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眼睛告诉我
口述者:匿名
性别:男
年龄:45岁
工作单位:上海某三甲医院肾内科
采访时间:2012年4月26日下午
采访地点:上海某三甲医院医生办公室
整理者:陈婕
作为医生,我在将近20年的从医经历中,确实遇到了不少死亡病例,许多病例的细节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些病例令人印象深刻。有一位年轻的肾移植病人,20岁刚出头,来自农村。他十多岁时被诊断为终末期肾病,只能依靠透析来维持生命,但一周多次透析对于农村病人来说很不方便,花费也很大。幸运的是,病人与父母一方的肾配型成功,随后进行了亲属肾移植,但没想到肾移植后出现了强烈的急性排异反应,我们不得不用大剂量免疫抑制剂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病人出院一个多月后又回来了,由于继发了非常严重的感染,情况很危急。我再见他时,高热和呼吸衰竭已把他折磨得奄奄一息,透过无创通气面罩,能看见他正费力地呼吸着。只有偶尔呼吸机和镇静剂的使用能让他稍稍放松。他没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双年轻的眼睛告诉我他想活下来。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不想或者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重症感染的存活率一般为30% ~50%,何况他还合并脏器衰竭。
病人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每天面对着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以及手头越来越少的钱,有时会在病房外偷偷抹眼泪。一天,病人父亲终于忍不住走到我办公室问我孩子是否有救,并告诉我家里为了给孩子治病已经欠了一大笔债。我沉默了片刻,心情很复杂:我最不愿意看到人财两空的情况,但是又不能拍着胸脯说你花个几十万一定能保住孩子的性命。我只能告诉他,医生不是算命先生,无法准确预测生死,医学不排斥奇迹,只是奇迹发生在他孩子身上的可能性很小,还是面对现实为好。
经过十多天治疗,病人没有出现缓解的迹象,更重要的是,这家人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最后,病人父母选择了自动出院,病人的结果可想而知。
他走得太不安详
刚才说的是病情相对急骤的肾移植病人,其实在我们科,更多见的是那些常年生活在疾病阴影下,最后必定要走向死亡的慢性肾脏病病人。
记得十多年前有这样一位男病人,好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因为尿毒症在我们科透析了十多年,算是我们的“老朋友”了。透析的确延长了病人的生命,但长期肾性骨病引发的钙磷代谢紊乱,导致病人出现严重胸廓畸形,甚至限制了心脏的正常舒张功能。
病人因病一直未婚,被他妹妹送来医院时已出现了心力衰竭和呼吸困难,他的样子有些可怕,用“狰狞”来形容并不过分。他沉默地半躺在床上,脸色灰黄,佝偻着身躯,张着大口竭力呼吸,但仍感觉力不从心。他的健康状况很差,心理状况同样不容乐观。
“医生,你们一定要全力救救我哥哥呀,他有医保,我们家里人也愿意出钱,只要能让他多活几天就好了。”正因为病人家属这样的托付,我和同事们用了各种方法试图挽救这个油尽灯枯的生命,虽然我们心里很清楚这些努力只是徒劳,延长的生命也无法用年、月来衡量,而且还充斥着痛苦,但是我们别无选择。每次血透脱水后,病人的情况会好一些,过一两天,他又重新挣扎在死亡边缘。如此周而复始近一个月,虽然我们竭尽全力,但意料之中的死亡仍如约而至,只是他走得太不安详,脸上写满了痛苦。我们科按常规派出医护人员参加这位“老朋友”的追悼会,送去了花圈和鲜花,他最后的面容让人不忍心多看一眼。
口述者感悟
在我看来,医术也是一种艺术,是艺术就难免有缺憾。面对这两位死亡病人,我很无奈,但又不得不正视当前医疗技术的局限性,接纳医术的不完美。从医学技术角度出发,医生应该为治疗疾病而付诸全力,但从理性角度出发,适时放弃也不失为一种正确的选择。
我记得一位美国医生的墓志铭上刻着一句话:“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这句话道出了医生工作的真谛。作为医生,我们不可能给病人100%生的许诺,也不可能帮助所有穷困病人解决棘手的医疗费问题,但在病人弥留之际提供更多心理支持,让他们走得更安详,或许是我们能做到的。
我是一名三甲医院的医生,日常工作已经让人应接不暇,想付出更多时间来安慰病人,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医术不断进步的同时,我希望出现更多从事临终关怀的机构和组织,让处于生死之间的病人得到更多贴心关爱,安详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整理者手记
在我面前的讲述者是一名风度儒雅、思维缜密的人,如求医网站中病友的评价那样“为人和蔼可亲”,所以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采访很顺利地开始了。讲述者在叙述死亡病人故事的时候,保持着一贯的语速,并不时穿插着对于现实的理性思考。他的情绪看似平静,但在采访中会不时使用“无奈”、“无能为力”和“纠结”等词语。
在整理本文时,我突然想到,死亡不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它掺杂着太多环境因素,诸如经济条件和家属意愿等,是各种因素博弈与平衡后的结果。讲述者的无奈与纠结不在于医疗技术层面,而是在于环境因素层面,从而出现了被迫放弃与被迫救治的情况。现在看来,“我的死亡谁做主”仍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确切答案尚未可知,但我从这次采访中至少明确了一点:医生没有为死亡做主的权利,他们有时只能无奈地被动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