然后拍拍手,低声祈祷两句,便可以离开了。他们还会聚在寺庙门口,快活地聊天抽烟。在一些佛堂里,我发现信众们根本就没有进来,他们只是立在门前祈祷片刻,再奉上一些微薄的供品,聊表心意。这些毫不惧怕自己造的神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晃是我的友人,此时他面带笑意,在门前鞠了一躬,脱去鞋子,只穿着白色足袋走进来,又行了一礼,缓缓地坐在寺庙的凳子上。晃是个十分有趣的年轻人,他脸上光滑无须,皮肤呈古铜色,藏青色的头发垂在额前。他身穿宽袖长袍,脚着雪白足袋,看起来倒挺像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

我拍了拍手,让人奉茶,晃常把这种茶叫作“中国茶”。我递给他一根雪茄,他拒绝了,说想抽烟管,我答应了。随即,他从腰间摸出了烟管盒和烟草袋,从盒中取出一支黄铜烟管,上面有一个豌豆大小的孔,又从烟草袋里取了纤细如发的烟丝,连同一颗小球一起塞进烟管,才开始抽了起来。晃深吸一口,将烟吸进肺里,又从鼻孔里喷出来。他连抽了三口,中间只停顿了一小会儿,眼见烟管空了,就将它放回了原处。

这时,我便将见不到佛像的沮丧事告诉了晃。

“哦,你今天就可以见到了。”晃回应道,“待会我们便动身,去藏德院走一趟,今天那里要举办佛生会。不过那里的佛像很小,只有五六寸高。你若想看宏伟壮观的佛像,就要到镰仓去。那里有一座大佛,端坐于莲台之上,有五丈之高呢。”

在晃的带领下,我们出发了。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次可以看到“奇特的东西”。

寺院里一片欢声笑语,门前的石阶上,母亲们满脸喜气,孩子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们走了进去,发现有很多母亲带着小孩,围在玄关里一张漆桌旁。走近一看,桌上放了一个装满甘茶的小桶,中间竖立着一尊小佛像,佛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妇人们按照当地习俗布施之后,拿起一只形状奇特的木勺,舀了一勺茶水,然后浇在佛像上。随即,又舀了一勺茶水,自己先喝一点,再给孩子喝几口。这种仪式被称作灌佛式。

摆放着甘茶的漆桌旁,则是一个较矮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口钟,好似一个大钵。僧人手持一个实心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钟。但这钟声听起来似乎不对劲,僧人拿起钟,朝里面瞧了瞧,从里面提溜出来一个笑嘻嘻的娃娃。孩子母亲见状,也是忍俊不禁,连忙上前将娃娃从钟里拉出来。僧人、母亲和孩子看见我们好奇的眼神,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俩也顿时被逗乐了。

晃与我分开了一会儿,去和寺里的一位值班人聊天。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形状奇特的漆盒,长约一尺,宽高约四寸。盒子的一端有一个小孔,而且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样式的盖子。

晃对我说道:“如果你花上两钱,就可以聆听神谕,卜算未来。”

我交了钱,晃便使劲摇了摇手中的盒子,不一会儿,小孔里掉出一只竹签,上面写着汉字。

“吉!”晃惊喜地喊道,“好运气啊,五十一号。”

说完,他又摇了摇漆盒,里面很快掉出了第二只竹签。

“大吉!真是鸿运当头,九十九号!”

再摇一次,第三只竹签掉了出来。

“凶!”晃笑道,“说不定我们会有麻烦喽,六十四号。”

晃将盒子还给了僧人,得到了三张神秘的小纸条,上面还有编号,刚好与我们所抽的三支竹签对应。这种小竹签被称为御签。

晃拿起五十一号签的纸条,将上面的内容翻译给我听:

“抽此签者,当依天道而行,拜观音。则百病治愈,失物复得,官司得胜,守得佳人归,且将喜事连连。”

“大吉”签的解释也大抵如此,唯一不同的是,护佑的神明从观音菩萨变成了掌管财运的大黑天、毗沙门和弁天。另外,婚姻上无须苦守,更加顺遂。

但是,第三张纸条上的内容就不一样了:

“抽此签者,须谨遵天道,信奉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病来如山倒;失物不复还;诉讼不如意;红线难系,镜花水月一场空。唯有奋发图强,方可逃脱大难。愁云惨雾,一生凄苦。”

“我们的运气还不错,”晃十分肯定地说,“三个签里两个都是好运。我们现在去看看另一尊佛像吧。”随后,他带着我穿过了许多奇异的街道,来到了城市南端。

我们沿着宽阔的石阶,朝山顶拾级而上,两侧是杉树和枫树。我抬起头,看见前方有两尊佛狮,公狮张大了嘴,仿佛是在打哈欠,样子极为威武;母狮则紧闭着嘴。从它们中穿过,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伟的寺庙,寺庙尽头是一片长满密林的高地。

寺庙的屋顶铺着青铜瓦,倾斜的屋檐上有鬼瓦和龙的雕像,因历经风雨,颜色便不如以前那么鲜艳了。禅房的障子敞开着,里面传来朗朗诵经声,想来是僧人们正在做午课。仔细一听,原来他们吟诵的是由梵文翻译而来的汉字佛经——《妙法莲华经》。其中有一位僧人,正手持裹了棉布的木槌,一下下地敲在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上,为大家打拍子。那东西的形状好似海豚脑袋,表面涂了绯红色和金色的漆,声音低沉,这就是木鱼。

寺庙右侧有一个小佛龛,里面飘出袅袅青烟,香气四溢。盛满灰烬的小香炉中,插着六七支线香,上面青烟缭绕。远处的阴影中,有一座通身黝黑、头戴冠冕的佛像。它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就像我见过的日本人站在佛堂门口的阳光下祈祷时那样。佛像是木制的,雕刻和上色都比较粗糙。不过,它神态祥和,如有所语,倒别有一番风姿。

我们穿过庭院,来到左侧的一处建筑。前方又有一处台阶,一直向密林里延伸,似乎要通往某个神秘之地。我步上台阶,一直走到顶端,这里也被两尊小石狮守护着。蓦地,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凉荫下,再凝神一看,顿时被眼前的陌生景象给震慑住了。

阳光穿过拱形的树冠,依稀漏下几缕微光,只在地上留下几道光斑。古树投下浓荫,笼罩在泥土上,远看几乎是漆黑一片。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洒下,平添了几分庄重,也使得眼前的奇景一览无余——放眼望去,地上是不计其数的刻有汉字的灰色柱状石碑,上面布满青苔。不止如此,在石碑的周围,特别是后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高耸的长形木牌,上面也写满了奇怪的文字。成千上万的木牌犹如涌入沼泽的洪流,将浓荫刺穿。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园,而且是一座非常古老的佛教墓地。

这些木牌在日本被称作卒塔婆,其上端两侧边缘处各有五个豁口,两面都写有汉字。通常,一面写着“为菩提”,下方则是死者的戒名;另一面写着梵语中的文句,但具体是什么意思,没人说得清,就连做法事的和尚都记不得了。当坟墓起好之时,就会在后面立一个卒塔婆;此后每隔七天,就要添上一个,直到第四十九天;然后,百日忌添一个,一回忌添一个,三回忌添一个……陆陆续续,一直到第一百年才算完成。

几乎在每一座坟墓后方,都能看到一些新制的没有刷漆的白木牌,旁边则放着一堆老旧的木牌,有的呈灰色,有的甚至都发黑了;许多年代久远的木牌,饱经岁月侵蚀,上面的文字都磨灭不清了;还有一些则倒在深色的泥土地中。上百个木牌放在一起,微风拂过,将它们吹得哗啦作响。

卒塔婆的形状还算奇特,不过更有趣的是那些墓碑。我知道,这些墓碑蕴含着佛教五大要素的观念:方形台上有一圆球,球顶放着一个角锥体,上面有一个浅口杯状物,四周呈新月形向上翘起,石杯上方,有一梨形的物体,顶端尖尖的。这几种形状的组合,刚好代表了构成生命的五大要素:地、水、火、风、空。当它们分解时,死亡也就来临了。其中缺了第六大要素,即“识”。“识”触及的范围之广,胜过任何意象化的事物。但由于“识”属于象征性的要素,所以西方人一般很难理解。

许多石碑呈方形,十分低矮,且带有平顶,上面写着或刻有黑色或金色的日文。坟墓后竖立的木牌样式不一,大多数是圆顶的,有高有矮,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墓园里还有一些造型怪异的石头,以及一些天然的岩石,它们光滑的一面被绘上了图案。有些木牌虽然造型奇特,看上去十分古怪,却被人们赋予了独特的寓意。同样地,墓园里的一些石板虽然奇形怪状,朝各个方向扭曲着,若不是仔细观察,你就很难发现,其实这些石板都是垂直立在底座上的。

这些墓碑的底座也有着多种多样的结构。在墓碑正前的底座上,一般都会有一处突出的表面,面上大多凿有三个孔槽:一个大的椭圆形凹槽,两侧则是两个小圆孔。小孔是用来焚香的,凹槽里则盛满了水。其中的缘由,我也解释不清楚,一位日本友人曾告诉我:“为死者倒水,这也是我们日本的一个古老传统。”墓碑的两旁,人们通常还会放几个竹杯,里面插上鲜花,以寄托对亡者的哀思。

墓园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佛像,且姿态各异:有打坐冥想的;有宣扬佛法,劝诫众生的;还有的正合眼沉睡,神态宁静安详,宛若孩童。在佛教中,这被称为佛祖的“涅槃”。许多坟墓上都绘有图案,其中,最为常见的则是象征着祥瑞的并蒂莲。

我在墓园里走走看看,竟然发现了一座写有英文名的墓碑,上面还草草地刻上了一个十字架。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基督徒的坟墓。由此看来,这里的出家人果真是宽大为怀啊。

这里的墓石都变得破败不堪,长满了青苔。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灰色石子,石子之间只有一两寸的空隙,在大树底下最为常见。抬头仰望,有成群的鸟儿自头顶飞过,声音婉转动听,使人心生愉悦。向下俯视,则是铺展开来的石阶,耳边仍能听闻僧人们的吟诵,低沉微弱,好似蜜蜂在嗡嗡作响。

晃在前面默默带路,跟随他的脚步,我往墓园更深处走去,光线越来越昏暗,眼前的景致也愈发衰败萧条。石阶尽头,我注意到右侧树立着许多高大的石碑,上面布满了青苔,灰色的碑体上刻着字,大约有两寸之深。石碑后面,则是许多大型的卒塔婆,高十二到十四尺,而且有庙顶的横梁那么厚。这些都是寺庙僧人的坟墓。

走下被阴影笼盖的台阶,我忽然发现对面有六尊小雕像,约三尺高,在一个长长的基座上站成一排。第一尊雕像手拿佛教的抹香函;第二尊手持莲花;第三尊拿着禅杖;第四尊手抓念珠;第五尊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最后一尊一手握着六环锡杖,一手托着如意宝珠,象征着事事如意,一切顺遂。但是,这六尊佛像的容貌竟毫无二致,且都面带微笑,只是姿态和象征的意义不同罢了。每一尊佛像的颈部,都挂着一个白色棉袋,里面装满了鹅卵石。佛像身前也堆着高高的鹅卵石,从足部到膝盖,一直到肩部,甚至比佛像头部的光环还高。鹅卵石搭得严丝合缝,稳立不倒。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十分神秘,却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在日本,人们将其称作六地藏,这种地藏石像在日本的墓园里十分常见。在日本信众看来,地藏菩萨是美感和慈悲的化身,护佑着早夭孩子的灵魂,让他们脱离苦海,不受邪魔侵害。

“但是,这些堆在地藏像前的小石头,又是做什么用的呢?”我疑惑地问道。

在日本,人们相信,早夭的孩子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去往一个叫作赛河原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必须不停地用小石头堆塔,为自己的不孝而忏悔。每当孩子们堆好石塔,就会有鬼怪跑出来捣乱,故意将石塔推翻。不仅如此,这些鬼怪还会吓唬甚至折磨孩子。这时候,可怜的孩子就会向地藏菩萨求救。地藏菩萨慈悲心肠,将孩子藏在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柔声安慰,还会将鬼怪赶跑。所以,人们将石头堆在地藏像的脚下或膝下,并诚心诚意地祷告,就是希望那些早夭的孩子能尽快赎完自己的罪孽,往生极乐。

这都是寺庙里的沙弥亲口告诉我们的。他面带微笑,犹如地藏菩萨一般,说道:“所有早夭的小孩子,死后都会去往赛河原。在那里,他们可以和地藏菩萨一起玩耍。赛河原在我们脚下,位于地底。”

“地藏菩萨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他的衣袖宽大无比,孩子们就喜欢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或者在一旁堆着小石子,玩得好不开心。所以你看,地藏像前堆着的这些石头,大都是那些早夭孩子的母亲们,为了给死去的孩子祈福而亲手放上去的。另一方面,人们认为,成年人死去后,是不会去往赛河原的。

沙弥转身离开,继续在前面领路,我们便告别了六地藏像,怀着惊讶和好奇之心,穿行在墓园中,一路观赏着各类神佛的雕像。

我们被眼前的石像深深吸引住了:一些石像造型典雅,颇具古风;还有一些则设计得精美绝伦,十分好看。

许多佛像头部塑有光环,十分威严。也有不少佛像呈跪坐式,双手合十,就像旧时基督教画作中的基督徒一样。还有一些佛像手持莲花,似乎睡梦中还在冥想。其中一尊佛像,竟端坐在盘起的巨蛇身上。还有一尊佛像,头部带着冠冕一样的装饰,长出了六只手,其中一双手合在胸前祈祷,另外四只手则向身后伸展,且每只手上都托着不同的法器。佛像的双脚踏在一只恶鬼身上,恶鬼脸朝下呈俯卧状。这里还有一幅浅浮雕的观音像,手臂多得数也数不清。观音胸前有一双手合十,而肩后的阴影处,则有无数只手臂伸出,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虽神秘莫测,却又壮观无比。每一只手上都托着不同的宝物,似乎在回应着信众的祈祷,又仿佛是在告诉世人大爱无极。这是观音菩萨的众多形象之一,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甘愿放弃成佛,只为拯救世人脱离苦海。在日本,人们常将观音描绘成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不过在这里,她是作为千手观音出现的。观音像附近有一座巨大的石台,上面有一尊佛像正端坐在莲台上冥想。石台下方则雕刻着三个奇怪的小像,第一个双手遮眼,第二个双手捂耳,最后一个则捂着嘴巴。原来,这是三只猿猴。

“这三只猿猴有什么寓意吗?”我好奇地问道。

友人答得含含糊糊,还模仿着这三座小像,夸张地喊道:“我什么坏东西都没看见!什么坏东西都没听见!什么坏话都没说呀!”

在友人的再三解释下,我才慢慢能叫出一些佛像的名字来。比如,端坐于莲台之上,手持利剑背负猛火的,就是不动明王,宝剑象征智慧,火焰则代表力量。静坐冥想,且一只手上缠满了绳索的,则是释迦牟尼,绳索象征着约束欲望,克制私情。此处还有释迦牟尼的卧像,佛祖面若孩童,神态安详柔和。他合上双眼,将双手枕于头下,仿佛正在涅槃。容貌秀美,宛若少女,且立于睡莲上的,则是观音菩萨了。在日本,观音菩萨的地位跟西方的圣母是一样的。除此之外,还有正襟危坐的药师佛,只见他左手执药壶,右手结法印,是日本的治愈之神。

在游览中,除了佛像,我还发现了许多动物形象。灯笼顶部,有时会画上一只佛教故事中出现的神鹿,姿态优雅,正站在一方雪白的岩石上。我还在一座墓上看到了鱼形的图案,雕刻得十分精美,有点像希腊艺术品中的海豚。大鱼位于墓碑顶部,大张着嘴,露出锯齿状的牙齿,底下则是刻有死者戒名的墓石。鱼儿的背鳍和高高扬起的鱼尾刻画得栩栩如生,但这并非是装饰品。

“这就是木鱼。”晃说道。这种木鱼内部是中空的,一般由木头制成,上面涂有金色和绯色的漆。木鱼是佛教的象征,所以僧人常常一边念经,一边用实心木槌敲打木鱼。后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坐着的动物雕像,似乎也是神话故事中的角色,看上去挺像灰狗。

“这是狐狸。”晃解释道。它们分别象征着理想、精神和优雅。这些灰色的石头上雕刻着许多狐狸,它们生着细长的双眼,闪烁出狡黠的目光,似乎正在号叫。这种动物十分奇怪,它们身为稻荷神的随从,不是佛教而是神道教中的形象。

这些坟墓上的铭文与西方的墓志铭不同,上面只有死者及其家属的名字,以及一些纹饰,通常以花朵为主。一些卒塔婆甚至更为简单,上面只刻了几行梵语。

行至更远处,我又在几座坟墓上发现了一些地藏浮雕,其中一幅简直是精美绝伦,十分吸引人。我顿时心生敬意,以至于从它身边经过时,内心升起一种冒犯神明的歉疚感。它比所有的基督像都要可爱,面容清秀俊美,好似一个儿童,神态安详,双目半合,脸上挂着佛教艺术品所独有的微笑,充满了无限的仁爱和慈悲。在日本人眼中,地藏菩萨永远是令人陶醉的形象,所以,人们在形容某个人长得好看时,常会说这个人“面若地藏”。

一路走走停停,我们终于来到墓园的尽头,这里有一大片树林。举目望去,和煦的阳光正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来,让人愉悦不已,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在我眼中,热带的天空总是低垂如幕,仿佛只要站在屋顶,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如水般湛蓝的天空。但是,日本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天空总是充满了柔和、缥缈的光辉,仿若一道巨大的拱桥,让人不禁想起浩瀚无边的宇宙。这里的云彩也十分特别,如烟如雾,丝丝缕缕,让人忍不住幻想,这分明是透明的幽灵嘛!

忽然,一个孩子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透着好奇,最终还是忍不住靠近我,想看个明白。小女孩的脚步很轻,轻到我仍能清晰地听到鸟儿的鸣叫,还有树叶的沙沙声。她穿着一身破旧的日式服装,但从她眼睛的颜色,以及一头金发来看,这肯定是个混血女孩。女孩的眼睛是很美丽的紫罗兰色,说不定跟我一样,也拥有另一个种族的灵魂呢。我的孩子,对你来说,这里真是个奇怪的游乐场啊。我不知道,对于你那小小的灵魂来说,这周围的一切事物会不会显得非常不可思议。然而未必如此,在你眼中只有我是陌生的,你已经忘记了你出生的世界,忘记了父亲的世界。

在这异国他乡,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出身贫苦却又无比可爱的混血孩子!我的孩子,对你来说,与周围的死者做伴会更好些!对你来说,未知的黑暗比这柔和的蓝色光芒更好。在那里,地藏菩萨会庇佑着你,将你藏在他宽大的袖子里,为你驱赶所有的妖魔,和你一起玩着朦胧的游戏。这是你遗忘的母亲,如今她前来祭拜,强忍着日本式的微笑,看着你那陌生的可爱脸庞,然后在地藏菩萨膝下,用石头堆起小塔,祈祷你无忧无虑、永世心安。

“晃,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地藏菩萨,还有赛河原的小孩幽灵的故事,你再给我讲讲吧。”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晃见我对日本的神佛之事如此感兴趣,不由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现在跟我去久保山的话,我就能向你展示了。那里有一座寺庙,挂着赛河原地藏和审判灵魂的画像。”

于是,我俩便各乘一辆人力车,向久保山莲光寺出发了。途中,我们经过了一条长约一里的五彩缤纷的窄街。接着,又穿过一条半里长的郊区大道,道路两旁都种满了树。刚刚修剪过的树篱后面,是轻盈而精致的民房,好似柳条编成的笼子。我们下了车,沿着曲径穿过田野和农场,登上了青山。我们头顶烈日走了很久,才到达一处村庄,放眼望去,神社和寺庙竟随处可见。

远处就有三座宗教建筑,外面围着一圈竹篱笆,这里是真言宗的圣地。入口左边有一间开放的小佛堂,一下子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佛堂里放着一口棺材,想来是专门停放遗体的场所。门对面有一个神坛,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让人惊叹不已。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位于众多小画之上的、完全用朱砂绘制的画——一个双眼好似巨大洞窟的恶鬼,嘴巴大张,眉头皱起,似乎有满腔怒火要喷薄而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恶鬼红色的胸膛上,还垂满了红色的长毛。他的头顶上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王冠。王冠是黑金两色的,分裂为三片,左片上是一轮月亮,右片上是一个太阳,中间则是漆黑的。王冠下方是镶着金边的黑带,上面写着彰显王者身份的文字。在冠带的左右两端,向下倾斜着伸出两个镀金的权杖型物体。这位王的一只手上,握着一个类似于笏的东西,但是更大。晃解释道:“这就是阎魔王,他是冥界之主,负责审判亡灵,也是诸鬼中的大王。”在日本,如果碰到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的人,大家就会说:“他真是一副阎魔相。”

阎魔王的右侧,是一幅通体雪白、脚踏多瓣莲花的地藏菩萨像,左侧则是三途婆婆的神像。传说在冥界流淌着一条三途河,三途婆婆就站在岸边,将那些亡灵的衣服脱下来。三途婆婆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头发和皮肤都是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虽小,却透出锐利的精光。这幅三途婆婆像年代已非常久远了,上面的彩色颜料在岁月的侵蚀下纷纷剥落,只留下白色的鳞状表面。

除此之外,在一些小幅的风景画上,还画着立于山巅的海神牟天和观音菩萨。也不知道这些艺术品用的是什么材质,但其色彩确实是美不胜收。神坛前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以避免游客伸手触摸彩绘。牟天女神有八条手臂,其中一双手在胸前合十,其余的六条手臂则在身后伸展开来,每只手上各执一件法器:宝剑、法轮、弯弓、利箭、钥匙和灵石。女神站在山坡上,下面是她的十位侍者,他们都身穿长袍,在默默祈祷。再下面则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它的尾巴伸进了岩洞中,头部则在另一端。在山脚下,则伏着一头病牛。这里的观音菩萨又被称为千手观音,她慈悲为怀,造福苍生。

但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不在这里。虽然不远处还有禅宗的地狱极乐图,但我们还是调转了方向,朝目的地奔去。

路上,向导又告诉了我一些事:

“人死之后,人们会将他的遗体好生清理一番,然后给死者换上白色寿衣,脖子上挂上三衣袋,类似于佛教徒的钱包。三衣袋里还会放上三厘钱,随死者一起下葬。

“所有的亡魂,除了小孩子,经过三途河时,都要付三厘钱的过路费。当亡灵们抵达河畔时,三途婆婆就会在那儿等待着他们。三途婆婆的丈夫就是乾达婆,他们夫妻俩就住在三途河边。三途婆婆要是没收到钱,就会扒光亡灵的衣服,然后再把它们挂在树上。”

眼前的寺庙很小,但干净整洁,阳光透过敞开的障子直射进来,照得里面一片明亮。晃跟庙里的和尚亲切地打着招呼,想必已是这里的熟人了。我奉上微薄的香火钱后,晃便如实告知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在僧人的引导下,我们走向寺庙一侧,来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中,俯瞰下面漂亮的花园。地板上已经铺好了软垫,烟草盆也已备好,房间里还有一张小漆桌,约八寸大小。一名僧人将装有小门的壁龛打开,拿出了一个画轴。另一名僧人则给我们奉茶,又端出一碟糕点。这糕点十分奇特,是由糖和面粉制成的,小巧可爱,且造型各异:有菊花状的,有莲花状的,还有一些个头稍大、切得薄薄的菱形糕点,呈深红色,上面有精致的图案,如飞鸟、水鹳、鱼儿,甚至还有小型的风景画。晃拿起一块菊花状的糕点,一定要让我尝尝。我拿起这花朵一般的糕点,小心翼翼地一瓣瓣掰开,内心却涌起一阵阵的懊悔,为破坏了这么美丽的东西而惋惜不已。

这时,僧人拿出了四个画轴,将它们一一展开,然后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我们站起身来,仔细欣赏着眼前的画。

这些妙笔丹青无一不是美丽绝伦、出神入化,而且色彩柔和,一看便知是日本艺术鼎盛时代的用色风格。这些画作都很大,长约五尺,宽逾三尺,且都是由丝绸装裱而成的。

以下就是这些画作所描绘的内容:

第一幅画:

这幅画的上半部分描绘的是娑婆世界,即活人居住的现世的场景。树上鲜花盛开,哀悼者们来到墓园,向逝者跪拜。抬眼望去,头顶的天空呈现出美丽的湛蓝色。

下半部分描绘的则是冥界。亡灵们穿过地层,下到黄泉。在一片阴森的漆黑之中,他们身着白色丧服飘荡着,十分显眼。亡灵们从一片奇异的暮色中穿过,又涉过了三途河。在河岸边,三途婆婆正等着他们。画上的三途婆婆是一个灰白的人影,个子高得出奇。三途婆婆将亡灵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挂在身旁的树上。那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衣服,想来都是之前过路的亡灵留下的。

再往下看,则是一些亡灵试图逃跑,却被恶鬼抓住的场景。这些恶鬼面目狰狞,全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还生着狮子一样的双足,脸部半人半牛,好似希腊神话中盛怒的弥诺陶洛斯。其中一个恶鬼竟将一个亡灵撕成了两半。另一个恶鬼则奴役着亡灵们,强迫他们在马、狗、猪的身体里转世。亡灵们不堪其苦,纷纷向阴影处逃遁。

第二幅画:

画上描绘的是黄昏时分的景象,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让人仿佛置身于深海下的幽暗世界。画的正中是一个黑色的王座,坐于上方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阎魔王。阎魔王是冥界之主,身负审判亡灵之责,一向铁血无情、气势逼人。阎魔王右侧,是一众手持武器的鬼差。在其左侧,立于王座之前的,则是一面净玻璃镜,这是传说中的神器,可以照出亡灵的一生恶业,以及世间种种因果循环。镜中呈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悬崖峭壁之下有一片海滩,远处的海面上还有船只在航行;海滩上躺着一具尸体,一看便知是被刀刺死的,凶手则正在逃窜。而此时,在净玻璃镜前,正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亡灵。恶鬼在一旁看押着他,强迫他辨认凶手的面貌。那凶手的模样,竟同他一模一样。王座的右侧,则是一个高台,上面摆满了寺庙中常见的各种供品。其中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双面人头,似乎是刚从脖子上切下来的,正端放在桌面上。这两张脸,一男一女,代表着两位证人。女子能看到现世发生的种种业报;另一张脸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男子,他有一只神奇的鼻子,能够嗅到各种各样的气味。凡人的所作所为,都能被他俩觉察。与其紧挨着的是一个书案,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大书,里面记载了种种功过。而那造下杀孽的白色亡灵,只能站在净玻璃镜和证人中间,瑟瑟发抖,等待发落。

再往下看,则是亡灵接受审判的场景。其中一个亡灵,因为生前谎话连篇,于是恶鬼便拿出烧得滚烫的钳子,拔去了他的舌头。另一个亡灵则被拖入滚烫的小车中,遭受着痛苦的折磨。这种车是铁制的,跟手推车有点像。每天早晚,我都能看到一些赤膊的工人,他们推着这种车子,进进出出,嘴里还一直喊着“嘿哈!嘿哈!”的口号。这些恶鬼,无一不是赤身裸体,一身血色皮肤,长着狮足牛首,推着烧得火红的小车跑着,就像常见的人力车夫一样。

这些亡灵,死前皆是成年人。

第三幅画:

入眼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炉,里面有数不清的亡灵在惨叫、挣扎,但最终仍逃不了化为灰烬的噩运。恶鬼站在火炉旁,将铁棍伸进去翻搅着。火炉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亡灵,他们头朝下,惨叫着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在这一场景的下方,则是一片阴暗朦胧的景象:在浅蓝和浅灰色调的丘陵和深谷中,一条河蜿蜒流过,这就是传说中的赛河原。河岸边聚集了小孩子们的亡灵,此时,他们正努力地将石头堆成小塔。在画家的笔下,孩童的亡灵十分可爱,让人心生怜惜,而且栩栩如生(日本画家将孩子的憨态可掬刻画得如此传神,实在令人惊叹不已)。每个孩子的身上,都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衣衫。

前方有一个可怕的恶鬼,手里拿着铁棒,凶神恶煞地朝孩子们冲过去,将其中一个孩子辛苦搭好的石塔推倒。那孩子见状,便一屁股坐在满地碎石前,伤心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干了坏事的恶鬼见了,还在一旁嘲笑,好不得意。周围的孩子们受到惊吓,也哇哇大哭起来。就在这时,地藏菩萨显灵了!只见四周佛光普照、香气四溢,一团光芒自地藏菩萨身后升起,犹如十五的满月。地藏菩萨心生怜悯,将自己的强大法器——六环锡杖拿了出来,孩子们纷纷伸出小手,将锡杖牢牢抓住,便进入了地藏菩萨的保护圈内。还有一些小孩子,紧紧抓着地藏菩萨宽大的衣袖,有一个甚至被菩萨抱在了怀里。

赛河原之下则是另一个冥界——一大片竹林!竹林之中只有几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梨花带雨哭得好不伤心。她们的手指上伤痕累累,满是鲜血。这些女子的指甲都被拔掉了,本就痛苦不堪,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采摘着边缘锋利的竹叶,实在是太凄惨了。

第四幅画:

灿烂而神圣的佛光下,大日如来、观音菩萨和阿弥陀佛现身于空中。在他们下方,似乎有从极乐世界到地狱那么远的距离,则是一个血池,里面漂浮着无数的亡灵。血池边上,则是一处插满了刀剑的悬崖,远看仿佛鲨鱼的牙齿。一群亡灵赤身裸体,正被恶鬼驱使着,攀爬那令人胆寒的悬崖。恐怖的血池外,却出现了一个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东西,似乎是一股清澈动人的水柱——一株莲花盛开,将一个亡灵托了起来,送到一名僧人脚下。僧人立于悬崖边,默默祈祷着,莲花便如有了生命般,替他将饱受折磨的亡灵救起。

可惜啊!此行只看到了这四幅画,其他的似乎都遗失了!令人欣喜不已的是,僧人不知道从何处又找来了一幅画,原来是我弄错了。这幅画非常大,僧人将它缓缓展开,挂在先前四幅画旁边。然而我定睛一看,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这幅画美则美矣,但似乎与宗教鬼神毫无关系。画上描绘的是一片蓝色的大湖,湖边有一座庭院,似乎是神奈川的景色。庭院中布满了小而精致的美景:瀑布、石窟、莲花池、雕刻精美的桥,还有盛开着洁白花朵的树。平静的碧波上,建着一座雅致的楼阁。天空中飘着一团团洁白柔软的云彩,云端高耸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成片的屋顶被笼罩在金色的薄雾中,犹如夏日里淡淡的水汽。美丽的天宫,映入眼帘的蓝色,一切都沐浴在微光中,犹如一场美丽的梦境。庭院中来了许多客人,都是一些可爱的日本少女。令人惊奇的是,她们周身皆被光芒覆盖,闪烁着点点星芒。原来,这些女子皆是灵魂之体啊!

这幅画描绘了极乐世界的场景。画中的神明被称作菩萨。我先前没有细看,便凑近仔细端详,竟真的发现了几处颇有意趣的细节。

庭院之中,清新秀丽的少女们细心呵护着花草。她们轻抚着莲花的蓓蕾,又在花瓣上洒下几滴神奇的水,好让它们早日绽放。这莲花的颜色也十分奇特,实属当世罕见。一些莲花已经盛放,花朵中心绽放出太阳般的光辉。几个可爱的小娃娃光着身子坐在莲花中,每个娃娃身上都带着金灿灿的光环。这些孩子虽是灵体,但都是受到佛祖保佑的。一些娃娃还是小小的一团,另一些则稍大。可爱的少女们似乎给他们喂了什么美味的东西,以至于他们长得特别快。其中一个娃娃在天上的地藏菩萨的引导下从莲花中爬了出来,被带到了更高、更壮阔的地方。

蓝色的天空中,几位天人凌空而立,他们是佛祖派来的使者,都长着凤凰的翅膀。其中一位天人手执乳白色的琴拨,正在一种不知名的乐器上弹奏着,好似弹着三味线的舞女。其他几位天人则吹奏着笛子一样的、共十七管的乐器。直至今日,一些名寺还会在法事上使用这种乐器。

晃觉得,图中描绘的极乐世界跟凡尘的景象几乎没有区别。他又进一步解释道,画中的庭院,除了那神奇的莲花之外,其余的都跟寺庙中的景致十分相似。至于那有着蓝色宝顶的琼楼玉宇,则跟西京城中的茶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画中描述的极乐世界毕竟是宗教的产物,通过对冥界的描绘,将之刻画成永恒不变的事物,这恰好反映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再现和展望。如果,你觉得这种日本式的理想太肤浅、太天真了;如果,你认为比起那些幻想中的庭院、寺庙、茶楼,这些极乐世界图更应该注重描绘现实生活,那也许就表明你并不了解日本人。在日本,总是有如洗的碧空、清澈的海水。每逢夏日,万物都被一片柔和的光芒所覆盖。更别说,日本所具有的魅力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即使是再细微的东西也能给人以美的感受。而且,这种感觉是自然而然的,让人心生爱怜。

“这是一本地藏菩萨的和赞。”晃从壁龛的书架里取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随即说道,“和赞,也就是赞美诗。这本书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名字叫作《赛河原口吟传》。”说完,他便给我读起这本地藏菩萨的和赞来。和赞中有亡灵的喃喃低语,也有赛河原的低吟,伴着节奏,犹如一首动人的歌曲:

这并非现世的悲伤故事。黄泉山脚下的赛河原的故事,虽说讲的不是现世,但总不免令人惋惜。在赛河原,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孩子,他们有的才两三岁,有的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

在赛河原,有一大群小孩子。那里总是回响着他们思念自己的父母,为父母落泪的声音:“爸爸的小石头!妈妈的小石头!”虽然,他们不能像现实生活中的小孩子一样,一伤心就哇哇大哭。但这种凄惨的呼唤,仿佛能直达人心,听起来更让人肝肠寸断。这些死去的孩子们,会将河岸边的石头捡起,然后堆起一座座小塔,以表达自己对父母的祝福。他们说着祈祷父亲幸福的话,堆起第一座塔;说着祈祷母亲幸福的话,堆起第二座塔;说着祈祷兄弟姐妹以及所有他们深爱的家人幸福的话,推起第三座塔。每天白天,他们都用这样可怜兮兮的事消磨时光。然而,当太阳开始西沉、暮色降临时,地狱里的恶鬼便会出现,对他们喊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看看,你们的父母都还健在,在娑婆世界活得好好的,你们何必在这儿为他们祈祷?他们在现世,也在日夜为你们哀悼。唉,真是太可怜,太残忍了!父母们的哀悼,就是你们痛苦的根源所在啊!这可不能怪我们啊!”恶鬼们手持铁棍,粗暴地将孩子们堆好的石塔推倒。就在这时,地藏菩萨显灵了!他缓步走来,对哭泣的孩子们说道:“别担心,孩子们,我来了,不要害怕!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的生命怎么如此短暂,这么快就来到了这幽暗的冥土了呢?你们一路跋涉,来到这片死亡之地。相信我吧!在冥土,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的母亲。”地藏菩萨的长袍闪耀着佛光,他细心地将衣服折起,心中充满了对孩子们的同情和怜惜。有些孩子还太小,站不起来。地藏菩萨便向他们伸出自己的六环锡杖,用自己的神力保护着孩子们。他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们,将他们抱在怀里。

南无阿弥陀佛!

二 杵筑——日本最古老的神社
杵築——日本最古の社殿

神道教仿若一块磁石,由内而外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忠诚、信念,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日本有一个神圣的名字——神国,即“诸神的国度”。放眼整个神国,最有名的圣地当属出云。在蓝天之上的高天原,居住着土地的孕育者:神与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伊邪那美死后,就葬在出云的边界之地。伊邪那岐痛失爱妻,一路追至黄泉国,却仍未将妻子带回。至于他去往黄泉国后经历的种种,《古事记》中则未记载。关于幽冥世界的传说数不胜数,其中最离奇的当属这个故事无疑了,其离奇程度甚至超过了亚述传说中伊什塔尔的故事。

出云是诸神所属的领域,也是众人供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地方。同样地,位于出云的杵筑也是众神居住的城市,那里的大社年代非常久远,是日本著名的神道教发源地。

自从读了《古事记》之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去杵筑一游。后来我又听闻,去过杵筑的欧洲人屈指可数,而且至今无人能进入当地的大社参观。这让我更加跃跃欲试了。当地对这方面有严格的规定,如果没有获得允许,就连靠近大社都不行。但我运气不错,刚好有一个名叫西田千太郎的朋友,因为他和杵筑大社的宫司有私交,就顺利地帮我拿到了介绍信。所以,即使无缘进入大社参观——毕竟只有少数日本人才有这个特权——我仍能有幸拜访出云的千家遵纪宫司。这位宫司大人有着高贵的血统,据说是天照大神的后裔。

九月的一个傍晚,天朗气清,我自松江出发,前往杵筑。我乘坐的汽船,从蒸汽机到遮雨棚,都像出自小人国一般。进了船舱,因为头顶挂着遮雨棚,人根本无法直立,所以我只得跪坐着。不过,这艘船倒是十分干净整洁,装修得也很考究。更出人意料的是,这船虽小,行驶起来却是又快又稳。不远处有一个清秀的男孩,他赤着身子,正忙着给客人倒茶。为那七厘五的酬劳,他不仅要准备点心,还得为抽烟的客人提前生好炭炉。

低垂的遮雨棚简直让人窒息,我便挪出来,爬上了舱顶,好欣赏湖上的风光。放眼四周,景致美得简直难以形容,晶莹透亮的湖面上,呈现出一片美丽的景象:目之所至,皆是一种奇异而柔和的蓝色,有着强烈的日本风格——远处的宍道湖上,山峰和岬角在瓷白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这些都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辨认出纯色的轮廓。在我们的西北方,是赫赫有名的八云山。山峰高耸入云,一枝独秀。而在身后的东南方,城市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但仍能看到巍峨挺立的大山。大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白交错,山顶终年积雪,看起来毫无生机。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拱桥,浅浅的颜色,就如同一场梦。

如此壮观的景象,仿佛是神明一手打造的。这清朗的天空,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还有奇异的蓝色湖水,都不由得让人想起神道教。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古事记》中的传说。耳边回荡着蒸汽机的阵阵轰鸣,在我看来却像是神道教举行仪式时的音乐,其中还夹杂着众神的名字:

事代主神和大国主神。

汽船继续前行,右侧出现了巨大的山脉。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山峰也显得越来越高。我清晰地看到,山间的丘陵上生长着各种植物。瞧!其中一座山峰树木丛生,山顶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分明。我们还看到山上有一座宏伟的寺庙,庙顶呈多角形。那是坐落在一畑山上的一畑寺,供奉着药师如来。在一畑寺里,药师如来化为一位医者,治病救人,甚至能使盲人重见光明。据说,无论来者何人,只要在佛坛前诚心诚意地祈祷,眼病就能够痊愈。于是,许多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从全国各地赶过来,一路奔波,踏上那六百四十级石阶,最终才能到达风光秀丽的山顶,冒着大风进入佛堂。这些朝圣者用圣泉洗过眼睛,又在佛坛前诚心跪拜,口中低声念着一畑寺的佛经:唵-叩宍-叩宍-森塔利-嘛头叽-嗽哇咖。至于这句经文的含义,已经如同许多佛经一样,被世人早早遗忘了。这些佛经原本是梵语,后来被译成了汉文,最后才被翻译成日语。虽然其中的意思只被佛法高深的大师知晓,却早已传遍神国大地,被人民诚心信奉。

我从舱顶爬下来,又重新蹲坐在低矮的雨棚下,和晃一起抽烟。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晃,这里一共有多少尊佛像?又有多少尊开过光呢?”

“数不胜数啊,”晃答道,“但要说真正的佛像,其实只有一尊。其他的只不过是佛陀幻化出的众多法相罢了。肉眼凡胎之人,其实很难完全了解事物的本质,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平民百姓们不懂这个道理,便想借助这些符号和形式寻求佛陀的庇护。”

“那么,关于神道教的神明,你知道多少呢?”

“神道教的事,我知晓得不多。只知道《古事记》中记载,高天原居住着八百众神。神国大地上,三千一百三十二位神明被供奉在二千八百六十一座神社中。十月被称为‘神无月’,因为在这个月里,所有的神明都会暂时离开自己的神社,前往出云的杵筑大社参加聚会。所以,在出云十月则被称为‘神在月’。但是,也有一些学者们借用汉字,将其称为‘神有祭’。传说到了那个时候,海里的巨蛇会爬到岸上来,然后将身子盘在神案上,宣告自己的到来。龙王大人也会派遣使者,拜访神与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社。”

“晃,日本的神明实在太多,我都记不清了,所以也不怎么了解。在日本,有没有一些神明是人们极少提及的呢?关于那些异地奇闻,以及有名的诸神,可否向我介绍一下?”

“这个忙我恐怕是帮不上了,”晃答道,“你得向一些学识更为渊博的人请教才行。不过,确实有一些神明,是人们不愿提及的,例如贫乏神、饥饿神、吝啬神、妨害与邪魔之神。这些神明的神像,都呈乌云一般的深黑色,而且面若饿鬼,吓人得很哪。”

“这妨害与邪魔之神,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你给我讲讲另外几位神明吧。”

“我知道得不多,只对贫乏神略有所闻。”晃答道,“据说,有两位总是一同出现的神明,一位是掌管运气的福神,另一位就是掌管贫穷的贫乏神。前者着一身白衣,后者则是一身玄衣。”

我试探性地打断道:“因为贫乏神是福神的影子吧。福神站在前面,身后投下的影子便化作了贫乏神。我发现,无论福神行至世上哪个角落,必定会有贫乏神出现。”

晃对此不以为然,继续说道:

“一个人要是被贫乏神缠上,就很难摆脱它了。在离京都不远的近江国,有一个海津村,那里住着一位僧人,多年来一直饱受贫乏神的折磨。他也试过不少办法,但就是无法将贫乏神赶走。为了摆脱贫困神,他便对人们谎称自己即将去往京都,但事实上,他真正的目的地是越前国的敦贺。僧人一路奔波,终于赶到了敦贺的一家客栈。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男孩。男孩靠在墙边,身子瘦弱不堪,脸色苍白,好似饿鬼一般。男孩见了他,对他说道:‘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原来,这男孩竟然就是贫乏神的化身!

“还有一位僧人,六十多年以来,一直想摆脱贫乏神,却始终未能成功。最后,他下定决心,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避避风头。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赤身裸体,浑身脏兮兮的,正在编着旅人和行者常穿的草鞋。僧人大为惊讶,便问他:‘你编这么多草鞋,是做什么用呢?’男孩答道:‘吾乃贫乏神,将与汝一同远游。’”

“晃,这是否意味着,怎么样都无法摆脱贫乏神喽?”

晃继续说道:“《地藏经古粹》曾记载,从前尾张国住着一位年迈的僧人,名叫圆城坊。为了摆脱贫乏神,他决定做一场法事。在年末的最后一天,他将真言宗的弟子们召集在一起,又请来了几位高僧,众人操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他们折下几根桃枝,然后一起诵经念佛,并做出驱赶的姿势,挥舞着手中的桃枝。接着,又将寺庙里大大小小的门全部紧闭,然后继续吟诵。就在当天晚上,圆城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僧人在庙中独自哭泣。那僧人见了他,开口说道:‘我既与你已相伴数年,为何还要将我驱逐呢?’此后,圆城坊终于过上了富足的日子,晚年也得以安享天乐。”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汽船继续前行,两岸的风景先是越来越近,然后又被抛到了身后。眼前的景致,起初是海天交汇的蓝色,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后来又变为树木的葱茏,最后又变回蓝色。然而,刚才还在远处的山峰,此刻却似乎触手可及,它们如鬼魅般巍峨地耸立着。突然,小汽船径直驶向岸边——一片低洼之地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然后溯着稻田间的小溪而上,来到运河岸边一座古雅美丽的村庄——庄原村。在这里,我们必须换乘人力车才能到达杵筑。

因为要赶往杵筑过夜,我们也不便在此地多留。我们坐上车,便从村子出发了。眼前的风景走马观花般飘过,我只看到了一条宽阔的长街(街上的景致犹如画中一般,若不是有事在身,真想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好好游览一番)。我们穿过空旷的原野,又经过了一大片稻田。此时,我们的车疾驰在一道堤坝上,因为坝顶很宽,足够两辆人力车并排而行。在风景极佳的平原举目望去,两侧的白色地平线上耸立着高大的山脉。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伴随着轻纱般柔和的光晕,让人仿若坠入了祥和的梦境之中。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久木村和上直江村。在我们左侧,是连绵不断的首岁山,山上草木繁盛,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映入眼帘。其中,大黑山高耸入云,独占鳌头,不愧是承载着神之名的险峰。而右侧则耸立着赫赫有名的北山。北山距我们极远,远远望去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紫色。此时日落西山,霞光洒在山峰上,一直向西延伸,山峰的颜色也愈来愈浅,最终竟奇异地隐没于天际。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这漫长的路途中,四周的景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一望无垠的稻田边,我们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行,路边竖立的白杆好似箭头一般。四周传来不绝于耳的蛙鸣,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冒着泡泡。左侧是一片葱茏,右边则是黛紫,恍若染上色彩的幽灵。两边的风景向西延伸,最终隐入天边,与苍穹融为一体。一路上,两边的景致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偶尔会经过几个美丽的小山村,或者在路边的一隅,看到一些造型怪异的雕像或纪念碑,一般是地藏像或某个相扑手的陵墓。在簸川的一片浅滩边,我们还看到了一座巨大的花岗岩石碑,上面刻着“出云松菊助”的字样。

到达神门郡后,我们从一条河边经过。河很浅,但十分宽阔。此时,四周才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致。左侧的山峰勾勒出蓝色的轮廓,形状好似马鞍,由此可以辨认出,这曾是一座威力无比的火山。这座山有很多名字,古时候则被称为佐比卖山。据说,它与神道教还有一段不解之缘。

创世之初,出云的神明凝望着神国大地,感叹道:“出云虽是一片崭新的土地,却太过狭小,我要扩增它的面积,将这弹丸之地变成广阔的大陆。”神明语罢,看到了日本附近的朝鲜,觉得这块土地十分不错,便拿出一根负有神力的绳子,将其中四座岛屿拖了出来,与出云合为一体。第一座岛屿名为八百丹,也就是如今的杵筑。第二座岛叫作狭田国,相传神明们每年在杵筑集会后,便会纷纷降临此地的神社,继续未完的宴会。第三座岛屿则是暗见国,是现在岛根郡的前身。第四座岛上则坐落着这位神明的庙宇,保佑国家五谷丰登,因此深受信徒爱戴。

神明将这四座岛屿用绳子捆起来,又将绳子一圈圈绕在大山和佐比卖山上。直到今天,两座山上依然留有这根绳子的痕迹。至于这根神奇的绳子,它的一半化为一座长长的岛屿,古人将其称为夜见之滨,另一半则化为园之长滨。

经过堀河之后,脚下的路愈加狭窄,也越来越难行。但是,我们离北山也越来越近了。我们迎着夕阳朝北山前进,渐渐地,山上的树木变得近在眼前、清晰可见了。山路一直往上延伸,我们在黄昏中缓慢前行。等我们一行人终于到达杵筑时,繁星已经布满夜空了。

我们经过一条长长的桥,从鸟居下面穿过,来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街道。杵筑的城门处建有鸟居,这一点倒是跟江之岛十分相似。不过,这里的鸟居不是铜质的。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高高翘起的屋檐下,则是一排排障子。道路两边,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守卫。大社的长墙十分低矮,顶端覆盖着瓦片,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下,有种众星拱月的感觉。大社的入口处,也有一座高大的鸟居,但我们站在此处,却看不到里面的神殿,因为它位于杵筑的后方,坐落在一座树木丛生的山脚下。此时,我们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了,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游览。于是,我们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宽敞舒适的客栈落脚。这是杵筑最好的客栈,我们便坐下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客栈里用的皆是小巧精美的瓷碗,还有几位美貌的姑娘在一旁唱曲,为我们助兴。休整一番后,已经是深夜了。我便叫了一位信使,带上我的介绍信前往宫司的住处。晃还在信上谦恭地提到,希望宫司允许我们明天上午登门拜访。

客栈老板为人非常和善,不仅热心地为我们备好了纸灯笼,还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前往大社。

夜晚,许多人家都将木制的拉门关上了,街上黑漆漆的,幸好客栈老板手中还提着灯笼,为我们照明。此时,月亮也隐入云层中,夜空漆黑如墨,半颗星都没有。我们沿着主街,一路穿过五六个广场,最后拐了一个弯,终于来到一座宏伟的铜鸟居前,从这里出发,就能够到达大社。

夜幕无边无际,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借着纸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我们走近大社,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虽说此时领略到了其中的妙处,但一想到明天还得来到这里,就感到遗憾不已。眼前是一条非常气派的大道,两边都栽有高大的树木。头顶是一排巨人般的鸟居,一直向路的尽头延展,鸟居上悬挂着粗大的注连绳,让人想到了神话中的天手力雄尊。除此之外,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古木。夜色中的松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给大道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一些粗壮的枝干上,还绑上了一圈圈的绳子,更是显得神圣无比。那庞大的树根,向四处肆意延伸,在灯光的映照下,好似一条巨龙,时而翻滚,时而爬行。

这条大道长度不超过一里,它穿过了两座桥梁,途径两片神圣的小树林。道路两旁的区域,都属于这座大社所有。此前,这里是不允许外国人从中间的鸟居经过的。大道尽头是一面高墙,中间开了一扇门,样式类似佛寺的门,但要大一些。沉重的大门仍然开着,此时还有几个人影,在其间进进出出。

院中一片漆黑,信众们的灯笼闪烁着昏黄的光,好似一群巨大的萤火虫。环视四周,我们只能依稀辨认出,眼前高耸的房屋是由大型木材建成的。在客栈老板的引领下,我们穿过了两座宽阔的庭院,最后在一座宏伟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这里的门仍然开着,借着头顶的灯光,我仔细打量着这座建筑,发现上面刻有游龙出水的图案,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而且木材用料讲究,价值不菲。左侧有一处神宫,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神道教的标志。而在我们正前方的地面上,则铺着一张席子,其面积之大令人咋舌。于是我便料定,眼前便是大社无疑了。但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这只是信徒们祈福的地方。在白天,人们可以透过敞开的大门一窥殿中全貌,但晚上就不行了,因为此地对出入有严格限制。“很多人连大社的庭院都无法进入呢,”晃说道,“他们只能远远地在一边祷告。你听!”

此时,我们站在阴影中,只听得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水花飞溅般的声音,原来是神道教信众们在拍手。

“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啦,”客栈老板说道,“现在的人还很少,等到明天,那可是一场宾客如云的盛会呢。”

此行结束,我们便原路返回,途中又经过了之前的鸟居和林荫大道。这时,晃又给我讲了圣蛇的故事,这是客栈老板告诉他的。

“在日本,人们把这种蛇称为龙蛇。传说它是龙王大人的使者,它的出现预示着神明即将降临。所以,人们又将这位龙宫城的使者称为龙蛇大人。龙蛇大人显灵前,会出现海水变黑、巨浪翻滚的奇观。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别名,叫作白蛇。”“那么,这小蛇是自己来到这神庙的吗?”

“当然不是,它是被渔夫捉来的。每年都会有一条蛇被送到这里,所以渔夫每次便只捉上一条,并将它送到杵筑大社或佐蛇神社,也就是众神在神有月举行二次集会的地方。此外,渔夫还能够得到一草袋大米作为报酬。捉蛇是费时又费力的活儿,但一旦成功捕获,从此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杵筑的神宫中,应该供奉着许许多多的神明吧?”我问道。

“确实如此。不过,杵筑的主神乃是大国主神,也被人们称为大黑天。大国主神有一子,名为惠比寿,也深受人们的信奉。人们在绘制神像时,总是将这二位神明画在一起:大黑天脚踏米袋,一只手在胸前托起一轮红日,另一只手握着一只象征财富的金锤;惠比寿一只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臂夹着一条鲷鱼。这两位神明皆是面目柔和、笑容可掬,长着肥大的耳朵,预示着财富和好运。”

在外游历了一整日,身子难免有些疲乏。回到客栈后,我便早早就寝了。安然入睡后,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一阵沉重的击打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那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连我耳下的木枕都跟着晃动起来。原来,是客栈里的伙计正在捣米呢。随后进来一位清秀的女佣。她将门窗打开,瞬间,山地中独有的清新空气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人心旷神怡。女佣将木制的雨户取下,细心地收入走廊后的户袋里。接着,又将棕色的蚊帐撤了下来。为了方便我抽烟,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刚生好火的火盆。做完这些后,女佣又转身去为我们安排早餐了。

不一会儿,女佣便回来了。她告诉我们,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人已经从千家遵纪宫司处返回。至于这千家遵纪,之前已经提到过,他出身高贵,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送信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神道教神官,而且在此地颇有地位。他一身简单的日式服装,下身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绸裤裙,一直垂到脚部。为了表示感谢,我便邀他一起喝茶,他点头同意了,并告诉我们,此刻他们家主人正在大社中等着我们。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但我们还无法立刻出发。送信的人说,晃的衣服还不够得体,所以在与那位贵人见面前,他得先穿上崭新的白足袋,再换一身裤裙。因为根据日本的习俗,出入神社必须穿上裤裙。客栈老板非常热心,将一套裤裙借给了晃,让他欣喜不已。我们将自己收拾得整洁一新后,便在送信人的引导下,向大社出发了。

途中,我们又一次从那座宏伟的铜鸟居下经过。本以为,那天夜里见到的大社已经足够美轮美奂、不同凡响了。没想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大社竟也毫不逊色。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高大无比的树木和壮观的路边风景。眼前还有那一大片的树林、宽阔的地面,比起记忆中的更加壮观。前来拜神的信众络绎不绝,但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前行着,没有任何推搡拥挤的现象。在第一座神殿前,一位神官打扮的老者友善地接待了我们。送信人将我们托付给老者后,便转身离开了。于是,这位名叫佐佐的老者便继续为我们引路。

此时,大社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响亮的声音,犹如海浪在耳边拍打。随着我们一步步靠近,那声音也愈发清晰可辨了。原来,是许多人在拍手。穿过大门后,只见我们昨夜造访过的拜殿里挤满了人。不过,没有一个人走进门去。大家只是立在绘满神龙图案的门前,在门槛处的功德箱中投入几枚钱币,极度贫苦的人则撒一把米,然后他们拍拍双手,深鞠一躬,虔诚地抬眼凝望远处至圣的神殿。每一位信徒都只是停留片刻,但都会拍四次手。就这样,人来人往间,拍手的声音从未间断,犹如瀑布声回响在耳边。

我们穿过人群,来到拜殿的另一侧。此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级级宽阔的台阶。台阶质地坚硬,一直通到那至圣的神殿。有人曾告诉我,这里此前从未有欧洲人涉足。大社的神官们皆是一身正式的礼服,正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他们身量都很高,穿着绘有金龙图案的紫色丝绸长袍,带着高高的乌帽子,样式十分奇特。这些神官的装束无一不是精致繁复,他们神情庄重肃穆,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乍一看去,仿佛眼前的不是真人,而是一排巧夺天工的雕像。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曾见过的一幅法国版画,上面画的是亚述占星家。神官们岿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我们示意。然而,当我走上台阶行至他们面前时,神官们忽然同时向我行了一礼。原因无他,只因为我是第一位在大社与他们的主人相见的外国信徒。他们的主人,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身份尊贵无比。即使是在这个古国的偏远地区,他也拥有大批虔诚的信徒,被称作“在世神明”,其威望可见一斑。神官们行过礼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纹丝不动了。

我脱下鞋子,正要步上台阶时,之前在门口接待我们的高个神官却伸手制止了。他告诉我,根据惯例,在进入神殿前,所有人都要进行一个洗礼仪式。我伸出双手,神官手持一个竹制的长柄勺,舀了水浇在我手上,如此重复三次后,又递给我一方奇特的蓝毛巾,上面还写着我看不懂的白字。随后,我们便走上台阶,步入神殿了。此时此刻,一身外国装束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野蛮人。

站在台阶顶端,便有神官前来询问我的社会阶层。从古时候起,杵筑便对社会阶层有着严格划分。不同社会阶层的客人,就要遵守不同的礼仪和规则。想必晃那个家伙在神官面前又是一番讨好奉承,但最终我还是只被排到了平民阶层。这样挺好,一来这本就是事实,二来也避免了许多让人不安的繁文缛节。日本人向来十分注重礼节和仪式,其繁复和讲究的程度,使我这个外国人一窍不通。

神官引导着我们来到一处房舍,这房间十分开阔,而且与台阶上的走廊相通。匆忙间,我只看到房间里有三座大神宫,且两侧都有凹室。其中两座神宫前都挂上了白色幕布,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垂挂着一行黑色的盘状装饰,每个直径约三寸,正中央是一朵金色的花。第三座神宫在房间的最里面,前方挂的不再是白色幕布,而是金色锦缎。这便是三座神宫中为首的大国主神神宫。神宫里面,我们只看到几个象征着神道教的符号,至于神宫的外观如何,则没有人看得到了。在我们前方,是一排低矮的长台,上面铺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长台一端朝向走廊,另一端朝向神宫。在走廊附近的长台处,我忽然看到一位留着胡须的伟岸身影,他戴着头巾,一身纯白的长袍,神情庄重严肃,正端坐在席子上。神官一路引导着我们,在他面前坐下。原来,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拜访的主人公——杵筑大社的宫司千家遵纪。这位大人出身显赫,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且深受信众爱戴。即使在他的私人住所,周围人也是对他毕恭毕敬、虔诚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我按照日本传统礼节对他行了一礼。或许是因为我庄重又有涵养的举止,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千家先生也对此十分赞赏。之前为我们引导的神官也在千家先生左侧坐了下来。至于随我们到门口的一众神官,则坐在走廊处。

千家遵纪先生风华正茂、气宇轩昂。他就坐在我面前,一副标准的神官坐姿。先生戴着高耸的乌帽子,留着浓密的胡须,一袭雪白的礼服,显得十分飘逸。奇妙的是,千家先生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在他身上,既带着古画中人物的雍容隽雅,又有着王侯将相的不凡气度。这样一个人,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萌生出崇敬之意。我心想,在这最为古老的出云,千家遵纪先生享有众人的顶礼膜拜,作为众人的精神领袖,他不仅拥有神圣的血统,还出自古老的名门世家,真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畏惧。千家遵纪先生端坐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供奉在神社里的他祖先的雕像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当他一开口,那低沉的嗓音响起之时,之前肃穆的气氛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先生面目柔和,一双深色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我的面庞。这时,晃作为翻译,向我传达了先生礼貌的问候,我也按规矩进行了回复,并就他对我的破例照顾表示了感谢。

有了晃在一旁翻译,他继续对我说道:“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大社的欧洲人。虽说之前也有欧洲人来过此地,但能够进入大社庭院的,也是屈指可数。而你,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神的居所的欧洲人。以前,一些人出于好奇,总想到这大社一游,但都被拒绝了,连庭院都不准靠近。后来,西田先生向我解释了你的来意,便有了你我二人这场愉快的会面。”

我再次向他表示了感谢,相互致意后,我们又继续交谈起来,晃仍为我们充当翻译。

“比起伊势神宫,杵筑大社是不是年代更为久远呢?”我问道。

“确实久远得多,”宫司答道,“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杵筑大社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在那个神明尚存的年代,一开始,杵筑大社是奉天照大神的旨意修建的,落成之后,杵筑大社高达三百二十尺,辉煌壮丽,简直无与伦比。不管是房梁还是支柱,都不是寻常木材可以比拟的。另外,房屋的框架也是由长达千寻的楮皮绳固定的。

“杵筑大社第一次重建,是在垂仁天皇时期,其建筑样式后来被人们称为铁轮构造。工匠们制作柱子的木料都取自那一棵棵的参天大树,而且柱子外围还要细心地套上巨大的铁环,以保证坚固。杵筑大社重建后,虽然也是辉煌壮观,但比起当初众神一手打造的模样,还是略显逊色,就连高度也只有一百六十尺了。

“第三次重建,则是在齐明天皇时期。竣工后,杵筑大社高度又不及以前,只有八十尺了。此后,大社便一直保留着那时的样子,并受到精心维护,直到现在。

“大社前前后后经历过二十八次重建,按照规定,每六年就会重建一次。但在漫长的国家动荡时期,大社闲置了一百多年。大永四年,尼子经久任出云国守护,将大社交给一位得道高僧看管,甚至罔顾当时的习俗,在社中修建了宝塔。继尼子氏之后,毛利元就掌权。其在位期间修缮大社,并恢复了之前废除的传统节日与仪式。”

“扩建大社期间所用的木材都是取自出云的森林吗?”我好奇地问道。

之前为我们引路的佐佐神官答道:“历史记载,天仁三年七月四日,受潮汐影响,无数木材被卷到杵筑沿海一带,漂浮在海面上。永久三年,人们将这些木材用于神社重建,所以人们称之为浮木建筑。同样在天仁三年,在因幡国宫下村一处名叫宇部社的神宫附近的海岸边,人们发现了一根巨大无比的树干,长达十五丈。人们想将树干砍断,以便于运输。没想到的是,这粗壮的树干上竟然缠着一条巨蛇,看起来十分恐怖,一时无人敢上前。无奈之下,众人只能向宇部社的神明祈祷,以寻求破解之道。神明显灵,对他们说道:‘每逢出云的大社重建,各地便会派出一位神明,轮流奉上所需木材。如今,轮到我了。那巨木原本归我所有,现在你们尽可以拿去修建大社了。’神明语罢便消失了。许多记载中都提到,每逢杵筑大社修建,便会有神明负责主持,并在一旁协助。”

“每年神有月,神明们是在大社中哪个地方举办宴会呢?”

“在内院的东西两侧。”佐佐答道,“内院中有两座长形建筑,称为神馔所。神馔所中共有神宫十九间,且不为任何一个特定的神明所有。所以我们坚信,神馔所便是诸神集会的场所。”

“每年这个时候,从各地赶来大社参拜的信徒有多少呢?”我问道。

“约有二十五万人。”佐佐答道,“不过,这还得视每年的收成而定。如果天公作美,遇上大丰收,前来感恩还愿的信徒自然就多。不过,每年的人数一般都不会少于二十万。”

经过一番长谈,我从宫司和他的首席神官那里听说了不少奇闻,包括每座神宫的名字,围墙和树林所蕴藏的典故,以及那数不胜数的小祠及其供奉的神明,甚至是大殿里九根大柱的名字,最中间的柱子被称为真中心柱。不仅如此,大社里大大小小的一切,包括鸟居和小桥,都有着自己的名字。

佐佐神官告诉我,神道教的神殿一般都是朝向东方的,而大国主神的神殿偏偏别具一格,朝向西方。不过,神殿中有两处神宫皆朝向东方,分别供奉着大国主神的十七代子孙、首任出云国造,以及贤明的国主、著名相扑力士野见宿祢的父亲。垂仁天皇时期,一位名叫当麻蹴速的高手曾吹嘘,自己力大无穷,无人能比。于是,天皇命野见宿祢与他一较高下。就在二人你来我往之际,野见宿祢看准时机,使出雷霆之力,把当麻蹴速抛了出去,令他当场毙命。这场比赛被认为是日本相扑的起源,而野见宿祢也一战成名,成为相扑手心目中力量与技巧的象征。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供奉着神明的神宫,这里我就不一一赘述,以免使那些不了解神道教传统和渊源的读者们感到索然无味。直到今天,人们依然相信大国主神和传说中的众神仍居住于此。例如,传说中从天照大神佩戴在发髻上的宝玉中生出一位美丽女神,人称田雾姬;须佐之男的女儿爱上了大国主神,便随他脱离黄泉国,成为大国主神的妻子;还有水户神的孙子栉八玉神,他为在杵筑举办的诸神宴会制作了最早的火钻及用红土烧制的陶盘;还有许多这些神明的亲戚。

十一

佐佐神官还告诉我一桩奇闻:

“古时候,松平氏一度统治出云长达二百五十年。松平氏的第一代大名,就是德川家康的孙子松平直政。有一次,松平直政造访杵筑大社,他下令打开神宫的殿门,以便看清里面供奉的神体。但这在当时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于是遭到两方国造一致反对。尽管如此,松平直政还是愤然下令执行。如此重压之下,神官只能将神宫打开。直政好奇地望去,只见里面有一扇巨大的鲍贝,上有九孔。这鲍贝体型如此之大,挡住了身后的景象。直政不由凑近身子,想一探究竟。哪想到,那鲍贝忽然化作一条长约十寻的巨蛇。那蛇之前一直盘着身子,此时发出可怖的嘶嘶声,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松平直政和随从们见状,纷纷吓得落荒而逃,一刻都不敢多待了。经过这次教训后,松平直政便对神明敬畏无比,不敢再有一丝冒犯。”

十二

在宫司的提醒下,我们注意到面前有一长排铺着白绸的低台,上面放着一些古老的物件:一面金属镜子,乃是几百年前大社重建,在打地基的时候发现的;还有几块红玛瑙和碧玉制的勾玉;一支中式玉笛;几把华丽的佩剑,应该是天皇或将军佩戴过的;几顶精致的旧式头盔,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一捆有两个铜质箭头的利箭,看起来像叉子一样,边缘锋利无比。

我仔细欣赏这些古器,了解其历史渊源。之后,宫司便站起身来,对我说道:“给你看看杵筑以前用过的火钻吧,圣火便是由它点燃的。”

我们走下台阶,再次经过拜殿,来到院子另一边一座与拜殿同样大小的屋子。一来到这里,我便惊讶地发现屋内放了一张长长的精致木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木制的椅子,想来是为客人准备的。神官引导我们在屋内一侧坐下,我和晃各自坐下,宫司和众神官也在桌边就座。这时,侍从拿起一座铜架,放在了我的面前。只见铜架长约三尺,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物体,并盖着一层白布。随即,宫司伸手将白布掀开。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副非常原始的东方火钻。它是一块厚厚的白板,长约二尺五寸,上边缘处有一排小孔,每个小孔的上半部分都穿透了整块木板。取火的时候,只要手握木棒,将其固定在钻好的小孔内,再用双手快速搓动便可。木棒由轻便的白木制成,约两尺长,粗细跟普通铅笔差不多。

我仔细打量着这件简易却奇怪的物品,要知道,古时候人们认为它是神明创造的奇迹,而到了现代,科学则将其归功于人类进化初期的智慧。就在这时,一位神官拿出一个轻便的大木盒,将它放在桌上。这木盒长约三尺,宽十八寸,高四寸。奇怪的是,盒子中间是隆起的,远看就像乌龟壳。这木盒和那火钻一样,是由扁柏制成的,上面还放着两支细长的小棍。一开始,我以为这又是火钻的一种,但我和晃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叫作琴板,是一种古老的乐器,上面的小木棍就是用来敲在琴板上进行演奏的。在宫司的示意下,两名神官将木盒放在地板上,二人分坐两端,接着便手执小棍敲打起来。两人轮流上阵,动作缓慢,奏出单调的乐声。一人发出“昂!昂!”的声音,另一人则“嗡!嗡!”地回应。每次呼喊之后,小棍便落在琴板上,发出尖锐的一声,接着便迅速恢复平缓,仿若空谷回声。

十三

除了这些,我还了解到一些事实:

大社每年都会更换一次火钻,不过火钻并非产自杵筑,而是产自熊野。熊野至今仍保留着制造火钻的工艺,据说还是从神明时代流传下来的。第一位出云国造就任时,就收到了火钻作为贺礼。这贺礼来头可不小,乃是天照大神的弟弟亲手所赠。所以,人们至今还将这位神明供奉在熊野。自此以后,杵筑大社的火钻便都是交由熊野打造而成的。

直到近代,每逢卯日祭时,大庭神社还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以庆祝杵筑宫司获得新的火钻。古时候,人们常在十一月举办卯日祭,后来国家动荡,便将其废除了。唯一保留这一习俗的地方,只有神与人的共母伊邪那美的神宫所在地——出云大庭。

每年的卯日祭,国造便会前往大庭,还要备上双层米糕作为礼物。到达大庭后,便会由负责接待的龟大夫,将熊野打造的火钻移交给大庭的神官。在传统习俗中,龟大夫是一个滑稽可笑、诙谐逗趣的角色,所以神道教的神官大都不愿亲自上阵,一般由神社雇专人扮演。龟大夫的任务就是对国造献上的礼物评头论足一番,并挑出其中的不足。当地人形容一个人不讲道理、鸡蛋里面挑骨头时,常常会说:“他就像龟大夫一样。”

龟大夫会将米糕检查一番,然后吹毛求疵地说道:“今年的米糕怎么这么小?比去年的差多了。”

这时候,神官们便会回答:“哦,您大概是弄错了,今年的米糕其实更大呢。”

“颜色没有去年那么雪白,这米粉也磨得不够细嘛。”就这样,龟大夫绞尽脑汁,把米糕说得一无是处,而神官们则在一旁耐心解释,或者干脆赔礼道歉。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神社会将庆典上用过的杨桐售卖出去。杨桐是众人不惜以重金购买的抢手货,据说具有辟邪护身的奇效。

十四

每逢国造往返大庭,总会碰上大雨。这是因为,国造出行的时间恰逢出云的雷雨季(即新历的十一月)。民间普遍认为,国造身份特殊,和龙神有着奇妙的联系,所以这些暴风雨都是他身具神力的表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地人便将这个季节的暴风雨称为国造风暴。直到今日的出云,每逢家里有客人在雷雨天气往返时,大家便会对他说:“你可真是个国造呀!”

十五

在偌大的房间另一端有一群乐手,宫司挥挥手,他们便开始奏乐。鼓声夹带着竹笛声,听起来十分奇妙。我转过身,看见三位乐手坐在席子上,其中一位还是个年轻女孩。在宫司的示意下,女孩站起身来,向房间中央走去。她是一位神道教巫女,赤着双足,身穿雪白的长袍,边缘处却又饰有红色丝绸。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乐器。这乐器的形状十分奇怪,就像一段向下弯曲的树枝,两端都挂有一只小小的铃铛。她双手将乐器托起,便舞了起来。如此神圣的舞蹈,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巫女身姿飘逸,如同行云流水,一举一动莫不充满诗情画意,简直不能用“舞蹈”二字来形容。巫女间或舞动起手中的乐器,迈着轻快的脚步转起圈来,乐器两端的铃铛立刻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巫女面目姣好,神情平静无波,犹如戴上了一副精美的面具,让人想起了观音菩萨。一双莲足细腻雪白,像极了大理石神像。这一切都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日本侍女,倒像一尊活生生的美丽雕像。笛声时而低声呜咽,时而慷慨激昂,配合着咒语般轰隆的鼓声,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在日本,人们把这种舞蹈叫作“巫女之舞”。

十六

随后,我们又参观了大社中的其他建筑,例如宝库、图书室等。在两层高的集会厅,我们有幸见到了一幅名画——《三十六歌仙画帖》。该画由土佐光起所绘,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保存得非常完整。除此之外,我们居然还见到了一种刊物,这种刊物由大社每月发行,上面记录了神道教的种种新闻,还讨论与古典文献有关的问题。

一路上,我们见识了大社中许多奇物。之后,宫司又盛情邀请我们前往他的住处,欣赏他收藏的名人亲笔信,其中便有像源赖朝、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样的大名或将军的手迹。一开始,宫司将这些珍贵的手稿放在一个香柏木柜里,但因为数量太多,为了避免着火,便又命家中仆人将它们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住处,宫司便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日式正装。初见宫司的时候,他身着繁复的白色长袍,充满了不可侵犯的气势。此时的宫司看起来则更具亲和力。但是,像他这样礼貌友善、慷慨大方的主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宫司身边的一众神官也个个仪表堂堂、神采不凡。他们都穿着传统服饰,一身无法掩盖的贵气,看上去不像神官,倒更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其中一个年轻人留着厚厚的黑色胡须,这在日本是很少见的。

临别之际,热情的主人又送给我一枚护身符(上面绘有杵筑两位神明的画像),还有一些文稿,记录了大社的历史及所收藏的宝物。

十七

辞别了宫司和他的随从们后,我们在佐佐和另一位神官的引导下来到稻佐滨。这里是靠近城镇的一片海岸,面积较小。佐佐神官是一位富有学识的诗人,对神道教历史和古籍深有研究。我们便一边沿着海岸漫步,一边听他给我们讲种种奇闻异事。

如今的稻佐滨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浴场,附近建有不少客栈和茶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神道教传说中,众神为了支持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便要求掌管大地的大国主神放弃对出云的统治。“稻佐”一词,在日语中就是征求对方意见的意思。《古事记》上卷第三十二节就记载过此事,在此摘录一小部分:

是以二神(天鸟船神和建御雷神)降出云国伊那佐之小滨而拔十拳剑,逆刺于浪穗,盘坐刃前问大国主神:“天照大御神、高木神之命以问使之:‘汝所统之苇原中国者,当为我御子所治之国!’故,汝心奈何?”大国主答:“仆者不得答。我子八重事代主神可答。然今为狩鸟猎鱼而往御大之前而未还。”是遣天鸟船神召八重事代主神归而问之。事代主神语其父神曰:“恐之。此国者立奉天津神之御子。”言毕,八重事代主神即蹈倾其船,后击掌,使船化青柴垣,隐于其中。

建御雷之男神复问大国主:“今汝子事代主神如此答矣,亦有可答之子乎?”答曰:“尚有建御名方神,除此者无也。”话未毕,建御名方神举千引之石而至,言:“谁来我国而窃窃私语?或欲作力竞之赛何如?”

在海岸附近,有一座名叫稻佐宫的小祠,供奉着掌管力气的建御名方神。而当年建御名方神一根手指就举起的岩石,即千引岩,至今仍伫立在海边。

为了表示谢意,我们邀请神官们在一家海边小馆里吃了顿饭。席间,我们谈天说地,又聊到了许多关于杵筑和国造的故事。

十八

三十多年前,国造的权力如日中天,地方上无人可及。出云国造更是一度成为整个出云的信仰统治者。国造统治着整个杵筑,而他的名号也改为宫司。但是,在偏远地区的淳朴大众心里,国造仍然是神一般的存在。人们依然用以前的头衔来称呼国造,并且始终相信国造是神明的后裔。你很难想象,一群从未在出云居住的人,竟然能够如此虔诚地敬畏国造。放眼日本之外,大概也只有深受敬爱的西藏活佛能与之比肩了。在日本国内,唯有天皇能获此殊荣。备受敬仰的天皇在人们心中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幻象;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名头。因为天皇就如同退隐的神明,是不可见的。在民间传闻中,人类是不允许凝视天皇的面容的,否则就会失去生命。这种不可见性和神秘性,使得天皇的传说更加深入人心。但国造就不同了,人人都可以在国造的领地见到他,甚至和他交流。即便如此,国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仍不亚于天皇,其权力甚至能够与大名比肩,就算是将军也不会轻易得罪他。现任宫司的先祖甚至曾公然违抗丰臣秀吉的命令,拒绝交出军队,原因竟是不会听令于一个出身卑微之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的国造被没收了大部分封地。不过在近代之前,国造的权力仍旧不曾被削弱半分。

此类故事数不胜数,在此便讲述两个经典的小故事,让大家了解国造在信众心中的地位。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富翁认为自己之所以财运亨通,全是仰仗杵筑大黑天的保佑。为了表示感谢,富翁决定献给杵筑国造一件长袍。

国造婉言谢绝了,但富翁执意要献上礼物,便请来一位裁缝,命他赶制衣裳。哪想到,裁缝却狮子大开口,开出了一个天价。富翁不解,问他原因。裁缝答道:“既然是为国造做衣服,那以后我就不能随随便便给别人制衣了。所以,我必须提前为下半辈子做好打算。”

第二个小故事,则发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

松平氏第五代大名松平宣维统治这里的时候,有一位住在松江藩的武士,名叫杉原喜户次。他本就在杵筑军中任职,又深受国造赏识,便常常能与国造一起下棋。一天夜里,两人正在对弈。忽然,武士像是被定住了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周围人顿时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只听国造说道:“我知道了,这是由于他刚才一直在抽烟的缘故。我素来不喜抽烟,又不忍扫了他的兴,便闭口不言。然而,神明看出了我心中的不悦,便惩罚了他。现在,我来让他清醒过来吧。”于是,国造口念咒语,武士便瞬间恢复如常了。

十九

随后,我们原路返回,再一次置身于这片雾气缭绕、充满传说的圣地。此时,周围一片寂静。路边是一片片成熟的稻田,地上点缀着祈祷用的白色箭矢,两侧则屹立着以神的名字命名的山峰,峰顶或是一片靛蓝,或是一片苍翠。杵筑已被我们远远抛到了身后,与我们告别了。但是,午夜梦回之时,我依然能够看到那宽广的大道,一整列挂有巨大注连绳的鸟居,以及神情肃穆的宫司,和善的佐佐神官,甚至还有那一身雪白、翩翩而舞的巫女。屏气凝神,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一阵阵拍手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每每想到,自己作为第一位进入日本最古老神社的外国人,并且有幸一睹那古老的器皿用具,还有一系列的礼神仪式,内心便是止不住的狂喜。这一切的一切,对于那些人类学家和进化论者而言,该是多么梦寐以求的经历啊。

此番游历后,杵筑大社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名刹,而是神道教内涵的生动写照。透过杵筑,我们能感觉到古老宗教的生命脉动。那触感是如此强烈,让人仿佛回到了《古事记》中描绘的那个陌生年代。虽然无法用言语直接形容,却能一直在人们心中代代流传。佛教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早已发生变化,并慢慢衰落,甚至终有一日会退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种不为人知的信仰。但是,神道教却始终如一,在这片孕育它的土地上屹立不倒。纵使岁月无情,它也只会更加壮大,受人敬仰。佛教体系复杂,且典籍浩如烟海、内容深奥。神道教却刚好相反,既不会大讲哲理,讨论形而上学,也没有自己的道德规范。但是,它却能抵挡住西方宗教的入侵。在这一点上,其他东方宗教无出其右。神道教一方面积极接纳西方科学,另一方面却又能抵制西方宗教的渗透。那些外国狂热分子们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进行打压,对方总能如同空气一般,既充满吸引力,又无懈可击。就连最优秀的学者,都无法对神道教说出个所以然来。从某方面说,神道教似乎只是一种祖先崇拜;站在其他角度,这种祖先崇拜中又夹杂着对自然的敬畏。但是,它似乎根本就不属于宗教范畴。在那些无知的传教士眼中,神道教是一种最糟糕的异教。人们之所以觉得很难解释神道教,归根结底是因为汉学家们只能从书籍中追寻它的起源。例如,《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的是神道教的历史;祝词讲述的则其信徒的事迹;本居和平田二位知名学者,也曾做过相关批注。但是,真正讲述神道教内涵的,既不是文山书海,也不是那些清规戒律,而是信众的内心。在人们的心目中,神道教就是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它是永垂不朽的。在那些古老的迷信、朴实的传说,还有不可思议的法术背后,蕴藏着神道教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充满生命力与直觉的全部灵魂。要想真正了解神道教,就必须深入它神秘的灵魂,领略其中的美感、艺术感染力和英雄事迹。神道教仿若一块磁石,由内而外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忠诚、信念,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我终于知道,东方人的内心中充满着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这种精神与古希腊人有异曲同工之处,相信再无知的人都能察觉。我也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向更多人传播神道教的伟大力量。

三 弘法大师的书法
弘法大師の書

只见那河面上的字竟然化为一条真龙,在河中翻涌奔腾

弘法大师是日本的佛教高僧、真言宗的开山祖师。大师创立了日本文字中的平假名,教会人们用平假名进行书写,还创作出了“伊吕波歌”。更为难得的是,弘法大师还是一位享有盛誉的书法家兼抄经名手。

《弘法大师传》中,曾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弘法大师游历中国期间,大唐皇宫里一处宫殿门前匾额上的字,由于受到岁月侵蚀,变得斑驳不清。皇帝便召来弘法大师,让他写一幅新的。只见大师两手各执一支笔,左右脚趾又各执一支,口里居然还叼着一支,五支笔各显神通,在墙上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很快便大功告成了。大师的字宛如行云流水,这样的佳作在中国还是头一回见到。随后,大师手中执笔,退后几步,朝墙壁上一挥,飞溅的墨汁落在墙上,竟化作美丽的字。皇帝闻之,龙心大悦,赐他“五笔和尚”的美誉,意为大师能够用五支笔同时写字。

还有一回,大师当时居住在京都附近的高野山。天皇想让他为著名的金刚峰寺题字,便派了一位使者,命他带着匾额去见大师。使者来到弘法大师居所附近,不巧天降大雨,河水暴涨,便被拦住了去路。不一会儿,弘法大师出现在河对岸。使者禀明来意后,大师便让他将手中的匾额高高举起,使者照做了。大师站在河对岸,运笔如风,使者手中的匾额上顷刻间就出现了写好的字!

弘法大师常常独自在河畔冥想。

有一天,大师正陷入沉思,隐隐约约感觉身前有个男孩,正好奇地凝视着他。男孩衣衫褴褛,却唇红齿白,风姿卓然。

男孩问道:“您就是弘法大师吗?那位顷刻间五笔同书的‘五笔和尚’?”

弘法大师回答:“正是贫僧。”

男孩接着说道:“如果您真是弘法大师,那我能请您在这天空上写字吗?”

弘法大师起身提笔,对着天空运笔挥毫。不一会儿,天空中便出现了几个极为秀美的大字。

男孩说:“我也来试试。”便模仿弘法大师,也对着天空写起了字。

男孩又说:“我能请您在这河面上写字吗?”

大师随即在河面上写了一首赞美水的诗。不一会儿,河面便显现出字迹,且字字飘逸灵动,在河水的映衬下,犹如片片落叶,飘入水中,又随水波而去。

“我也试试。”男孩说道,便在水面上写了一个草体的“龙”字。字虽然写在流水之上,却如被定住了般稳稳不动。

弘法大师注意到,男孩笔下的“龙”字缺了一点,便问道:“你为什么不添上这最后的一点呢?”

“噢,我忘了。”男孩回答,“不如您来为我添上这一笔吧。”

于是,大师提起笔,给“龙”字加上了一点。忽然,只见那河面上的字竟然化为一条真龙,在河中翻涌奔腾,一时间风云变色,电闪雷鸣。那条龙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而去。

弘法大师问道:“施主究竟何许人也?”

男孩回答道:“吾乃受世人供奉的五台山大智文殊师利菩萨。”他一边说着,一边现出真身。只见他面若天神,周身佛光普照,让人无法直视。

文殊菩萨微微一笑,飞向天空,消失在云端。

有一次,弘法大师奉天皇之命,给应天门题写匾额,居然也漏掉了一点。天皇十分诧异,问他为何少了一点。大师回答道:“贫僧确实忘了,但我可以现在就添上这一点。”因为匾额已经题好字,高高挂在门上了,天皇随即命人搬来梯子。但大师并未攀上梯子,而是站在门前的道路上,将手中的笔掷向匾额,那笔落在匾额上,刚好添上了最后一点,周围的人无不拍手称奇。随后,笔又轻轻一弹,稳稳落回大师手中。

京都皇宫的皇嘉门,也是弘法大师题的字。在皇嘉门附近,住着一个名叫纪百枝的人,他对弘法大师的题字不屑一顾,甚至还指着匾额上的字说道:“哎呀,这字看起来,跟那些大摇大摆的相扑手没什么不同嘛!”当天晚上,纪百枝做了一个梦,竟然真的梦见一个相扑手。相扑手一个千斤压顶跳到他身上,挥拳就打。纪百枝只感觉身上剧痛,一个号叫就吓醒了。随即,他竟真的看到一个相扑手,变成他曾经嘲笑过的那些字,飞上天空,最后回到皇嘉门的匾额上了。

当时,一位有名的书法大家,名叫小野德,也嘲笑过弘法大师的字。他曾指着大师题写的朱雀门匾额说道:“这‘朱’字写得就跟‘米’字一样!”当天晚上,小野德梦见自己白日里嘲笑的字变成了一个男人,将他扑倒在地一顿狠揍,那人对着他的脸一拳接着一拳,就像在舂米一样。男人说道:“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就是弘法大师派来的使者!”小野德随即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血流不止,就像刚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弘法大师圆寂后许久,人们发现,他题写在美福门和皇嘉门上面的字几乎被消磨殆尽。天皇便命大纳言幸成负责修缮门匾。由于有前车之鉴,幸成十分害怕会惹恼弘法大师的在天之灵,使自己遭逢厄运。幸成没办法,只好摆上供品,祈祷得到大师的允许。当天晚上,幸成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师来到他身旁,面目和善,笑着对他说道:“你尽管按照天皇的旨意去做,不必害怕。”幸成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着手修缮,最后于宽弘四年一月完工。这件事也被记录在《本朝文粹》一书中。

这些故事,都是我的朋友晃讲给我听的。

四 得度上人的故事
得度上人の話

『请您永远守在这里,拯救众生。』

『请您云游四海,拯救众生。』

元正天皇在位时期,大和国有一位名叫得度上人的高僧,他是法辉菩萨为了普度众生而转生的。有一天夜里,得度上人在山谷中行走,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了奇妙的光芒。他走近一看,发现这如月光般柔和的光芒源自一株倒下的大楠树,树上还散发着阵阵幽香。这种种异象让得度上人相信,这株楠树绝非凡品,并决定把它雕刻成观音像。于是,得度上人开始一遍遍地诵经念佛,祈求灵感。

正在他诵经之时,一位老翁和一位老妇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对得度上人说道:“我们知道,你是在祈求佛祖的帮助,想要将这棵树雕刻成观音像。所以,请继续诵经吧,我们来帮你雕刻。”

于是,得度上人就依照他们的吩咐继续诵经。他惊讶地看到,两位老者轻而易举地就将巨大的树干拦腰截断,然后开始分别把它们雕刻成像。得度上人看着他们雕刻了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雕刻完成了,两尊完美无瑕的观音像出现在他的面前。得度上人恭敬地问道:“敢问两位高人尊姓大名?”老翁答道:“吾乃春日明神。”老妇人则答道:“吾乃天照大神。”说话间,两位神明便显出真容,随即升到空中,从得度上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天皇听闻此事,便派高僧行基菩萨去大和国朝拜观音像,并在那里修建一座寺庙。得度上人将其中一尊观音像供奉在寺庙中,并对它说:“请您永远守在这里,拯救众生。”然后,他把另一尊观音像投入了大海,并说道:“请您云游四海,拯救众生。”

后来,那尊海中的观音像漂到了镰仓。一到夜晚,它就会发出璀璨的光辉,仿佛海上日出一般。镰仓的渔民被这耀眼的光辉唤醒,他们坐船出海,发现了浮在海面上的观音像,便将它请到了岸上。

天皇闻之,决定为这尊观音像再修建一座寺庙,这就是镰仓海光山上的新长谷寺。

五 地藏的故事
地藏の話

贞义去世后的第三天夜里,她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在很久以前的日本镰仓,有一位浪人的妻子,名叫会我贞义,她靠着养蚕缫丝为生。贞义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时常去建长寺参拜。

有一天,天气十分寒冷,贞义像往常一样来到建长寺礼佛,看到地藏菩萨的佛像在寒风中受冻,顿时心疼不已,便决定亲手做一顶农人天冷时戴的帽子,使菩萨免受寒冷之苦。贞义回到家后,立即着手缝制,不久便做好了,拿到了寺中。贞义小心翼翼地给地藏菩萨的雕像戴上帽子,口中念道:“只可惜信女手头并不宽裕,不然便可以为菩萨缝制一整套衣服,让您全身都能暖和了。唉,我出身寒门,也只能为您献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治承五年十二月,贞义猝然长逝,享年五十岁。然而,奇异的是,贞义逝世后整整三天,身体丝毫没有像死尸一样变得冰冷僵硬,反而一直都是暖暖的。亲朋好友们见到这番场景,唯恐得罪鬼神,吓得不敢将她下葬。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贞义去世后的第三天夜里,她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随后,她向亲友们讲述了前因后果。原来,贞义断气后,鬼魂便来到了阎王殿。阎王见到她,大发雷霆地说道:“好一个歹毒的妇人,简直有违佛祖的教导。你这一生中,将无数的蚕浸入滚水中,剥夺了它们的性命。现在,本王罚你去往那镬汤地狱,让你饱受沸汤煎熬之苦,直到你赎尽所有的罪孽。”

话音刚落,一旁的鬼差立刻上前拖着贞义,将她扔进了一口巨大无比的锅中。锅中满是熔化的金属,贞义一掉进去,立刻痛苦万分,鬼哭狼嚎起来。

忽然,地藏菩萨从天而降,落进了熔化的金属中,只见奇异的事发生了:刚才还沸腾着的金属熔液,立刻冷却下来,变得如油般平滑。地藏菩萨抱起贞义,从巨锅中飞身而出,带到了阎王面前。地藏菩萨将贞义的善行告诉了阎王,恳请阎王看在他的面子上,宽恕贞义的罪过。阎王被贞义的善举感动,便释放了贞义,将她送回了娑婆世界,还阳复生。

六 洗豆桥
小豆磨ぎ橋

在洗豆桥附近,千万不要唱这首杜若之歌

在松江市东北部的普门院附近,有一座桥,名为洗豆桥。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以前有一个女鬼,每逢夜里,便来到桥下洗豆子的缘故。

日本有一种非常美丽的紫色花朵,叫作杜若,因此也流传着一首歌谣,名为“杜若之歌”。此地有一个习俗,就是在洗豆桥附近,千万不要唱这首杜若之歌。具体是为什么,大家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因为洗豆桥附近的鬼怪特别讨厌这首歌,一听就火冒三丈,随即露出原形害人。

很久以前,有一位勇敢的武士,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无所畏惧,有天晚上经过洗豆桥时,故意大声唱起杜若之歌。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什么鬼怪都没有出现。武士哈哈大笑,安全地回了家。

在家门口,武士遇到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女子亭亭玉立、眉目如画,朝他行了个礼,赠给他一个女子用来存放信件的漆制文箱。武士亦庄重地回了一礼。女子说道:“妾身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女,奉我家女主人之命,赠你这件礼物。”说完,便消失在了武士的眼前。

武士打开文箱,定睛一看,里面居然放了一个小孩的人头!人头还在流血,好不瘆人。武士顿觉不妙,连忙冲进家中,发现客房的地板上躺着自己年幼儿子的尸体,尸体脖子上光秃秃的,头已经被拧了下来。

七 买水饴的女子
水飴を買う女

可见,母爱是多么伟大,竟能凌驾于生死之上

在松江市中原町的大雄寺墓园,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地有一种专门售卖水饴的铺子,叫作饴屋。水饴是一种琥珀色的麦芽糖浆,小孩子如果吃不到牛奶,就会买来水饴吃。每天深夜,总会有一个女子来到饴屋,她面色苍白,一身白衣,每次都会买上一文钱的水饴。

水饴店的老板见她如此苍白消瘦,心生怜悯,因此每次女子过来,他都会和颜悦色地询问她的情况。奇怪的是,女子每次都是一言不发,从不作答。店主心中愈发疑惑,一天晚上,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跟在女子身后,想一探究竟。店主一路尾随,竟见那女子朝着墓园而去,不由心生恐惧,只好原路返回。

第二天夜里,女子又来到店中,却没买水饴,而是让店主与她同行。店主有了之前的经验,为了壮胆,便邀了一群朋友一同前往。果然,女子带着他们去了墓园。只见她径直来到一座坟墓前,便忽地如鬼影般消失不见了。

随即,店主和朋友们便听到地底传来一阵小孩的啼哭,令人毛骨悚然。好在人多势众,大家也不至于太过害怕,便壮着胆子,掘开了那座坟墓。一打开棺材,人们发现里面躺着一具女尸。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每晚来买水饴的那个女子!女尸旁边居然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婴儿,看见灯笼的光,正嘻嘻笑着。婴儿身旁,放了一小杯水饴。

原来,这女子生前被人误诊,还未断气便被下了葬,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在坟墓里产下了孩子。女子做了母亲,即便化作了鬼魂,也精心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可见,母爱是多么伟大,竟能凌驾于生死之上。

八 讨厌公鸡的神
雄鶏の嫌いな神

在这里,你即使用二十倍重量的黄金,也买不到一颗鸡蛋

美保关的神明讨厌鸡蛋,同样,他也讨厌母鸡和小鸡,并且,他对公鸡的憎恶远远超过其他所有生物。以至于,在美保关,公鸡、母鸡、小鸡、鸡蛋,通通没有。在这里,你即使用二十倍重量的黄金,也买不到一颗鸡蛋。

而且,不论是小舟、舢板还是轮船,都禁止向美保关运送哪怕一根鸡毛,更不用说运送鸡蛋了。甚至有人认为,就算早上吃了鸡蛋,你也不敢当天去美保关。因为美保关的神明是水手的守护神,以及风暴的操控者,在他的领域里,即使是鸡蛋的气味,也会让船遭受厄运。

曾经有一艘从松江开往美保关的小渡船,刚一出海就遇到了恶劣天气,船员们坚信,一定是有谁将事代主神讨厌的东西偷偷带上了船。当然,要怀疑所有乘客是不现实的。不过,突然间,船长注意到船头上有一个人正在抽烟——就像真正的日本人那样在死神面前抽烟,他的铜烟管上赫然印着一只打鸣的公鸡!不用说,那根烟管被扔到了海里。随即,汹涌的大海恢复了平静,小渡轮安全地驶入了那神圣的港口,在神社巨大的鸟居前落了锚。

至于为什么美保关的神明会憎恨公鸡,并将鸡驱逐出他的领地,有许多故事可以用来解释原因。不过,实质上,这些故事说的都是下面这件事——

就像我们在《古事记》中读到的那样,事代主神,也就是大国主神的儿子,习惯去美保岬逐鸟捉鱼。由于种种原因,事代主神经常夜不归宿,但总会在黎明前回来。在那些日子里,公鸡是事代主神值得信赖的仆人,它负责在事代主神要回家的时候,充满活力地啼叫。然而有一天,公鸡忘记了啼叫。事代主神慌慌张张地回到船上,结果忘了带桨,不得不用手划水,以至于他的手被凶恶的鱼咬伤了。

在我们去往美保关的途中,有一座位于中海岸边的美丽小镇,名叫安来,那里的百姓大多信奉事代主神。然而,安来却有着数量众多的公鸡、母鸡和小鸡,虽然这里的鸡蛋在大小和质量上并不出众。安来的百姓认为,比起像美保关的居民那样谨小慎微,吃鸡蛋是侍奉神明更好的办法。理由就是,当人们吃了一只鸡,或吞掉一颗鸡蛋时,就为事代主神消灭了一个仇敌。

九 青铜马
唐金の馬

只有在『别火』去世之后,他的继任者才能够知晓其中的秘密

在杵筑大社的第一座大殿里的正门左侧,矗立着一栋小巧的、造型如同普通神社的木构建筑,木头颜色已变得灰白,看上去年代久远。这栋建筑的门紧闭着,在门的格栅上,系着许多白色的纸带,上面大多是写给神明的誓言或祈祷文字。但是,当你透过格栅窥探时,就会发觉里面一片昏暗,没有任何神道教的象征物。原来这是个马厩!在格栅的中央,有一匹骏马正在凝视着你。马身后的墙上,挂着那种日本样式的草编马蹄垫。这匹马动不了,因为它是用青铜铸造的。

我好奇地向佐佐神官问起这匹马的由来,他告诉了我下面的故事。

在农历七月十一,有一个叫作“身逃”的奇怪节日。在那一天,大国主神会离开杵筑大社,穿过这座城市的街道,沿着海岸去往国造的府邸。因此,国造也总是在这天离家外出。如今,这里的国造也不会真的放弃他的豪宅,而是举家搬进公寓中,好让大国主神能有更大的空间自由活动。这种国造出走的习俗仍然被称作“身逃”。

当大国主神穿过街道时,紧跟其后的是杵筑大社里职位最高的神官,在过去,这位神官被称作“别火”,意思是“圣火”。这位神官之所以有这个称呼,是因为在节日前的整整一周里,他只吃用“圣火”烹饪的特殊食物,只有这样,他才能以圣洁之身面对神明。“别火”的职位是世袭的,久而久之,它便成了这个家族的姓氏。只是,如今主持仪式的人,不再以“别火”相称了。

“别火”在履行职责之时,一旦看到街上有行人,他就会命令那人站到一旁,同时口中说道:“狗,让开!”直到现在,当地百姓仍然相信,被神官下命令的人真的会变成狗。因此,在“身逃节”那天,没人敢在那个特定时刻上街。即使到了现在,这座小城里的百姓,也几乎没人会在这一天外出。

在跟随大国主神横穿整个城市后,“别火”通常会在凌晨两三点间,在海边举行神秘的仪式。(我听说,这个仪式每年都在同一时间举行。)但是,除了“别火”本人,任何人都禁止在场。百姓们依旧相信,所有不幸看到仪式的倒霉蛋都会当场倒毙,或者变成动物。

这个仪式是如此神秘,以至于只有在“别火”去世之后,他的继任者才能够知晓其中的秘密。

因此,当“别火”死后,他的遗体会被安放在神殿内室的席子上,所有的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他的儿子能留下来。接下来,在深夜的某个时刻,“别火”的魂魄会回到他的遗体中,把身体撑起来,伏在儿子的耳旁,将仪式的秘密告诉他。说完,“别火”就倒下去,再度死去。

但是,读者估计会有疑问:这一切跟青铜马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这么一点关系——

在“身逃节”上,大国主神正是骑着这匹青铜马,穿过城市的街道的。

十 日本的人偶
日本の人形

如果你足够爱它,它就会拥有生命

这里,我将要告诉读者一些关于日本人偶的事情,这些事情你之前肯定没听说过。我要说的日本人偶,不是那种小玩偶,而是与两三岁幼儿一般大小的漂亮人偶。虽然,与更加精致的西方人偶比起来,这种真正的“玩偶娃娃”要廉价与朴素得多。但是,它在日本女孩的精心照料下,显得更加有趣。

这些人偶被精心打扮过,小小的丹凤眼,剃过的脑袋,还有那笑脸,一切就跟真人一般。从远处看去,最善于观察的眼睛也会被它们骗过。在港口售卖的成千上万张展示日本风俗的照片中,经常可以看到裹在母亲背上的幼儿,它们就是这种人偶的最佳代表。即使是照相机也分辨不出那些幼儿其实用的是替身。即便一位日本母亲把人偶举到你跟前,掏出它的小手、挪动它的小脚、转动它的小脑袋,你也不敢打包票说这只是个人偶。即便是在仔细查看之后,你仍然会有这种疑虑。我想,当你单独与人偶相处的时候,想必会十分紧张吧。制作人偶的能工巧匠是多么善于迷惑人眼啊!

如今,有一种观点说,一些人偶实际上是拥有生命的。

在过去,持有这种信仰的人并不像现在这么少见。那时候,人偶被认为是值得尊敬的神,拥有人偶的人是令人羡慕的。这些人偶被当作真正的儿女对待,它们会经常被喂食,有自己的床,有许多漂亮衣服,还有自己的名字。外观是女孩的人偶被叫作“阿德”,男孩人偶则被叫作“德太郎”。人们认为,人偶一旦被冷漠对待,它们就会愤怒、哭泣,而虐待人偶的家庭都会遭受厄运。甚至,这些人偶被认为拥有非凡的神通。

在松江,有一户姓千石的武士家庭,他们家的“德太郎”在当地的名气不亚于鬼子母神——日本人的妻子常向它祈求儿女平安;没有子嗣的夫妇常常去千石家请“德太郎”,在自己家供养一段时间,然后再满怀感激地把它送还回去,还不忘为它添置新衣服。我相信,这么做的人,都是满心期待地想成为父母的。

“德太郎”是有灵魂的。当地甚至有这么一个传说:当房子着火的时候,“德太郎”会自己跑到花园避难。

关于人偶,似乎有这么一种观点:新的人偶是单纯的玩具。但是,一个在漫长岁月中被家族保存,并被一代代孩子们喜爱、陪孩子玩耍的人偶,就会渐渐地拥有灵魂。

我问一个可爱的日本小女孩:“人偶怎么会拥有生命呢?”

“怎么不会?”她反驳道,“如果你足够爱它,它就会拥有生命。”

如果不是勒南关于神的演化的思想,那么这个女孩吐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然而经过几个世纪,即使是最受人关爱的人偶,最终也会损坏。当人偶被认为彻底死亡后,它的“遗体”依然会被善待,绝不会被丢弃掉。与神社里无法再用的圣物不同,坏掉的人偶既不会被焚烧,也不会被投入纯净的流水中,也没有被埋葬,你根本想象不出来它们会被如何处理。

它们被献给荒神——一个有些神秘的、融合佛教与神道教理念的神。古佛像中的荒神长着很多手臂。然而我确信,出云的神道教里则没有任何表现荒神的艺术形式。几乎在每一座神社,以及很多寺庙里,都种植着榎树。对荒神来说,榎树是神圣的。农夫们认为,荒神就住在榎树里,所以他们总是在榎树下向荒神祈祷。通常,榎树下还会放置着小型的鸟居和神社。在荒神的小神社里,在他的神树根部,或者树洞里——如果有树洞的话,你时不时会发现人偶的可怜残骸。但是,在人偶主人在世之时,它们很少会被送给荒神。所以,当你看到一个人偶“曝尸”于此之时,你几乎可以肯定,它们是在一些死去的女子的遗物中被找到的,它们是她的,甚至也可能是她的母亲、外祖母那段纯真的豆蔻年华的纪念品。

十一 八岐大蛇的传说
八岐大蛇の伝説

八云起,出云八重垣,留妻而筑八重垣,那八重垣啊!

出云国意宇郡佐草村的八重垣神社,是所有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女都要去朝圣的地方。那里供奉的是须佐之男和他的妻子奇稻田姬,以及他们的孩子佐草命。他们是婚姻与爱之神,他们让独身者融入家庭,让有缘人从出生起,命运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我们可以料想到,在一切已命中注定之后,再去那里朝圣,祈求天长地久,只是单纯的浪费时间而已。

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人们的信仰行为能与神学理论完全相符呢?神学家和僧侣创制并传播了教义和信条,但善男信女们总是根据自己内心的喜好创造神明——这些神明也是目前更好的神。此外,那个刚猛的男神——须佐之男的往事,并不能表明他的特殊经历与命运有何关联。就像《古事记》中记载的那样,他对奇稻田姬一见钟情。

那时,须佐之男刚刚被放逐到出云国肥河之源一处叫鸟发的地方,他发现河里有一根筷子顺流而下,便意识到河的上游必定有人家居住,于是决定前去寻访。

路上,他遇到了一对年迈的夫妇,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孩,三人正在哭泣。须佐之男不顾神的仪举,向他们问道:“尔等是何人?”

老翁回复道:“我是个土神,是大山津见神的儿子,名叫足名椎;老伴名叫手名椎;女儿名叫栉名田比卖。”

须佐之男继续问道:“尔等因何而哭?”

老翁回答道:“我本来有八个年幼的女儿,让人痛心的是,来自高志的八岐大蛇每年都来这里吞食一位。如今它就要来了,我们因此而落泪。”

须佐之男又问道:“那八岐大蛇长什么样?”

老翁答道:“它的眼睛如同酸浆果;它有一个身子,八头八尾;身上长着苔藓、杉树和桧树;它的身躯蔓延了八条山谷、八座山丘;它的腹部红肿,时常流着脓血。”

须佐之男对老翁说道:“如果这位姑娘便是你的女儿,你愿意将她托付于我吗?”

老翁答道:“恕我冒昧,不过我还不知道阁下尊姓高名。”

须佐之男答道:“吾乃天照大神的兄长,从高天原而来。”

夫妇俩说道:“果真如此的话,能将女儿托付给您,着实令我们倍感荣耀啊。”

于是,须佐之男将女孩封入一把密齿梳子中,随后插进了自己的发束里。他对足名椎和手名椎说道:“尔等能做出蒸馏八次的烈酒吗?这里要筑一圈围墙,墙上开八个门,每个门内修一座台子,每座台子上放一个酒桶,每个酒桶里倒满蒸馏八次的烈酒。然后等着就是了。”

当夫妇俩按照须佐之男的吩咐布置好一切之后,八岐大蛇就来了。它把八个头分别伸进了八个酒桶里,喝起了酒。没过多久,它就喝得酩酊大醉,八个脑袋全都耷拉到了地上,呼呼大睡起来。这时,须佐之男拔出身上的十拳剑,将八岐大蛇大卸八块。八岐大蛇的血灌满了肥河,将它变成了一条血河。

然后,须佐之男就开始寻思,这出云国哪里有合适的地方修建神殿呢?

就在须佐之男建好神殿之时,祥云从神殿腾腾升起。于是,他便作了一首歌:

八云起,出云八重垣,

留妻而筑八重垣,

那八重垣啊!

八重垣神社的名字由此而来。古时的训诂家根据《古事记》考证,出云国的名字,也是由这首歌而来的。

十二 树灵
木の霊

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是我们的孩子会活下去,你要永远爱他

树木,至少是日本的树木,是有灵魂的。看到梅花和樱花盛开的人,不知不觉中就会产生这种幻想。在出云以及其他地方,大多数人们都相信这一点。这种观念并不是佛教思想,然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比古老的西方传统观念认为的“万物的产生都是为了让人类使用”,这种观念使人更加接近宇宙真理。

此外,与西印度人为了保护珍贵树木而产生的信仰不同,这里存在着一些对特定树木的奇怪信仰。就像一些热带地区一样,日本有它的灵树,其中榎树和柳树是最容易化灵的。如今,在日本有年头的花园里,这两种树已经很难找到了。人们相信,这两种树都有着让人难以忘怀的灵力。

就像出云人所说的“榎木化形”,你能在日语字典里找到“化形(ばける)”一词。但是,人们对这些树的信仰是非常独特的,不是简简单单地用动词“化形”就能解释的。树木本身并不会变化或者移动,而是被称作“树灵”的幽灵从树上脱离出来,然后四处走动。

大多数情况下,树灵的形态都被假定为美丽的女子。树灵不爱说话,也不爱冒险离开它的树。一旦有人靠近,它就会立刻缩回树干或者树叶中。据说,当古老的柳树或者年幼的榎树被砍伐时,会有血从断口处流出。在这些树年幼之时,人们并不相信它们有什么灵力,一旦它们长大了,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这里有一个非常动人的传说——回想一下古希腊德律阿德斯的故事——一个关于京都一户武士家的庭园里的柳树的传说。

由于柳树有着种种不可思议的传闻,一位租客决定把他租住的院落里的柳树砍倒。这时,一位武士劝他说:“不如把它卖给我好了,我把它移栽到自家的庭园里。那棵树是有灵的,夺去它的生命实在是太残忍了。”就这样,武士将柳树买下,移了过去。柳树在新的居所长得枝繁叶茂,它的树灵出于感激,便幻化成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与这位帮助过它的武士结为夫妻,并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

几年后,拥有这块土地的大名下令砍倒这棵树。武士的妻子痛哭流涕,这才第一次向丈夫透露自己的身份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如今,”妻子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命不久矣,但是我们的孩子会活下去,你要永远爱他。这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事。”

丈夫听得目瞪口呆,他惊慌失措地想要留住妻子,却无能为力。妻子向他道别后,就走进树里消失了。

武士竭尽所能地想要说服大名,阻止他砍掉柳树。但是,大名决心已定,要用这棵树来修缮千手千眼堂。最终,柳树被砍倒了。然而,就在柳树落地之时,它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以至于三百人都挪不动它。

这时,武士的孩子出现了。他用小手拿起一根树枝,口中念道“来吧,来吧”,那棵大树就跟着他,沿着地面一直滑到了寺院里。

十三 鸟取的蒲团
鳥取の蒲団

『哥哥,你冷吗?』

『你呢?』

很久以前,鸟取新开了一家小小的旅馆。这天,旅馆迎来了开店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对方是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旅馆老板想为自己的小店赢一个好口碑,也好吸引更多的旅人前来投宿,便格外热情地招呼这位客人,给他提供了上好的服务。虽然旅馆是新开的,但店主财力微薄,因此,店里的家具、餐具等器物都是从旧货铺中采办过来的。东西虽然陈旧了些,但好在干净舒适,而且也足够美观。商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不少上好的温酒。此时,热心的店家也已为他铺好了被褥,商人便钻进被窝,酣然入睡了。


在这里,我必须打断一下,对日本的床进行说明。在日本,除非主人家有人身体抱恙,必须卧床养病,否则你寻遍房间各个角落,也不会在白天发现一张床。事实上,日本的床跟西方人所说的床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日本的床没有床架、弹簧、床垫,也没有被单和毛毯。它仅仅由厚厚的、塞满了棉花的被褥铺成,人们称之为蒲团。日本人睡觉时,先在榻榻米上铺上几层蒲团,然后又另取一些来盖在身上。有钱人家一般先铺上五六层,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来选择盖多少层。而对于贫苦人家来说,至多也只能用上两三层。这种蒲团有多种样式,例如,仆人多用棉质蒲团,与西方的地毯相比,这种蒲团则显得又小又薄。而有钱人使用的丝绸蒲团,则质地上乘,长八尺、宽七尺,比起穷人家的厚实得多。还有一样东西叫作夜着,是类似和服的有两条宽袖的大被子,在天气寒冷的时候使用,盖起来非常舒服。一般来说,主人家白日里会将这些床上用品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放进壁柜中,再拉上隔扇——一种十分美观的拉门,上面糊了不透明的纸,纸上则绘有精美的图案。所以,在日本,白天是看不到床的。除此之外,日本人还会使用一种木制的枕头,用来防止夜间休息时将发型弄乱。

这种木枕与宗教颇有渊源,但具体源于哪门哪派,我就答不上来了。只知道,千万不能用脚去碰这种木枕,即使是不小心踢到或将它移位了也不行,因为这在日本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这时候,冒犯者为表歉意,就应用双手将木枕举过额头,恭恭敬敬地将它放回原处,嘴里还要说着“对不起”,以求得主人的原谅。


此时,外面天寒地冻,客人本就喝了不少温酒,而床铺又是那么温暖舒适,照理说应该睡得很熟才是。商人入睡后不久,屋里突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把商人给吵醒了。商人竖耳倾听,原来是两个小孩在对话:

“哥哥,你冷吗?”

“你呢?”

半夜三更被这两个小孩吵醒,商人心中十分懊恼,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在那个时候,日本的旅馆里是没有门或墙的,房间仅仅用纸屏风隔开。所以,商人心想,大概是隔壁的小孩夜里进错了房间,跑到他这儿来了,便轻声责备了一句,让这两个孩子不要吵他睡觉。房间里顿时静默了片刻,不一会儿,又传来那小孩微弱而哀伤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说道:“哥哥,你冷吗?”另一个小孩则安抚道:“你冷吗?”

商人实在忍无可忍,从被窝里爬起来,点亮了油灯。他环视四周,却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哪有什么小孩。他又检查了一下壁橱,想看看那两个小孩是不是躲在里面,发现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商人带着满腹疑惑,只得亮着油灯,又上床睡了。哪想到,过了一会儿,枕畔竟又传来那哀伤的声音:

“哥哥,你冷吗?”

“你呢?”

顿时,商人感觉一股寒意蔓延全身,这种冷,不是天气的严寒,而是发自内心的恐惧。耳边不断传来两人的对话,商人心中越来越害怕,他仔细听了听,发现发出声音的正是盖在自己身上的那床蒲团!

商人慌忙爬起来收拾好行李,一路奔下楼梯,将夜里的怪事讲给老板听。老板听了,不悦地说道:“小店已经为您提供了最好的服务,客人怕不是酒喝多了,做了什么噩梦吧。”不管店主怎么劝,商人还是置若罔闻,他急急忙忙付了账,连夜就搬到另一家旅馆去了。

第二天夜里,又来了一位投宿的客人。半夜,店主又被惊慌失措的房客叫醒了,而且又是相同的理由。但奇怪的是,这位客人可是滴酒未沾啊。店主心想,肯定是哪个竞争对手耍阴谋,故意派人砸他的生意,便不客气地回击道:“本店热情待客,服务周到,却不想客人你竟说出这番触霉头的混账话来!你明知小店是我们一家生活的来源,竟然还说出这种话,这还让我们怎么做生意呢!”客人听了这番话,也唇枪舌剑地反击起来,两个人顿时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让谁。

客人走后,店主越想越觉得蹊跷,便来到那间空房,仔细检查了一番那床蒲团。就在这时,蒲团里竟真的传来小孩的说话声。店主这时才明白,客人的确没有撒谎。声音就是从这蒲团里传来的,房里其他的东西则没什么异常。店主将蒲团搬到了自己房里,一晚上都盖着它入眠。整整一夜,蒲团里不断传来两个小孩的对话:“哥哥,你冷吗?”“你呢?”吵得他夜不能眠,直到天明,那声音才停歇。

第二天一大早,店主便带上这古怪的蒲团,想找旧货铺的老板问个究竟。意外的是,旧货铺老板对此也毫不知情。他告诉店主,这床蒲团也是一家小店转手给他的,据说,将蒲团卖给小店的人是一个贫苦的商人,家住远郊。店主便顺藤摸瓜,一路打听过去,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床蒲团本来是一户穷苦人家所有,后来被住在隔壁的房东卖了出去。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蒲团的主人一贫如洗,一家人挤在每月仅六角钱房租的屋子里。饶是如此,房租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男主人每个月也只能挣到两三元钱,女主人则常年卧病在床,没法干活。夫妻俩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他们一家人都是从外乡来的,在鸟取举目无亲。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男主人也病倒了。垂死挣扎了七日后,终是抛下一家人撒手人寰。男主人下葬后不久,常年卧病的女主人也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两个孤儿相依为命,十分可怜。两个孩子无依无靠,为了活命,只得将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典当,换几个吃饭的钱。

家里的东西其实也就那么几样:父母和兄弟俩的衣裳,几床蒲团,一些不值钱的破烂家具,火盆、碗、杯子等杂物。每日典当一些,家里的东西也所剩无几了,只留下一床蒲团。最后,兄弟俩终于水穷山尽了,终日忍饥挨饿,更别提付房租了。

一年中最寒冷的大寒来临,外面积雪颇深。兄弟俩根本无法出门,只能裹在那唯一的蒲团中,冻得瑟瑟发抖,还彼此安慰:

“哥哥,你冷吗?”

“你呢?”

家里没有火盆了,也没有能生火的东西。夜幕降临,屋外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花,不停地灌进小屋。

寒风已是咄咄逼人,但兄弟俩最害怕的还是那上门逼债的房东。房东面目狰狞,对两个孩子恶言相向,他见两个孩子拿不出钱来,就将他们扔进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夺走了兄弟俩唯一的蒲团。最后,狠心的房东还将小屋的门牢牢锁上,扬长而去。

兄弟俩身上只穿着一件蓝色薄衫,所有的衣服之前都拿去当了。他们实在走投无路,眼见不远处有一座观音庙,便挣扎着想进去避一避。无奈积雪太深,兄弟俩根本过不去。房东已经离开,他们便匍匐着爬到自家屋后。严寒袭来,兄弟俩相互抱着取暖,只觉得一阵睡意袭来,便逐渐坠入了甜美的梦乡。梦中,神明给兄弟俩盖上了一床崭新的蒲团。这蒲团洁白无瑕、十分美丽。兄弟俩在梦中盖着蒲团,也不觉得寒冷了,双双沉睡了过去。许多天后,一位好心人发现了兄弟俩冻僵的尸体,便在千手观音庙的墓园中,为他们修建了一座墓床,让兄弟俩入土为安。

店主听完这个悲伤的故事,欷歔不已,便将蒲团送给了庙里的僧人,让他们为两个死去的小孩念经诵佛,超度亡灵。从此以后,那床蒲团便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了。

十四 弃子
子捨ての話

父亲!上次您抛弃我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从前,在出云国一处叫作持田浦的小山村里,住着一户贫苦的农家。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夫妻俩养不起孩子。每一次,妻子生下孩子,农夫便先将孩子溺死在河中,再对外宣称婴儿一出生就夭折了。就这样,不管诞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最终都被狠心的农夫趁夜扔进河里淹死,前前后后一共害死了六个孩子。

终于有一年,夫妻俩条件宽裕了起来,便购置了田地,也攒了不少钱。后来,农夫的妻子怀孕了,生下了第七个孩子,这次是个儿子。农夫说道:“现在咱家有了钱,终于养得起孩子啦,以后也需要一个儿子给咱们养老送终。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真是讨人喜欢,咱们把他养大吧。”

于是,这个孩子便得以幸存下来,一天天地长大。农夫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打心眼里爱着他。

某个夏夜,农夫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园子里晃悠。小家伙这个时候已经五个月大了。

夜色十分美丽,皓月当空。农夫抱着孩子,不由惊叹道:“哈哈,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突然,怀里的婴儿抬起头凝视着父亲的脸,开口讲话了:“是啊,父亲!上次您抛弃我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中,对吧?”说完,婴儿便一言不发,似乎跟同龄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农夫听了,顿时回想起自己过去狠心杀害一个个亲生儿女的场景,心中悔恨不已。最后,他出家为僧,终日念经诵佛,为自己的罪孽忏悔。

十五 舞女
舞妓について

一种朦胧的甜蜜,如同青春之灵,回到了它的归处

没有什么比日本宴会的开场更沉默的了,除了当地人,没有谁能从这沉默的开场中想象到那混乱的尾声。

身穿羽织的宾客安静地跪坐在垫子上,鸦雀无声。赤足的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将漆盘摆放在宾客身前的席子上,一时间,只看见微笑着走动的少女,如同身处梦境。你也不大可能听到任何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因为宴会厅通常会由宽敞的花园与大街隔开。最后,司仪、东家或是赞助者,会用庄重的话语打破沉默:“招待不周,请用餐。”随即,所有人都会默默鞠躬,拿起筷子开始用餐。他们用起筷子非常娴熟,根本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侍女们把温过的清酒倒进每位宾客的酒杯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直到吃光了几个餐盘、喝光了几杯清酒后,人们才打开话匣。

忽然,随着一阵欢声笑语,几位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依惯例向宾客问好。她们从列坐的宾客间穿过,来到开阔处,开始用优雅灵巧的姿势敬酒——这是普通侍女做不到的。她们非常艳丽,穿着名贵的丝绸和服,系着女王式的丝带,美丽的发髻上装饰着假花、梳子、簪子和古怪的黄金饰品。她们向陌生的宾客打招呼,仿佛彼此是老相识。她们说着俏皮话,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滑稽地小声笑着。她们是艺妓,也可以称作舞女,是被雇来为宴会助兴的。

三味线响起,舞女们撤到宴会厅远端的空旷之处。这里的宴会厅通常很宽敞,相比平常的聚会场所,能容纳更多的客人。她们中间的一些人组成了一个乐队,在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的指挥下,有几个人在弹奏三味线,还有一个小孩儿在敲着小鼓。其他人或是独自起舞,或是两人一对跳舞。她们的舞姿灵巧欢快,所有姿态都是那么优雅,结伴的两个舞女的步伐和舞姿完全一致,她们肯定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不过,更多情况下,她们更像是在表演,而不像我们西方人所说的舞蹈。这种表演伴随着衣袖和扇子的奇妙舞动,以及眼神和表情的运用,甜美、细腻、收敛,完全是东方式的。艺妓更多的是以跳艳舞著称,但在大众场合和有素养的观众面前,她们会表演美丽的日本古老传说,例如渔夫浦岛被海神之女所爱的传说。她们还会时不时吟唱中国古诗,用几个优美的词汇,抒发一种自然而生动的情感。她们还经常敬酒,那温热、淡黄、令人昏昏欲睡的清酒,让你的血管里充满着柔润的满足感,让你有一种销魂的微醺感。一杯美酒下肚,人们昏昏欲睡,平常司空见惯的事物也会变得奇妙而充满幸福,艺妓成了天堂的侍女,世界变得更加甜美,这是万事万物在自然守则下永远无法呈现的。

起初沉默的宴会,渐渐变得充满了欢乐的喧嚣。宾客们打破行列,三五成群,艺妓们穿梭在他们之间,欢笑、闲聊,还不忘给交换过的酒杯斟满酒,而后随着深鞠躬一饮而尽。男人们开始唱起过去的武士之歌,或者朗诵古代的汉诗,有一两人甚至跳起了舞。一个艺妓把和服下摆卷到膝盖处,轻快敏捷地拨动着三味线。当《金比罗船船》的音乐响起时,她开始沿着8字形的路线轻快地奔跑;一个拿着酒瓶酒杯的年轻男子,也沿着同样的8字形路线跑着。如果两人在一条线上相遇,那么跑错路线、让相遇发生的人就要罚酒一杯。随着音乐节奏越来越快,两人也跑得越来越快,因为他们必须与音乐合拍。最终,艺妓赢了。在大厅的另一处,宾客和艺妓正在划拳。他们边玩边唱,面对面拍手,伴着三味线的旋律打拍子,时不时小声叫喊着伸出手指。

一小碗啊!

彼此彼此。

一小碗啊!

您来了啊。

一小碗啊!

结束了啊。

跟艺妓划拳,需要有十分冷静的头脑、敏锐的双眼,还要勤加练习。她们从小就要学习各式各样的划拳规则——数不胜数——她们彻底输掉时,往往只是出于礼貌。最常见的划拳手势是人、狐狸、枪。如果艺妓摆出枪的手势,你必须迅速且依着音乐节奏摆出狐狸的手势——狐狸不能用枪。如果你摆出人的手势,艺妓就会以狐狸的手势回应——狐狸会骗人,于是你就输了。如果艺妓先摆出狐狸的手势,你就应该摆出枪的手势——用枪杀掉狐狸。不过,你得始终看着艺妓的明眸嫩手。它们是如此美丽,一旦你三心二意,花了哪怕一秒钟去想它们有多美,你就被迷住了,被征服了。尽管所有这些都是表现友谊的,但宾客和艺妓之间总是遵循着严格的礼仪。不管酒后的客人有多兴奋,你都不会看到他试图抚摸艺妓。客人永远不会忘记,艺妓只是作为人间的花朵出现在宴会上,她们是用来欣赏的,而非触摸。在日本,一些外国游客时常毫无顾忌地和艺妓或侍女待在一起,然而她们只是在强颜欢笑地忍耐着。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令人厌恶的行为,当地的旁观者会认为这些游客是极其粗俗的。

欢乐的气氛一度越来越浓。不过随着午夜的临近,宾客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走,丝毫没有引起他人注意。然后,喧闹声逐渐消失,音乐停止了。最后,在“再见”的欢笑声中,艺妓把余下的宾客送出大门。这时,她们才能坐下来,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填饱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

这就是艺妓的工作。但是,她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呢?她的想法、她的情感、她身上的秘密是什么样的呢?在宴会厅灯火辉煌的夜场之外,远离环绕周身的酒雾幻象的她,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她是否总是那么淘气,就像她用略带愚弄的甜美嗓音唱出这首老歌?

与君同寝,或留五千石。

五千石何用?与君同寝。

或者,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她能够保持那份热情,使得她的话语始终那样风趣幽默?

汝死之后,长眠寺中。

烧汝成灰,和酒而饮。

“为什么这么想啊?关于这个,”一个朋友向我说道,“就在去年,大阪的阿镰将这首歌变成了现实。她从葬礼上收集了情人的骨灰,混在清酒里,在宴会上当着客人的面喝了下去。”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真是浪漫啊!

在艺妓们群居的寓所的壁龛里,放着一个古怪的塑像,有的是用黏土做的,用黄金铸的则难得一见,不过最常见的是用陶瓷做的。它受人崇拜,人们为它供奉糖果、米饼、清酒,在它前面点着线香和油灯。这是一只小猫塑像,它举起一只爪子,好似在邀请客人——它的名字叫“招财猫”。它是个守护神,能带来好财运,让富豪光顾,让宴会组织者垂青。现在,一些深知艺妓本性的人断言,招财猫与艺妓有着同样的形象——顽皮、美丽、温柔、年轻、轻盈、亲切、如毁灭之火般无情。

他们还有关于艺妓的更糟糕的说法:在艺妓的影子里会踩到穷神,狐女是她的姐妹;她是青年的毁灭者、财富的挥霍者、家庭的破坏者;她知道爱是愚蠢之源,她只把爱当作获利之道;她依靠男人的资产积攒财富,却为他们建了坟墓;她是最完美的蛇蝎美女、最危险的阴谋家、最贪婪的佣兵、最无情的情妇。这些并非都是事实。然而,有件事是确定的——就职业来看,艺妓就如同小猫一样,是个猎物。有许多着实很可爱的小猫,所以,肯定有真正讨人喜欢的艺妓。

艺妓的诞生,只是为了满足蠢人们的渴望——对青春与优雅交织而成的爱的幻想的渴望,这种渴望不会有任何遗憾和责任。因为,除了划拳,艺妓还被教会了玩弄情感。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人们可以肆意玩乐而不受惩罚,这已经成了永恒的法则。不过,有三样东西除外,那就是生命、爱情与死亡。这三者是神留下来的,因为没有人能在不作恶的情况下学会如何玩弄它们。因此,和艺妓玩比猜拳更过分的任何游戏,或者只是旁观,就是对神的不敬。

一纸卖身契将可爱的女孩从她贫穷可怜的父母手中夺去,女孩开始了她的奴隶生涯,根据契约,她可能要为买主服务十八年、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她在一处只有艺妓的房子里被喂养、打扮、接受培训,在严苛的训练下度过童年。她被教授得体的礼仪、优雅的风姿和文雅的言谈,每天都要练舞,还不得不用心学习数量众多的歌曲曲调。她还必须学习游戏、宴会和婚礼上的表演、穿衣打扮的技巧。无论她有什么天赋,都会被精心培养。之后,她要被教会演奏多种乐器:首先是小鼓,没有大量的练习根本敲不好它;接下来,她要学习一些用玳瑁或象牙做的拨片弹奏三味线的技巧。在八九岁时,她就要以鼓手的身份在宴会上表演了。她是能够想象到的最迷人的小生命,已经知道如何在两个鼓点的间隙,一掷酒瓶就把你的酒杯刚好倒满,不洒一滴。

此后,她接受的训练变得更加严酷。她的嗓音变得足够灵动,但是缺乏必要的力度。在冬夜最寒冷的时候,她必须爬到住处的屋顶上弹唱,直到鲜血从手指渗出,声音从喉咙消失。一场凶狠的风寒正是她渴望的结果。经过一段时间的沙哑低语,她的嗓音变了调子,也变得有力了。她已经有了在客人面前唱歌跳舞的资格。

有了这种资格后,她通常会在十二三岁初次登台。如果她美丽动人、技艺精湛,那么找她登台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一小时的价码能有二十到二十五钱。只有这样,她的买主才会补偿她的时间、开销和训练中的烦恼,不过买主很少有慷慨的。在很多年里,她赚的所有钱都要交到买主手中。她一无所有,连衣服都不属于自己。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的技艺争得了声誉。她已经参加过数以百计的招待会,见识过城市里所有名流,知道他们每个人的性格和经历。她已经以夜生活为主了,自她成为艺妓以来,就很少看见日出了。她已经学会喝酒而不失理智,连吃七八个小时也不会觉得糟糕了。她有了众多情人,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自由地向喜欢的人微笑了。不过,她被好好教过,最重要的是用自己的魅力获利。她渴望找到一位有能力且愿意为她赎身的人——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能在佛经中找到新的、极好的意蕴,讲述爱情的愚蠢和人际关系的短暂。

在她职业生涯的这一阶段,我们或许会离开她。那以后,她的故事显而易见将是不幸的,除非她年纪轻轻便玉殒香消。可以预见,她会有与她的阶层相符的葬礼,她的余韵将会被各种稀奇的仪式所保存。

或许在某天晚上,当你在日本的街道上散步时,会听到三味线的响声伴着歌女刺耳的嗓音,从寺院大门里飘出来。对你来说这或许很奇怪,不过院落深处却挤满了观众。当你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寺院的台阶上时,你会看到两个艺妓坐在垫子上弹唱,第三个艺妓在一张小桌前跳舞。桌上摆着一个牌位,牌位前燃着一盏灯,旁边的青铜碗里点着香,还备有少许水果和美食——这是在节日里祭拜死者的习俗。牌位上的戒名是一位艺妓的。在特定日子里,这位已故女孩的姐妹们会在寺院里聚集,用歌舞取悦她的灵魂。凡是乐意的人,都可以免费参与这场仪式。

不过,古时候的舞女并不等于今天的艺妓,她们中有一些人被称作“白拍子”,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她们外形靓丽,戴着镶有黄金的女王样式的帽子,穿着华丽的服饰,在大名的府邸舞剑。这里有一个关于“白拍子”的老故事,我认为值得一读。

过去,实际上现在仍有这样的习俗:日本的年轻画家会在全国各地徒步采风,欣赏描画风景名胜,同时去寺院研究艺术名品,那里收藏了大量栩栩如生的珍品佳作。对于这样的采风,我们首先应该感激那些展示风景与风俗的美丽画册,如今这些画册已经非常稀奇了。相对于其他东西,它们有力地证明了——只有日本人能画好日本的风景。在你熟悉了他们诠释本性的方式之后,你会觉得外国人对同一场景的描摹会显得平庸而毫无灵气,这真是奇怪啊。

外国画家会真实地反映他们看到的事物,除此之外不会展示其他东西。日本画家则向你展示他的感受——季节的情绪、一时一地的精确感觉,其作品中蕴含着一种在西洋画中罕见的暗示。西方画家会展现事物的细枝末节,使自己散发的想象力得到满足。但是,他的东方兄弟对于细节的处理,要么尽量不去触及,要么将其理想化——远方烟雾缭绕,美景被流云缠绕,这一切都建构于他对一段体验的回忆,里面唯有混杂着感觉的奇幻与瑰丽存在。

日本画家迸发出的超越极限的想象力,让渴求艺术之人只需一瞥便能感受到它的魅力。然而,就在这一瞥当中,他能够用魔法般的艺术表现出时光之感与当地风土。他的画作基于记忆与感觉,而非明确的现实,这正是他令人惊异的能力的秘密。对于没有亲眼看过他的灵感之作的人来说,这种能力是无法品味的。对他来说,首先要舍弃事物的个性,他的人物画都没有个人特征。不过,其独特价值在于能很好地体现某一阶层的特征:农民朴素的好奇心、少女的羞涩、女郎的魅力、武士的自我意识、小孩的滑稽与恬静可爱、老者的淡然与和蔼。这种绘画方式正是受采风的影响,而非在画室中发展起来的。

很久以前,一位学画的年轻人翻山越岭,从京都徒步去江户。当时的道路又少又难走,相较今日,那时的旅途困难重重。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可爱的孩子当去旅行。”不过,这片土地从古至今没什么变化——一样的长满杉树和松树的森林;一样的竹林;一样的用茅草铺房顶的村庄;一样的梯田,上面点缀着头戴宽大黄色草帽、在泥塘里弓着腰的农夫;路边,一样的地藏像在朝着一样的朝圣者微笑,他们去的也是与今天一样的寺庙。而且,就像现在一样,在夏日的每一条小河边,都能看到被晒黑的孩子光着身子在浅滩欢笑,而每一条小河也都在朝着太阳欢笑。

不过,这位学画的年轻人不是“可爱的孩子”,他已经走过了很多路,习惯了粗粝的食物和简陋的住处,习惯了在任何境况下都做得最好。然而,有一天日落后,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只有一望无垠的田野,看起来根本找不到能吃住的地方。当他试图走一条越过山岭的捷径抵达村落时,他迷路了。

是夜无月,松影将周身围得一片漆黑,这里似乎全然是一片荒野。万籁俱寂,唯有松涛和虫鸣此起彼伏。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期盼能发现一处河滩,从而能顺着河找到村落。突然,一条小溪穿过了他走的小路。遗憾的是,他发现这条湍急小溪径直奔入了峭壁之间的山谷。他不得不原路返回,然后决定爬到最近的山顶上,在那里也许能望见一些人烟。然而,当他爬到山顶时,只看到了连绵的群山。

正当他打算听天由命在星空下露宿时,他发现就在自己爬上的这座山远端的山坡之下,有一簇微弱的黄色火光,显然那里有人居住。他朝那里走去,很快就发现了一栋小农舍,刚才看到的火光正是从防风门的缝隙间透出来的。他赶忙上前敲了敲门。

年轻人敲了几下门,呼喊了几声,便听到房里传来了走动声,一个女人问他有何贵干。女子的声音非常甜美,而且这个素未谋面的应答者的言语令年轻人非常惊讶,因为她的话一听就是都城里的雅言。

年轻人回应道:“小生是一名学徒,在山里迷了路,不知可否在贵处求一晚食宿。如若不便搅扰,请您指点我如何去往最近的村子,小生会送上些许薄礼以示感谢。”

女子又问了他一些其他问题,她对年轻人能从刚才的地方找到这里感到非常惊讶。显然,他的回答打消了女子的疑虑,女子对他喊道:“我这就来。山路危险,你今晚去找村子可是不容易啊。”

片刻之后,防风门被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她举着纸灯笼,想要看清这个陌生人的脸,而自己依旧在暗处。她一言不发地仔细观察着年轻人,随后简单地说道:“等一下,我给你拿水。”她端来一盆水放在门口,给了他一条毛巾。他脱下草鞋,洗去脚上的一路尘土,随后被领进一间整洁的屋子。这间屋子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的所有空间,只有后面用一小块木板隔开了,用作厨房。女子给了他一个棉坐垫,并在他前面放了个火盆。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找到机会观察这位女主人,只一眼便被她精致美丽的容貌惊住了。女子估计比他大三四岁,不过仍在妙龄。可以确定的是,她并非农家女子。女子依旧用非常甜美的声音对他说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从来没有招待过客人。但我敢肯定,你今晚要去更远的地方会很危险。这附近有几户农家,不过没有向导的话,夜里你是找不到路的,天亮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吧。这里条件简陋,我只能给你提供一处床铺。我猜你饿了吧,这里只有一些简单的素食,不过还是欢迎你品尝一下。”

那位旅人饿极了,对于这个提议满心欢喜。年轻女子点燃了一小堆火,默默准备了几盘菜——水煮青菜、煎豆腐,葫芦干,还有一碗糙米饭。女子很快就把饭菜端到了他面前,并对着粗糙的食物表示了歉意。在他用餐期间,女子几乎一声不吭,矜持的态度让他尴尬。他试探性地问了几个问题,而女子只是用鞠躬或一两个字回答,于是他便克制住了与她强行交谈的念头。

这期间,年轻人注意到这间小屋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给他装食物的餐盘也是完美无瑕,房间内仅有的几样便宜货也相当漂亮。壁橱和碗橱的障子是用纯白的纸做的,上面装饰着又大又精美的汉字书法。根据这种装饰品的一般规律,这些字能使人想到诗人和画家最喜爱的题材:春花、山海、夏雨、星空、秋月、河水、秋风。房间的一侧立着一种低矮的台子,上面放着一个佛坛,小巧的漆门打开着,露出了里面的牌位。牌位前面燃着一盏灯,灯的两侧摆放着供品和野花。佛坛上方挂着一幅精美绝伦的画,画中是戴着辉月光环的观音菩萨。

年轻人刚用完简餐,女子便开口了:“我这里没有好的卧具给你了,而且只有纸蚊帐。卧具和蚊帐都是我自己的,不过我今晚有很多事要忙,没空睡觉了。所以,虽然不能让你睡得舒服,但还是愿你能休息好。”

年轻人随即明白了,女子全然是孤身一人,她出于某些奇怪的原因,以善意的借口自愿让出了自己唯一的卧具。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种过度的款待,并向女子保证,他在地板上任何地方都能睡得很香,也不在乎蚊子。然而,女子回绝了,她用姐姐的口吻,要求年轻人遵从她的意愿。实际上,女子真的有事要忙,想要尽快离开。因此,她知道年轻人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便希望他能听从自己的安排。这样子,年轻人没法再拒绝了,因为这里只有一间房。女子把蒲团铺在地板上,取来木枕,挂起她的纸蚊帐,在床铺朝向佛坛的一侧展开了一面大屏风,随后向年轻人道了晚安,让他确信自己想让其马上就寝。年轻人照做了,但他一想到自己给女子造成的麻烦,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尽管这位年轻的旅人不愿接受以牺牲他人睡眠为代价的好意,但他发现床铺无比舒适。他太累了,刚把头靠在木枕上,就在睡梦中忘记了一切。

然而,似乎只睡了片刻,他就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了。他确信那是脚步声,不过不是轻声踱步,而是急促的脚步声,感觉很慌张。他随即想到,可能是屋子里遭贼了。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可害怕的,毕竟他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主要是担心那位热情款待他的好心人。纸蚊帐的每一面都有一小块四方形的棕色纱布,如同小窗一般。他试图透过纱布往外看,遗憾的是,那面高高的屏风恰巧立在了他和那动静之间。他想要呼喊,但在冷静思考下抑制了这种冲动——一旦真的发生什么危险,还未了解情况就暴露自己,是无用而草率的。让他感到不安的声音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不可思议。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必要的话,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护那位年轻女子。他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从纸蚊帐下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爬到屏风边偷看。然而,他看到的场景却令自己大吃一惊。

在灯火辉煌的佛坛前,那位年轻女子穿着华丽的衣服,正在独自舞蹈。他认出来她那一身装束正是白拍子的,然而无论他之前见过的哪位白拍子,都没有她穿得华丽。此时此刻,在这份孤寂之中,在这一身华服的衬托下,她的美丽简直超凡绝伦。不过,在他看来,她的舞姿更加惊艳。转瞬间,他内心生出了一种的怪异的疑惑。乡间的迷信、狐女的传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一看到佛坛和神圣的观音像,他便打消这种念头,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愧。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着女子不想让他看到的事情,自己作为客人,应当马上退到屏风后面,但这一场景让他着迷了。能看到前所未见的最优秀的舞者,他惊喜万分,越看越被她的优雅所吸引。突然,女子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腰带,就在要脱去上衣之时,她的目光扫见了他的眼睛,一下子惊呆住。

年轻人立刻向女子道歉,说自己忽然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了,在这深夜的荒野之地,这声音让他担心起女子的安危。随后,他坦白了自己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说起了自己为她的舞姿着迷。

“我请求你,”他补充道,“原谅我的好奇,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要知道你是谁,你是如何成为如此了不起的舞者的。我看过西京所有的舞女,然而,即便是她们中最出名的姑娘,也没人能跳得像你这样好。当我开始注视你的时候,眼睛就动不了啦。”

起初,女子似乎很生气,但还没等他说完,她的表情就舒缓了下来。她笑了笑,坐在他面前,说道:“别担心,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为被你看到感到抱歉,我想,你在看到我那样独自跳舞的时候,肯定认为我疯了。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你所看到的这些有何意义吧。”

于是,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一说自己的名字,年轻人便想起来了——他小时候听过她的艺名,她是那时最著名的白拍子、都城的宠儿。然而,她却在名望和美貌正处巅峰之时,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何而去。她和一个爱慕他的青年一起逃离了荣华富贵。那个青年很穷,不过他们攒的钱足够在乡下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了。他们在山上建了一所小屋,在那里恩恩爱爱地生活了几年。青年对她崇拜有加,最大的乐事之一便是看她跳舞。每晚,他都会弹奏自己喜爱的乐曲,女子则为他伴舞。不幸的是,在一个漫长的寒冬,青年病倒了,尽管得到女子的悉心照料,却还是撒手人寰了。从那以后,女子便在对他的思念中独自生活,一遍遍地表演那些献给死者的、表达敬爱之意的仪式。白天,她在他的灵位前摆放传统的供品;到了晚上,她便像从前那样,跳舞来取悦他。这就是那位年轻旅人所看到的场景的缘由。

“实在是失礼了,”女子接着说,“你这么累,我还把你吵醒了。我以为你已经睡得很香了,才试着小心翼翼地跳舞。无意中打扰到你了,希望你能谅解。”

女子把一切都告诉他之后,便沏了一小壶茶,两人一起喝了起来。随后,女子哀怨地恳求他再睡一会儿,好让自己内心宽慰。年轻人意识到自己得回去了,于是在表示了真诚的歉意后,便钻回了纸蚊帐里。

年轻人好好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起床后,他发现女子为他备好了简餐,跟昨天晚上的一样。他虽然感到饿了,却只吃了一点儿,因为他怕女子为了让他吃饱而刻意少吃。饭后,他便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不过,当他要为食宿和给女子添的麻烦支付报酬时,女子却什么东西都不要。她说:“我给的东西都不值钱,招待你只是为了做善事。所以,请你忘了在这里的不适,只记住一个没什么可提供的人的善意。”

年轻人再三劝说女子接受自己的谢礼,但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坚持只会给她带来痛苦。于是,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话语向女子表达感激之情,与她告别,内心却是依依不舍。他被女子的美丽和温柔深深吸引,除了她本人,他不愿向任何人提及这点。女子给他指明方向,看着他下山,直到消失在视野中。

半个时辰之后,年轻人发觉自己走到了熟悉的大道上。突然,他感到一阵悔恨:他忘了告诉女子自己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会一生穷困。”说完便继续赶路了。

时光飞逝,转眼便过去了数十年,艺术界的风尚也随之改变,当年学画的年轻人已经成了老画家。不过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声名远扬了。大名们沉醉于他惊艳的画作,竞相对他加以厚待。他变得富裕起来,在都城拥有了自己的豪宅。各地的年轻画家纷至沓来,向他学画,并住在他家里,听从他的差遣,事事服侍他。他的名字传遍全国。

一天,他家来了一位老妇人,请求与他见面。学徒们看老妇人衣衫褴褛、相貌寒酸,便把她当成了一般的乞丐,粗暴地问她来这里做什么。老妇人回答道:“除了你家主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为何而来。”他们以为她是个疯婆子,便骗她说:“家师不在西京,我们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然而,老妇人一次又一次来他家,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但学徒们每次都不说实话:“家师今天病了”“家师今天很忙”“今天来了很多客人,所以家师不能见你”。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天来这里,并且总是在同一时间,总是带着一个破布包袱。最后,学徒们觉得最好还是把她的事情告诉师傅。

他们向师傅说道:“有个老妇人总是来家门口,我们以为她是来乞讨的。她已经来了五十多次了,每次都要求见您,却不告诉我们有什么事。她说她只想告诉您一个人。她看起来就像个疯婆子,我们劝阻她很多次了,可她还是天天来。因此,我们觉得应该将这件事告诉您,好让我们知道以后该如何对待她。”

老画家厉声喝道:“之前你们为何不告诉我?”随即自行走到了大门处,与老妇人亲切地交谈。他想起过去贫苦的日子,便问老妇人是否需要救济。

奇怪的是,老妇人说她既不要钱,也不要吃的,只想求老画家为她作一幅画。对于这一请求,老画家感到非常诧异,便让她进家说话。老妇人刚走进玄关,就跪了下去,开始解她带来的包袱。当她解开包袱时,老画家发现里面装的是珍奇华丽的绸缎衣服,上面绣着金线。不过,衣服磨损褪色得很严重,想必是穿了很久的——这是一件昔日华服的残衣,是白拍子的盛装。

当老妇人将衣服一件件地展开,并试图用颤抖的手指将衣服抚平时,老画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记忆深处隐约颤动,然后突然被点亮了。在记忆的温柔震荡中,他再一次看到了那间孤零零的山间小屋,在那里,他受到了无偿的款待——那为他休息准备的小房间,那纸蚊帐,那佛坛前恍惚的灯火,那夜深人静之时孤独的舞者的奇异之美。

年迈的来访者看到了令她惊讶的一幕,那位深受大名推崇的画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一时间忘记了您的模样。自我们上次相见,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我现在全都想起来了,您曾在家里招待过我,还把唯一的卧具让给了我。我偷看您跳舞,您告诉了我您的故事。您曾经是位白拍子,我没有忘记您的名字。”

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老妇人既惊讶又困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因为她年纪大了,又吃了很多苦,记忆力开始衰退了。不过,老画家与她交流得越来越亲切,使她回忆起了许多往事,那些昔日她讲给他的故事。他还描述了她独居的小屋,最后,她也想起来了。老妇人喜极而泣,说道:“肯定是观音菩萨听到了我的祈祷,指引我来这里的。不过,当大师您莅临寒舍的时候,我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在我看来,您能认出我,就是菩萨降下的奇迹。”

接着,老妇人简单讲述了她之后的故事。随着时光的推移,她越来越穷,不得不卖掉了她的小屋。年老之后,她独自回到了这座已经忘记她的名字的都市。失去家庭让她非常痛苦,但更令她悲痛的是,她变得年老体弱,再也不能夜夜在佛坛前舞蹈,取悦她曾经深爱的人的亡灵。所以,她想要一幅自己穿着盛装、摆出舞姿的画,好把画挂在佛坛前。为此,她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她之所以找到这里,正是因为老画家的声望——她希望为死去的爱人献上一幅画技高超的画,而不是寻常的画。她带来了自己跳舞的衣服,希望画家愿意画出身着盛装的她。

老画家带着亲切的笑容听完这个故事,对她说道:“对我来说,能为您作画真是三生有幸。不过我今天还有一些要紧事要做,如您明天能来,我就照您的意愿为您作画,而且会竭尽全力把您画好。”

可是,老妇人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说:“我还没把最令我烦恼的事告诉大师您呢。对于您的大恩大德,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报,除了这套跳舞的衣服。它们虽然曾经价值不菲,如今却一文不值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师能收下它们,因为这些衣服已经很少见了。如今已经没有白拍子了,现在的舞女也不穿这种衣服了。”

“在这件事上,您千万不要再这么想了。”老画家高声说道,“有机会偿还一些您对我的旧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明天我会按您的要求画好您。”

老妇人对画家行了三拜之礼以示感谢,随后说道:“请您原谅,我还有一些话要说。我不想让您照着我现在的模样画,只想让您画出我年轻时的样子,就像您见过的那样。”

老画家回应道:“您那时的花容月貌,我记忆犹新。”

听到这句话,老妇人爬满皱纹的脸顿时变得眉开眼笑,她向画家鞠了一躬,表达谢意。她呼喊道:“如此,我所盼望和祈祷的一切,真的要实现了!既然您记得我可怜的青春,我恳求您,不要把我画得像现在一样,画成我未老之前您认识的模样。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暖心话,我一点儿都不难看。啊,大师,让我再年轻一次吧!让我看起来依旧美丽吧!这样,在他的灵魂看来,我也依旧美丽。为了我这可笑的愿望,求求您!他会看到大师的画作,他会原谅我不能再为他起舞了。”

老画家再次劝她不必焦虑,说道:“您明日便来,我为您画一幅像,照着我当初遇见您的模样,一位年轻美丽的白拍子。我会用心巧妙地画,就如同是在为国内最富有的人画像那样。不要怀疑,明天来就是啦。”

第二天,年迈的舞女如约而至,老画家在柔软的白帛上为她画了一幅像。然而,在大师的学生看来,他画的并不是面前的舞女,而是记忆中她年轻的模样——明眸似鸟、轻盈如竹、穿金着缎、灿若天人。在大师魔法般的画笔下,消失的优雅回来了,褪色的美丽再次绽放。当画作完成、盖上印章后,老画家将它裱在华贵的绢上,装上嵌着象牙轴头的香柏画杆,系上用来悬挂的丝线,卷好后放在了一个精巧的白木函中,然后递给了老妇人。老画家还想赠给她一笔钱作为礼金,可无论如何诚恳地劝说,她都谢绝了他的好意。

“不必了,”老妇人哭着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这幅画了,为此我日日祈祷,今天终于得到了回应。我知道,我的余生不会再奢求什么了,如果我在这种无欲无求中走向死亡,佛道往生就不难了。唯一让我懊悔的是,除了这套毫无价值的舞服,我没有什么能给大师您的了。尽管如此,还是恳求您收下吧。您对我如此仁慈,我会为您将来的幸福生活日日祈祷。”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老画家微笑着说,“我也没做什么,真的没什么。如果收下您的舞服能让您更开心的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它们使我回想起,在您家中度过的那个美好夜晚。您将舒适的卧具让给我了,也不收取我一分一文。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还欠着您的恩情。您能告诉我您现在住在哪儿吗?好让我去看看这幅画要挂的地方。”他已经暗自下定决心,要让老妇人摆脱贫困。

不过,老妇人没有告诉他。她用谦逊的话语辩解,说对大师这样的富贵人家来说,家里太寒酸了。她跪倒在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致谢,然后便带着她的珍宝,喜极而泣地离开了。

老画家对他的一名学徒说:“赶快跟上那个妇人,不过不要让她发现自己被跟踪了。然后回来告诉我她住哪里。”于是,这位年轻的学徒便悄悄跟了过去。

他跟了好长一段路,回来时却笑得像个要说些坏消息的人,只听他说道:“师傅,我跟着她出城,到了刑场附近的干河床。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像是秽多住的窝棚,她就住在那里。师傅,那里是被遗忘的肮脏之地。”

“即便如此,”老画家说道,“明天你也要带我去那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她缺衣少食,不能让她生计窘迫。”

看到学徒们差异的表情,老画家向他们讲述了这位白拍子的故事。听罢,学徒们再也不觉得师傅的话奇怪了。

第二天日出不久,学徒就带着老画家去了城市边缘之外的干河床,去了那些流浪者的地盘。他们发现,小窝棚的门只是一扇掩着的雨户。老画家在上面敲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雨户内侧是开着的,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边上,透过缝隙朝里面呼喊。依旧无人回应。他决定进去看看。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仿若故地重游一般——当年那个疲惫的年轻人,站在山间孤零零的小屋前,恳求获准进去。

他一人轻声走了进去,看到那个老妇人正在躺着,裹着一床单薄破旧的蒲团,似乎睡着了。在一个粗糙的架子上,他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佛坛和里面的牌位,同那时一样,戒名前燃着一盏小灯。

那幅戴着辉月光环的观音画像不在了。不过,在佛坛对面的墙上,他看到自己送的那幅精美的画被挂在那里,画的下方是一张一言观音的符纸——向这位观音祈祷多次是不合规矩的,因为她只回应一次祈祷。这间冷清的窝棚里只有女信徒穿的衣服、行乞的手杖和一个碗,除此之外几乎一无所有。

不过,老画家没有停下来细看这些家什,他只想把老妇人叫醒,让她高兴一下,于是欢喜地喊了两三次她的名字。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老妇人已经去世了。当他注视她的脸庞时,发现了一件令他感到诧异的事——她的面容似乎不那么苍老了。一种朦胧的甜蜜,如同青春之灵,回到了它的归处。在一位比他更高明的幻影大师的触摸下,悲伤的言语被软化了,皱纹被奇迹般地抚平了。

十六 考验
試練

吃吧,你要是真心爱我,就尝尝我吃的东西

在很久以前,狐女和妖精经常侵扰这片国土的时候,一户武士家庭搬到了京都。这家的女儿有着倾国倾城之貌,所有见过她的男人都会迷恋上她。成百上千的年轻武士想要娶她为妻,并向她的父母提亲。在日本,儿女的婚姻大事是由父母安排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户家庭便是如此。她的父母向众人宣布,他们打算让女儿自己选择郎君,所有想赢得她的心的人,都可自由地向她求爱。

许多出身高贵、家财万贯的男子被允许作为追求者进屋向女儿表达爱意。贵重的礼物、甜言蜜语、赞美她的诗歌、天长地久的承诺……每个人都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对于每一位追求者,女子都以礼相待,并让他们充满希望。不过,她提出的择偶条件着实奇怪。对于每一位想要接受考验的追求者,她都要求对方用武士的荣誉起誓,决不能向在世的人透露考验的内容。

然而,在经历过考验之后,即使是最自信的追求者,也放弃了求爱。所有人都被不知什么东西吓破了胆。不少人甚至慌忙逃离了京都,任凭亲朋好友怎么劝说,都不再回来了。但是,从未有人解释过原因,甚至连暗示都没有。因此,对这一谜团一无所知的人们,只能小声嘀咕,这女子必定是狐女,要么就是妖精。

后来,所有权贵家的公子都不再追求这位女子了。这时,来了一位落魄的武士,除了身上的佩刀之外,他一无所有。不过,他是个真诚的、讨人喜欢的好男人。女子似乎也对他有好感,于是让他像之前的追求者那样起誓。待武士起誓过后,女子让他在某个夜晚再来相会。

那天晚上,女子独自在家招待武士,她亲手为他端上了丰盛的晚餐,并服侍他用餐。餐后,女子告诉武士,希望他能在深夜陪她出去。武士欣然同意,并问她想去什么地方。但女子并未回答,她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举止上也显得很怪异。过了一会儿,女子离开了房间,留下了武士一人。

午夜过后,女子回来了,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幽灵一般。她一句话也没说,用手势示意武士跟她走。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整座城都已坠入梦乡。当晚正逢胧月夜,月亮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据说在这样的夜晚,幽灵会出来游荡。

女子快步引路,她迅捷的步伐惊起了一阵狗吠。她走出城市,来到一处被巨大的树影遮蔽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老旧的墓地。女子像一团白影,一闪而过,融入了黑暗之中。武士紧紧跟随着,他心中十分害怕,时刻紧握刀柄。渐渐地,武士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女子停在了一座新坟旁,示意他稍等一下。女子拿起一把修坟人遗落的铁锹,开始拼命挖坟,那速度和力量都异于常人。挖到最后,她开始用铁锹重重地敲击棺盖,敲得棺盖隆隆作响,不一会儿,棺盖上就露出了新鲜的白木。她撕破棺盖,里面露出一具尸体——一具小孩儿的尸体。

女子从尸体上拧下来一条胳膊,把它扭成两半,然后蹲下去,开始啃食上半截,那姿势就如同妖怪一般。随后,她把另一截胳膊扔给武士,对他说:“吃吧,你要是真心爱我,就尝尝我吃的东西!”武士没有丝毫犹豫,蹲在坟墓另一边吃了起来。他边吃边说:“真是太美味了!求你再多给我一些。”原来,那胳膊是用西京最好的糖果做的。

女子欢呼雀跃着喊道:“在所有敢于追求我的人当中,你是唯一没有被吓跑的。我要找一个无所畏惧的丈夫,那就是你。我已经爱上你了,你是个真男人!”

十七 守候
待ち受ける

当他们掀开原本盖着女儿和小孩的蒲团时,露出了一样东西,那是记忆中已留在妙高寺多年的女儿的灵位

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当时统治这里的大名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在这座古城里,居住着一对彼此恩爱的小夫妻,他们的名字已淹没在历史之中,他们的故事却流传至今。

两人青梅竹马,从父辈起就是邻居,很早就订了娃娃亲。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彼此的爱意越来越浓。

男孩长大成人之前,他的双亲就离世了。幸好他们家的一位世交——一位富裕的武士,同时也是一位高级军官收留了他,让他在府中打杂。男孩彬彬有礼、聪明伶俐、刀剑娴熟,武士对他愈加喜爱。男孩迫切地想要搏个出身,好与女孩成婚。但在这时,东北方爆发了战争,他不得不跟随武士前往战场。临行前,男孩去看望了女孩,两人在女孩父母面前交换了爱的誓言。男孩承诺,如果他活着回来,必定在一年之内娶女孩为妻。

然而,男孩去了许久,却一直杳无音信——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邮局。想到战场中的种种可能,女孩悲痛欲绝,身体变得苍白瘦弱。后来,她从一位向大名传送军情的信使那里得知了男孩的情况,不久,另一位信使带给她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了。对于守候的人来说,一年是如此漫长。一年过去了,男孩还是没有回来。

一季又一季过去了,男孩始终没有归来。女孩猜想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于是一病不起,很快便香消玉殒、入土为安了。而她年迈的父母膝下再无儿女,老人说不出有多伤心,开始因为孤寂而憎恨他们家空荡荡的房子了。不久,两位老人决定变卖所有家产,完成“千个寺”——前往一千座日莲宗寺院的伟大朝圣,这需要长年累月才能完成。他们卖掉了居住的小屋,以及屋里的所有东西,除了祖先灵位、不能售卖的圣物和女儿的灵位——依照那些即将离开故土之人的习俗,它们要被安放在檀那寺中。这家人是日莲宗信徒,他们的檀那寺是妙高寺。

两位老人刚刚离开四天,那位与女孩订婚的男孩便回到了城里。他已经得到了武士的允诺,打算尽快完婚。可是,此时列国战乱频繁,道路隘口都有军队把守,归乡之路艰难坎坷,耽误了很多时间。当他听到女孩已不幸离世之时,悲痛得一病不起,接连几天不省人事,仿佛行将就木之人。

可是,当男孩的身体状况稍有好转,所有痛苦的记忆便又向他袭来,他后悔自己怎么没有一死了之。想到这里,他便决定去未婚妻的坟墓前殉情。他刚有能力自行外出,便拿起佩刀,去了埋葬女孩的地方——人迹罕至的妙高寺墓园。在那里,他找到了女孩的坟墓,他跪在墓前祈祷哭泣,向她低声述说自己将要做的事。

忽然,男孩听到有人呼唤着“夫君”,那正是女孩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女孩抚摸着,转过身来,看到女孩面带微笑地跪在他身边。她的容貌跟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只是面色有些苍白。他的心怦怦直跳,以至于在这又惊又疑又喜的一瞬间,连话都不会说了。

女孩先开了口:“不用怀疑,真的是我。我没有死,那是个误会。我的家人以为我死了,所以埋葬了我——埋葬得太早了。父母以为我已去世,便朝圣去了。你看,我还活着,在你面前的不是幽灵,是真的我。打消你的疑虑吧!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心意,守候是值得的,也是痛苦的……如今,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去另一座城市吧,这样,街坊们就不会知晓这件事,也不会搅扰我们了,他们会始终相信我已经死了。”

就这样,两人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了这里,去往了甲斐国身延村,那里有一座著名的日莲宗寺院。女孩说道:“我确信,在我父母的朝圣之旅中,他们一定会去身延村。所以,如果我们住在那里,他们就能找到我们,一家人就能再度团圆。”

两人到达身延村后,女孩建议道:“咱们开一家小商铺吧。”于是,他们就在通往寺院的大路边开了一家小食品店,卖给孩子们点心和玩具,向朝圣者出售食物。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和睦,生意兴隆,还添了个儿子。

就在孩子一岁零两个月大的时候,女孩父母的朝圣之旅到达了身延村,他们在小商铺前停下来买食物。当看到女儿的未婚夫时,两位老人痛哭流涕,向他问起了缘由。男孩把二老请到屋里,向他们鞠了一躬,随后说出来令他们惊讶不已的话:“如我所言,你们的女儿还活着,我们成婚了,还有了一个儿子。她现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跟孩子躺在一起。我真心希望你们马上进去,让她高兴高兴,因为她心里一直期待着与你们团圆的那一刻。”

就在男孩忙于为他们准备的时候,他们悄声进了里屋——母亲先进去的。他们看到了熟睡中的孩子,却没有看到孩子的母亲。她似乎刚刚出去,枕头上还有余温。他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女儿回来,便开始寻找她。然而,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只知道,当他们掀开原本盖着女儿和小孩的蒲团时,露出了一样东西,那是记忆中已留在妙高寺多年的女儿的灵位。

  1. 鬼瓦是中国古建筑构建之一,为一块铲形的雕有鬼面的瓦件,常见于唐宋建筑,宋以后逐渐弃用。鬼瓦在日本得到了发展,成为房屋正脊端头的主要装饰品。

  2. 足袋,一种将脚拇指与其他四趾分开的袜子。

  3. 佛生会,在日本又称灌佛会,于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的佛祖诞辰日举行。

  4. 钱,日本旧时货币的辅币单位,一百钱为一圆。

  5. 大黑天,佛教密宗的护法神、医神与财神。毗(pí)沙门,又名多闻天王,佛教护法神,守护信众财富。弁天,佛教中增长智慧福德的女神,在中国被称作“妙音天”“辩才天”“美音天”等,在日本被称作“弁才天”或“弁财天”。这三个神均属于日本民间的“七福神”。

  6. 障子,日式房屋中的可拉式糊纸木制窗门。

  7. 戒名,僧侣为死去的佛教信徒起的名号,一般用在墓碑、牌位等需要写死者名讳的地方。

  8. 日本佛教中有“年回忌”的习俗,死者逝世一周年为“一回忌”(又称“一周忌”),之后是三周年的“三回忌”,接下来是七、十三、十七、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三、五十、一百回忌。

  9. 这种形制的墓碑被称作“五轮塔”,发源于印度,唐宋时期由中国传入日本,多用于僧人的墓塔或供养塔。五轮塔在中国已十分罕见,在日本则比较常见。

  10. 如今,在地藏像和其他佛像前堆石头的习俗的真正起源已无人知晓。这种习俗基于著名的《妙法莲华经》中的一节经文:“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妙法莲华经·方便品》)——小泉八云注。

  11. 沙弥,未满二十岁的出家男子,俗称“小和尚”。

  12. “地藏”被东方学者考证为源于梵文“Kshitegarbha”,正如张伯伦教授所观察到的,地藏(Jizo)与耶稣(Jesus)在读音上的相似只是一种巧合。不过,在日本,地藏已经焕然一新:他应当是日本诸佛中本土化最彻底的了。据古籍珍本《赛河原口吟传》(賽ノ河原口吟之伝),整个赛河原传说都是日本原创的。该传说最早由高僧空也上人创作,时间是天庆六年(943年),处在于946年驾崩的朱雀天皇统治期间。空也上人写道,在京都附近的西院村干枯的赛河(即今日的芹河)河床上,冥途(佛教指地狱中饿鬼所处之地)的孩子会以灵魂状态在此游荡一整夜。(这就是书中的传说,不过张伯伦教授考证“赛河原”是“灵魂之河的干枯河床”之意,现今的日本信仰将该河置于冥途。)无论这个传说的历史原型是什么,都是日本本土的。将地藏作为早夭孩子的守护者和玩伴的概念是日本独有的。还有许多其他广为人知的地藏形象,其中最常见的是孕妇参拜的子安地藏。在日本,只有很少的道路上看不到地藏像,因为地藏也是朝圣者的守护神。——小泉八云注。

  13. 除了那些终身未婚者。——小泉八云注。

  14. 这三只猿猴被称作“三不猿”,意喻不看、不听、不说。

  15. 不动明王,佛教神明之一,即不动尊菩萨。

  16. 稻荷神,日本神话中的农神,主管丰收,有两个随从:白色的狐狸和狸猫。

  17. 人力车,在中国俗称“黄包车”,1869年由在日本的美国传教士强纳森·斯科比发明。

  18. 真言宗,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

  19. 厘,日本旧时货币的辅币单位,一千厘等于一圆。

  20. 日本的丧葬习俗与其信仰相关,各地不尽相同,东部地区就与西部和南部不同。把贵重物品放入棺材里的旧习俗——例如与妇女一同下葬的铜镜,或者与武士一同下葬的刀——几乎已经过时了。不过,在棺材里放钱的习俗依旧盛行:在出云,人们总是放上六厘钱,这被称作“六道钱”。

  21. 乾达婆,佛教中的男乐神,即我们熟悉的“飞天”。

  22. 弥诺陶洛斯(Minotaur),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上的半人半牛怪。

  23. 三味线,日本乐器,类似三线琴。

  24. 这种乐器指的是笙。

  25. 西京,即京都。

  26. 伊邪那岐是日本神话中的父神,伊邪那美是伊邪那岐的妹妹兼妻子、日本神话中的母神。二神生下了日本国土及诸多神明。

  27. 《古事记》,日本第一部文学作品,成书于712年,包含了日本古代神话、传说、歌谣、历史故事等。

  28. 伊什塔尔(Ishtar),古代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的自然与丰收女神。传说伊什塔尔杀死自己的儿子兼丈夫植物之神坦姆斯,导致大地荒芜,于是伊什塔尔独闯冥界,经历七重考验战胜姐姐冥界女王,带回了丈夫,使人间重现富饶与活力。

  29. 大社,指杵筑大社,1871年改称出云大社。

  30. 宫司,神社中职位最高的神官。

  31. 宍(ròu)道湖,日本岛根县松江市与出云市之间的湖,位于岛根县东北部。

  32. 大山,鸟取县一座名叫“大山”的山。

  33. 近江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其领域大致为现在的滋贺县。

  34. 尾张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简称尾州,其领域大致为现在的爱知县西部。

  35. 佐比卖山,即如今岛根县三瓶山。

  36. 江之岛,位于神奈川县藤泽市境内的小岛。

  37. 注连绳,神社用于圈围或悬挂的特别绳索。

  38. 天手力雄尊,日本古代神话中的大力神。

  39. 白蛇还是牟天女神的仆人。牟天女神是爱与美的象征,掌管辩论和海洋。白蛇则是一位头戴王冠、发须皆白的老者。牟天女神和白蛇最初都是印度神话中的神,后来随着佛教一并传入日本。佛教诸神虽然广受民众爱戴,但其称谓众说纷纭,这种现象在出云更加普遍。????见过龙蛇的画像后,我又有幸亲眼看到了一条刚被捕获的龙蛇。这条蛇身长两三尺,身体有一寸粗。它的上半身呈深褐色,腹部则是黄白色,尾巴上还有一些美丽的淡黄色斑点。奇怪的是,白蛇的身体不呈圆柱状,倒像是一条拧成的麻绳,由一个个四边形组成。它的尾巴是扁平的三角形,好似鱼尾。随行的人中有一位渡边先生,是来自松江师范学校的教师。他告诉我们,这白蛇是海蛇的一种。白蛇的故事固然鲜为人知,但有了之前的介绍,相信会引起不少读者的兴趣吧。——小泉八云注。

  40. 大黑天和惠比寿均属于日本民间信奉的“七福神”,大黑天是开运招福之神,能驱除恶神,保人平安;惠比寿是商业之神,能保佑生计和生意兴隆如意。

  41. 雨户,为了挡风雨、阻寒气和防盗窃等,安装在檐廊、窗户等外侧的窗扇或门板。

  42. 伊势神宫,位于日本三重县伊势市,供奉着天照大神。

  43. 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旬。

  44. 垂仁天皇,日本第11代天皇,公元前29年至公元70年在位。

  45. 齐明天皇,日本第35代和37代天皇,她是一位女天皇,被后世尊称为宝皇女。她于642年即位,称皇极天皇;645年,中大兄皇子发动宫廷政变,她将天皇位让于孝德天皇;655年,孝德天皇去世,她重新即位,称齐明天皇,661年病逝。故,齐明天皇时期为655年至661年。

  46. 大永四年,即1524年。

  47. 尼子经久(1458—1541),日本战国时期出云国的武将、大名。出云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领域大约为现在的岛根县东部。

  48. 毛利元就(1497—1571),日本战国时期出云国的武将、大名。

  49. 天仁三年,即1110年。

  50. 永久三年,即1115年。

  51. 因幡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领域大约为今鸟取县东部。

  52. 宝玉,即日本传说中的八尺琼勾玉。

  53. 田雾姬,又名多纪理姬命。《古事记》记载,天照大神与须佐之男在天安河誓约,天照大神取须佐之男所配十拳剑,折为三段,亦令己身八尺琼勾玉之串振响,并取天之真名井之水涤断剑,啮碎其剑,口吹狭雾,于雾中现三女神:多纪理姬命、市寸岛姬命、多岐都姬命。

  54. 即须势理姬。

  55. 火钻,一种取火工具。

  56. 德川家康(1543—1616),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三河国大名,江户幕府第一代征夷大将军,日本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

  57. 松平直政(1601—1666),德川家康次子结城秀康的三子。

  58. 很久以前,这里理论上有两位国造,但真正掌权的仅有一位。千家氏和北岛氏本出自同一家族,双方都请求朝廷赐予世袭权力。当时,朝廷决定支持千家氏,便任命北岛氏家主为副国造。于是,北岛氏便与重权失之交臂。确切地说,国造一词代表的不是宗教职位,它更像是一个暂时的头衔,一直是天皇派往杵筑的代表——替天皇叩拜神明。这一代表的真正宗教职位仍然由现任宫司三井四郎担任。——小泉八月注。

  59. 这种双头箭叫作破魔箭,亦称破魔矢,是日本民间驱邪祈福的道具,多涂成白色。

  60. 熊野和下文的大庭,在小泉八云创作本文时,分别指岛根县八束郡相邻的熊野村和大庭村。1951年熊野村和大庭村的部分地区被并入八云村,即如今的松江市八云町(町,日本行政区划名称,相当于中国的乡镇,或城镇里的街道)。

  61. 大庭神社,即今天位于岛根县松江市八云町的熊野大社,供奉着伊邪那美,社内有火钻殿。

  62. 杨桐,一种常绿灌木,常被用在神道教仪式中。

  63. 这种乐器叫作神乐铃。

  64. 三十六歌仙,即三十六位和歌名人的总称,源自日本歌人藤原公任(966—1041)所撰的《三十六人撰》。和歌是日本古典格律诗歌的总称,相对于汉诗而言,由古代中国的乐府诗经过不断日本化发展而来,包括长歌、短歌、片歌、连歌等。

  65. 土佐光起(1617—1691),江户时代的土佐派画家。后文的“一千多年”为小泉八云误记。

  66. 源赖朝(1147—1199),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的武将、政治家,镰仓幕府首任征夷大将军,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

  67. 丰臣秀吉(1537—1598),日本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大名、天下人,著名政治家,继室町幕府之后,首次以天下人的称号统一日本的战国三杰之一。

  68. 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刃穗耳命,即天忍穗耳命,日本神话中的稻神和农神。

  69. 高木神,又名高皇产灵神、高御产巢日神,是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明之一。

  70. 苇原中国,日本神话中介于高天原与根坚州国(根之国)之间的世界,即人间世界。

  71. 天津神,指在高天原居住及从高天原下凡的诸神的总称。

  72. 如今,国造的头衔依然保留,但仅仅是荣誉象征,并无实质的政治权力。这项规定,是从千家遵纪的父亲千家男爵在位时开始实施的,他如今居住在日本首都。至于三井四郎的宗教职责,则一直延续了下来。——小泉八云注。

  73. 在19世纪90年代,一位多次游历日本的外国朋友告诉我,在日本有些地区,一些老人仍然相信普通人是不能直视天皇容颜的,否则便会“成佛”,即死亡。 ——小泉八云注。

  74. 众所周知,丰臣秀吉出身寒门。——小泉八云注。

  75. 松平宣维(1698—1731),初名直乡,1705年其父去世,直乡继大名之位,1712年改名宣维。

  76. 《日本书纪》,日本最早的正史,原名为《日本纪》,全书用汉字写成,采用编年体,共三十卷,起于上古神话中的开天辟地,止于697年第41代天皇持统天皇让位于皇太子。

  77. 本居和平田,分别指本居宣长(1730—1801)和平田笃胤(1776—1843),二者均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学者,同居日本国学四大师之列。

  78. 弘法大师(774—835),法名空海,密号遍照金刚,谥号弘法大师,为唐密第八代祖师。他于804年到达中国,并在长安学习密教;806年回国,创立佛教真言宗(又称“东密”)。

  79. 伊吕波歌最早见于承历三年(1079年)的《金光明最胜王经音义》,实际上并非弘法大师所创。这首歌几乎用到了日语五十音的每一个音,“伊吕波”(いろは)是该歌的头三个音。这首歌能辅助记忆假名,就像英文的字母歌一样。

  80. 另有说法为弘法大师精通篆、隶、真(楷)、草、行五种字体的书法,故被称之为“五笔和尚”。

  81. 文殊菩萨的别称,小泉八云原文用的是这个称呼。

  82. 日本律令制度下朝廷的官位名,太政官次等官,职务为协助三公及参议政事,官位为正三位。

  83. 宽弘,日本一条天皇和三条天皇的年号,时间为1004年至1013年。宽弘四年为1007年。

  84. 《本朝文粹》是藤原明衡(989?—1066)所汇编的汉诗文集,收录了427篇平安时代的名家汉诗文。

  85. 元正天皇,日本第44代天皇,第5位女天皇,715年至724年在位。

  86. 大和国,古代日本令制国之一,属京畿区域,为五畿之一,又称和州。大和国的领域相当于现在的奈良县。

  87. 春日明神,又名春日神、春日大明神,日本神道教中的神明。

  88. 行基(668—749),日本奈良时代的高僧,俗姓高志。745年日本朝廷授予他最早的“大僧正”称号,之后又授予他“菩萨”称号,故后世称他为“行基菩萨”。

  89. 治承,日本高仓天皇和安德天皇的年号之一,时期为1177年至1184年。治承五年为1181年。

  90. 美保关位于岛根县东北部、岛根半岛的东端,三面环海。

  91. 事代主神是美保神社供奉的主神,即美保关的神明。

  92. 中海,位于岛根县东北部,是被岛根半岛和弓滨半岛围起来的潟湖。

  93. 鬼子母神,又称欢喜母或爱子母,是源自印度的佛教神明。鬼子母曾经是一个专吃人类儿童的恶神,被佛祖点化后变为专门守护儿童的护法神。

  94. 勒南(Joseph Ernest Renan,1823—1892),法国宗教学家、作家、历史学家,他认为宗教信仰是随着历史不断演化的。

  95. 八重垣神社位于今岛根县松江市。

  96. 栉(zhì)名田比卖,《古事记》中对奇稻田姬(くしなだひめ)的称呼。这是在日语片假名和平假名发明之前,用万叶假名表示日语的方式:“栉”即“くし”,“名”即“な”,“田”即“だ”,“比”即“ひ”,“卖”即“め”。

  97. 《古事记》中写作“八稚女”。

  98. 《古事记》中写作“八俣远吕智”。

  99. 酸浆,茄科植物,又名灯笼果、洛神珠等,结有红色的果实。《古事记》中写作“赤加贺知”。

  100. 实际上,须佐之男是天照大神的弟弟。

  101. 《古事记》中称之为“八塩折之酒”。

  102. 这首歌原文为“八雲立つ出雲八重垣、妻ごみに八重垣作る、その八重垣を!”小泉八云名中的“八云”二字,正是出自此歌。

  103. 德律阿德斯(Dryads),古希腊神话中的树精、森林仙女。

  104. 据说该故事发生在今鸟取市浜村温泉所在地。

  105. 持田浦,今岛根县松江市持田村。

  106. 见本书《浦岛太郎的故事》。

  107. 有时,客人们习惯交换充分清洗过的酒杯,向你的朋友请求交换酒杯是一种表示尊敬的方式。——小泉八云注。

  108. 《金比罗船船》(金比羅船々),日本民谣,以香川县金刀比罗宫为题材,作为与艺妓一起玩室内游戏的背景乐而闻名。

  109. 原文为“ちょいと——どんどん!お互だね、ちょいと——どんどん!御出てましたね、ちょいと——どんどん!しまひましたね。”

  110. 古时候,有一位名叫藤枝外记的江户旗本,他的俸禄是五千石——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他爱上了一位名叫绫绢的新吉原的妓女,并希望娶她为妻。当他的主君让他在俸禄和爱情之间做出选择时,这对恋人偷偷逃进了一户农民家中,双双殉情了。这首民谣就是关于他们的,至今仍在传唱。——小泉八云注。这首歌原文为:君と寝やろか、五千石とろか、なんの五千石、君と寝よ。

  111. 这首歌原文为:お前死んでも、寺へはやらぬ、焼いて粉にして、酒で飲む。

  112. 江户,东京的旧称,因12世纪初豪族江户氏的居馆位于此地而得名;1457年,太田道灌始筑江户城;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户设幕府,江户自此成为日本的政治、经济中心;1868年,改名东京。

  113. 秽多,日本旧时的贱民阶层,是被隔离的游民、社会的底层。

  114. 日莲宗,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由日莲上人在镰仓时代中期(约13世纪)创立,以《妙法莲华经》为主要经典。

  115. 在日本,有一种维系寺院与信徒关系的檀家制度。“檀家”即归属于某一寺院的信徒家庭,有义务为寺院提供经济支持。这种檀家制度下的寺院则被称为“檀那寺”。

  116. 甲斐国,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其领域为如今的山梨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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