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亡令我刻骨铭心

父亲的死亡令我刻骨铭心

作者:缪晓辉

性别:男

年龄:53岁

工作单位:上海长征医院感染科

采访时间:不详

采访地点:不详

约稿者:郑桂香

我的父亲活了81年,在2010年的寒冬,因无法控制的肺部细菌感染离开。

对待死亡,父亲非常矛盾,在最后两年左右的时间里,他因严重的忧郁症而顽强地自我挣扎着,并折磨着亲人们。他生过很多“病”,几乎每三天就会生一次“病”,总是在我耐心解释或体检后“治愈”,然后再“复发”,不断地循环着。但也的确因前列腺增生而做过两次手术,从此又经常陷于排尿困难的自我恐吓中。去世前3个月,他防不胜防地摔倒在卫生间,导致左股骨颈骨折并接受了股骨头置换手术,从此身心都发生了更大的负面变化,尤其是因不再有独立行走的能力而苦不堪言。

他经常唠叨着死亡,经常告诉我们他期盼着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又从未有过自杀的举动,直到生命最后几个月的某一天,他对我妈说:

“我现在真的不怕死了。”此后,他的健康状况真的急转直下。今天回忆起来,我才体会到“不怕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其实这是一个人放弃生的愿望的一种心理反应,同时也肯定会产生一种自我暗示,其结果很可能导致身心两方面的松懈。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都还觉得那不过是狼来了的故事的前半段,直到他患了非常严重的肺部感染,我才意识到父亲的确放弃了生的愿望。

2010年冬季,父亲如同往年一样,总是咳嗽,时轻时重,而且总是在咽口水时呛咳,很痛苦。耳鼻喉科医生认为是由于岁数大了,喉返神经反应迟钝的问题,没有有效的治疗措施。我也这么认为,因此采取的措施是尽量不让他直接喝水,代之以吸管吸水。呛水或吸入食物的后果一定是肺部感染,遗憾的是作为资深内科医生和感染专科医生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十二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晚上,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家中,家人告诉我父亲已经连着两天拒绝吃任何东西,而且咳嗽加剧。我把父亲从床上扶到桌子前面,当时我有两个想法,一是必须吃些东西,尽快让他得到营养的补充;另一个想法是,老爷子是不是又在闹“绝食”?于是就逼着给他喂了一些面条,期间忽然发现他不能维持坐姿(回忆这些是非常折磨人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这次狼可真来了,父亲病重了!

作了简单的肺部听诊后,我意识到父亲肺部感染不轻,于是立即把他送到医院呼吸科住院,摄片后确诊为肺部细菌感染,自此开始了连续10天的痛苦和无效的抗感染过程:面罩正压给氧、联合使用抗生素、支气管镜下冲洗吸痰、经鼻胃管补充能量合剂、静脉补充白蛋白、纠正水和电解质紊乱等,应有的治疗措施均完全到位,可是病情却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持续加重,高热不退,肺部炎症不消退,血氧饱和度不能维持正常值。父亲因为缺氧而开始张口呼吸,因此口腔黏膜严重萎缩,舌头也严重萎缩,最后的三天因为舌头的萎缩而不能正常发声,在孙子和外孙来看他时,才勉强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住院的10天时间里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留下任何嘱托,痛苦却很奇怪地坦然。

看着父亲对生命的放弃,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费解和刺痛:父亲怎么就真的要死掉了呢?怎么就真的救不活了呢?尽管如此,在父亲临终前我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我告诉父亲的主治医生:一旦血压下降到休克的程度,并且升压药不能维持血压,那就不要继续使用升压药,不要往心内注射肾上腺素,不要使用呼吸兴奋剂,不要进行胸外心脏按压,不要使用除颤器,更不要做气管切开。我知道这些所谓抢救措施都是毫无意义的,只会破坏父亲的躯体,有损他的尊严。

在过去行医的日子里,我经常会劝一些毫无挽救希望的病人家属给临终者以尊严,但是极少被接受,甚至为了等待某个未到场的家属而强求医生和护士实施胸外心脏按压长达数个小时!我也会因此感到很无奈和遗憾,有时会唏嘘。但是面对自己的临终父亲,我可以拒绝对父亲实施摆设式的抢救,也有勇气承担所谓舆论责任。

2011年12月29日凌晨2点,父亲不再有心跳和呼吸,我拒绝了住院期间护理父亲的卫生员的好心,亲自为父亲的遗体做了最后的擦洗和清理。擦拭的毛巾上浸透了我的很多泪水,父亲的遗体上留下了我的很多泪水。老人们都说泪水不能流淌在遗体上,推测这也是数千年来死者的遗体不能由亲人擦洗的风俗的由来,但是我却让我的泪水给父亲留一个纪念,让他九泉之下知道儿子的伤心,甚至悔恨。父亲穿着他喜欢的西装、洁白的衬衣和黑色皮鞋,扎着彩色领带,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作者感悟

我从医近30年,挽救过很多病人或放弃生命的人,面对过无数次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场景,包括2003年在北京小汤山医院和2008年在汶川地震灾区的生死见闻,但是其刻骨铭心的程度都远远不及面对父亲的死亡。

父亲主动放弃了备受折磨的生命,是我们做子女的永远的遗憾,但这却是他的选择。我们曾认为父亲的寿命不够本,似乎再多活三五年就没有遗憾了,其实这是很“凡人”的想法。人的生死,实际上是可以选择的,但是必须由本人决定,而非他人。

父亲,生我养我者之一,难舍难忘,迄今总是觉得他还活着,夜里总是梦见父亲在世的情景,甚至怪异地做一些父亲死而复生的梦;白天又总是会浮现出他晚年的一些镜头,尤其是那些带有期盼甚至是哀求的眼神。父亲离休前是中学校长,口才很好,喜欢聊天,喜欢阅读,别无嗜好。晚年他最大的快乐就是与家人,尤其是与我聊他的过去,聊他的成功和辉煌,失败和平淡,愤懑和慷慨。遗憾的是,父亲的晚年,恰恰是我所谓事业成功的“辉煌”时期。我养家糊口、工作繁忙、总是出差在外,很累很辛苦,因此在父亲最需要我安慰的时候,我经常不能把聊天的时间留给他,这也为我自己留下了无限的悔恨和遗憾,但却永远无法弥补。

今天把这个感受说出来,其实并没有像某些写字人那样,是为了提醒那些读我这段文字的人,去吸取我的所谓教训,去多陪陪你年迈的亲人。我知道这没有意义,极少有人能从这些文字里获取教训。因为,在父亲晚年,尤其是在他去世之前,我早就读到过他人的类似文字;我甚至提醒过自己,不要给自己留有遗憾;我还与很多“儿子”交流过这种感受,这些“儿子”都有与我相同的经历。我噙着眼泪输入这些文字,只是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而已,我想让自己难受,我需要给自己一点折磨,自我折磨的感觉并不坏。

我的老母亲还在世,今年81岁,身体不错。她是一个没有文化但又极爱唠叨的老人。我出差因飞机晚点不能在夜间12点前回到家里时,她会睡不着觉,会因此而唠叨“辛苦”好几天。这就是母亲,我有时会嫌她烦。但是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要到她老人家房间报到,太晚回家了,就会在次日早晨报到。当然也会经常听她重复唠叨我的“过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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