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龙涎与玫瑰

沉水、龙涎与玫瑰

沉水

“沉水”是一种香的名字,据《梁书》载:“沉木者,土人斫断之,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中则沉。”

于是我们知道它为何名为沉水,木头通常会漂在水上,而它却会沉向水底,所以鉴定一块沉香的办法就是取一盆清水,看它在水底幽然沉静。

李贺有一首诗,《贵公子夜阑曲》:

袅袅沉水烟,

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

腰围白玉冷。

这位贵公子想必气度高华,就像武侠小说里常说的,宛如“玉树临风”。但这幅图中却有一种轻寒、脆弱,风过荷池,腰间玉带为之冷,公子兀自伫立,谛听乌啼,所谓“月落乌啼霜满天”,夜阑时分人是如此寂寞。

但有“袅袅沉水烟”,这是寂静中的微动,是心动,心之动微微袅袅,如夜阑清梦。

香烟袅袅,这种香名为“沉水”,似乎就是为了能在此时入画、入诗,因为“沉水”二字是哑的、静的,正好可以压住“烟”,不让它闹,让它悄然化入这个深静的凌晨。

好吧,我们可以不再谈诗,谈诗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汉语之美、汉语微妙的音响和质地均已销尽,唯余茫茫。现在我们谈谈“贵公子”,这样的人依然活在大众的想象中,他身怀绝世武功,腰围玉带,居于深深庭院,庭院中有湖池曲沼,正荷花盛放——最后,但最重要的,是居室中彻夜焚烧着沉水之香,那随风消散的气味在千年以降的想象中通常会被遗漏。

开元天宝年间,长安有一人,名为王元宝——看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这位老兄肯定很胖。人如其名,王元宝很有钱,他的主要问题是怎么花掉无穷无尽的钱,为此他艰苦卓绝地折腾,累得要死。在王元宝想出的诸多花钱的法子中,有一种就是焚香。《开元天宝遗事》的作者屏住呼吸写道:王元宝“尝于寝帐床前雕矮童二人,捧七宝博山炉,自暝焚香彻晓,其骄贵如此”。——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也不怕熏着呛着,在床头置一具香炉,从黄昏开始焚香,一直烧到次日天亮,其效果就跟烧钱一样。

由此我们就知道了贵公子之“贵”,那一炉烧到夜阑的“袅袅沉水烟”即使在富丽铺张的盛唐也足以倾动视听。但同样是“贵”,王元宝是“骄贵”,“贵”得闹,他一定恨不得满长安的人都来看他睡觉,而画和诗中的公子是静的,如金般的沉水寸寸燃尽,香烟如无主自开的花。

同为焚香,有的是烧钱,有的是焚心,但无论如何,沉香总是异常珍贵。据张知甫《张氏可书》记载:“燕瑛罢广漕还朝,载沉水香数十舰以遗宦寺,遂尹应天府,时人谓之香燕大尹。”——时间已到了宋朝,这位燕瑛从广东转运使任上内调,带了十几船的沉香回来送礼,于是得到了另一个肥缺。但看起来宋人和今人一样眼里容不得沙子,而且一样的嘴不饶人,这位燕府尹就得了一个外号:“香燕大尹”。“燕”同“艳”,这就很刻薄,况且谁都听得出该大尹是臭是香。

当然,同样古今一理的是街谈巷议难免夸张,燕瑛虽贪渎,但沉香载了一船队亦不可尽信。沉水为珍稀之物,所以可以换官,浩浩荡荡十几船,倒像是倒卖木材了。

但由此我们却可看出沉水的流通路径:它是从广东来的,宋朝如此,唐朝也是如此。广东在古代中国是散发着奇香的地方。

在西方,中国一直被认为是沉香的产地。唐宋年间,波斯湾的商人浮海东来,采购沉香。当然,他们也从远方带来珍异的香料,比如乳香、没药,那都是《圣经》中的香:

那从旷野上来,状如烟柱,发放没药、乳香以及各种舶来香料香气的,是什么?

(《旧约 · 雅歌》3:6)

是什么?在《圣经》中是欢乐的新郎、耶路撒冷大道上迎亲的仪仗,而在唐朝,那是南中国海上从天际渐渐浮出帆樯的“波斯舶”。天宝八年(公元749年),东渡日本的鉴真和尚遭遇风暴,漂流至海南万安州,受到横行海上的大盗冯若芳的款待,“若芳会客,常用乳头香为灯烛,一烧一百余斤”(《唐大和上东征传》)。—— 一位满怀圣洁宗教精神的高僧惊骇地目睹人类的贪婪和放纵,那是金子般的香啊,在遥远的索马里,晶莹的树脂一滴一滴落下,“当接住一滴时,紧接着就会有另一滴滴在它上面,然后结为一体”(普林尼,《博物志》)。于是,一棵树用它的精华凝结成一枚乳房,它经由驼队、海船,跨越印度洋,最后落到抢劫商船的大盗手里,像火把一样,焚烧。

古代世界和现在一样,物比人走得远。我天天面对我的电脑,但我永远不会见到它全部的设计者、制造者和销售者,那肯定是一份冗长的名单,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他们之间大多并不相识。现代工业的每件产品都经历着、联系着广大的世界,理论家们以此为证,向我们宣布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但其实,这个时代早已到来:三千年前殷宫中占卜的龟甲有的竟来自马来半岛,而一千年前,来自索马里的乳香就在唐朝的香炉中烟云缭绕;当然,在古代,这种“全球化”体验是令人敬畏的特权,而现在——现在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特权扩散和贬值的速度比古代更快。

所以,尽管风涛险恶,还可能碰上冯若芳这等剪径的魔头,“辛巴德”们还是年复一年乘着西南季风来顺着东北季风走,当他们在广州的蕃坊出售乳香而收购沉香时,他们其实是在交换珍贵的“全球化”体验,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来自大唐的沉香,这就够了。商人们并不在意沉香的确切产地,就像你不在意你的耐克鞋其实是福建制造。

是的,沉水之香主要产于一个名为“林邑”的国家,其地大概就在现在的越南南部一带。广州的中国商人通常在安南边境采购沉水;而在古之安南、今之越南北方,商人们要远道跋涉,前往林邑办货。在那里,林邑的商人刚从热带森林中的土著部落买下一批沉香。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贸易体系,从林邑的森林深处延伸出去,在每一个环节上分枝分叉,最终覆盖了古老的东方世界。站在这张网最初的结点上的是赤身裸体的“森林人”,热带的阳光灼照着他黝黑的皮肤,他注视着面前这棵树,他知道这棵树病了,将把它砍断,粗大的树呼啸着、惊叫着倒下去,然后,森林寂静,似乎鸟都停止鸣叫,阳光更猛烈地倾泻下来。

过了两年、三年,也许是四年、五年,森林人来到老树身边,枝叶已经销尽,老树只余朽烂的树干,他抽出雪亮的刀,把表皮一层层剥去,直到颜色深暗的树心袒露出来,这时他笑了,他闻到了浓烈的芳香。

没有人知道森林人以怎样的价格出售沉香,我估计他们会换取一些小饰品,还有铁器,比如用来砍树的刀。无论如何,在这个“全球化”体系中他们占取的是最微小的份额,他们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些饱含树脂的木块的最终用途,也不知道它在离开森林之后有了“沉水”这样的名字,体现着巨大的财富。

现在,再看看那棵树,据《太平御览》引竺法真《登罗山疏》:“沉香,叶似冬青,树形崇竦。”

——一棵高大的、长着墨绿色叶子的树,此时它仅仅是一棵树,是纯净的“物”,还要很多年,它才会化为“袅袅沉水烟”,化为精神、梦想和美,同时也化为冷酷、贪婪和放纵。

片断(摘自笔记)

案头一炉香,袅绕不已,这屋子便是“雅室”。当然,案必是紫檀条案,或朱漆螺钿的小几;香炉亦不能含糊,真正的宣德炉,精光内蕴。

不能开窗,至少在有风的日子里不能。香烟不是狼烟,东南风烟向西北去,西北风烟向东南去,人在下风倒也罢了,站在上风竟白送了一堂香气。李渔为此大伤脑筋,最后也只想出随着风向搬香炉的办法,于《闲情偶寄》中一本正经地说,香炉“体宜静而用宜动”。

动静、体用,二元并立如两脚着地的骑墙,但墙头马上,真骑上去难得稳当,那香炉无论是自己搬还是王升刘二搬,一动总是破了一静,如果风向多变,那真是春水荡漾,没个消停了。

所以,有风的日子不宜开窗,但无风的晴天最好也不开窗,响晴的大太阳晃得满堂热闹,消了焚香之境。

焚香之境静而幽。静,倒不一定万籁俱寂,蝉鸣蛙鼓,夜雨敲窗,皆可平生幽意;要紧的是收起人声,老爷焚香独坐,仆妇们不可在窗下吆鸡喝狗,柴米油盐。

大静时,一缕白的,或者竟是淡蓝的烟在暗影中袅动。老房子采光不足,最宜焚香,上了百年的老宅,阴翳自屋角墙缝漫出来,铺排于隔断、屏风、帷幕之间,暗影重重,香气也便一重一重潜行暗度。

于是,主人就该出场了——他已经站在那儿,或者坐在那儿,他的背影瘦削,——他当然是瘦削的,就像精神是瘦削的一样,他怎么可能肥胖呢?——他想必是穿着长袍,穿着长袍的瘦削的背影落寞、修洁。他不一定盯着袅动的烟,他在读书、写字,或是画画儿,或者他竟是兀自站着、坐着。

那么,又何必焚香呢?是的,真的不必。除非心游于外而成烟,于大静之中袅然微动——

一个人伴着一炉香,如一朵花或一条河或一种景色对应着一句诗,一句诗不能穷尽花、河或景色,却使一朵花、一条河或一种景色被凝视。

焚烧的香表演着心的轻、静、幽然,这是自由,却是轻的、静的自由,不惊动别人,也不惊动自己,如一支在夜色中衔枚疾行的奇兵。

所以需要焚香,需要一套格律精严的仪式遮蔽和消解这种自由的紧张。

龙涎

张华《博物志》中记载了一个故事:

西域使献香。汉制:献香不满斤,不得受。西使临去,又发香器如大豆者,试着宫门,香气闻长安四面数十里中,经日乃歇。

这个故事有一个比较无趣的开头:人家万里迢迢来献香,咱们大汉官员提着一杆秤等着,分量不够一斤不收。当然设立这个制度有它的道理,你拿块一两几钱的香料来,这也算是送礼啊?

但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一天清晨,长安的市民们起了床,喂了他们的狗、猪和鸡,然后他们开始吃饭——两千年前的清晨和现在一样弥漫着烟火气。忽然,所有的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他们呆呆地注视前方,鼻翼急剧翕动——家里如果有感冒伤风或得鼻炎的人一定会感到奇怪:莫不是不约而同地要打喷嚏?但很快,连他们也闻到了,香气如浪涌来,推窗看去,阳光猛烈,全长安的狗叫成一片。

香气满长安。从帝后朝臣到贩夫走卒,上百万的人都醉了,街衢巷陌间,所有的人都仰着头、闭着眼,走路晃晃悠悠。当夜幕降临,长安几乎每一张席子上都翻滚着在亢奋情欲中相互缠绕的躯体……

如果你把鼻子伸到两千年前,去经历那场嗅觉的狂欢,必要的准备工作是先把鼻子伸向你的垃圾桶。汉代的长安无疑是当时世界最伟大的城市之一,是权力、威望、文化和财富的中心,但它的基础设施和市政管理显然不足以确保它空气清新,到处是垃圾和污水,弥漫着酸腐、浊重的臭气。天空是明净的,但人在他的生活环境中却像被各种各样的怪味腌制起来的鱼:没有卫浴设备,室内通风不好,又没有空调换气……

在这一派浑浊中,人梦想着香,如海底的鱼梦想着天空。

于是,在公元前那个遥远的日子,一个气味的乌托邦降临长安城。这本是一件妙事,但恐怕汉武帝不会这么想。皇帝应该无所不知,应该控制一切知识和事实,现在香满长安而且日复一日地不散,皇帝却和大众一样莫名其妙,我要是皇帝我也会急得睡不着觉——于是侦骑四出,长安的街头巷尾出没着鬼鬼祟祟的制服和便衣,一律伸着鼻子闻啊闻,最后七八十个鼻子灵的衙役不约而同地一路闻到了宫门口。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说法:是外国人搞的鬼。长安的市民们听了长出一口气:怪不得呢……但接着还有感慨:外国的香料就是香啊!

——来自异域的奇香。

于是还有另一个宋徽宗政和年间的故事,出于蔡绦的《铁围山丛谈》:

时于奉宸中得龙涎香二,……香则多分赐大臣近侍。其模制甚大而质古,外视不大佳。每以一豆火爇之,辄作异花气,芬郁满座,终日略不歇。于是太上(按:指宋徽宗)大奇之,命籍被赐者,随数多寡,复收取以归中禁。因号曰“古龙涎”。

——如果你仔细读,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和《博物志》中的故事有一个微小而确凿的接合点,就是“豆”这个字眼,西域使者以一枚小如“大豆”的香料香彻长安,而徽宗皇帝取了一粒“豆大”的龙涎,焚烧时竟如异花盛放,“芬郁满座”,终日不散。

汉代是一个浑朴豪迈的神话般的时代,那时的人是武士,做梦都是阔大的,所以一“豆”香四野;而宋人是哲学家、艺术家、工匠和商人,梦更精致,感官更灵敏,销尽了纵横世界的霸气,他们退隐于室内,写瘦字,聆细乐,对一“豆”之香的惊叹也就仅止于“满座”了。

徽宗是风雅皇帝,从宫中库里翻出两罐龙涎香,分赐群臣,这本是韵事,但后来又派人到各家各户,勒令人家把前些日子皇上赐的香再交出来,这就有点不讲理。当然没有人跟皇上讲理,所以不管还烧剩下多少,赶紧交上去。“古龙涎”遂散而复聚,重归禁中。

“龙”至尊至贵,“龙”之“涎”当然珍异。皇帝为龙之传人,你可以把这种说法视为修辞,但古人这么说时却是认真的,他们在陈述一个事实:皇帝不是像龙,他就是龙——在古人的世界观中虽不可得见但必然存在的一个珍稀物种。因此,对古人的话必须当真,龙涎香确是“龙涎”:龙在盘旋、飞舞,嘘气成云,飞沫作雨,晶莹的涎水流淌下来,落向大地,在阳光下慢慢凝固,收敛光华,成为灰白色的物质,看上去竟凡庸无奇。

但是,只要有火,纯净的火将使它化为烟,化为无以名状的香,像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躯体。灰暗的龙涎中就隐藏着一个最轻的灵魂,等待着飞升的时刻。

关于龙涎香的形成,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大抵如此。但这个知识谱系中还另有一支,我们可以称为波斯和阿拉伯学派,他们对此别出心裁,而且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说来,可分三种:

1. “泉水说”:这是从海底的泉水中流出来的物质。

2. “露水说”:这是一种露水,它生于岩石,然后流进大海,并在大海中如水银般凝结起来。

3. “粪便说”:这是某种神奇动物的粪便。

上述诸说中最后一种最为大胆,得有十分坚强的自信才能说服人们相信某种动物的粪便是天下奇香;另外两说都与海有关,而中国学派的“龙涎”说其实也透露了海之消息。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遥远的“拨拔力国”:

拨拔力国,在西南海中,不食五谷,食肉而已。常针牛畜脉,取血和乳生食。无衣服,唯腰下用羊皮掩之……

——你展开一张世界地图,从旧日的长安、今天的西安,向着西南方,越过青藏高原、印度、印度洋,你的手指就会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拨拔力国”,今日的索马里。千年以前,波斯的商人们浮海西来,采购象牙和龙涎香。

古时的茫茫大海是凭着经验、技巧、勇气和机缘才能跨越的自然界限,同时也是知识的界限。“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人类在海上寻求知识就像追寻事物的影子,他们看到了,但漂游过去时,那里却是一派空虚的沉寂。在沉寂中,人发出声音,他们讲述影子的故事,为自己提供想象的知识。

——此时,那真正的事物已经游得很远了,千百年以后,它才偶然地、清晰地进入人的视野:那是一头鲸鱼,一头抹香鲸。

在印度洋中曾经游弋着无数的抹香鲸,波斯和阿拉伯的商人们在漫长的航程中应该经常看到它们的踪迹,但没有人想到那就是龙涎的来源:在抹香鲸的肠内有一种病态分泌物,它被取出、凝结,状如灰色的琥珀,这就是龙涎。

所以,“粪便说”竟是正确的。知识有时是对世界之美的毁坏,有些事你知道还不如不知。在宋朝,一个在龙涎清芬的异香中陶然沉醉的雅士并不知道这是鲸鱼肠道病变的产物,他只知道这种香来自遥远神秘的异域,他呼吸着万里之外的气味,他的感官和心绪都变得很细、很长。

从宋朝开始,龙涎香成为中国和阿拉伯半岛之间繁盛的海上贸易的重要动力。“动力”这个词并不过分,驱使人类中的一部分去结识另一部分的原初力量既不是亲善的意愿,也不是求知的好奇,而是对“物”的想象,是在“物”的交换中产生出来的巨大的价值剩余。哥伦布的探险可不是为了“发现”印第安人,而是为了追逐丁香、肉桂和据说遍地皆是的黄金。

于是,龙涎香在广州、泉州,在帆樯云集的各大贸易口岸进入中国,巨额的利润随之流入大宋的国库。宋朝政府对所有进口香料实行专卖,也就是说,政府是对外的唯一买家和对内的唯一卖家。这个精于买卖的宋朝在今人的历史视野中是陌生的,我们忘记了是宋朝人发明了纸币,他们还是罗斯福式的国家资本主义“新政”的推行者。到南宋时,进出口关税收入已经占国家财政收入将近三成,我不知道这个比例较现在是低了还是更高?

在这宏远的历史纵深中,我们才能看清“龙涎”,这种域外名香悄然暗度,潜入了宋朝人的室内,它的袅绕青烟成为这个国度的精英阶层日常生活情境的一个重要细节,在来自索马里的龙涎香气中,中古世界最优雅、最精微的精神生活徐徐展开。

片断(摘自旧文)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中写道: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隔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树林子里的风——虽然是伽楠树,即沉香树,一种香而浪漫的树,加上蔷薇花上的露、琥珀烟儿、犀角杯中酒,再和以人气汗味儿——雅称“肌香”,关门闭户慢慢闷蒸,于是就“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在下的鼻子也俗,隔着三百年伸过去竟嗅不出非常之“甜艳”,以俗人之鼻度才子佳人之鼻,那种暖而熟而闷的感觉,倒正教人昏昏欲睡而且睡得好。

冒辟疆与董小宛,这对17世纪的大众情人,“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此情此景,可入画,可入电影,但所“品”之味,却已随风消散,只遗下那么一串铿锵的比喻。伽楠、蔷薇、琥珀、犀斝,这些名词所指的花木和宝物有着强烈的词语效果,使你觉得那种气味超出感官之外,只能用精神去感受,你不能用你的大鼻子、小鼻子、白鼻子、红鼻子随便去闻。

比冒氏更早一点,16世纪的欧洲,据布罗代尔说,那时夏天里卧室的地下需铺以迷迭香、除蚤薄荷、牛至、茉乔栾那、薰衣草、洋苏草及其他香草。盛大的舞会上,舞厅的地板亦遍撒鲜花。

——一种浪漫而放纵的习俗。资本主义的罪恶之一,就是用地毯取代了鲜花和香草。如果你是个西马哲学家,你肯定能由此看出人与大地的疏离,人与自然的疏离,人的异化,等等。

不过还有些小问题,比如,彻夜狂欢之后,你扶着一位贵妇出大门、上马车,这时,你身后的地板上已是花尸狼藉,你却只顾痴看你的情人如花的笑靥;再比如,卧室里满铺香草,如果叠被子般一天一换,你家里得祖传下大片的草地,而且你的卧室也就成了忙忙碌碌的草场,所以,卧室里的香草是不常换的,大概总要沤上十天半月,直到雅室变成洞穴,然后像扫垃圾一样清理出去。“垃圾”,布罗代尔用的正是这个词。

静穆、香艳的香在东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们的卧室和书房里也早已熄灭。风吹去满堂香气,我们竟毫无察觉。

这是一部长时段的、烟雾迷蒙的历史。当我想象着撰写一部《香史》的可能性时,我感到那些纷繁如麻的线索足以牵动整个沉重的世界。比如,当冒辟疆感受着风过伽楠时,大片的伽楠林正沐浴着南洋群岛的海风,活跃艰险的海外贸易和隐秘的资本网络支撑着17世纪风流公子甜艳的梦。

我们的室内曾经弥漫着馥郁或清淡的香气,现在它消散了。这一事件是否出自我们的选择?——或许这样提出问题本身就是荒谬的,像在上帝面前的思考。因为在长时段的历史中,当你选择的时候,你从不真正知道你选择了什么。一只蝴蝶振动翅膀可能最终引起万里之外的一场风暴,或者一场风暴可能最终打湿了万里之外一只蝴蝶的双翼。我们就是那只蝴蝶。

玫瑰

玫瑰:蔷薇科,落叶灌木,茎密生锐刺。羽状复叶,小叶5—9片,椭圆形或椭圆状倒卵形,上面有皱纹。夏季开花,花单生,紫红色至白色,芳香。

——上文引自《辞海》第1206页,是用科学语言对一种花做出的描述。但花不仅是植物,花也是精神。当我们注视一朵花时,曾经在花前欣悦、伤感、沉醉和想象着的前人就回到我们身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以“玫瑰”冠头 的词条有“玫瑰传奇”“玫瑰经”“玫瑰剧院”“玫瑰十字会”“玫瑰战争”,逐条看下去,我觉得可以依此撰写一部中世纪欧洲的历史,涉及政治、战争、宗教、爱情和艺术。玫瑰是欧洲文明的花,但在这个多雪的冬天,在北京的花店里、婚礼上,在情人幽会时,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有无数朵玫瑰开放。

《辞海》说,玫瑰“原产我国”,但我依然觉得玫瑰不是“我国”的花。中国的花是梅花、兰花、菊花、牡丹、桃花等,这些花都曾使古典美人芳心暗动,曾被我们的诗人反复咏唱,娇嫩的花瓣、花上的露珠、幽隐的花香,它们的形状、颜色和气味如密码般编入了我们的基因。而玫瑰呢?玫瑰是甚少入诗的花,它也许真的是“原产我国”,但不知为什么,它在漫长的岁月中竟难得入诗人之眼。

杜牧曾有诗咏蔷薇:

朵朵精神叶叶柔,

雨晴香拂醉人头。

石家锦帐依然在?

闲倚狂风夜不收。

诗写得不好,杜牧诗过于轻易,换了李贺,此等诗一天就能诌出七八首,大可不必呕心沥血。但引这首诗不是为了谈诗,而是为了谈蔷薇,谈植物分类学上的一个疑难。玫瑰属蔷薇科,此科包括众多花木,比如桃、梅、李、杏、苹果、梨、月季、樱花。古人当然不知何为蔷薇科,这些花木都各有名字,它们在自己的名字中被确切地识别,但只有玫瑰,它的名字常被遗忘,人们就漫不经意地把它称作“蔷薇”。唐人徐夤诗:“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宋人杨万里诗:“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牒通。”明人陈淳诗:“色与香同赋,江乡种亦稀。邻家走儿女,错认是蔷薇。”——看起来,从唐朝到明朝,中国人一直分不清蔷薇和玫瑰,所以,你很难说那些摇曳于杜牧诗中的花其实是玫瑰还是蔷薇。

五代时后周世宗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占城国王遣使朝贡,贡品中有十五瓶香水。占城在今之越南,不知当时操何种语言?反正翻译在缮写礼单时提笔就是一行:

蔷薇水十五琉璃瓶

于是,“蔷薇水”被封存在记忆中,持久地散发香味。《太平寰宇记》写道:“凡鲜华之衣,以此水洒之,则不黦而馥,郁烈之香,连岁不歇。”——这段话可以登在时尚杂志上,作某个牌子香水的广告,而在宋朝,从李师师到阎婆惜、从宋徽宗到浪子燕青的时尚男女们也都会因这段话而屏住呼吸,他们在想象中沉醉于华美的衣袖袍襟上郁烈的香气,如蔷薇花遍体开放。

是的,在那个时代,每一个鲜衣华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如果你走在11世纪的开封大街上,忽然感到香气扑鼻而来,你就赶紧让路吧,因为他们就要来了——那是神话般的场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追忆道:

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而袖中自持二小香毬,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也就是说,如果你回家时一身的香气,遭太太查问,你只要说:今儿碰上某某府里的小姐进宫。你就可以顺利过关了。“尘土皆香”,路人能不为之香乎?实际上,中古时代那些坐在车上的男人们也是香的,他们对身体之香的追求丝毫不让巾帼,比如北宋时有一位大臣赵卞,清正刚直,有“铁面御史”之名,按说是酷煞了的一个男子,但该老先生有个精致的习惯,家里长年累月烧着熏笼,每天脱了衣服随手往笼上一扔,再穿时香气袭人。这不是他的毛病,而是当时的风尚。所以如果你一鼻子闻到开封府,发现堂上打坐的黑包公也是一身香气,那并不是你的鼻子出了问题。

——2000年的1月,有一天,一群人围坐在一张椭圆形长桌前,一个人在说话,每个人都在等他说完,然后轮到自己说。你耐心地听着,你终于明白,原来他们在探讨“中产阶级价值观”。屋里很热,这是一幢发了大财的机构盖起的大楼,中央空调的温度充分显示着志得意满的富足。还不能抽烟,刚才你刚点上一根烟就有一位小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全楼禁烟。”你不知道什么是“中产阶级价值观”,你对此不感兴趣,于是你就走出会议室,在走廊里闲逛。不时有人匆匆走过,女的必穿套装,男的西服革履,每个人都是不胖不瘦,牙齿雪白,头发一丝不乱。他们的表情庄重,他们在工作,迎着他们的目光你感到自己成了某种透明的物体。你抽出一根烟,点着,你把烟灰弹在紫色的地毯上,你想:还用费尽口舌地探讨吗?这里就是一个中产阶级价值观的集中营,当然每个人都干净整齐,但他们的生活不可救药的无趣。

于是,你就有点怀念宋朝了,一身香气的“铁面御史”是有趣的,那是他的身体,他可以率性而为,要是胃口好就胖起来,要是烦恼多就瘦下去,爱干净当然就一尘不染,要是脏着舒服就扪虱而谈。他不必接受对身体的专制,他喜爱自己的身体,他甚至可以像浪子燕青或九纹龙史进,刺一身青。

在此之前,在唐朝,中国人优雅地放纵自己的身体,男人和女人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事情有时会有趣到滑稽的地步,比如唐朝有位老兄,每当开口说话,嘴里必先含上沉香或麝香,于是“方其发谈,香气喷于席上”(《开元天宝遗事》)。中国古人并非不曾发现自己的身体,他们发现的方式不是使身体暴露在阳光下——黄河边不是地中海,不穿衣服会着凉——而是使身体笼罩在香气中,郁烈的香气夸张地表达着他们对身体的关注,香气随风弥散,在身体周围洇染出华丽奇异的想象空间:

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

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

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

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

此诗题为《少年行》,唐人章孝标所作。那位“异国名香满袖薰”的少年武士在岁月中渐行渐远,迄至明清,他已经走出了中国人的视野,人们不再那样想象自己的身体。唐人的身体曾经像深山的虎、林中的豹,有瑰丽的花纹而又威猛刚健。

在大唐的落日余晖中,宋朝徐徐展开,花事将尽,一切都显得有些勉强,但一切都有一种熟透了的浓艳。到了徽宗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后来写下《铁围山丛谈》的蔡绦在宫中的仓库清点五代宋初以来各国的贡品,他惊异地发现当年占城进贡的蔷薇水仍有数瓶留存:

虽贮琉璃缶中,蜡密封其外,然香犹透彻,闻数十步;洒着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

从公元958到1114年,一百五十六年时间,改朝换代,世事如白云苍狗,原来都经不得蔷薇水一缶之香。而到蔡绦写《铁围山丛谈》时,开封早已沦陷,故国不堪回首,那几瓶蔷薇水恐亦委弃于残垣断壁,琉璃碎片上或有余香?这神奇的香水终是消散了,只有蔡绦笔下的一行字留下它们最初的痕迹:

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实用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则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此所以不败。

由此我们得知蔷薇水是蒸馏提取的,从开封的皇宫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抵达蔷薇水的故乡——那却不是占城,当初占城使者进贡时就已明言,蔷薇水来自“西域”。这位使者的中文名字是蒲诃散,中古时代的蒲姓多为穆斯林,所以我们还得登上扬帆南归的波斯舶,由马六甲海峡西去。披拂着印度洋上的海风,你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新鲜、生涩的香气——这本来就是一条输送香气的海路,不同种族的人们在这条路上交换他们的嗅觉经验、他们对香的想象和发现。香气越来越浓重,你知道这是蔷薇水的味道,你想象着在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上流淌着蔷薇紫色的汁液。

于是,你上岸了,船员们会用波斯语告诉你,这里是法尔斯,毗邻波斯湾。你看到大片的鲜花在大地上开放,“茎密生锐刺。羽状复叶,小叶5—9片,椭圆形或椭圆状倒卵形,上面有皱纹。夏季开花,花单生,紫红色至白色,芳香。”——即使这时,你可能还不知道,这是玫瑰,不是蔷薇。

——令宋朝人为之沉醉的蔷薇水实际上是玫瑰制成的,它的正确名称应是“玫瑰水”。

博尔赫斯曾经引用柯勒律治的一段话:

如果有人梦中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经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那么,将会是什么情景?

——那么,首要的问题是搞清这朵花是蔷薇还是玫瑰。

  1. 此处为思高本译文。

  2. 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第 1206页。

  3. 今为“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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